高贵的深度
2009-02-25王仲生
王仲生
读书如交友,读散文尤其这样,盖散文最见性情也。
我喜欢杜爱民的散文。读他的散文,常常会想起上个世纪30年代的梁遇春。知识、情趣有机地奔赴在梁遇春别致的文字里,那是对生活的独到的认知与哲理性思考的言说。杜爱民的散文当然不是梁遇春的再版,而是刷新,是“开出一片新天地”。
以个人的名义,说出简单的生活中的神奇魅力,于平淡中见深沉,没有慧眼的独具,没有博大、宽阔的胸襟,不可能抵达这样的境界。杜爱民的散文呈现给我们的正是这种境界。
私人话语之可贵,之为陷阱,全然取决于这个私人是什么样的言说主体,这个主体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言说。
我们看到的,多半是顾影自怜;自我欣赏,新贵的自得与自诩。
杜爱民散文与此全然无涉。
读杜爱民的散文,你会发现,他总是不按你的阅读期待去写,他取的是另一条路径。这是一般散文、一般言说方式之外的另一种言说。在别人不写,其实不是不写,而是压根儿不曾发现、不曾感悟到的地方,杜爱民看到了、写到了生活中的别样风景、别样风情,给人以意外的惊奇和思考。
《4路公共汽车》写母亲。写母亲的散文连篇累牍,似杜爱民这样写的,可说罕见。不直接去写对母亲的爱,而以4路公共汽车为载体,满载无尽的无以诉说对母亲的思念,这已经是别出机杼了。
尤以感人的是,杜爱民写到“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情,没有人清楚我将要去照顾病危的母亲”,平淡朴实的言说里,流淌着孤独的无助,将因母亲病危的忧伤,写得感人至深。而“谁又能发现这些庸常细小的世相背后隐匿的无数个秘密”,更将个人的忧伤与世人无数个秘密联系了起来。个人的痛苦在这个联系里,便获得了一种普遍的意义。
杜爱民并不以此止步,他仍然在开拓他的心田,摇曳他的情丝。他继续说“人一生会遇到很多事情,也会在这些事情中改变许多。这当中没有根本解脱的途径,只有承受,忍耐,和对任何平凡的事物保持内心的敬意。”沉重与无奈,并没有让杜爱民因之消沉。反倒是激发起“对于平凡事物”的“内心的敬意”,他因此而“默默注视着它(4路公共汽车)远去”。
我以为对于苦难的承受,对于琐碎平凡的事物,采取一种“敬意”,非常难得,又非常必要。这是以一种平常人的平常心去看取生活纯净而真诚的态度。这绝不是故作姿态。故作姿态者不会对琐碎平凡的事物投去关注的目光,这是一种近似于宗教的对于生活的虔诚与敬畏。这恰恰是一个诗人、一个散文家最可贵的品质。它与激情主义保持着距离,或者说警惕激情给生活涂抹了原本不属于生活的色彩。
柏拉图从来不愿讨论巴门尼德。理由是巴门尼德在柏拉图看来是一个“可敬可畏的人物”。巴门尼德“有一种非常高贵的深度”。不说“非常”,但《4路公共汽车》拥有“高贵的深度”,我以为不为过。
杜爱民散文里不少篇什都用的是这种闲处落笔的写法,表现为鲜明的个人化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这种个人书写的背后,究其实质有一个另类的文化逻辑,文化符号系统为支撑的。它是对胡塞尔批评的“主体性遗忘”的呼应,让“主体”在消费主义、享乐主义的泥淖里脱身,让“主体”在世俗的、通行的话语陷阱里突围。《人民》《1975年的琴声》等篇章,在生活的根基处,唤回人的本真,这样一个声音,始终在萦绕着。这种个人感知世界的独特处,不只是方式上的,而是方向性的。它指向了通用话语遮蔽了的、或者说世俗语言未曾表达的那个“存在”。文章对“存在”的真实性的揭示,往往具有了某种黑色幽默的艺术效果。荒诞之所以更接近本真,原因也许正在于此。
杜爱民不动声色。他娓娓道来。他并不以为自己真理在握,他并不认为自己慧眼独具,他对生活采取了一种谦虚的态度,谦恭到了谦卑。正如《藻露堂》里的风,如果不用心去体味,你很难感到他的存在。
杜爱民的散文并不因此而失去力度。如老子眼里的“水”,阴柔而莫可御。试看《三十年代》,一两千字,将一个时代摆在了面前,你会惊异于杜爱民的概括力和捕捉细节的准确与犀利。比之于张爱玲,比之于苏青,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中国形象、中国记忆、中国想象,杜爱民的这一篇,可以说,更为简约深刻。
这让我想起福柯。福柯关于理性的“他者”有精辟的论述。他认为尼采、凡·高、陀斯绥耶夫斯基于“理性的他者”之列。作者的功能建构出我们称之为“他者”的一种理性的特定存在,产生于并存在于作者和叙述者的裂缝当中。问题是不再是作者如何将意义赋予文本,作者如何从内部调动话语的规则来完成构思,而是在话语中作者主体在何种条件下,以何种形式出现,表现出什么功能并遵循一种什么规则?文本在这里成为无限开放和永恒变化的动态过程。
杜爱民的散文显然呈现为一种复调,它是作者功能的各个“自我”及这些“自我”对话的必然结果。不然,我们将无从解释,杜爱民在散文里,时而是一个学者,一个智者,时而又是一个忧郁的怀乡者,一个未来的幻想家,不同角色的独白,往往构成一种互文性。也许,“我们必须把自己制造成艺术品”,这才是杜爱民的初衷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