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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钟下的真实

2009-02-24闫立飞

文艺评论 2009年6期
关键词:秦岭现实村民

闫立飞

在解构思想盛行的当前,“真实”作为被质疑的对象已经成为一个暧昧与含混的字眼,但我还是坚持用“真实”二字来评论秦岭的长篇小说《皇粮钟》,因为唯有“真实”二字才能确切表现秦岭的小说理想和艺术追求,表达《皇粮钟》所达到的历史的深度与现实的力度。尤其在理论盛行和话语喧闹的时代。小说越来越沦为利益集团的喉舌和商业经济的廉价奴仆,以主流或“非主流”的面目和虚幻的繁荣谄媚大众并攫取市场收益时,《皇粮钟》中的“真实”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它不仅表达了一种守望的精神和坚毅的品质,而且以毫不掩饰的坦诚展示了重塑和表现现实世界的意愿,在复活了小说现实主义传统的同时重申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小说并不是一个完全自我封闭的世界,无论其艺术的表现形式怎样花样迭出,它必然反映或阐释现实世界,“每一部成功小说的人物都与我们亲密地生活在一起”。

《皇粮钟》是一部农村题材的小说,是生活、工作在天津的秦岭叙述的甘肃天水故乡村民与“皇粮”之间的故事,可以归为鲁迅所说的“乡土文学”一类。实际上,伴随着乡土中国现代转变的沉重步伐,20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中。以乡村中国为叙述对象的乡土文学不仅构建了自己的叙事模式和类型,而且已经成为百年来中国的主流文学。不过,与已有的乡土文学的叙述模式相比,《皇粮钟》似乎显得有些“另类”,它既不是启蒙性的批判叙事,也不是乡恋主题的浪漫叙述。更不是新时期以来文化审丑式的寻根故事,而是站在陇原黄土的“崖畔”近距离地看村庄,以注视、参与和体验的方式叙述“皇粮”制度下故土村民的悲欢而又平凡的日常生活故事,是一种具有史诗性质的崖畔叙事。不过,这种史诗性质与《山乡巨变》、《红旗谱》、《创业史》等经典史诗性的农村题材小说有着些许的不同,正如有论者指出,这些“史诗性”的经典文本作为中国共产党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目标的一种文学表现。不仅与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紧密地缝合在一起,而且也意味着“乡村中国的文学叙事在这个时代终结了”。尽管秦岭毫不讳言其对这些经典文本的欣赏,并把它们作为文学思想参照系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但《皇粮钟》并没有延续或模仿其叙事模式。秦岭是用自己的叙事经验展现了千载“皇粮”对历史的、现实的农民心灵的影响,并在乡土文学叙事的“终结”之后找到了一个观察农村、描写和表现村庄的新视点。即黄土陇原特有的“崖畔”。以其苍凉、悲壮的崖畔叙事表现了历史关节点上农民的生活及其精神状态,从而使其具有了历史的深度和诗性的关怀。在《皇粮钟》之前,秦岭曾创作了《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小说月报》2006年第2期)、《硌牙的沙子》(《北京文学》2007年第1期)、《皇粮》(《作品与争鸣》2008年2期)等“皇粮”系列中短篇小说,并由此引发了在北京、上海、辽宁、山西、江西等地争相将其改编成评剧、梆子戏、晋剧、采茶戏等地方戏曲的高潮。对此现象,戏曲专家一语中的:我们从秦岭的小说中找到了中国农民。这一在当今文坛并不多见的现象和结论,为我们研究《皇粮钟》的“真实”提供了强有力的民间立场。

“崖畔”这个词在小说中出现了三十多次,它的多次出现使其具有植根黄土陇原并与当地农民的血脉与精神融会贯通的隐喻意义,如秦岭在后记中说:“只有站在崖畔才是村庄和精神的制高点。袅袅炊烟下四邻八舍的悲欢一览无余,甚至能看到渗入麦垛和瓦楞之间的民俗故事,传递并糅杂着何等的古朴和时尚。古朴,那是镶嵌在历史纵深地带亘古不变的质地:时尚,则是现实的快感和疼痛无时不在提醒庄稼汉们。他们和土地、庄稼、羊群之间的关系圪蹴在怎样的坐标里。我无意证明拥有崖畔就定能清晰地鸟瞰中国农村历史的隧道在现实背景下延伸的状态。但我在乎目光的那种的触摸感,目光的指纹分明能感受到现实农村的边边、角角、沟淘、坎坎。”

站在崖畔观看村庄。意味着秦岭拥有比寓居城市的乡土作家更近的心理距离,拥有和村庄村民更为平等的关系,意味着《皇粮钟》拥有更为便捷和直接的叙事视角,因而获得了更为“真实”的现实基础和表现效果。纵观秦岭近年来被引起关注的一些小说,如《绣花鞋垫》(《中篇小说月报》2003年第11期)、《本色》(《小说月报》2008年第7期)《不娶你娶谁》(《中篇小说选刊》2005年第3期)等“乡村教师”系列小说,均与这种“心灵距离”和“叙事视角”有关。崖畔,使秦岭赢得了或瞭望、或窥探乡村的先机和制高点。

《皇粮钟》的“真实”,首先表现在乡村民俗的描写上。小说一开始就传递着皇粮钟沉重、刺耳的响声,那是囊家秦爷在村民兵连长姚耱子的主持下带领村民祭拜皇粮钟的场面。皇粮钟铸造于明代,按囊家秦爷的推测,“若不是老百姓为了纪念某次铭刻心怀的大豁免所铸,那么必然是官府安置在老百姓心坎上的警钟,只有警钟长鸣,皇粮同税才能代代不息”。它原本是一座“警钟”,现在却成为秦家坝子村民必须顶礼膜拜的“圣物”。且不管它是如何由现实器物演变为宗教圣物的,仪就这种强制性的具有宗教意味的祭拜仪式来说,有着很强的现实性基础。据调查,20世纪初期的乡村中国,大众宗教以村庄为单位,根据“自愿组织”和“非自愿组织”而分为四种类型,皇粮钟祭拜仪式明显具有第三种类型宗教组织的特点,这是“以村为单位的非自愿性组织”,“它不是采取自愿参加的原则,而是包括所有的本村人。这就是说,尽管有人可能未意识到这一点,但事实上每个村民都被卷入该组织的活动,村民成为该组织的必然成员。这类宗教组织往往是村中惟一的全村性组织,负责全村性活动”。不过,比较二者可以看到,秦家坝子村民祭拜的不是玉帝、关公、观音等大众神,而是皇粮钟;乡村中国的大众宗教只在20世纪的前半期存在,而《皇粮钟》中在20世纪90年代还有类似的宗教组织,这一方面说明了西部乡村的滞后与历史背负的沉重,另一方面则揭示了“皇粮”对西部贫困地区农民生活与精神尤其深重的奴役和扭曲,皇粮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主导和精神世界的主宰,成为一件被“自然化”和“神圣化”的民间习俗。

面对威慑与压制的皇粮钟,主人公唐岁求经历了一个始而逃避继而憎恶最后怀念的过程。在瘸腿之前,青年农民唐岁求是最早觉醒的一派,他自强自立自尊,在逃避对皇粮钟祭拜的同时,期望通过自己的勤劳、善良与智慧获得爱情和一份普通的农民生活,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行动而非皇粮钟的恩惠上。但是现实教育了他,为了解救被困矿工,他不仅被砸伤了一条腿,成了一个瘸子,而且遭到矿主和村民双方的嫌弃和疏离,因为正是他的安全举报,煤矿被查封了,矿主的利益受到了损失,矿工在生命安全与金钱利益的衡量中也选择了后者。唐岁求由此断送了外出的生路。而身体的残疾使他丧失了缴纳皇粮的能力。他与秦穗儿之间本是水到渠成的婚姻也因此而告吹。他对皇粮有着切齿的憎恨,他的瘸腿和婚姻失败的原因都可以追溯到皇粮上,如果说。瘸腿之前他尚能在缴纳皇粮的路上获取隋

圆圆的好感,激发他对爱情的体验和憧憬,那么瘸腿之后的他则彻底成为皇粮的受害者,正因为他无法正常种田纳粮,使他沦为比宋满仓更差的境地。后者则凭借一身的蛮力攫取了曾十分鄙弃他的秦穗儿的爱情。瘸了一条腿等于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等于失去了未来的一切,这不仅是唐岁求个人的悲剧。而是西部农村的现实逻辑,是农民最为真实的生活。一种血淋淋的不带任何小资色彩的真实。如瘫痪在床的秦长赢劝导女儿秦穗儿放弃唐岁求时说:“啥叫真话?啥叫真?最真的是日子。懂吗穗儿,是日子。我不愿回答你,今后,让日子回答你。”是日子教育了曾经村里的强者秦长赢,教育了瘸腿唐岁求,也改变了秦穗儿选择男人的标准。爱情在现实生活的逻辑面前注定不堪一击,这也是西部农村爱情生活的真实形态。

唐岁求对皇粮的憎恨自然牵扯到作为皇粮象征的皇粮钟,但他当上验粮员以后,这种感情却突然发生了逆转:“唐岁求突然留恋起皇粮钟来了,想念起皇粮钟来了,牵挂起皇粮钟来了。对皇粮钟的恨和怨,竟然像冰雹落在旱田里,先是砸得尘土飞扬,遍地寒气袭人,但是日头一出来,冰雹就乖乖地融化了,渗透了,消解了,最后不见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此刻,如果祭拜皇粮钟的钟声骤然响起来,不是梦中而是在现实中,他在那‘咣咣咣的钟声中满面春风地进庄,该是一种啥样的心境啊!”像迎喜神一样迎接验粮员唐岁求的秦家坝子村民们也一样怀恋皇粮钟,他们“撕肝挖心”地想念:“咱秦家坝子出人了,出验粮员了,出把皇粮说了算的人了,咱秦家坝子人在粮站可以挺直腰杆直脖子伸腿脚了,要是,嗨嗨!要是这阵子能听到皇粮钟的声音,那咱秦家坝子人该有多神气啊!”唐岁求与村民对皇粮钟的怀恋实际上比他们对皇粮钟的憎恨更让人感到惊心,对皇粮钟的憎恨,实际上传达了他们“想做农民而不得”的愤怒,而对皇粮钟的怀恋,则表达了他们对“暂时坐稳了农民”的喜悦。后者对精神上的奴役与创伤表现得更为深刻。然而,这就是农民的真实思想,他们没有更高的要求,只想平稳地做一个农民,在无可避免的伤害面前,能退而求其次地获得适当的减免已经让他们感到无比欣喜了。在这一点上说,秦岭已经把笔触深入到农民精神的最黑暗处,并用农民式的手法和语言把他们深层的无意识表现了出来,达到了一个更高层次的真实。

伴随着唐岁求对皇粮钟情感转变的是他与秦穗儿的爱情经历,那一波三折的农村爱情在皇粮面前被揭去了唯美的面纱,露出了直抵痛感的真实。当秦穗儿明白了“日子”的道理放弃唐岁求而选择宋满仓时,她也会依照同样的逻辑主动献身于姚耱子,在宋满仓失踪之后靠姚耱子的长期协帮来种田和缴粮,同时兼靠主动协帮的光棍儿度日子,成为一个游刃于男人之间的风流寡妇。对于寡妇秦穗儿,瘸子唐岁求从灰心到动心并决定主动追求的心理变化,同样依据“日子”的逻辑。面对农村男多女少女娃纷纷外出打工外嫁打工仔的现实,前情人寡妇秦穗儿是他最佳也是唯一的选择。相同的逻辑使他们重新开始向对方靠拢和接近。继而“重逢”于向阳坡,然而这种“重逢”没有浪漫而唯有真实的疼痛和岁月的惆怅,因而唐岁求故意用话语刺疼秦穗儿时,唐岁求同样也刺疼了自己,刺穿了他被岁月遮埋了的陈年旧痛:“一个‘疼字,猛然让唐岁求的心颤了一下。是啊!如果漫山漫洼的张梅英都冒出来,追他,咬他,啃他,拧他,舔他,他该要谁呢?再咋要,也就是秦穗儿了。他这才发现,心底的某个旮旯里有啥东西给翻腾出来了,像开春时的第一锨土,窝了一冬,啥成色,谁种地谁晓得。”这种疼,唐岁求晓得,秦穗儿晓得,种地的农民晓得,作者秦岭也晓得,正因为秦岭的不忍,他最终让唐岁求和秦穗儿走到了一起,这种不忍虽然更符合农村的现实因此也更为真实,但终觉得这种团圆式的结尾比起他的中篇小说《皇粮》的悲剧性结局在艺术上稍显逊色。或许这是秦岭为真实而牺牲艺术的刻意之举。这也是秦岭的真实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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