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市场.革命
2009-02-24傅修海
傅修海
中国现代文学里的大众化问题。自鸦片战争始就已伴随民族危机萌生了。并且随即绵延至今。因此,中国近代文学以来的文学大众化问题,同步存在着三个向度(启蒙、市场与革命)的梳理与辨正。在不同的文学史阶段里,文学大众化的内涵(包括对象、目的、要求、社会实践、实质和作家作品呈现)、不同政治文化阵营的文学大众化表现(人思理路、口号与论争、作家作品),以及它们在中同历史文化语境里与世界政治情势、社会文艺思潮的关联都各个不同。而这些往往都是塑造近现代文学独特品格和形态的力量构成因素。
20世纪以来,因为中国传统普遍王权的崩溃导致褴个中国社会、文化和道德失序,社会文化在动荡不安的历史情境下分蘖整合,“五四”时激烈的“全盘性的思想上的反传统主义”思潮最终形成了文学大众化等重要议题。其中。20世纪30年代的文艺大众化论争更是文艺运动的中心问题。有学者甚至认为这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一次重要的精神和文体自觉,是五四文学自我更新和发展的体现”。因此。也可以说“文学大众化问题”是探究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一个关键入口。
然而,“大众化”在20世纪的中国(主要指大陆地区)作为文学问题和社会议题,其内涵是各不相同的。在更普遍的场合,更多人会直接把文学大众化等同于文学通俗化,但大众化并不简单等同于通俗化。就文艺而言的大众化,更是与通俗化存在许多的疏离交错。在20世纪前半叶。由于社会革命实践的展开,“大众”由文学虚构渐渐成为真实的革命主体力量——“崭新的实体”。中国不同历史阶段的文艺大众化吁求、各种文艺思潮流派的关联、国际左翼革命大气候与国内小气候的风云交汇。国外思潮与国内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思想变革的需求互相激荡,最终酿成为持续不断文艺大众化的社会要求、政治理念、文学方针和审美趣味,从而产生了一次大众群体的“精神喷涌”。
一个古老帝国的文化传统、一个伟大民族的文明智慧,在这历史百年来遭遇前所未有的“世变”,其文学自身也必然将有所挣扎、有所调适、有所呐喊。但无声的呐喊并不等于落后。更不意昧着自甘放弃或者沉入历史深处。从秦朝的书同文到中唐古文运动展开,从宋元杂剧的兴起到明清戏曲小说的繁荣,从唐诗的高峰到宋词的高峰到清词的老成,从白话文运动到新文化运动。从诗文风雅到文学大众化的吁求,中同历史与文学史上,总是涌动着文化威权下移、风雅之事易位给实学、文体和审美趣味自发转移的潮流。倘若将这一切纳入到时代变迁、社会演变的大视野下,就会发现这决不是所谓简单的“雅俗”文学趣味的转换问题。
雅俗是文化眼光和审美趣味的问题。不是趣味拥有者本身的层级问题,更不等同于经济政治或者阶级差别问题。柳永的词写得曼妙,然匮乏大气,故总显得俗;李煜的词同样哀哀依依,然故国之思深沉博大。故透着雅。私人的审美趣味尽管尽可各人自便,但总体的文学价值总有高低大小之分。因此,雅的不一定就是读者少,俗的也不一定就读者多。但是,就历史和人类客观而言,俗的趣味总是易于流传普及,雅的总是难于坚持和自守。这不仅是文明或者文化的差异,还因子人性本身趋向恶俗的劣根性。当个体没有身处于人性改善和自律的大环境压力时,雅俗之争往往成了纯粹“仗势欺人”。无论是雅或者俗的人数多寡。但是,人多与势众也往往没有必然相关。大浪总是淘沙,但带不走岩石岛礁。因此,雅俗之争成了中国文学史里的大问题,不在于雅俗之间的区别,而在于这种趣味、价值和势力、人性之间的纠结。
与此同时,中国文学的历史趣味远远大于文字趣味,实学总是盖过诗学,这是我们自身“感时忧国”的文学传统。这个自身的传统,面对泰西文明的诗学,面对其强大的声光电的发达工业,面对老牌资本主义的侵略和压迫,中国民族和其文化传统都奋起抗争,浴血自强。百年来的调适与变革扬弃,这个过程激烈动荡,摩肩接踵,正如鲁迅所说“几个世纪挤压在一起”。在严复所言的“世变之亟”,文学的敏感触觉更是表现出它的优长。悠久古老的历史荣光和现实的社会文明状况,也使得文学在中国早早地、错位地承担了自强变革追问的文化终极因果。与此同时,近代以来的中国,积贫积弱,国势颓危,需要和缺乏的都是力量。不仅是自然力量,而且还有科学工业(实业)之力。团结就是力量,人多当然也是团结的前提和优势。凑巧的是。历史上的大多数,恰恰并不掌握真理。历史是大多数人创造的。但却是少数英雄人物推动的。而英雄的推动是个人智慧的创造。其推动是偶然的、策略而有方向性的。因此,百年来对众人群体的借重与强调。当然也包括对群氓的批判与反思,还有杰出人物的因缘时会,都深深地介入历史进程,同样也介入了文学史的进程。
中国文学变革对“俗”的暧昧态度与借重的历史传统,在近代、尤其是现代,因缘时会地与20世纪“启蒙”、“市场”和“革命”要求天然结合在一起,成为它再度自我变革的响亮明白的“总要求”和“动员令”,终于酿成文学“大众化”的滔滔洪流,塑造着崭新的中国文学在20世纪的独特面貌。
二
在当代文学的正统思想视野里。倘若谈及对文学艺术的要求,除了所载之“道”因时而变外。20世纪中国文学与古代文学传统迥异的一点。就是它公然地提出“文学大众化”的要求。文学要“大众化”这个新质素,在不同的语境有各种各样的口号与表述,如“文学的国语,国语的文学”、“平民文学”、“普罗文学”、“国防文学”、“民族形式”、“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雅俗共赏”、“通俗易懂”、“为人民服务”、“老百姓喜闻乐见”等等。显然,“文学大众化”在20世纪历史语境中生成为问题,成为要求,成为审美规范,成为创作的金科玉律,甚至成为意识形态的逻辑推理的依据,那么这个问题就不再是个单纯的文学问题。实质上,从它发生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再是单一的文学命题。
的确,文学大众化在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主要指中国大陆地域),作为思想潮流、文学问题和社会议题,其内涵是各个不同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就文学讨论而言,许多人会直接把“文学大众化”等同于“文学通俗化”,进而转变为对“大众化文学”、“大众文学”、乃至“俗文学”的讨论。在这一系列的枝蔓蜿蜒中,社会思潮与文艺思想、文学思潮与文学趣味、文化群落与社会地位、文化层次与意识形态等问题互相绞缠、互相转化,使得“文学大众化”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文学问题:而近现代中国独特的历史境遇,战争与内乱,天朝帝国的崩溃与民族国家的构建,传统迷梦与现代刺激,革命与启蒙、救亡,都在瞬息万变的历史过渡情势下,急剧而微妙地改变这个本来就不简单的文学问题。因此,“文学大众化”问题,本质上更像是处于中国近现代史这个“过渡时代”中的一个疏离者。它外热内冷,如地壳下奔突的熔岩。在20世纪前五十年,它似乎是个多重人格的分裂者。而到了20世纪的后五十年,它才蔚为大观,
成为嚣然不可抵挡的新时代的“大传统”。
中国文学在20世纪获得了崭新的现代品格,除了从古典文学传统的延续、世界各国的艺术新质的浇灌影响、扬弃外,20世纪前后百年独特的中国历史情势对它的塑造是主要的、更是本质的力量。救亡、启蒙、战争、内乱、海外新知与生活经验等等,无一不在时时刻刻地改变和刺激着它。在20世纪前五十年里,整个中国处于“过渡时代”,“势力”前所未有地生成历史动力。对于中国这个古老而僵化的人口大国、文明大国、地理大国而言,“势力”更是变得前所未有的高深莫测。势力的重要因素之一。对历史趋势而言,人数是极为核心的因素。“大众”于是在这种历史过渡时代中郑重登场,它充满着张力,更充满着奥秘。文学当然也在其改变的日程表之中。
与此同时,国外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日本普罗文学、劳工文学、大众文学、左翼文学思潮的风云交汇,国外思潮与国内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思想变革的需求互相激荡,使文学大传统与小传统之间的离聚消长,共同酿成了百年来持续不断的“文学大众化”的社会要求、政治理念、文学思想、艺术传统和独特的审美趣味。在近现代中国的历史大势下,似乎一切都必然如此。这当然也包括供后人历史想象的硬性的历史大叙事:其他阶级的必然没落。无产阶级的挣扎兴起,工农翻身做主人,无论是文学小溪还是艺术大川,自然也得就势往人多的地方流,也就是“大众化”。
三
如果说有什么意外的话,那就是文学也和大众一样,都没能预料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成为被这个时代借重的主流话语。诗和日常生活总是存在距离,因此文学与大众永远是少数对多数的关系,正如政治精英与大众,
如果说还有什么追问的话,那就是人们从来没有怀疑“大众”是否就是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因此。一系列的疑问发生了,:“大众化”是否就是“俗”化?文学能否“大众化”?如何“大众化”?文学与大众“化”成何物?往何处“化”?为谁所“化”?“化”的程度如何?“化”与“被化”?
然而,“文艺大众化”直到目前仍是“美丽的想象”。既没有一律大众化也不能全然“化大众”,况且“化大众”和“大众化”的文艺,被认可程度还存在相当的怀疑。于是,大众化议题的百年冷热,至今仍在吸引着研究者发出无数的追问。
“文艺大众化”论争持续近一个世纪,是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核心问题。在不同历史时段,论争侧重点有所歧异。郭国昌认为“文学大众化”论争。“不仅是一个关下文学性质的重新解释过程,而且也是一个与当时的现实状况相关的社会实践过程”。的确,“文艺大众化”作为社会性、政治性的文学议题,本身已存在三个向度的面相展开:文学社会启蒙的言说、文学消费市场夺问的生成和政治革命的文学叙述。“文艺大众化”的议题,它提供的解释空间和社会实践空间对其他议题都是完全开放的。文学本身只不过成为了一个被借重的论阔。20世纪本身是个“非文学的世纪”,但是,偏偏文学成为各种言说借重的话头。这本身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而文艺大众化,只是这个大问题派生的分问题。那么。文艺大众化何以成为问题?
文艺大众化问题的生成,根本上源于“大众化”口号的模糊多义与复杂历史语境结合产生的魅力。何为“大众化”?“大众化”源自现代日语的后缀复合词,英文popularization,日语拉丁化表述是taishùka。关于“大众化”概念理解,何秀煌有较全面解释。他特别指出:“有的大众化是由于政治上的措施,人为地制造…来,甚至是强制地演做出来的……有的大众化是利:会其它的力量(比如经济力量)促成的。”此外,理解大众化概念的含义,除正面的理解,还得有反而的把握,即要把握大众化所反对的。何秀煌认为主要有特权化、贵族化、专门化(或专技化)和高贵化四方面。因此“提倡大众化有一个中心目的,就是要使得一般广大的群众,都有机会去寻求自己生活的意义,改善自己生命的素质;使一般大众不只把自己的人生漫无目的地充当别人生命的养料”,所以应努力提倡知识的大众化,权益的大众化,政治的大众化和财富的大众化。
既然单一的“大众化”概念就有如此丰富的阐释夺间,那么“文艺大众化”口号所引发的论争之繁杂也就可想而知。对此文学议题引发的论争研究,论者所关注的只能是论争双方的解释立场和侧重点。而更多的时候,也的确是冈为论争者侧亟点和立场的差异引起论争。再者,“文艺大众化”问题存在的理论张力也相当大。它涉及到文学精神深度的层次分野,既有普遍的人性关怀的责任担当。也有个人趣味的耽溺沉醉;既存在获得尽可能多的阅读期待、煽动与感动,又往往面临曲高和寡的现实。因此,出现文艺大众化的美好愿望与文艺化大众的现实功利需要之间的不对等、审美要求与现实渴望不等同的尴尬。可以说,“文艺大众化”的论争史,本质上是文艺审美旨趣与文艺历史或现实使命不对应的绞缠史。
因此,“文艺大众化”既是社会时代和历史发展对文学提出的基本要求,但也一直是文学无法达到而义仍需不断努力的历史目标。由于是历史发展和社会变革提出的基本要求,所以与时代转折、社会变迁、历史权势转移密切相关;由于是对文艺(文学)提出的要求,因此与一个世纪以来的语言变革、文化重构、人格(个人、种族、国家)的文化想象,乃至特定区域的文化精神传播与交流都紧密相连。同时。在对文学提要求的过襁中,“大众化”本身充满着接受与变异,有着表里不一的错位,这与文学功能层次的分别有关;由于它是个无法达到而又仍需不断努力的目标,要求成为标准,手段成了目的,媒介成了砝码,问题在历史境域的多个转折口发生畸变。大量努力却无法达到目标的焦虑,使得“大众化”问题成为文艺自身历史和时代长期的内部冲动:大众化尚未成功,文艺家就得继续努力的现实压力,使得“大众化”问题成为艺术发展的口号和标准。一个向度的变革,最终构成体制重压下唯一的价值标准,历史发展的趋势与问题在非文学意义上(启蒙/革命/消费)达成统一,这是百年中国文学“势大于人”的根本症结。这也是中国走大众路线、一切以趋时求新求变为准的、并一以概之崇尚群体抉择而压制个人选择的缘由。
四
“大众化”成为文艺发展思路,在中国现代历史境域中无疑只是一种斗争策略,更是历史的必然之势。郭国昌曾把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文学大众化”论争概括为启蒙式、革命式和救亡式三类,并认为都具有“鲜明的政治化倾向”和“强烈的民间化倾向”。此概括没有把当时“马路文学”一类的大众文学纳入视野,更不要说把“礼拜六”、“鸳鸯蝴蝶派”等作为考察对象。这种概括其实忽略大众文艺中最常态和最重要的一面——消费意义上的大众文艺。既然20世纪中国文学史“文艺大众化”问题的论争本质,是因论争者发言立场和采用大众化概念侧重点不同而产生和形成,那么,以论说者言说立场和语义重心来分类讨论当是以简驭繁的可行做
法。因此,从文学启蒙言说、消费空间和革命政治三向度讨论“文艺大众化”议题论争史也许是问题深入的办法。
大众指称着集体意识的抽象,但大众又是先天具有历史合法性的代码。尽管其本身就包含进步与落后两极端,但都意味着力量。这种力量是由群体造成的势能。本来,文学力量天然与群体势能有所隔离。文学作用的发生,也总是具体到个人。然而,当历史大势挟着群体力量呼啸前行的时候,个体的文学力量就显得相当虚弱,甚至是无法着陆。此刻,文学宣传层面的煽动力量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和实用,人性中容易盲从和趋向破坏的本能,迅速在宣传的激情燃烧中一拍即合。启蒙和革命需要的正是破坏本能的现实释放,而消费空间营造的也是生理欲望的本能释放。尽管这些力量释放有虚拟的一面。但与文学深层力量的释放在机制上并无不同。因此,大量文学雅俗之争,都源于是否认同这种共同的力量释放机制,而不是在文学的趣味层级区别上有什么歧见。
大众在现实上的可用性,引起研究者对不同向度的“文艺大众化”言说话语的关注,从而使文学形成崇尚宏大叙事的风气。宏大叙事成为中国文学百年来的整体风格,表达着对重塑伟大传统的焦虑。因此,尽管宏大叙事在不同语境里也有不同的面相呈现,但在总体上,“文艺大众化”论争期间的文艺都有构成一些共同特征:因文艺的力量崇拜而将文学夸大为历史变革的根本动力,或者将文学宣传功能强化到极致,或将文学娱乐功能运用极致;因强化共性而多塑造群体形象,抹平个体差异、压抑个体独立情感和思考,最终形成艺术抽象观念论争喜好和集体主义写作风尚;强调顺应时代和历史是唯一的选择和价值标准,倾于功利的现实主义成为中国百年来最强大的审美思潮。
1942年,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大众化”进行有革命政权保障下的权威阐释:“什么叫做大众化呢?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情绪打成一片。而要打成一片,就应当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至此。众说纷纭的“文艺大众化”问题有了定于一尊的政治总结。然而,思想路线的统一表述只是形成革命斗争的旗帜和口号,在革命语境压抑语义场的多重交错与纠结,并没能消解内部多重语义场本身导致的异质思想张力。在中国现代文艺思想史上,“大众化”仍旧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关键词,对它的阐释、界定,与文艺和政治的关系讨论一起,二者始终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