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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现历史幽暗处的生命与灵魂

2009-02-24张学昕

文艺评论 2009年6期
关键词:苏童河流小说

张学昕 梁 海

记得8年前苏童的长篇小说《蛇为什么会飞》刚出来的时候,就有评论家提出要“打碎业已标签化的苏童”。近期,苏童新长篇《河岸》问世,又有论者指出苏童的这部长篇小说“终结了先锋文学”云云。这些,显然都蕴藉着我们对一个作家创新性写作的期待。在我们这个时代最令人恐惧的,就是作家这种创造能力的丧失。常常是,一个作家一旦被“定位”,被框定在某种旗帜下,就很容易走进自己曾被评论界有意无意预设的陷阱。持续写作二十余年的苏童,多年来就一直被“先锋作家”、“新写实”、“新历史”等理论光圈所覆盖。连同他写作的“地理坐标”,诸如“枫杨树乡村”、“香椿树街”,也都成为标志苏童作品的某种特定符号,成为检视苏童创作的重要参照系。因此,他此后的每一部作品,人们都似乎喜欢“按图索骥”地去爬梳它,界定它的优劣。其实,我觉得这恰恰是在很大程度上对一个作家的“误读”。实际上,苏童的文本远非可以如此轻松就被“解构”。

这部《河岸》一出来,人们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历史。苏童笔下那些人物就像一个个精魂,再度徘徊、跳转于历史的幽暗处,个体生命的诡谲、疼痛和惘然,藏匿于岁月深处人性的裂变,连同苏童充满魅力的叙述,一下子就打开了我们阅读的动感地带。人们再一次对苏童的叙述充满了期待。

长久以来。试想以文学叙述的方式进入历史、阐释历史、重现历史,几乎是每一个想有所作为的中国作家的“史诗”情结和写作梦想。的确,苏童这些年的作品很少离开过历史。从《1934年的逃亡》、《红粉》、《城北地带》、《米》及至3年前的《碧奴》,其所表现的生活视域和题材范畴,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到六七十年代。远至汉,苏童都玩得转。我感觉到,苏童似乎是最碰不得“现实”的,他还是最喜欢自己那种熟悉的想象方式、话语方式和叙事情境。我们也不必轻青苏童发生了什么“转型”,其实,一个作家的变化与长进,并不一定在于他写作基本元素的持续性沿用或有新的调整,而要看其叙事目标、美学内涵、小说品质和小说进入世界的方式即“想象生活或历史的方法”是否发生了变化,是否赋予那些元素以新的生命。所以,有人说,“苏童喜欢在过去的阳光下行走”。正是这“过去的阳光”,成为他小说对于我们“致命的诱惑”。看来,对于苏童来说,写什么年代并不重要,运用什么样的叙事策略也不重要,关键是在今天的语境中如何眺望到那个年代的历史隐秘,同时唤醒我们当代人不该尘封的关于上世纪70年代生活的记忆。我想起沃尔夫的话:“我相信我回忆的能力,我有力量唤起并召回各种东西的气味、声响、颜色、式样。我将使它们触摸上去具体而鲜明”。苏童显然具备这种自信和唤醒记忆、触摸过去和重现历史的能力。在这里,苏童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生命的生态学,对于其中的社会、政治、人性、性、情爱、青春、烦恼、精神状况,尤其是,在这部小说中,苏童更加关注那个时代里人的命运和遭际,如此等等,苏童摆脱了种种意识形态的规约,而是在《河岸》所描述的世界里蕴蓄着一种文化的自觉。在呈现这个河岸上下生活的时候,小说重新发掘出了香椿树街和油坊镇的精神地平线和富有历史感的蕴藉。河岸、河流、驳船。岸上和水上人们的生活,将我们引入了历史的纵深处。那些流动的驳船,都被荒唐的时代整饬成灵魂的囚禁之所。在看似表面的底层经验的叙述中,隐现出一个足够开阔的历史视域,尽管苏童无意去揭示其完整的历史图景,但其中却包含着很大的存在容量。

苏童这部小说的背景依然选择了上世纪70年代。但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尽管苏童的题材领域一直以来有相对自我的惯性选择,但是他文本的叙事理想、精神品质、经验的处理和想象力等艺术维度却愈益开阔和丰盈,境界迭出。无疑,《河岸》中所有小说元素都异常活跃,这使他这部长篇小说的视界格外开阔。显然这是一部让故事和人物等基本元素都能够溢出文本自身的作品。它不仅再现了那个动荡、浑浊年代的心灵躁动,而且写出了历史沉浮中人性膨胀、畸变和消长的历史。为我们观察人性、透视那个年代的历史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古老的河岸。岁月的湍急的暗流,个人内心的哀婉和苍凉,宁静和狂想,世道人心的孤独、阴郁和冷酷,达到了令我们感到无比窒息的程度。这一次,苏童的兴趣,没有像以往那样凭借想象,怀有颠覆或重构历史的雄心演绎“城北地带”和“香椿树街”的故事,而是采取一种“还原”的姿态耐心地表现生活的“初始”形态。对于荒诞岁月的荒诞生活,苏童运用细致的、工笔画一样的描述,向我们揭示出一个时代不合逻辑的生活。那个时代主流乌托邦逻辑的古怪奇异,人性的悖谬和压抑,整个时代日常生活的黯淡和残酷,像存在的闪电和精魂一样。嵌入苏童对当代历史的思考当中。

从一定意义上说,苏童的这部小说。堪称一都谨严、工整的别致的“地方志”,又形同一部乡镇史和“家史”,但那些无数潜伏在纸上的灵魂,却早已越过“南方”这个地域性的边界,呈现出他们具象或抽象的、心理或生理的玄想和存在的“意味”。我们正是在此发现了苏童这部小说超过以往的“厚度”,其中历史与人性,政治与欲望。获得了更为广阔的表现,“小历史”引发出人们对“大历史”的想象,想必这一段当代历史,在这里丝毫也不会显得虚无。

显然,在这里,苏童更加注重在叙述中寻找历史深处的人生和生命的真实形态,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沉溺于“南方的堕落”和述说颓靡感伤的华丽。而是找到了一个独特的叙事重心:在历史幽暗处生命和欲望的错乱和跳转。邓少香的革命传奇,库文轩屁股上的鱼形胎记,延续了当年苏童在《我的帝王生涯》中“扮皇帝”游戏的荒唐与荒诞笔法,使历史模糊得面目不清,被彻底地“花腔”化。库文轩与多个女性的暧昧纠缠,也与他的“革命”和“浪漫”构成一种自我嘲讽。看得出,这部小说的三个主要人物库文轩、库东亮和慧仙,是苏童最为用力开掘的人物。库氏父子的全部人生经历,都弥漫着个性化的神秘气息。一方面。始终被革命烈士邓少香的显赫历史所笼罩和牵动,生命的存在依据和现实状况,都为一种不确定的历史形态所左右;另一方面,时代、社会、政治的畸形压抑,导致的人性的变异。使他们内心的善恶美丑、正义邪念和心理缺陷看上去良莠丛生。精神的狂热,成长的烦忧,病态的玄想,存在的尊严,都在事件和细节的喧哗中骚动、鼓胀。在这部小说里,中国当代史也被“搁置”于一个飘忽不定的“黑洞”之中。时代政治的荫翳,个体生命的存在、悬浮,异样的社会景观。甚至包括极可能迅速被时间淹没的个人生命史形态,在苏童纷至沓来的叙述中纤毫毕现。但苏童的文字从不放大历史的尘埃,也从不对历史本身的荒谬或荒诞进行细腻的涂抹、辨析。而是加大了细节的描写密度,通过探测人物内心的幽微曲折,给寓意积存的历史找出支撑点和记忆的依据。

库文轩貌似一个极其复杂的人物。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到处麻烦缠身的男人。而他的卑琐、懦弱和坚执,使得他更像那个特殊年代的精神癫痫者。

其实,那个带有魔幻色彩的鱼形胎记。在一定意义上就是隐形的政治胎记,不经意间,苏童对他的叙述充满了极强的象征意味。他传承的“革命的血统”,由于烈士邓少香的经历在“考证”中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的时候。虚拟的成分开始逐渐渗入曾经真实的世界。他存在的理由和依据也愈发虚幻。他为先人的英名所累,为政治所累,他一生都活在烈士后代的传说里。仿佛连续的、不间断的历史被抽空一部分之后,“遥远的过去”也戴上了历史的、神话的、美学的固有的面具,无法腾挪,库文轩的现实困窘也因此无法得到救赎。不仅如此。库文轩已经无法找寻自己的过去。无法证明自身。他在前人成功的地方彻底失败了。他只能在没有尽头的河流之上漂泊、动荡,失去了岸的依傍,找不到任何灵魂的皈依处。最后,他只能怀抱邓少香的墓碑自沉金雀河,无奈地完成一次灵魂的跳转。于是。他的自我阉割,如同对历史和个人痼疾的叛逆。延伸为对历史的一次诡异和疯癫的“剪断”和阉割,人性则被深度地异化。同时,也衍变为对“文革”政治、历史巨大“空洞”的佐证。库东亮和慧仙必不可少的青春期萌动,在俗世政治的压抑下潜滋暗长,他们年幼的生命走向没有轴心,更无法逃脱时代政治、文革梦魇的钳制。像孤独无助的历史烟云中漂浮的碎片,失根的浮萍,库东亮和慧仙都不过是随风而逝的“空屁”,如此说来,苏童在切近、重现童年记忆的时候。还是没有挣脱宿命般的历史。但是,我们愈发地感觉到。小说里的人物有了自己的生命。由于生活本身的荒谬和传奇性,他们似乎已经突破了苏童的构想,使得虚构能力极强的苏童的叙述更为结实、从容。

我们看到,河流作为一种物象,或原生态地被呈现,或作为某种隐喻。曾无数次在苏童的作品中流淌,格外引人注目。苏童也因此成为最擅写河流的作家之一。而在这里,河流,又再次成为苏童叙述的重心和背景。不同的是。河流在这部长篇小说的叙述中,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简单的幕布似的衬景,而是与人物构成一种特别关系的“活体”。河与岸,也成为人物与生活、理想、现实关系的某种坐标。少年库东亮正是在河与岸之间,尴尬地面对他父亲母亲的爱恨情仇,面对那一代人的现实处境、生存形态,他只能无奈地选择自己的归属。同时,他与父亲在河流之上的漂泊,也折射出时代的风起云涌。在《南方的堕落》里,河流可能是浑浊肮脏的;在《水鬼》里,可能是诡谲神秘的,也可能是虚无缥缈的;在《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里,可以是喧腾汹涌的。人物可以与其水乳交融,也可以与其不弃不离,或远或近。可以说,河流常常贯穿于苏童的小说之中,有关历史的猜想,有关“文革”的记忆快感,在一个个关于河流的故事中呈现出来。流动的河流仿佛流动的记忆,不腐不息,意味绵长。苏童在《河流的秘密》这篇文字里,深情地表述了他对河流复杂的情感:“我一直喜欢阅读所有关于河流的诗文篇章,所有热爱河流的心灵都是湿润的。有时候那样的心灵像一盏渔灯,它无法照亮岸边黑暗的天空。但是那团光与水为友,让人敬重”。“描述了这么一条河流来探索河流的心灵,事实上河流的心灵比你所能描述的丰富的多,深沉的多”。也许,正是由于小说中河流的存在,苏童的文字就显得背景悠远而开阔。意绪率真而流畅,语气和语调永远是倾诉而不是控诉。

苏童的小说体式和文体控制力、叙述话语的敏感度。特别是他小说的审美视点、叙事意识、母题及其想象历史和生活的方式,都是非常独特的、与众不同并且善于自我更新的。这些活跃的小说因素,在苏童的写作中很少遭到某些流行的或普泛的书写惯例的压制,这一点也是一个作家很少能自我坚持的。所以,多年以来。苏童在他自己熟悉的题材领域,才能够保持新鲜而不竭的创造活力。这部《河岸》整体上叙述质地更显坚固,写作品质坦率、真诚而清朗,沉重的幽默与荒诞令人恐怖,人物细节悠长绵密意味深厚。特别是在处理历史和经验、写实和虚拟方面,苏童格外尊崇文学性因素而少有功利性的叙事意图。因此,小说的气势大气而开阔,具有惊人的冲击力。这些,的确是近年来的小说中少有的气象和风貌。

在此,我还不敢说,这部小说超过了苏童的经典性作品《妻妾成群》、《红粉》和《米》,但毫无疑问,《河岸》朴实的魅力引人入胜、回味无穷。当然,我们也可以将这部长篇小说。看作是他与自己的又一次对弈。苏童相信自己的艺术感觉,我们也相信他极强的悟性。这部作品,既是苏童对长篇小说这种文体的又一次探索。更是他小说创作的一次调整后的“深呼吸”,因为我们在这部作品中感知了他更大的“肺活量”,体味到他的沉实和坚韧。在此,我也更加体会到了一个出色的短篇小说大家对长篇小说驾驭的自信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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