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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犬儒主义黑暗的尊严之光

2009-02-24

文艺评论 2009年6期
关键词:毕飞宇盲人残疾人

李 斌

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一问世,就引起广泛关注。作者以一群盲人推拿师为主要书写对象,塑造了众多鲜活的人物形象,以细腻的笔触写出了他们的生活、事业、梦想、友谊、爱情和欲望等,他们同正常人一样,有自己的忧伤与快乐,绝望与信心,挣扎与奋斗,放弃与坚持。作者站在人文主义的立场上,通过描写盲人推拿师的日常生活和情感追求等,表达了对生命尊严、健全人格的高度关注,颂扬了尊严意识的永恒与高贵。

一、人的立场与叙事角度

小说以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盲人推拿师为主要书写对象,生动地刻画了王大夫、小孔、沙复明、张宗琪、都红、徐泰来、金嫣等人物形象,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工作情形、事业追求、生理欲望以及真挚的情感、纯洁的友谊、坚贞的爱情等等,都有细致的描绘。尤其是对他们的尊严的高度关注和颂扬,彰显出他们可贵的品格。

这种题材的选择和主题的开拓与毕飞宇的工作环境及生活经历有密切关系。毕飞宇大学毕业后在南京特殊教育学校做过教师;成为专业作家后,由于长期伏案写作而经常去推拿,在真诚的交往中,他和很多盲人推拿师成为朋友。这样的经历使他对盲人的日常生活与内心世界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并积累了大量的素材。如何把握素材,提炼出深刻的主题,显示他们的尊严意识,与作者的成长环境、现实风气、长期思考相关。毕飞宇痛心疾首地回忆他的成长环境和经历,人的尊严被漠视和践踏,取笑和模仿弱者成为娱乐方式和精神生活:“没有人知道尊严是什么、尊重是什么。没有尊严和尊重不要紧,要紧的是要有娱乐。娱乐什么呢?娱乐残疾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取笑和模仿——还是说出来吧,我至今还能模仿不同种类的残疾人,这已经成了我成长的胎记。”这与鲁迅的小说《孔乙己》中描述的情形何其相似。在深刻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中,毕飞宇将“娱乐”行为上升到反思“国民性”的高度,对国民的劣根性予以激烈的批判:“我阅读过一些分析我们‘民族性的书籍和文章,在那些书籍和文章里,虽然观点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又是一样的,他们说,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够‘屹立在东方,和我们这个民族‘苦中作乐的精神是分不开的。当然,相应的小说我也读过。什么是‘苦中作乐的精神呢?我想我知道。它的本质是作践,作践自己,并作践他人。”这样的成长经历、阅读体验和理性思考,使毕飞宇比一般作家更关注人的尊严,颂扬人的尊严意识成为其创作的冲动和抱负:“我一直渴望自己能够写出一些宏大的东西,这宏大不是时间上的跨度,也不是空间上的辽阔,甚至不是复杂而又错综的人际。这宏大仅仅是一个人内心的一个秘密,一个人精神上的一个要求,比方说,自尊,比方说,尊严。我认为它雄伟而又壮丽,它是巍峨的。我把任何一种精神上的提升都看得无比的宏大,史诗般的,令人荡气回肠。”小说《推拿》就充分体现了毕飞宇所渴望的“宏大”:重视精神的提升,重视人的尊严。

由于盲人的生理残疾以及我们的社会缺少尊重他们的传统,大家习惯于将其看做弱者,以同情、怜悯的态度看待他们,但这往往伤害了他们的尊严。滥施同情往往在无意中显示出健全人的优越感,把残疾人当作“非我族类”来对待,真正的关爱应当以尊重对方的需要和情感为前提。作者对此十分敏感,深刻反思了“滥施同情”的后果。小心翼翼地处理写作时的立场态度,认为“人的立场”而非“残疾人立场”,才是尊重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家最应当小心的正是自己的同情,这里头有一个立场问题,人的立场是我唯一愿意坚守的立场,而不可能是残疾人立场。把残疾人看做‘另一种人,是对残疾人最大的侮辱与伤害,重要的是学会对他们平等地尊重”。

为了张扬与礼赞盲人的尊严,毕飞宇采用了“第二”人称叙事视角,“独特的视角操作,可以产生哲理性的功能,可以进行比较深刻的社会人生反省”。“第二”人称叙事视角是毕飞宇近几年常常运用的独特方式,其功能既可以避免第一人称“见到风就是雨”的弊端,又可以避免第三人称“隔岸观火”的冷漠:“这个‘第二人称却不是‘第二人称。简单的说,是‘第一与‘第三的平均值。换言之,是‘我与‘他的平均值。人称决定了叙述的语气,叙述的距离,叙述介入的程度,叙述隐含的判断,叙述所伴随的情感。”在小说《推拿》中,作者摒弃了对弱势群体惯用的“自上而下式”的悲悯态度,而是采用“第二”人称叙事视角,站在盲人的角度去感受世界,常常把笔触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既达到了“‘我一直在场”的效果,又可以使叙述具有一定的理性和超脱。避免“滥施同情”,使距离感和亲切感巧妙结合。

二、人物形象的尊严意识

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认为,人的需求从低级到高级可以分为五个层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和爱的需求、尊重需求、以及自我实现的需求。尊重需求即“建立在稳固坚定基础之上的对于自我的高度评价,包括自尊以及受到他人的尊敬”。盲人同样有尊重需求,在事业、爱情、日常生活中,他们都强烈地追求和维护尊严。

在事业上,盲人推拿师都希望做老板。甚至比健全人更有雄心。对他们来说,“做老板”既是物质生存的需要。更是想通过事业上的成功,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不比他人——健全人差。由于生理残疾,盲人在健全人面前始终存在自卑感,但这并非是完全消极的,反而成为他们拼搏的动力。A·阿德勒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我们都发现我们自己所处的地位是我们希望加以改进的。如果我们一直保持着我们的勇气。我们便能以直接、实际而完美的唯一方法——改进环境——来使我们脱离掉这种感觉。”他甚至肯定自卑感的功能:“自卑感本身并不是变态的。它们是人类地位之所以增进的原因……事实上,依我看来,我们人类的全部文化都是以自卑感为基础的。”为了做老板,盲人推拿师都顽强拼搏,努力工作。如王大夫在深圳辛苦打工,就是想回家开推拿店,早一点儿让心爱的小孔当上老板娘。沙复明和张宗琪也是如此,成为老板是他们的梦想,沙复明甚至为此付出健康的代价,患了严重的胃病。

尊重是爱情的基本元素之一,弗罗姆在《爱的艺术》中提到爱情的基本要素:关心、责任心、尊重和了解,“尊重这个词的出处就是有能力实事求是地正视对方和认识他独有的个性。”徐泰来对自己的乡下人身份很自卑,他不愿意别人说他是“乡巴佬”。同事模仿他的方言,他感到侮辱,甚至不惜翻脸。小梅却没有像别人那样,拿他的家乡话逗笑,反而称赞他的家乡话好听,这使徐泰来充满自信,并且和小梅谈起恋爱。徐泰来本来并不喜欢金嫣,然而金嫣对他的家乡话的赞许,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使他们成为甜蜜的恋人。小梅与金嫣就是尊重徐泰来的方言,尊重他讲话的个性,照顾了他的尊严。

但是,在我们的社会中,盲人和其他残疾人一样,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这一点所带来的精神痛苦,甚至大于他们生理上的苦痛。徐泰来在出门打工之前。父

母就明确表示不希望他回家结婚,因为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盲人,两个盲人结婚有失体面,被别人看不起。王大夫的弟弟也存在同样的心理,不想让王大夫参加自己的婚礼,因为怕王大夫给他丢脸。盲人受到伤害后,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约翰·高尔斯华绥说过:“人受到的震动有种种不同:有的是在脊椎骨上:有的是在神经上;有的是在道德感受上;而最强烈、最持久的则是在个人尊严上。”弟弟告诉王大夫自己结婚,其目的只是想要红包,并不想要他参加婚礼。“穷惯了的”王大夫,因为弟弟结婚不邀请自己而感到严重伤害自尊,原本打算汇五千块钱作礼金,但一咬牙汇了两万元人民币。在金钱问题上,王大夫本来非常节省。但是在尊严面前,他宁可付出辛辛苦苦赚到的金钱。顾晓宁丝毫不顾盲人的忌讳。对王大夫和小孔很不尊重,把“瞎说”、“你瞎了眼了”作为口头禅;甚至在吃饭问题上,顾晓宁和弟弟也十分计较,以为王大夫和小孔在家里吃白饭,于是也要到“公共食堂”里来。王大夫在考虑蜜月和吃饭问题上痛苦不堪,最后蜜月没有在家安心度完就出去工作了。再如,盲人乘坐公共汽车向来可以免票,但没有一个盲人愿意把“我是盲人”挂在嘴边,小马因乘公交车而受到了侮辱后,悲愤之下再也没有踏上过公共汽车。

在维护尊严方面,都红是个最为典型的例子。都红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极具音乐天赋。但是她宁肯为尊严而放弃对音乐的爱好。在一次演出中,都红因为紧张而没有发挥好,弹奏钢琴很糟糕,但是观众给了她热烈的掌声,因为她是盲人,她不能和健全人相比。主持人更是不顾都红的感受,说她是个可怜的盲人。她的演出是在回报观众。而都红最恨别人说她“可怜”和“什么都看不见”,不需要别人为她感动和流泪,她认为自己挺好,认为演出就是演出,而不是“报答”:“为什么是报答?报答谁呢?她欠谁了?她什么时候亏欠的?还是‘全社会”,“她只是演奏了一次巴赫,居然惹得一身的债。这辈子还不完了。”“回报”的说法使她感到自己的存在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供健全人宽容和同情。这次演出严重伤害了都红的尊严,她在内心将之视为终生的耻辱,于是拒绝钢琴课,拒绝所有的演出。

都红成为推拿师后,在一次事故中手指受伤。金嫣号召大家捐款,她说都红太可怜了,什么也干不了了。金嫣的话使都红感到了深厚的情谊、温暖的关爱,然而也使她感到伤心和绝望:“她的后半辈子只有‘靠人家了,一辈子只能生活在感激里头。都红矮了所有的人一截子,矮了健全人一截子,同样也矮了盲人一截子。”都红最后陷入自伤,因为尊严没了。她不愿意做人见人怜的可怜虫,不想欠任何人的,欠了要报答,她对报答有一种深入人骨髓的恐惧,她当初就是由于不愿意“报答”、“感激”而放弃音乐的。都红把捐款留下,偷偷地离开。她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前途迷茫,但是很欣慰,因为没有做“可怜虫”:“她是自豪的。体面的,有尊严的。她什么也没有欠下。”马克思说:“尊严就是最能使人高尚起来”,“并高出于众人之上的东西”。毕飞宇明确表达了对都红形象的寄托:“老实说,在都红的身上我是有所寄托的,我渴望拿她‘说事。”所谓的“说事”就是尊严的宝贵。与金嫣等人的做法不同,王大夫给沙复明提出建议:都红的大拇指断了,但另外四个手指是完好的,还可以做足疗,要替她永远保密。这个建议充分考虑了都红受伤的事实和尊严的要求,她还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生活下去,不需要依赖别人的怜悯而生存。

怜悯与尊严并非格格不入,实际上,怜悯也是人类一种美好的感情和品德,然而要以尊严为前提,毕飞宇多次予以强调:“悲悯是好的,悲悯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之一,但是,这里头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尊严。我们这个民族有我们的民族心态,在悲悯上,我们是博大的,在面对尊严的时候,我们有些薄弱。一个小说家永远不能忽视人道主义的发展,在人道主义的发展进程中,每一个阶段都应当有作家的声音。”又说:“有人问我,是不是对残疾人有怜悯的态度不好?我说,怜悯和同情不只是健全人对残疾人所应该抱有的态度,任何人之间都该有怜悯和同情,关键是如何表达这种情感。和残疾人打交道,最重要的是要体谅他们的尊严感。”毕飞宇还以西方社会对残疾人的充分尊重为例予以说明:“在西方,残疾人出现在大街上,很少有人去帮助他们,这不等于他们得不到关心。我在国外看到好多肢残的人,在街上优哉游哉地驾驶电动车买东西。你能从他们的状态中感觉到那里有完善的制度保障,整个社会都在帮助、尊重他们,这种帮助不会让他们感到别扭。”相比之下,我们的社会对残疾人的帮助和尊重还存在很大缺陷。不但缺乏完善的制度保障。甚至在言语称呼上都显示出对残疾人的歧视:“若干年前,中国是没有‘残疾这个词的,那时候的人们统统把‘残疾人叫做残废。‘残废成了残疾人最忌讳、最愤慨的一个词。后来好了,全社会对残疾人做出了一个伟大的让步,他们终于肯把‘残废叫做‘残疾人了。这是全社会对残疾人所做出的奉献。这是语言的奉献,一个字的奉献。盲人们欢欣鼓舞”。

毕飞宇高度肯定了残疾人对尊严的维护:“在今天的中国,如果还有一群人、一类人在讲究尊严的话,那一群、那一类是残疾人。”这些有着高度尊严感的人物形象,为当代文学增添了新的审美元素,并将给读者以灵魂上的震撼和人格上的熏染。

三、尊严的宝贵与犬儒主义的可耻

与那些竭力维护尊严的残疾人不同,很多健全人为了满足各种欲望而不择手段,完全失去了人本身应该具备的宝贵尊严和高尚情操。毕飞宇对此予以激烈批判:“尊重,尊严感,是我们人类宝贵的财富。可是,我们今天似乎不太在意这个了,我们作为人的尊严感在严重下滑,有时候似乎是在自我放弃,我一点都不喜欢今天所盛行的犬儒主义风气。”作者如此激烈地强调尊严,是因为尊严标志着社会文明发展的程度:“尊严感不是某一个人的特异功能,它是生命的一个部分,是普遍的和绝对的。如何面对‘尊严,呈现‘尊严,是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尺度之一。”还因为尊严是社会健康发展的重要元素:“尊严的问题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问题,在中国,它几乎是一个社会问题,是的,一个社会问题”。

在这些有尊严感的人物周围,作者还塑造了那些没有尊严的人物,并对其予以批判。王大夫的弟弟和弟媳顾晓宁显然是这种犬儒主义的代表人物。他们没有工作,没有自己的住房,过着寄生虫似的生活。但他们并不感到羞耻和忧虑,反而怡然自得,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看电影、泡茶馆、K歌。弟弟甚至去赌博,赌场的人追债到父母家中,他也毫不在乎,照样游山玩水。他甚至控诉命运对他不公平,埋怨父母:“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瞎?我要是个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王大夫本打算还钱给赌徒,但后来他却以自残的方式,使赌徒知难而退。王大夫深深自责,认为自己可耻,和一个流氓没有区别,失去了“体面”,是一个十足的地痞,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渣。“王大夫大概是我所描述过的人物中间最美好的一个人了,我当然希望王大夫能够长久地活在读者的记忆里。其实,王大夫身上也有流氓气,可以这么说,我们中国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流氓气,这是很‘根性的东西,带有普遍性。王大夫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对自己,他有批判的精神,他有自省的能力,他在我的心中是很有价值、很有分量的。”王大夫的自省、自重与弟弟的厚颜无耻形成鲜明对比,作者要褒扬什么、批判什么,提倡什么、反对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与盲人之间真诚、刻骨铭心的爱情相比,健全人对爱情则显得不够严肃,爱情几乎与游戏对等。如向天纵因为别的女孩子抢走了男朋友,就随意在街上拉个男孩(沙复明)陪他,她这样做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因为赌气,她利用别人挣回“面子”。她没有尊重爱情,更没有尊重自己和他人的人格。

推拿中心的前台是健全人,但他们往往缺少操守,缺少高尚的灵魂,他们在安排顾客上做手脚,照顾那些与前台关系好的推拿师,于是,推拿师们被迫在暗中偷偷送红包。高唯、杜莉、金大姐作为健全人,勾心斗角,自私自利,最终酿成大风波,弄得大家不和,几乎使推拿店垮掉。

以群体盲人推拿师为描写对象,在题材的开拓上具有重大意义,显示出作者可贵的探索精神。更为可贵的是,作者对健全人格极力张扬,对尊严高度礼赞,显示出高度的责任感和强烈的参与意识。《推拿》所塑造的有高度尊严感的盲人形象,散发出璀璨之光,将穿越犬儒主义的黑暗,照亮我们前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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