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后战争”文化与文学的当代思考
2009-02-24杨亦军
杨亦军
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已经六十余年,战争中惨无人道的杀戮和毁灭虽然已成为历史的一页,但它对人类社会产生的深远影响却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仅是历史分野的坐标,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战后的世界格局和人类文化发展的基本走向,正如有学者所言“反法西斯战争是世界历史发展的里程碑,它结束了人类社会以征服与掠夺求世界历史整体发展的旧时期,开辟了以平等与依存求世界历史整体发展的新时期”。
这里的“整体发展”。实际上就是战争因素的多元分解和互渗性所导致的某些一致性。因而,推动当今世界历史整体发展的重要因素,历史的“遗留”切不可忽略,确切地说,战争的因素不可忽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我们在纪念二战的伟大胜利,祭奠为正义献身的英烈、声讨法西斯主义的暴行、谴责欲复活的军国主义之时。决不能忽略当今世界范围内还存在着的战争因子:更不能忽略当代文化的各个层面,特别是文化思潮、文学艺术,以至竞技比赛、娱乐游戏等广义的文化中所渗透的战争因子。因此,对二战的历史后果进行更广范围的审视,就必须从更高的层面来看待战争的穿透力和渗透性,特别是从深层挖掘战争对文学、文化的渗透和影响。对这些问题的追寻、探索既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和使命,也是我们不能回避的现实,由此才能对战争中的自我进行更加深刻的剖析。
一
所谓“后战争”,笔者认为就是“战争”之后的更广意义的“战争”。即这里更多的是把它作为一种文化形态之一的“战争”。其基本点是:把战争作为一种文化形态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历史事件来研究。因而,与文学的其他层面的文化研究相比,对“后战争”文化形态的研究,不仅涉及到整个人类文明史的发展、演变,而且更强调历史文化的现实状态,强调对自身现实、全人类现实的极大观照:同时,由于这场战争的空前规模和残酷性,它所涉及的人类文化的广度和深度,已超过历史上任何一场战争。因此,对“后战争”文化形态的研究的现实性、广泛性及深刻性是毋庸置疑的。
把战争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可以从两个方面界定“后战争”的内涵:一是它具有历史性。即作为客观事件存在的时空的唯一性。从历史事件的时空维度来看,“后”意味着二战已经成为过去的、永不复返的事件;二是它更具有延续性,作为重大历史事件的“战争”,能以胜败作最后的裁定,但作为社会文化形态之一的“战争”,其内含的意识精神、揭示的人类本性、形成的文化模式等等都是超越时空的。具有延续和永恒之特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战争是不可能结束的。因此。战争的历史性不仅会转变成一种当代性,而且战争中得以延续的,恰恰就是战争内含的人类本性的诸多普遍性。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首先必须从现实的角度去透视“战争”的当代性。即作为历史事件的战争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成为一种历史文化积淀,这种积淀必然在与现实的重构中产生作用,也就是说在现代。战争的历史性会不断被分解、重构,实际上这就是它逐渐被吸收而形成一种新质、即一种新的文化形态的过程,于是战争的历史性在一定的背景之下就逐渐演变成当代性。就当今世界的客观现实来看,这种“当代性”非常明显:作为重大事件的战争仍然是世界风云变化的核心,而作为文化形态之一的“战争”。更是当今世界人类文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比如现代生存状态、文化形态和文学思潮、国际秩序、以及社会心理等方面,都可窥见到战后60年中人类社会所受到的深刻而复杂的影响。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由战争的历史性演变而成的当代性主要表现为一种空间范畴。就一般意义而言,“后战争”之“后”表述的一个是时间范畴,但当我们谈论“后战争”这个术语时。其实是在谈论一种为谈论者所认可的当下世界范围内人的一种生活状态。即把它视作一个抽象的空间概念。那么当时的世界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源于战争双方对于对手可能引起一场新的战争的恐惧。于是,在二战刚划上句号之时双方就带着这样的恐惧立即实施各自的战争准备策略。因此,战争思维、战争危机意识成为这个时期中从国家到个人最为焦虑的重大事情之一,其直接后果就是造成了朝鲜战争、匈牙利事件、美国入侵越南等局部战争。正如罗兰·斯特龙伯格所说的那样:“同时,冷战也开始肆虐,有时会变成热战。例如在朝鲜(1950-1953),阿尔及利亚或印度支那。最可怕的对抗就在最近的时刻:1962年。”这就是世界经历的“冷战”状态。很难想象,在二战结束后的相当长的时间内,人类生存的普遍处境竟是如此;更难想象的是,这种冷战思维竞成为西方人的思维定势,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乃至现在,仍然主宰着整个西方世界。
于是在对战争的赞美与诅咒中,西方世界的国家“意识形态”开始多元化,并向更广范围的文化意识的各个层面渗透。从政治层面来看,一方面,世界平面化生成,即国际舞台开始分为“东方”与“西方”:但另一方而,战争又从显现形式而转入隐形形式,如恐怖主义。因此,在世界平面化的同时,其深度分裂又在加剧。从哲学领域来看,由颠覆为核心的当代解构主义的文化哲学思潮如潮水袭来。对传统权威形成了极大的挑战:从义化审美来看,在实际生活中,战争被虚拟化,其血与火、丑与恶、暴力与杀戮所表现的沉重本质被解构,取而代之的是战争的审美性质变成了越来越轻盈的人类文化叶三活方式。实际上,这是战争恐怖在后战争状态中的一种文学变异描写情态——“恐怖”本来是作为战争中产生的现实场景,其本身是沉重的,不过,一旦变为文学描写的场景,它在感觉上虽然还是恐怖的,甚至给人更强烈的恐怖感,但在本质上,这种恐怖已经仅仪作为读者的文学审美感官的对象,而不再是一种实际的生活因此,就文学描写的恐怖所表现的审美性、虚构性而言,读者实际上是置身战争恐怖场景之外。仅是在生命安全得到保障为基本前提下的感悟。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所描写的恐怖,其本质乃是人的生命轻盈地在世时的感觉,这就是战争文学的意识形态化,如斯大林把文学所描写的战争恐怖等同于国家意识形态话语,使小说中对战争恐怖场景的描写与社会主义的正义与帝同主义的非正义联系起来,从而使描写战争的小说带上浓厚的冷战色彩。因此。在当时,文学描写的战争恐怖的沉重本质已经被先行拒绝与取消,而变为一种“轻盈的人类文化生活方式”:随之而来的就是“战争恐怖”开始转移并泛化。普遍地渗透在体育竞技、娱乐刺激、游戏比拼和科幻化大战等各个方面之中。而这正是战争描写的当代变异。
同时,由战争历史演变而成的当代性也表现为一种文化范式。之所以把“后战争”视为一个受二战历史支配的独立的文化范式,主要原因有三:其一,在于战后60年以来的国际政治、文化格局是建立在对二战历史及其历史评价的基础上的,也就是说60年前的二战深深地卷入人类的当代事务之中,与我们对现实问题的判断、对未来出路的探讨纠缠在一起,成为今天我们
现实生活和文化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具有鲜明的当代性。如苏美两大阵营由并行与对峙到消解、德日两同的重新强盛与寻求国家身份和政治地位、联合国改革、欧盟东扩、非洲发展等等。其二,第二次世界大战成为人类历史的分水岭,同时标志着人类文明进入了一个真正自主的历史阶段。人类的创造力不但给我们带来了无与伦比的物质丰富和社会繁荣,同时也使人类创造了足以毁灭自身的巨大力量(如原子弹),而这种毁灭性的破坏力量正是人的无穷创造力释放出来的,因而使人类陷入了一种致命的尴尬。这种影响波及到思想领域,就表现为技术乐观主义和技术悲观主义的共生对峙。当今,人们更多的是受后者的影响,他们看到科技片面发展和技术理性支配人类文化的负面后果,如环境问题、公共卫生问题、资源短缺等问题都归咎于人类的过度活动和技术的无限膨胀,继而出现了生态主义、绿色和平主义、反全球化等运动。其三,大屠杀不仅是法西斯主义的野蛮暴行,也是高度成熟的人类文明和理性之为,鲍曼深刻地指出了这两者之间的悖论,他说:
把文明和野蛮想象成对立面是个错误……当今时代,如同这个世界的大多数其他方面一样,野蛮受到了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有效的管理……创造和毁灭同是我们所谓文明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不难看出,二战历史的这个痛苦遗产,更多的是引起了现代人对战时自身行为的反思,以及对人类文明和理性的质疑,而且这种怀疑和否定精神并不仅此而已,它已经成为当代西方的一种文化哲学思潮,其影响无所不在,从前面的“空间范畴”中就可窥一斑。
由此可见,战争历史对当代的影响是如此之广而又如此之深。
二
作为社会文化形态的“战争”之所以具有超越时空的特性,是因为战争意识和战争的精神文化内涵不仅可以存在于现在,也可以在过去以至未来的任何时空之中传承流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从历史的纵深对战争做远点透视,就会看到作为文化形态的战争之所以能得以延续,正是人类的永恒性之使然,这正是“后战争”内含的延续性观点。
从历史的纵、横向对战争的内涵与社会发展的关系来考察。这种延续性就是战争的永恒性之表现。战争之所以为战争,是由它独特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属性所决定的。从纵向看,战争作为一个历史过程而具有阶段性,但从人类文明发展的角度来看,战争又具有一种永恒的本质属性,因为“战争完全覆盖了历史,而不仅仅是混乱和断裂”,它在一定程度上演绎和推动了人类社会文明的进程。正如福柯在《必须保卫社会》中指出:“必须重新发现战争。为什么?因为这古老的战争……是永恒的战争……我们实际上应当成为战场的博学者,因为战争没有结束”。福柯的“永久战争的话语”正包含了这种双重含义,而且他还把“永恒战争”看作是权力社会的一种文化形态。因而它既表现为一种显性的权力斗争形式(由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发展到政治是战争的继续无不如此),但又是一种内在的隐性权力作用的结果(即作为文化形态的“战争”,权力话语演变为话语权力所表现出的权力被创造、被产生等特性),而这两者在战时或战后互为消长、相互转变,共同构成了战争的特定的诸多文化模式。
但这诸多文化模式不仅仅限于战争历史与现实的重构,它还与以往的民族文化流向有着密切的关系。如德国久远的历史文化概念的排他性、战斗性等理念与战争的融合、话语权力的操作性被法西斯所利用等,致使德国文化演变为战争;日本传统文化中强调的宽容性与和平性,则是首先掌握话语权力:“‘为了东西方文明的汇合,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能担负这个天职的只有日本。”“因为日本本来就拥有融合全世界文化的文明。”战争是为了国家的和平,是为了文化的发展,一句话,“日本式的战争”就是为了和平而战。这种意识早就存在于日本特有的传统文化——“武的精神”之中,即战争“绝不是拿来破坏、压倒、征服它物的,而必须是在遵循道义的基础上发挥创造性的作用,从而实现大和即和平”。因此,当日本军国主义把文化作为权力话语的时候,文化同样演变为战争。
二战时期德、日的民族文化状况足以说明,既是战争选择了他们的文化,也是他们的文化促使他们选择了战争。可以说,战争与文明——一种扩大了的文化——并非对立,战争的精神属性与人类文明同生息共幻灭,在人类文明发展的任何一个阶段,其文化中都可能孕育着战争的因子,同时它也成为战争的精神属性不可或缺之必然。因此,战争是“永恒”的,战争的延续性在一定程度上构建了人类的文明和文化,也必然表现永恒人性。
从西方文学史的发展尤其是现当代文学创作来看,在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中,人性的善恶美丑恰恰表现得最为深刻。但它已不局限于某种道德评判,更着重揭示人的永恒本性,更强调满足人类审美的需求。因此。描写战争中人性的“善”、“恶”成了现当代文学的重要主题,而且越来越趋向人性的“邪恶”和“荒谬”,由此产生了战争审美的多元性及其对战争道德意义的逐步消解。如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就以军人的“不道德”行为的“黑色”之幽默,嘲讽了军事官僚体制反人性的社会本质;再如《静静的顿河》,葛利高里在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摇摆,在道义与非道义之间的两难抉择,在婚姻与爱情中的游离,这些恰恰铸造了他的人性之美,成就了他的人格魅力;而且这也是纯粹的道德价值所无法涵盖的。这就揭示了后战争文学之美既有历史传承性又有变异性,以及它们与现代性之间存在的必然的逻辑关系。
与此相比,战争与另类文学或事物之间的外在关联尤为引人注目。如武侠小说、竞技比赛和游戏中的“打斗“,这些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战争”,却能让人获得刺激和快感,而且似乎消解了人们惯常赋予战争的郑重性和严肃性。但从这些作品中揭示的人性魅力来看,当是从“边缘”话题的角度去探讨战争的延续性与永恒人性的关系。因为,战争文学描写的人物之美,就在于他是否能显示出生命的活力,而最能表现这种活力的恰恰在于他是否情之真、性之烈。如前所述哥萨克农民的代表葛利高里,他生命中如火的激情、热m中奔涌的狂野之性:再有中国当代一些小说中展现的人性的仇恨暴戾、嗜血狂欢,甚至武侠小说中杀人如麻,快意恩仇的侠客之为等等。我们姑且不对它们作道德的评判,只从人类文化的生存状态去观照,就可看到战争文学的延续恰恰是人类争、战、欲的永恒本性之使然:而且这些不仅是文学作品的表现主题,而是更广泛的文化、娱乐活动的主题,因此,在现代竞技体育中的摔跤、拳击等对抗、电子游戏中杀戮、决斗的刺激以及中国棋类游戏中的战争模拟模式等等,无不表现人类争、战、欲的本性。
战争之永恒也体现在其文化构建的延续、传承与融合之必然性上。虽然这种现象常常以某种文化范式和思潮的形式出现,但也不乏表现为个别文化现象。如海德格尔在二战前后的“道缘”与其哲学思想的生成及变化,就充分揭示了在战争的特殊时期,东西方文化融
合的深层意义:一方面,战争作为一种“机缘”,使已经成为历史的古老的中国哲学在二战时期被异邦圣贤分解、吸收而生成现代西方哲学的新质,这就是文化延续的永恒特性之表现;另一方面,海德格尔在二战前后的“道缘”,不仅反观出古老的中国哲学由于蕴含有现代性而充满无限生机,而且就它与现代战争之“缘份”,也从某种程度上印证了老庄哲学与古代战争有“缘”。因此,海德格尔以“自然”弥合其“无主体”,以及其思想中潜在的“敬畏自然”和“拯救地球”,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既是由“战争”催生,也是哲人在战争中的寻求,这无疑是对战争永恒性的最好的哲学注脚。
凡此种种,可以看出战争的暴力性同人类文明之间的悖论与统一,以及战争的精神属性与民族文化的共融性抑或与人类文明的相悖,从而揭示了惯常被战争的残酷野蛮所掩盖的、然而又内在于其中的人类文明和理性的发展或变异的轨迹。
三
战争之历史性与当代性、延续性与永恒性也在文学书写中得到充分表现,这体现在:
一是战争历史与文学想象、文化建构之间的关系。即战争历史是文学创作和文化实践的重要内容,它赋予了战时和战后文学、文化极其深刻的内涵,而且使之呈现出丰富多彩的样态,其主要表现是:
其一,战争题材的创作与文学发展史融为一体。如上世纪30年代法国的反法西斯小说、40年代的抵抗运动小说。以及冷战时期反战题材创作的广泛性和多元化——如现代派中的新小说派虽然主张退出小说,无动于衷地描写客观事物,但某些作家仍有“战争情结”,他们往往以现代派的文学手法描写二战历史,克洛德·西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其他如超现实主义作家鲍里斯·维昂、著名通俗小说家弗朗索瓦丝·萨冈的战争题材小说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但我们的目光不应局限于“二战历史”的横切面来讨论这些作品。实际上它们深受法国传统文学中战争文化元素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法国的现、当代文学史就是一部法国人民的反战史和斗争史的真实记录。这不仅证明了战争与文学发展息息相关,而且证明了作为文化形态的战争。其内涵得以延续的重要载体之一就是文学,而文学描写的战争主题往往也是战争内含的永恒性之所在。
其二,战时创作风格的形成、转变。或特定作家群的出现与战争有密切的关系。如果说前面是从外部去寻求战争文学的创作规律。那么二战期间或以后,许多作家创作风格的形成、变化。与战争就有一种内在的联系。这一方面表现为与战争的间接联系,即由作家个人的战时焦虑感及思想情绪所致;另一方面与战争有着直接的关系,如法两斯大屠杀中的幸存者作家,这个特殊的群体在战后所创作的“大屠杀文学”,就具有深刻而强烈的历史本质。它不仅揭示了这个特殊的作家群体痛苦的心路历程和艰难的文学抉择,而且把那个特定时期的文学表现和特殊作家群体的追求,与人类社会永不停止的精神探索和道德审视联系在一起,其深刻的意义已远远超出了文学创作的范畴。
以上种种足以说明,文学想象与战争历史的结合,不仅是“再现”,更有“表现”;不仅是承载战争文化延续的载体,更是构建战争文化形态的内容。因此,战争历史、战争延续性与文学想象、文化建构之间是互为因果,相互融合,在矛盾中存在着一致性,在一致性中又存在着无数的相悖。
二是探讨战争延续性与文学想象、文化构建之间的关系。既然把战争作为一种文化形态,那么探讨战争文学就必然要超出文学的范围,因此对战争的延续性的探讨。更多的只能在文学描写的外延中去挖掘。这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由当前关于战争的文学书写引发了对传统文化的反思,进而加倍关注民族文化的现代性转换。如中国“抗战文学”的历时性发展就是如此。与传统相比,新时期的“抗战文学”是在不断更新和颠覆旧的历史记忆中注入对人性的深度开掘;而当下的“抗战文学”中“战争的主题意识”已经变形。究其根源,虽然是由多种因素而致,但其中民族文化、理念信仰和后工业文化的影响是不可小视的。因此,从对战争的文学书写的思考到引发对民族文学和文化的深刻反思,已经形成一条文学、文化、思想三位一体的发展的“生物链”。
另外。战争的文学想象与历史形态之间存在一种互动关系。如春秋战国时期所出现的著名的战争论著《孙子兵法》、描写三国鼎立时期的战争小说《三国演义》、描写民族大迁徙时期的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等,这不仅证明了战争的文学想象与历史密切相关,而且充分显示了中国民族性中长期以来被儒家之中庸所掩盖的另一特性——尚武和征战之特性。这个结论似乎有些惊人,但这正是我们通过对战争文学想象中蕴含的传统民族性格所进行的思考:从这些流传于世的、堪称世界瑰宝的古代军事文化、先人们金戈铁马称雄欧亚的战争历史,及前面所提到的中国棋类游戏中惯常具有的兵家之争等,就足以见出我们民族不仅有智慧,而且具有阳刚之气。试想一个雄踞东方的泱泱大国如果仅有儒家礼仪,何以能在相当久远的历史长河中位居霸主?由此看来,对我们民族固有的人类本性应该正视,这才是一个泱泱大国所应培养的民族心态。这也从某种程度上提出了民族性格的现代性转换的问题,即揭示了战争的文学想象与当代历史形态之间的互动关系。
其二,战争延续性还表现为,把战争的历史实践与现实的权力建构或意识形态联系起来,即文学家、艺术家不是消极地对战争历史进行还原,而是使历史“再生”,即通过对历史的反复书写和丰富想象,把历史真实演变为现实权力或民族意识的生长素,进而推动现实权力的构建和民族意识的更新。前者如当下中国文坛创作和改编“红色经典”的文学现象,既继承了以“革命战争”为中心的叙事模式,延续了战争时代的思维方式,但又使其变成了现代的“权力话语”,从而论证了中国当代战争题材文学中的战争形象与现实权力之间的关系。后者如上世纪50年代末的以色列文坛,当时政府规定将大屠杀纪念日定为“大屠杀与英雄主义”。试图将历史的创伤铸造成带有英雄主义色彩的神话,去适应新的社会与政治的需要,所以那时大屠杀幸存者作家很少将自己在集中营的痛苦讲给别人听。但上世纪60年代经历了“艾赫曼审判”之后,幸存者作家克服了羞耻感。公开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所经历的苦难过去。于是,涌现了一大批描写大屠杀及其后果的叙事作品,从而将50万以色列幸存者融入以色列社会。实际上,这就是以色列社会对幸存者们表达的一种政治态度——“你们的经历是我们文化的内在组成部分”,同时也是他们民族意识的更新。
战争延续性不仅向文学之外部伸延,也同样在文学内部得以表现,即战争题材在当代的创作也同时表现为:一是不写正史而偏爱稗史,如法国作家莫迪阿诺“占领三部曲”的文学叙事结构。展示了二战时期沦陷后的“法国的堕落”;二是不写战争的暴力行径而描写它对人的精神的折磨,如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以令人震撼的深刻描写,揭示了战争施与人类的精神酷刑——法西斯的死亡集中营不再仅仅是“奥斯维辛”式的有形监狱,而变为了对个体进行心灵折磨的无处不在的无形的精神炼狱,使无数无辜者内心深重的战争创伤演绎为“后”战争时期个体灵魂所无法卸下的沉重的十字架:三是不受正统文学形式之束缚而钟情变异和边缘,以另类文学形式来表现严肃的战争题材,如武侠小说、通俗小说、恐怖小说中战争的另类描写,以及在更广范围里的娱乐化表现。如体育竞技比赛中的对抗性、电子游戏中的厮杀、搏斗等等,无不是战争的变异和微观显现,但同时它们也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情趣、阅读习惯和欣赏水平,在一定程度上也满足了现代人的娱乐需求和操作欲望。
可见,前两种战争延续性主要在文学描写的外延中表现出一种深度倾向,而战争延续性在文学内部的转换和另类描写,以及向其他方面的延伸,却在弥补前者之不足的同时表现了其内在形式的多元化。所以,从战争文学的另类描写中,仍然可见出作为文化形态的战争的深刻性、广泛性。
综上所述,不难见出战争无论是作为历史事件还是想象的文学作品。无论是作为政治争端还是民族矛盾的产物,无论是浇铸于人类文化冲突里还是印刻于宗教的虔诚信仰之中,无论是由于人类本性之使然还是人类精神文化的另样表现,它的历史性必然会逐渐演变成当代性,其当代性也必然是战争的历史性之延续;而这种延续实际上就是战争的精神和物质属性的历史承载与现代转化,因而人类文明的永恒性必然蕴含其中而得到充分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