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旧事
2009-02-23高续增
高续增
年关将至,松奇兄嘱我写一写有关过年的往事,我欣然领命。
关于过年的记忆,整理起来,有一个奇怪的现象,越是久远的年代,记忆越是清晰,而近二三十年来的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如果不翻阅日记,就几乎没有印象。因此下面的这些记忆片断,都是些四五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
我的“圣诞老人”
我开始知道有“圣诞老人”这码事情的时候,就不由得想起我小的时候,也有一位属于我自己的圣诞老人。我只知道这个老人姓苏,我父亲让我叫他“苏大爷”,我父亲叫他“苏先生”。苏大爷是个老报童,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一直给我们家送报。苏大爷虽然干的是“报童”,可是他的形象却是一个知识分子,戴着深深的近视眼镜,口音与我父亲一样,一口京腔。每天上午,他在外面一吆喝“大公报”,我就一蹦一跳地下楼去取报纸。一个快过年的早上,我照例去取报,他把我叫住了,考了我好多字,答对了多少我记不清楚了,反正他对我是一个劲地夸奖。直到我的一个姐姐下楼来看我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回家的时候,他把一大把糖果塞给我,我推辞着,心里却很愿意接受那么大的一个恩惠。记得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说:“老苏真不容易,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出来挣钱”其实,那时的人显老,苏大爷那时的年龄不会大于六十岁。父亲还说,这是他对老订户的期盼,希望我们不要“断订”或改订别的报童(还有邮局)的报纸。那个时候,还没有人把这种做法叫“公关”,当时连字典上都没有这个词。
除夕夜晚的哭声
那一年,我刚刚上学。除夕夜晚,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忽然一阵凄惨的哭声传来,母亲一下子就听出来是住在一楼的陈老太太的声音。她放下筷子就下楼去了。过了好久,她才回来,原来是陈老太太在哭刚刚死去的儿子。事前我们都知道陈老太太的儿子死了,但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母亲回来后,我好奇地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说是他因为参加了胡风反党集团,被抓起来了。关了几个月后,放出来回家过年。谁知他从拘留所出来压根就没想回家,径直就跳河自杀了。陈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很清高的青年,从来不跟我们这些小孩子说一句话,总是穿戴整洁,一脸严肃。当时我又问母亲什么叫“胡风”,母亲很不耐烦回答我,说“胡风是什么,胡风就是胡闹、发疯”。
题诗《松鹤图》
我上初中时的一个大年三十,我和一群边边大的发小去逛娘娘宫,这回除了买鞭炮以外,还买了一张叫“松鹤图”的年画。以前我和家里人逛娘娘宫时,都是买大胖娃娃或古装戏剧题材的吉庆年画,我嫌那些题材太俗气。回来后,我用小楷笔在画上提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内容我现在记不全了,大意不外是咏松之傲寒、鹤的清高。这个春节,我饱享了所有来拜年的亲戚朋友和其他串门人的赞美语言。我还记得,转过年来,该换新年画的时候,我还特地把题在那张年画上的诗剪了下来,打算作为纪念或作为以后我如果成名成家之后的“名人早期文物”。后来,它哪里去了我记不得了,大概是在“文革”开始以后,与那些“封资修”以及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一起付之一炬了。
“瑞雪报春时,思乡梦可醒”
1968年,全国最有影响的大事是城市青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我们一起积极投身于文化大革命的红卫兵战友,经过持续两年时间在一起日日夜夜的战斗,终于要分手了。大多数的城市在校中学生都陆续离开了家,慷慨激昂地走上了响应毛主席发出的走上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只有一两成的人留在了城市,我就是有幸留城市的少数人之一,走进了当时叫“红旗医疗器械厂”,也就是现在的天津市医疗器械二厂,当上了一名工人。因此我特别感谢那些把留城名额让给我的红卫兵战友们。到厂里报到后没几天,我就担起了全厂所有的大批判栏的设计和布置工作,我很卖力气,挖空心思把以前平平淡淡的标语口号式的大批判栏弄得有声有色。这给了厂领导很深刻的印象,不久我就被选为共青团宣传委员。
那年春节,我最想念的人是我的同学和我刚下乡的妹妹,那年几乎所有下乡知识青年都没有回家过年,那时叫“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那年的春节值班,我又以代干的身份成为年三十夜里值班的负责人。
当时很讲究“敌情观念”。我作为带班人当然也不例外。不时地督促沉溺于打牌聊天的值班职工出去巡视。到了下半夜,人们渐渐地疲惫了,我就以身作则,独自出去巡夜。那天夜里,一点风也没有,逐渐稀疏的爆竹声中,大片的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很快大地就披上了素装。我在雪地上徜徉,想到了我的战友和妹妹,他们此时在干什么?巡夜归来,人们都已经七扭八歪地睡下了,我赶紧把刚才的感受写下来,凑成了一首五律,现在还记得那最后的四句是:“妹在冀州南,友戍兴安岭,瑞雪报春时,思乡梦可醒。”
“刘三姐”伴我过年
1970年,临近年关,我得到了一个美差——到广西去接一位退职老职工回厂交接工作。那位老职工是厂里唯一一个会计,他叫陈捷三,70多岁了。因为不满厂里把他定为“政审对象”,以健康不佳为由提出退职。“政审对象”就是来了运动的时候,就作为搞运动的“靶子”,比“专政对象”好一个档次。由于他是非正式职工,又这么大年纪了,厂里没有理由拒绝,但是眼下又没有专职会计接手,由于事出突然,厂领导把我从车间叫出来交代了这个临时降临的任务。
陈会计把所有账目一一向我做了交代,当天就离开了工厂。我没有学过会计,只能把所有他介绍的情况尽量多地记录下来,等以后新会计来的时候,再交出去。从此,我的编制也正式转为“代干”——这是那个时期的特殊名词:工人身份,代理干部。
陈会计到广西去是追随他的女儿,他女儿是个医生,响应毛主席“六二六”伟大号召——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到广西昭平县的基层乡镇医院当了医生。那时天津对口支援广西,北京对口支援内蒙,上海支援新疆。
就在快过节的一天,天津市二机局(我们单位的上级单位)给我们厂调来一位会计,一个中年女士,名叫杨文妹,也是一个后来对我影响很大的人。
为了尽量少耽误厂里的工作,厂领导决定派我第二天就去广西接陈会计回天津来进行账目的交接工作。
没有人告诉我去广西的那个小小的乡镇该从哪里走、乘坐哪趟车走,是我自己凭着一股劲趱转来到这个山间小镇的。赶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了。我找好旅店,马上就去了陈会计女儿的家。死说活说,陈会计的女儿终于同意了让她父亲回一趟天津,动身时间定在初五。那天晚上,虽说是留我在她家里吃了饺子,但是她女儿的脸是非常地难看,把她对我们厂的一通怨气都发在了我的身上,我也只能忍耐,因为此时我是厂方的代表。可实际上,我既不了解内情,也没有参与对老人的任何伤害。很晚了,我才伴着夜色独自走了好长一段山路,回到旅店。
作为受到委屈的报偿,这以后的几天却是让我一生都感到甜蜜的回忆。
在住在旅社的五天中,唯一一名春节值班的曾姓姑娘天天负责给我做饭。小曾那年只有十六七岁,矮矮的个子,白皙的皮肤,圆圆的脸庞,对所有小伙子来说,很有一点魅力。那几天有时吃饭的只有我一个人,她就看着我自己吃,她说她是不许吃一点旅店的东西的。她没有出过远门,连火车都没有见过。对我这个来自远方大城市的客人很是热情,问这问那,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我正好满意于有这么一个说话的人让我不感到寂寞无聊。我记得小店叫“巩桥大队招待所”有三十多个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个床铺和一个小柜子,没有放把椅子的地方。房间没有各自的屋顶,整个旅社上方是个大屋顶,每一个房间的人说话所有房间的人都能听到。
小曾爱唱歌,唱的都是他们那地方的山歌,我听不懂,每次问她唱的都是什么词,她都是笑着回答:“人家都这么唱。”也不告诉我唱的是什么。我猜想她唱的都是阿哥阿妹之类的情歌。我不叫她的姓名,只叫她“刘三姐”,她也乐于我这么叫她。那五天的事情,我真能写成一部中篇小说。她最感谢我的地方可能是我帮助她磨了许多的米粉。那是一个木质的机械装置,我在北方从来没有见过。干起活来,她负责加水加米,以及把磨好的米粉收拾起来,我只干力气活——用力推拉一个带动木头活塞一样的装置,把来回往复运动变成圆周运动,让磨盘实现转动。
五天里,她领我把小小的黄姚镇所有的景色逛了两个来回。那个镇子虽小,也有“黄姚八景”之称,其中最出名的是何香凝八年抗战时居住的院子,这个院子很大,当时已经是一座小学的操场了。还有乾隆时代的一座石雕凉亭,很精致,有不少名人题诗。在她带领我逛街时,不时有人与她打招呼,我注意到因为有一个北方汉子跟她在一起,她跟人交谈时,脸上总是不时泛起一团红晕。
快该离开这里了,我告诉她我还会再来这里的,我是指我还得送陈会计回来。因此,临走时,她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帮助她买一顶电影《冰上姐妹》那姐妹俩戴的毛线编织成的滑冰帽。在他们那里没有毛线卖,也没有人能有北方姑娘那样的编织毛衣的灵巧手艺。可惜,那位陈会计回天津以后,再也没有回到广西去,老人难以适应广西山区的生活。我也因此永远无法满足这位“刘三姐”的那个小小的愿望了。快四十年了,我总想找机会回去看看这个留下我当年美好记忆的地方,可是至今没有实现这个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