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徐复观对中国文化的定位
2009-02-20鲁庆中
鲁庆中
摘 要:“心的文化”是徐复观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它以对中国文化的独特的理解,开出中国文化的新的向度。他以心的文化的形而中学而与西方文化的形而上学区别开来,揭示心的文化的生命特质,批评了将中国哲学形而上学化的倾向。徐复观通过对中国文化的心向解读,实现了他返本开新的哲学诠释,它强调生命与现实,这正是中国文化的特性,也给我们在当代如何把握理解中国文化提供了一个特殊视角。
关键词:徐复观;心的文化;传统文化
中图分类号:K25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1—0189—03
伴随着近代屈辱的历史,近代思想的展开一直是在对中西文化的比较与反思中进行的。徐复观像其他的新儒家一样,对中国文化进行了自己创造性的解读,从而发掘了自己文化的优长,树立了民族文化的自信。
首先,他认为“文化是由生活的自觉而来的生活自身及生活方式这方面的价值的充实与提高”。其内容主要包括宗教、道德、艺术等,而“文明是根据我们改进生活环境所得的结果”,其内容主要是科学技术;“文化是价值系统,文明是科学系统”。①文明是文化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显然,这表明文化是人类的根本存在特质,而文明则是文化的外在形态。由此,他认为文化作为价值形态,从本质上看,不同的种族亦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文化、文明都是人的创造,而人在本质上没有分别,因此,文化在本质上也没有分别。文化只是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存在着不同的形态。
立足于对文化不同形态的理解,徐复观分析了中西文化初始形态的形成原因及其特征。他认为,古希腊文化的发生,是建立在发达的商业基础之上,“文化人”不感到生活的压力,由惊奇于自然宇宙的秘密而深研之,即形成了以自然为中心的自然哲学;西方文化的另一源头是希伯来,在那里形成了以神为中心的文化,神是人的价值的来源,人本身没有价值;而中国文化自西周初,即由神本而转向了人本;由于士子认识到社会灾祸多来自于人际并试图通过对人的研究来解除这些灾祸,因此,中国文化初始即以人为中心,且充满了忧患意识。徐复观进而认为,人的价值问题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心,具体地说,中国文化所关注的就是人的行为应该如何才有价值,才有意义。他认为,以上西方的思想都不能从根本上解答价值的根源问题。相较而言,“中国文化最大的贡献是指出这个价值根源是来自人生命的本身——就是人的‘心”②。于此,徐复观先生就引出了他的一个最为著名的命题:中国文化就是“心的文化”。这成了他对中国文化进行“现代疏释”的最高方式。
具体而言,对于“心的文化”之“心”的内涵,徐复观基本上延用了孟子的说法,体现了徐氏思想言不离儒家之本的思想路向。按孟子的说法,“心”就是五官百骸的生理构造的一部分,与耳目辨声别色等的外在感官相同,只不过耳目者“小体”,“心之官则思”,为“大体”;“小体”作用小,而心则能判是非,别善恶,发恻隐,行辞让,是德行的负载,其识用为大。进而,徐复观又将孟子的“心”说放在整个中国哲学的框架下,给它了一个很高的定位。他从《易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观念出发,认为“道”为天道,“形”指身体,“器”为人所用之物,即为在道器之间,而心居人之形体之中,所以“心的文化”既非形而上的道学,也非形而下的器学,而是“形而中的心学”。这样,徐复观就把人们通常所讲的中国哲学定位成了介于形上形下的“形而中学”,从而赋予了中国哲学以独特的向度,它超越了西方哲学的所有形态,而具有了自己独特的品格。
由此,他批评了以西方唯心论附会中国之心的文化的做法是自绝文化生路,是极其错误的。因为西方“唯心论”之“心”并非生理的构造部分,与中国文化所言之心不同;而且西方所谓的唯心唯物之说,概非中国的哲学问题,中国虽有唯心之说,实由佛教“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而来,亦与西方唯心论相异。据西论中,是牛头不对马嘴。而且,“心的文化”的存在亦是现代的科学观念也否定不了的。虽然科学观认为人的思考是由大脑完成的,但徐复观认为,是非、善恶、恻隐、辞让等价值判断这种作用不管是心还是脑,关键在于人的生理中,它是可以感觉地当下发生着。因此,“中国心的文化,乃是具体的存在,这与信仰或由思辨所建立的某种形而上的东西,完成属于不同的性格”③。这即是说中国心的文化是当下可感的存在,而西方的唯心主义学说只是由思辨的逻辑所构创出的抽象的理论体系,二者有着根本的不同。
此外,徐复观还否定了把中国文化看成是“主观性文化”的错误观点。徐复观认为这是对中国文化的极大误解。他说,虽然中国文化中人“心”是价值的根源,心是道德、艺术的主体,但主体不是主观。主观是指人的知、欲方面而言,是本心呈现所要用工夫克服的东西。也只有去知去欲,心作为价值根源才能显现。而且,徐复观亦认为,人们欲认识事物达到客观真实,亦必须摒除成见、私欲这些影响、歪曲判断的主观成分,才能实现。“可以说,人的价值主体呈现时,才能使客观的事物站到自己应有的地位,得到真正的价值。”并且,这个未被主观成见与私欲所遮蔽的澄明之心,“不但能分辨善恶,实在也是好善而恶恶的”④。徐复观正是通过对主体与主观的区别,澄清了人们对中国文化主观性的错误认识。由此,徐复观分辨中西哲学思想的差别,剔除模糊乃至窜乱的错误认识,为中国文化的心灵打扫尘埃,使中国文化的本体精神露出了本真的澄明。
以上所述,皆是徐复观对中国“心的文化”遭遇当代种种错误观念而至被歪曲的拨乱反正。不仅如此,他对中国心的文化的揭示,更是通过对中国文化本身的心的本质的全面定位实现的。
其一,在“心”在道德主体方面的体现。徐复观认为,“在很长的时间中,对道德的价值根源,正如其他民族一样,以为是在神、天”⑤。直到孔子提出“为仁由己”、“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道德价值的根源才落实到了“我”之“仁”上。而《中庸》之“天命之谓性”进一步把天命“当下落实在人的身上,而成为人的本质”。⑥因此,“《中庸》并不重视天的问题,而仅重视‘性的问题”⑦。到了孟子提出“仁义礼智根于心”,中国文化对道德主体根据的寻找才最终落实到“心”上。它的出现,“使夹杂、混沌的生命,顿然发生一种照明的作用,而使每一人都有一个方向,有一个主宰,成为人生的基本立足点”⑧。心的发明照亮了中国人的人生。
其二是“心”的文化在艺术主体上的体现。艺术与道德是中国文化的两在向度。“心”落实而为艺术主体,是在道家思想中实现的。徐复观认为,老子的“道”具有形上的品格,他要求人去体道,即要人合于形上之道,道亦非在人的生命中所生出。而到了庄子,他“即把老子之形而上的道,落实在人的心上,认为虚、静、明的本性呈现出来,这即是道的呈现。人的精神由此,而得到大解放”⑨。这个虚、静、明的心体,“实际就是一个艺术的心灵”⑩,它正是艺术价值的根源。因为“纯客观的东西,本来无所谓美或不美。当我们认为它是美的时候,我们的心此时便处于虚、静、明的状态”(11)。由此,他认为,“自魏晋时起,中国伟大的画家,都是在虚、静、明之心下从事创造”(12)。因此,“中国是以心为艺术的根源”(13)。
其三,“心”在知识方面的落实。这里,徐复观以荀子的《解蔽篇》作了说明。荀子说:“心何以知道?曰:虚一而静。”徐氏解释说:“要把对象认识得清楚,必须在‘静的状态,而‘心在作认识活动时,便自然会平静下来。”(14)由此,徐复观认为,荀子很早便知道心是知识得以成立的根源。
其四,“心”向宗教的方面的落实。中国的人文精神很早就消解了原始宗教,实现了以人文代宗教的传统。但人总有宗教的向度,如关怀生死、最后归宿等。佛教的传入满足了古代中国人的宗教需求。但佛教的教义讲的是人通过对佛的信仰以超越生死轮回,升天成佛,这显然是通过信仰向上向外的追求。但是,随着佛教的中国化即禅宗的出现,“明心见性”、“见性成佛”,又把佛教的向外向上的宗教追求落实到了人的心上。所以,禅宗又叫“心宗”。虽然在印度的佛教中这种思想也存在,但在中国更加发扬光大。即便后来救禅宗呵祖骂佛只在心上用功的流弊的净土宗,倡导在人心之外的西方极乐世界作为宗教追求,但发展下来,净土就又变成了净心,中国佛教又回到了心上。心成了宗教主体的最后归宿。由此,徐复观通过对“心”在中国文化各个向度上的体现,揭示了心作为中国文化一切价值之根源的核心性质。
但是,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对中国文化心的特性作简单的描述,而是要指出:为什么“心的文化”是中国文化最大的贡献,为什么“心的文化”对人生价值问题的解释比起西方的各种理论来更有解释力度呢?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才能真正说明中国心的文化的伟大之处,高明之处。徐复观正是在通过对中西文化价值根源的比较探讨中,发煌这一问题的。
在他的名篇《心的文化》中,他是这样解释的,心为什么能成为道德、艺术、认知等的价值根源,这本是一直到现在都无法解答的问题。对于无法解答的问题,人们一般采取两种方式来解答:“现代学者往往就建立一种基本假设,古人便往往把它挂在形而上学上。”(15)这实际上是说西方人往往建立一种基本假设,以作解释基础,而我们的古人则往往将之挂之于心之外的形而上学,如孟子说:“此天之所与我者!”但是,除此之外,实际上还有第三种方式,即如程明道说:“只心便是天!”即当下在心上领悟,这便把“由工夫所得的内在经验中,把虚悬的形上命题,落实到自己的生命之内”了。(16)这种由外向内的落实,由知识向心的感受的转化,比起建立一种基本假设或将之挂在形而上学上,都更切实,更具体,更可靠,更有根柢。在另一篇文章中他从另一个角度也作了论证。他认为在中国历史上的殷末周初所发生的“把原始宗教,转化而为伟大的道德精神;把不可证知的神,转化而为内在于人生命之中的道德主体,这是人类宗教最高最后的形态……”(17)这种把神性落实在人性中的方式,实际上即肯定了以心为道德精神主体承当的中国文化是人类宗教的最高最后归宿,延伸而言,这种形态是人类价值的最后形态。
“心的文化”是徐复观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它以对中国文化的独特的理解,开出中国文化的新的向度。首先,它以心的文化的形而中学而与西方文化的形而上学区别开来,揭示心的文化的生命特质,批评了将中国哲学形而上学化的倾向。其次,心的文化倾向于更多的现实关怀,徐复观将一切价值追求安置于人心,亦将心安置现实世界,现实世界的一切价值形态亦必由一心承当。心不脱离现实,由心而来的理想亦必合于现实现世之生活。这正是传统的精神价值所在。最后,人之一切价值根于其心,人即天然自足,如此,心的文化开出的是真正有自信、有尊严、有个性的自由人格,并且“每个人在心的地方开辟一个内在世界,在心上得到人生的归宿,不需要外在的追求和斗争,所以心的文化是和平的文化”(18)。
总之,徐复观通过对中国文化的心向解读,实现了他返本开新的哲学诠释,它强调生命与现实,这正是中国文化的特性,也给我们在当代如何把握理解中国文化提供一个特殊视角,因而也具有特殊的意义。
注释
①《徐复观先生谈中国文化》,李维武编《徐复观文集》(一),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李维武编《徐复观文集》(一),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33、38、34—35、35、35、35、35、35、35—36、36、36、36、38、38页。
(17)(18)《中国文化的层级性》,李维武编《徐复观文集》(一),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8、40页。
责任编辑:王 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