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暗夜的马车
2009-02-19猪柳蛋
猪柳蛋
1869年的金发少年
少年迈着100年后他的同胞阿姆斯特朗登月时的太空步伐,往西走,进了杰克逊街。今天,他满18岁了,第一次碰了酒,下场就是一次烂醉。此刻,街边一溜华人店铺在他看来都在虚软地摇晃,小小的建筑们跟小小的中国人很相似,低低矮矮,黄黄瘦瘦,老老实实。草药铺,古董店,茶叶坊,瓷器行,中餐馆,洗衣房。店面闪着穷酸的金字招牌,高悬油腻的红绸灯笼。少年抱着一打母亲交给他的衣物去给中国人洗。白人在1869年的时候,是把自己洗衣服当成一种耻辱的。路过一间中药铺的门口,少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情景。一个中国男人把一只黄狗用绳索套了,系紧脖子,再把绳子另一端抛到门框上头。男人来到大门外,猛然拉下绳头。门内传来狗因被吊起而惊惶窒息的尖叫,几分钟后,声音没有了。少年回来时,中药铺里的大人和小孩都聚集在院子当中,沉默地热闹着。狗皮被利索地扒下来冲洗着,狗肉很快被切碎,连同土豆、胡萝卜、香菜,和各种他们自制的神秘香料一起放进容器。中国人什么都吃,这不足为怪。奇怪的是他们从远洋的货轮偷渡而来时,小心翼翼地左手抱一只小公狗,篮里装一只母的,你会以为他们是因为真心的疼爱才将宠物带来,而事实是,疼爱只是为了让狗繁殖更多的狗,留着以后解馋。
旧金山的冬季夜晚,少年站在马路对面呕吐。那户中国人家已知趣地关上了大门。中国人总是比别的民族更有自知之明,更不爱惹是生非。来关门的是一个女孩子,穿着红色的棉袄,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像黑色的泉水。在因呕吐而断续的观察里,少年看见她哭了,她是为了那条大狗而悲伤吗?在一秒钟内,他确认了这件事,就算她不承认,她那双乌浓的黑眼睛也没办法说谎。
悲伤的中国眼睛
从那以后,少年替母亲送洗衣服的差事就变得热情起来。抱着一打家人的衣物,走进杰克逊街的深处,他的心里常常怀有某种希冀是关于一双悲伤的中国眼睛。
终于,在第7次送衣服回来的路上,少年叫停了马车。他走进漆黑的中药铺,学大人样地坐在那磨得发亮的藤椅上,享受了一杯药铺太太沏的茶,等待药铺主人来把脉。这当儿,春天刚刚来到旧金山,海风吹拂之中,一切都在温暖地泛潮。药铺主人松开扣在少年手腕上的三根手指,皱皱眉毛,心想小子,你健康得跟头牛似的,来看什么病呢?但精明的中国人从不放过到手的生意,这是一次宾主尽欢的诊疗,少年和药铺主人都把没病当有病,蝎蝎蜇蜇地交谈后,少年在门口有幸遇见了那女孩儿。中国人家的女儿,是不会抛头露面给人看见的,即使他们漂流到了异国也是如此。此时她正和同伴有说有笑地跨进门来,两个酒窝在脸颊上深浅不一地浮现着。
“你好。”少年说。
“走好。”她说。
他们第一次的交谈,以相逢开头,以分别结尾,没什么啰嗦,就像他们的年纪一样简单。但这谈话所带来的别的种种,可远没有谈话本身好解释了。他走出几百米远才发现他的心脏一直在狂跳不止,而他也记得她脸上酒窝的静止,和随之而来的脸颊泛红。
任何年代都有一见钟情
他们第一次约会,是在旧金山的某处海边。那时,海边还是纯粹的海边,除了他们俩以外,就是沾满白色鸟粪的礁石。任何年代都有一见钟情的男女,只是一见钟情之后,不同年代的人会做出不同的反应。2008年,一男一女若是一见钟情了,他们也许马上上床,下了床如果发现跟对方厮守的难度过大,他们也会很懂事地决定无疾而终。可是1869年的男女不这样想,100多年以前的人大多数是一根筋。即使那一年的他们只有18岁,他们考虑的也是如何共度此后全部生命这种长远的大事。金发的白人小子,将一块扁平的石头投进海里,黑发的中国少女,抿紧了嘴唇盯着她的爱人。如果当时有人将这一幕入画,我们也许会在多年以后发现他们当时所站立过的位置,正是如今的渔人码头。
“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
这么说定了以后,他们开始筹划一场前所未有的出逃。那时候,横贯美国东西海岸的铁道刚好接轨,他们想,1776英里的直线上,在任何地方下车,都有方兴未艾的农场等着他们,都可以下车,劳作,定居,生活。少年从家里偷了一些钱,买了两张去往盐湖城的车票,当然,那里可能只是去往田纳西或新奥尔良的转折点。
他等在车站的人群里,数人,数到第279个姑娘的时候,他看到了翠珊。那是他父母给他订的未婚妻,他从没喜欢过她,因为她除了长得像一头粉红色的小猪以外,还极其嘴馋。但这一切的缺点在她旁边的那位男士看来,显然都可以忽略。翠珊拿着两只幸运饼同时在啃,兴奋使她的脸放光发亮。少年目睹她跟随那个男士上了火车,这条大铁路成全了多少年轻人的私奔啊!少年觉得一阵释然,几个月前被父母强迫订婚而郁闷大醉的那次,此刻看来毫不值得。翠珊有翠珊的意中人,她远没他想的那么不可救药。
可是他等的姑娘却一直没有来。老中医有中医的安排,他运筹帷幄女儿的婚事,保护掌上明珠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她早点嫁人。
王的慈悲
家人给女孩安排的是隔壁中餐馆王家的长子,那是个很好的年轻人,无论才能还是品格都被唐人街里的男女老少称赞。但是女孩跟王见面的第一次就告诉他,她不爱他。
“你还没有和我相处过,为什么就不给我机会呢?”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一百多年前,就算是在美国旧金山,唐人街上的中国男人也还是拿女人的贞操很当回事的。他把写有两人生辰八字的庚帖在距她面孔几寸远的地方撕毁,先撕成两半,再四半,她不敢去看他,不敢面对那双无辜的眼睛,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把他手里那把纸扬散,替他完成他的愤怒。
50年以后的一天清早,她跟她的先生一起坐在窗前喝咖啡,吃早餐,欣赏庭院里新结出的葡萄柚,偶尔会想起那双撕纸的手。粗壮的手指因为愤怒而一再地失去准星,到最后撕不动越来越厚的纸了,他就大叫起来,“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但却也正是这个要杀人的人,成全了她一生的幸福。王后来成为华人中少有的百万富翁之一,他一直写信给她,但她从未回复,即使在她的丈夫去世以后。
让我们再回到那个夜晚,她和她的金发少年约好再次私奔。这次她准备得很细致,包括刺绣的针线都装在小包袱里了。幸好她不是小脚,不然,那段从药店后门到火车站的路将格外艰险。饶是如此,她也事先练习过——在房间里练,因为他父母把她锁了起来。
可以开锁进去看望他的,除了父母,就只有王。“求求你放我走吧”,“没有他我无法活下去”,“我会感谢你一辈子”,这些哀求的话在她嘴边打转,却一句也没说出口,她用的还是那句最无情的威胁:如果今晚你不放我走,我就死给你看。
光明不仅是马车上的灯
王甚至帮她叫了一辆马车。那马车的车头有两盏灯,在暗夜的路上,那是唯一的光亮。坐在她身边的王,很沮丧,但在她的记忆里,他的沮丧始终和光明有关。人性的光亮,是暗夜灯火。王把她亲手交给了他的情敌。谁说一百年前在旧金山的中国男人都是梳长辫子、委顿自卑的小移民?王就让她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英雄。她忽然有那么一点后悔,这后悔不为人知,也不能让自己品得太透,她抬起头看着王,听见他正用英语对他的情敌说:请你要一直爱她,因为她是我一直爱着的。
她从来不知道,早在她第一次光临王家的珠宝店——她十四岁,或者十五岁的夏天,她就被他爱着了。她光试不买,把翡翠白玉红宝绿宝玩个遍,觉得满足,笑到发颠。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看到她在玩这最没出息的游戏,但他全盘接受。他想,这也许就是爱,她咯咯咯小母鸡一样的笑声,很俗气,但他觉得好听。那么,就爱吧,他对自己说,娶她,好好待她,听她小母鸡一样笑。
他最终没有做到跟自己的这份承诺,把她放跑了。但又确实做到了他所承诺的,爱了她一辈子。这君子承诺,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