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四题
2009-02-13葛水平
葛水平
石头上的生命岁月
我走在云冈。
武周山的激情和不绝于耳的喧嚣已经走出很远了。
云冈,大地的纸张。在寂静与无声中托举起我的精神、我的思想。我感觉云冈石窟千年之下还残留着古人捏拿的指温,而我在每前行一步时,这样的感觉都在迫使我的血流加速。沉重——走到尽头而没有路再展现的沉重,失去言说的能力,无法追究的力量在四周翻涌。
几代人的命运情怀注入其中,让所有的行走者不安——在领受石头的言说并且敲击灵魂时,语言的描述在我的心中是多么苍白。没有色彩,太阳和武周山山脉就是色彩;没有解说,被销蚀的石质在苍凉中显现的和谐就是解说。它昭示了一个民族如何在素以理性著称的大汉民族中,煽惑起的佛教狂热;同时也亮出了一个民族遵奉的文化规范的支点——“上天”的符命及其象征意义的承诺。一个王权难以逾越的真实高度,一切都以“佛”的书写来获得传统的支持,来赢得时间的绵延以保持政权的稳固。
一个胡儿小国啊,你的无穷动力源来自何处?
显然,我知识的欠缺注定我难以描绘出包容大美的云冈。可我知道,我所了解的历史有着致命的缺陷和不可饶恕的错误。翻阅每一本汉语著述的书,我们都会看到一个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经济和位置优越的大汉中土。中土的汉王朝又以坐拥关中骄横恃傲而视周围的少数民族为“夷敌”。此外,由所谓华夏文明所化育出来的民族“傲气”来对抗四夷的“蛮气”,又使大汉中土作茧自缚,四面楚歌。那么,我们来看一看企图力统大汉的鲜卑拓跋部的祖先吧。他们原是居住在黑龙江上游额尔古纳河与大兴安岭北段鲜卑族的一支。公元一世纪,趁占据北方草原的匈奴内部发生严重分裂之际,他们由东北向西南开始征战。不断的征战让鲜卑拓跋部不断迁徙。我们尽可以想象,无边的荒漠上天低云暗,雄性的马队驮着悲壮的鲜卑部落朝中土奔驰而来。朔风凛冽,从最辽远的白山黑水上游,鲜卑部落像在一路收网一样,而居于沃野的汉民族却那么自大狂妄浮躁散乱。
我在行走的敬畏中带着恐惧。我停下来,有几分钟我习惯保持着前倾的姿态,然而,再行走时,我脸部的肌肉却别样地酸麻。汉民族没有从自身文化达观和厚重下受益,却被一个胡儿小国击中了中心“本源”,内层的香——这就是云冈吗?
石头,大地的纸张啊!
鲜卑拓跋部入主中原后,他们已经在不断迁徙中不适应马背上治理天下。一方面,作为入主内地的统治者,由赫赫战功所培养起来的“蛮气”,使得他们从心底蔑视汉人,将汉人称之为“恶汉”、“贼汉”,无不足以解恨着,就乞助于“武器的批判”:“狗汉大不可耐,唯须杀却。”(《宋书·索虏传》)另一方面,作为游牧民族,又不能不在相对优越、文明的汉民族农耕文化面前产生卑惧。生活方式且恨且羡。茫然无措。“用夷变夏”既不可得,“用夏变夷”又心不甘,文化的冲撞奔突,在随之而来的文化“同化”中,就实难保持胡文化的所谓纯粹了。这时,经西汉末期至东汉初期经由陆路传入中原的印度佛教开始大显“神”威了。当然,北魏拓跋部为缓和日益尖锐复杂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也很想从统治阶级的思想武库中寻求一种大化的出路。这样一来,宗教势必也就成为一个无法摆脱的词汇。然而,此时的宗教对北魏政权又恰恰是一种异质的东西:他们渴望着运气、渴望着超自然的主宰出现。宗教成为他们最亲近的兄弟,成为他们最贴心的倾诉。对万事万物的好感善良,使他们距宗教只有一步之遥。而此时的宗教,也在太武帝拓跋焘灭佛余烬中,急于想找到一种皇权制度踏实的依靠。
当时的平城(今大同),作为我国北方政治、宗教和文化中心,集中了全国的优秀人才。包括凉州僧徒三千人,吏民、工匠三万户,以及先后从山东六州、关中长安、东北及龙城等当时北中国经济、文化发达地区迁移到平城的数十万人口,他们中间不乏长于造像的工匠和高僧。文成帝和平初年(公元460年)数十万工匠在大法师昙曜和尚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奔赴云冈。武周山茵茵草地上,质朴而纯真的生灵们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长久凝神回望——回望这东方圣土上寂静之后的喧响。武烈河水独自流淌,清澈、高贵。生灵们被岸上的风景相融但又在聆听中被人类趋向不可知的远方。从有限的资料中,我知道这几十万工匠,每日定量食盐两担两斗,辣椒三斗。这也许是朔风吹拂下,严寒的日子里,他们需要足够的盐分和辛辣来调节日常缺少的生机和活力。处于一种几乎是彻底的石头击节声中,而惟一的就是置身于、再次置身于有秩序的大地的纸张上,经风霜并忘掉季节。
六十多年,我在惊悸与悲怆的回忆中走下去。这是对“佛”性终极意义的全然不同的另一种理解和诠释吗?不断充补的工匠,前后达三十余万人。三十余万大军,在民族潜意识中形成一种“魂”,是惊动鬼神的力量支撑着这个庞大的雕刻,我在此称他们为石头匠人。对石头情有独钟和自觉感知,很大程度就像神佑般地将思维深入其中,让美丽和信念永远立足于高山、流水、白云、蓝天、土地之间。这些匠人同步于时间的离逝,时间的更替和季节的变化,每每安稳地盘腿坐于武周山崖壁下,不屑一顾而又忘我地刻着、雕着、诵着。心、魂魄,只依恋奉献的崇高,一锤又一锤地,泪花一闪一闪地,干瘪而满是岁月伤痕的嘴一敛一努,安详地在侏罗纪云冈红砂岩上斧凿一份心灵认知的魂魄之美。骨头变硬了,神情庄严了,血流奔涌着。“魂”,铸入到石头生命中去了。
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在《水经注·漯水》中写道:“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状,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云冈石窟的开凿,不凭借天然洞窟,完全以人工劈山凿洞。想到这个民族的许多超拔的艺术之手,都把自己的信念溶凝于石头了时,我就禁不住去猜测:人啊,是我们自己深刻于神,还是神佛之尊的智慧,艺术了我们呢?真的,不枉了佛神,不枉了自己,我想,真正该树典立尊的是那些鲜有留下姓名的石头匠人。看见的,可以想见的石头匠人头上的映着小太阳的汗珠,该是那深沉博大的民族之灵的大树的太阳果,而匠人手上可目睹或可想知的老茧,毫无疑问,那才是一个民族的魂!
在不断走进回忆而又从回忆中拔出来的过程中,由不得不去对一个人叩问:昙曜高僧。称颂和推崇昙曜可以有种种言说,比如他站在武周山峰巅向世人说法,比如他洞察和胸有成竹地把握住了王权思想的走向和脉线,再比如他面临的沉痼和意识的积弊太多时,心存的爱悲怨恨又太少。如果抛开昙曜五窟去谈论他的取悦王权思想也许是—种罪过——在没有进入他的世界之前谈论他的经历只会使昙曜变得面目全非。他留下了一些独到的思维所形成的语言,更准确地说,是一些思想的精到让我们长久地惊讶。
佛教东传,首先进入汉地佛文化圈的是一批从西域而来的高僧。不过,十二分有趣的是,他们一来就和王权搅在一起。“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所以,西方哲人梅叶曾说:“宗教与政治的关系,就像两个小偷互相庇护和支持。”话说得有点刻薄了,但互为利用的因素则是肯定的。尽管北魏太武帝与佛发生了一场大的抵牾,甚至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但是彼此又找到了容忍的合适的距离。而拓跋睿在经历了其父白痴一样的灭佛事件后,心中就多了一份洞察一切的超人睿智。这时候昙曜出现了。
据说那是一个太阳如炬的正午。昙曜脚穿芒鞋从中土而来。这时的文成帝正从神山武周山朝拜归来。这是先祖拓跋部落认定了的一块湿润如玉的地方。群峰连绵,碧水苍苍。历年战乱苦难无望的生命重压让鲜卑拓跋部落视武周山为精神世界里的灯塔。偶然与文成帝的车队相遇,不料昙曜破旧的袈裟被文成帝的头马咬住不放。“马识善人”,蕴身的人与作为识神的马被完美地合二为一,文成帝心中大放光明。那一时刻,“缘”不可遏制地蠕动起来,而此刻文成帝更是真切地听到了武周山天籁般的呻吟和呼唤。
我在怀想先行宗师们远去的身影和那份遥远的对理想本质的认定时,我猜想昙曜身上一定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僧人的气质。他的朴实里有几分坚韧,几分狡黠,远观中的山河岁月一定有他生命的另一番景致。武烈河水滔滔,逝者如斯,仅有的渴望与崇慕,让昙曜静心地面对大地的纸张时延生出隽永的创意。当文成帝降旨明谕营造云冈五窟为北魏五祖时,昙曜在述说中表现了一种对王权思想的攀援:“皇上圣明,佛出人间,像由人造,神格也就是人格。工匠从普通人身上得到的是‘人性,从神佛菩萨那里得到的是‘神性,人、神集帝王于一体,‘皇上即如来。”文成帝大悦。这就是昙曜生活在俗世习惯见解中的风度。因为他知道一切生活和一切艺术都具有纯洁的性质,同时更具有被生活染指的气息。世间天生有物,本来就是给众人备饭碗的,连农民都知道种地要懂土性和墒情,何况是一个中土高僧。以拙为巧,是昙曜的大智慧。而我在观赏昙曜五窟时,我居然找不出北魏五祖的丝缕影像。鲜卑拓跋氏总该有些特别的,比如颧骨、鼻子或眼睛什么的,基本要素的搭配总该有些不同寻常。但我领略不到鲜卑拓跋氏的神韵。佛头如盘、佛足盈尺,跣足盘膝打坐,详和、柔美、光洁而温醇,没有马背上民族被戈壁上的毒日头和大风长期侵蚀的面容。他们是被昙曜放置在平常和幸福之间的人,是一个属于释迦族的,名叫悉达多、姓乔达摩的人,他们是释迦牟尼如来或别的什么如来,但肯定不是“鲜卑拓跋如来”。一个曾经活着,有着很高心智的僧人的影子就这样显现出来。而观者,诸如我之类的观者,只能站在他的身后进行评说,而评说中未免就隐含了一些小家气量,把昙曜说成一个十足的——马屁精。
远在西方雕塑之父米开朗琪罗没有诞生之前,昙曜五窟的生命便活在这云冈红砂岩上,便活在这有血有肉的石头里了。石窟雕成时,骨瘦如柴的幸存者们,在昙曜的带领下,匍伏在武烈河北岸,膜拜被他们的手塑造出来的佛。夏日天气无与伦比的光亮,仿佛是直抵石头匠人生命底层那一缕智慧之光,在获得宗教般的灵魂深处的妥帖和宁静后,匍伏在地的石头匠人,一任泪流满面。
试问,除了宗教信仰和王权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力量可以动员、号召人们构筑这些中世纪最宏伟、最壮丽的石窟雕塑群吗?云冈石窟所溢出的人间哲思是不朽的。
石头,大地上丰厚的纸张,一个民族用它铸造的艺术,比它用诗歌、绘画、舞蹈和音乐语言加在一起还要说得多,说得深刻。我想,历史上不曾有过雕刻的民族是浅薄的,是瘦弱的,而且一定也是浮躁的。云冈,51000多尊佛像,我仿佛听到他们齐声吟诵《华严经》,仿佛看到他们在眉飞色舞地叙述一个佛本生的故事,仿佛听到他们用排箫、琵琶、长笛奏出美妙的佛音,幽深奇曲,像春天的花园一样绚丽多姿的佛国世界——那是人间的理想王国啊。我想,只要能沐浴在它的阳光中,哪怕做一片菩提树上的叶子,那也是美妙幸福的呀。气韵饱满的云冈啊,一千多年过去了,它在远去的喧嚣中,平静地接受着风化、水蚀、盗掠,斑斑灵幻,有着梵意禅思的宁静,有着静寂之上又超拔于静寂之上的高蹈浅吟。
石头,致密而坚硬的岩石圈,它构成了作为陆地上的稳定的台地。上苍用它来撰写地球的历史,人类用它撰写自己的历史。云冈,一个伟大民族的一种伟大精神,“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如凝固的旋律,感天动地。
一部被黄沙淹去的史籍
出雁门关北去,冬日的寒风扬着黑色的尘粒旋过一马平川的朔州大地,一丛丛低矮的胡杨枝蓬在风中摇晃着,一派隆冬肃杀景象。
塞外边城。我在地平线上看到一堆堆土丘似隆起的汉墓,暮色下望不到尽头。风吹过,拔地而起的墓堆上空,发出呜呜的声响。一个朝代隐遁与融归自然了,风光不再。我想象不出它曾经的颜色,我对历史知识的欠缺,让我面对这庞大的汉墓时,无话可说。我只能想象曾经有过一段世俗秩序,从生到死,就像被岁月风干了的一块扁鱼,你已聆听不到拍岸涛声,嗅不出水的味道,浪的气息。生命终于变成了这样的结局——平静。一切隐埋在厚土之下亘古之寂情,在无法被言说的时空中平静。我放开所有的想象也难以穷尽它的曾经,我在它面前就连想象都变得孱弱和无用。
我们停下车,站在空旷无际的平原上。汉墓以一种真切的庞大和寂寥嵌在地平线上。一条并不繁忙的马路,偶尔才有一辆车轰隆隆地驶过,这使得我有足够的时间安静地注视着这群集的汉墓。没有飞鸟,没有落日,甚至没有长河和孤烟。只有风——亘古已有的强有力的风在这里驻足。二千多年,时间遮去昔日的血腥和悲壮,宁静和安适,它告诉我们,活着的即将走远,死去的却坚硬地存在着,并以坚韧的沉默述说着历史。这是一片多么开阔的地貌呀,它以绵延的群山为背景,以横无涯际的天空为背景,一种令人惊讶的形态在朔州大地上恣意生长,它那隆起的从容和与天接近的苍凉,显示着曾经一个朝代睥睨一切的傲气。
朔州,连接塞外边关的战略重地。在历代王朝的血雨腥风中,靠将士们的忠勇与热血,支撑着中华民族北部的江山。西汉初年,匈奴在冒顿单于的统治下,武力空前强盛,它灭东胡,败浑庚,征楼兰,拥骑兵三十万,连年入侵西汉边境,掳掠人口牲畜,“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成为汉民族的大患。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亲率大军30万北击匈奴,被冒顿骑兵40万围于平城(大同)西的大白登。后大将陈平离用冒顿单于夫人嫉美之计才算解围。至此以后六十余年,边境战乱不断。到汉景帝时,由于经济上的逐渐繁荣,军事实力逐渐增强,汉与匈奴的对峙发生了大的变化,力量均衡。匈奴只能“小入盗边”。公元前133年,汉武帝从巨大的政治舞台的角落里,抖落身上的尘埃,开始大规模的讨伐匈奴。汉兵30万埋伏在朔州马邑附近的山谷中,遣马邑人聂翁壹诱匈奴主力入阵,准备一鼓聚歼。不幸,大汉王朝出了“汉奸”,谋泄未成,终成匈奴笑谈。从此拉开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战争序幕:汉派将军卫青、霍去病连续三次讨伐匈奴,均大败之。大家都知道,汉武帝是一个一意孤行的人,在很有眼光的同时,也很有个性,他就不信征服不了一个边塞小国!遂一而再、再而三出击。匈奴单于且靼侯害怕汉朝袭击他,假惺惺说:汉天子是我的长辈。这时候谁都觉得,这是匈奴在讨好大汉。然而,汉武帝飘飘然认为世界大同没有什么危险了。历史的辙印是沉重的,它代表着那些来来回回的将士沉重与失落的生命,也代表着一个王朝心气过盛的浮躁。之后,坚强的民族匈奴部并没有战败,而是内部分裂让他们远逃沙漠。汉在追击内部混乱的匈奴余部时击杀匈奴新一任首领郅支单于。从此,这条连接汉与塞外高原边境之地的基本问题才得到解决。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用武力征服一个民族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也无法真正地征服,所以,强大的攻势是一个民族的内部,不团结是分裂和衰落的最大弱点,它可以让一个强大的民族在时间面前溃于一地。
“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为了发展边疆经济,汉武帝在武力征讨的同时,曾大量从关中移民充实塞外。据《汉书·地理志》载:仅雁门关一郡,即领县十四。有户13176,人口213454。之后,在袅袅的烟霭间,流过了寂寞与喧哗的岁月。汉朝近百年的战争以及尔后的屯兵设防,使无数的从征将士、驻守官吏和当地豪门大族、土著百姓一起骨撒塞外。相传宋辽交兵时,杨家将曾利用墓群的封土当粮草骗敌,由此可见墓群之大,封土之高了。如今风云聚散,尘埃落定,而这些大自然所赋予的细节还是那么生动清晰。我看到整个大地因生命扩充而令人窒息,它们在永恒的距离之间亲近起来。铁马金戈的土地不再永久颤栗,一腔悲愤的壮志也在刀光剑影中凝成落日的苍凉,没有引魂张幡者将他们送回千里之外的汉地,他们沉重的气息已渗进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无数的山河岁月在他们身后消退得比生长还快,他们高大的墓堆在风雨中不断地缩小、缩小,在无法形容的旷野上显出峥嵘,显出苍凉,显出一个王朝终其一生也不能读懂的最后隐迹。
从雁门关北去,到处都是战争的痕迹,绵延的土长城,随处可以望到的烽火台。据说点燃烽火的燃料是狼粪,因此,“狼烟四起”在这块广袤的地域里似乎从来就没有断燃过。尸体纵横遍野,上百万、上千万人死在这片土地上,汉墓对照情形也只是生活在相对稳定时期默留的亡灵,而我们脚踏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有鲜血染红,他们的生命缈小到被泥土腐蚀得不留痕迹。他们滞留在这块土地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他们的姿态已凝成了千古不变的泥土,他们就这样訇然倒地面对这个世界的未来。
两千多年,心怀生存理念的汉民族开拓者们,为自己的命运,也为别人的命运守护奋起反抗者们,我没有多余的话再向你们诉说,该说的似乎历史已经说完。时间韧长有力,我感到我饱经沧桑的脸颊上有两行清泪流下。我惟一的愿望是天下真正的大同,而我心中存在的爱与悲伤的沉痼,则是我惶恐历史将要被淡缩成薄如纸的平面了。我害怕它不再负载世间诉说的能力,它将在演进中不断重复,不断轮回,不断消释。
汉墓啊,你惊悸与悲怆的痕迹,在夜幕下必然被幽暗吞噬,那么“一片孤城万仞山”,难守而死守的亡灵们,在历史隐伏的时间中,你们是否终于缩成了一个承前不启后的死结?而我在朝前走的路途中,我明白了,所谓故土,其实终是心上的。
于是我只能长久默然。
浮萍寄渺茫,何处是家乡?
白云生处
那是一个朴拙的老人,就像黄土地上一块沉默的土坯。他就站在山上石垒的豁口处。屋子在深壑里。深壑在大山张开的一道裂缝里。在山的褶皱里,就像鸟巢似地散落着几户人家。日出日落的时候,亘古不变的夕阳因炊烟的袅绕不再寂寞,山壑里就有一个别样的名字传下来——善陀。
那时候,我们就一窝蜂地拥进了小村。小村实在是不大,三户石砌的屋子,青绿的草铺天盖地。一座庙,高耸在小村中央。小村在人们无数的好感觉中,看到我们时,一定有触摸到世外文明气息的感觉。鞭炮响起,所有的人都跪下去。跪下去,我偷看那个卖香火的农妇,她在比较两张纸币。两张都是淡绿色的两元钱。她把明显干净的一张装进了衣袋,另一张放着,等待找零。把钱看成一种吉祥幸福是一件好事,新旧是不是她生存的一种好心情呢?我站起身走出庙门。居然不知里面供养着什么样的神佛。现在想,好像莲花宝座托起的佛,有一张丰腴的脸。我看到一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我看到那个朴拙的老人,正挑了一担水走进花田。他弯下腰,油菜花田里,还生长着一种什么作物。这么宁静致远的小村,因何要修一座庙?修庙人一定怀有目的。
一盘石碾。疏疏的有一枝桃花斜过来。我坐在石碾上,我要求友人一定要把那枝桃花摄进来。“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又见一年春”、“催出新妆试小红”、“为他洗净软红尘”……你看,有桃花在,一切就必然带着浪漫的寓意了。桃花从一座小院的墙头上伸出来。院内没有人住,春风催生的野草疯长起来。石屋的门两侧有春节的对联:“春风送暖驱寒意;幸福不忘报党恩”。多么暖人,像春雪在阳光下就要融化了。我走近它,记下。没有人住的石屋,贴着暖心的对联,很有味道。
我坐在寺庙下的台阶上,看天。天上有云,云本无根。我说那云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心境呢。是啊,那云,混沌无秩无序,依偎戏耍在山的怀里。谁又能说混沌不是一种大境界呢!像这善陀人家,只守着自家的老屋,守着一种不变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修房造屋,抽几口旱烟,看几朵云彩,心里平和着,吼几声不知名状的山歌,咂出一些活命的滋味来,你能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其实,幸福是一种自我感觉,体验存在于感觉的过程中。幸福,难以倾诉,也不可理解。就像这云一样,云飞云落,都是平常。
云与人一样,同是一段生命的过程。坐看云起,仿若洞见一段生命的无为和无知。云的家园是山、是江河湖泊、是草丛树林,宁静的自然对于人类,不也意味着一种永恒的家园么?
山、水、草、木、生命、智慧、劳作与汗水浇灌的丰腴。油菜开花,它使我们在生命的轮回中懂得自省与平和是一种美好的品质,让我们知道翻越一座山之后是裸露出的亘古的宁静与庄严。
我走近那位老人。我说你在浇灌的是什么?
“浇灌坟茔上的树,一棵万年青松。”
他用手指给我看,先他而去的女人就留在那里。老人走过去,从我面前,以一种自在的神态。
那女人就在那里,油菜花田,她立在那里,等待着亲爱的未亡人。她像一个乡下的农妇,等候城里归来的丈夫。丈夫在城里谋幸福。这样的心理,必然带着诗意的浪漫。扳着指头数日期,一日两日,农妇不紧不慢,安稳得惊人。只是默默地说:别急,反正我守着自家的小屋呢,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守候着静止在四季轮换的油菜花田,她是这世上最有定力的一种人。
有一天,老人将徒步走回小屋,这时小屋已经弄出不少景色。空气净了,心也净了,情绪似也变作透明。冬日白雪覆盖,春天幼苗返青,五月油菜花开。葬在这花田的善陀人真是好福气啊。
古人曾经描绘的理想国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现在的城里人,不就想生活在这样一种境界中么,因何会感觉负载很重很重?因何要去渴望一种真诚的交流?城市的上空有什么呀,连麻雀灵动的翅羽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沙粒般低鸣的风,那风没有云的滋润,嘶鸣得让人心悸。
我们赖以生存的这颗蓝色的星球上,存在着许多伟大的思想者,他们在无数年前就深怀着无尽的忧虑发出过悲伤的预言!多少年过去了,人类是否注意倾听过这无尽的忧虑发出过悲伤的声音呢?绿色,绿色,领悟这个词,是否已经太迟?从某种意义上我是多么留恋这小村啊!
灞桥柳青以成梦
古人的情感大都浪慢,浪漫到分别时折一枝柳相送,青青叶掌,明亮的翠绿渲染着别愁的全部悲欢。一枝柳,倾听树梢上落下的细微的风声,如同疲惫的路途一弯温暖的臂弯。青翠是一河清流仿佛永远的等待,永远的怜惜和心怀痛楚的牵挂,永远的烟霞弥漫。如今哪有人还会有如此的情怀?折柳相送,即便是站在一棵树下听着摇响风声的叶子,心亦是浮躁的,在游戏精神的语境中,高扬着挥手的姿态,回转身时,心中还能有多少愁怅和无奈!
“渭城朝雨,一霎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闹柔凝……休烦恼!劝君更进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王维的渭城曲,柔弄得我情感湿漉漉的。我走过灞桥,晚霞把山野的景色渲染得无比绚丽。归鸦无声地划过天空。凉爽的风吹在我身上,路两边的石榴欣喜地咧着唇。我想起了一千多年前的灞桥第一场雪。
公元33年春,昭君走出汉家宫苑。和亲的路由长安灞桥起始,经北地郡、上郡、西河郡,而至五塬,而后向胡地纵深处走去。那是一条黄云白草、风沙迷茫的路啊,一枝柳青,整个人生的色调,已经悉数显现了。昭君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的命运会有如此突变,这对生活中的昭君来说,是一次新生。命运变更,她将成为《汉书》中最具魅力最有个性最让人疼痛的女人。昭君从汉元帝手中接过一枝青青柳叶,从长安向西。出塞去兮,浩浩乎平沙无垠不见人。然而历史中实在是没有留下她个人的语言,而脚下这条路,它的长度代表着一个女人一生的沉重与失落。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她在回头的一刻,即使泪水没有从双眸中流出,但却在她心里已经流淌成河了。她不是有心机的女人,不知道国家政事如何为何要她来出塞去?她的目光滑过长安城雪花飞扬的上空时,她的神态是冷傲的,她甚至不知道她将嫁于深重的历史。一枝柳青,恐怕是行旅之后沉落下去的唯一绿色葱茏的心念了。她是以大唐公主的身份和亲的,而和亲对汉匈两国人民来说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汉高祖、文帝、景帝,几朝皇帝,都曾有宗室女儿嫁于匈奴单于,或许是男人构筑的世界需要女人来加固吧。这些年轻的女性,不辞辛苦,远嫁番邦,使得国家安稳,兵戈不兴。男人无能的时代,竟然要委屈女人的美德来押宝。时间告诉她,比之于她掖庭等候临幸,且是一种荣耀。马背民族的骠悍,粗鲁和洋溢着一种僵硬风度的喋血,我们设身处地来想想看:一个背负自己沉重命运、在大漠度过五十多年日子的王昭君,又经历了怎样一种痛!
公元前35年,灞桥隆重的行程在昭君回首一别中成为历史。这一年,阴山山麓和大漠南北出现了少有的灾情。朔风怒吼,飞沙走石,水草一片片枯凋,牛羊一群群饿死,处于极度饥荒中的匈奴人,首先想到的是这个汉家女:“她带着上苍的旨意,她是来毁灭匈奴人的!”“杀死她!”以祭奠先祖的亡灵来保佑匈奴人的太平。已经不叫王昭君的“宁胡阏氏”,在追寻和揣度匈奴人的真实意图时,她的心情是复杂的。简单而实在的生活,左转右转还是出了差错。一条路,一条被想象提前预支而变得虚幻的路,宁胡阏氏望着天空静穆如佛姿的云朵,渴求来生。当我了解了这个汉家女全部的人生命运后,我特别看重宁胡阏氏在这时候的表现。我始终认为一个女人,在动用所有天性和非天性的东西猎获男人的爱时,目的只有一个:活着,更好地活着。她活下来了。呼韩邪单于真是有情于她啊,一个自尊自重被丢弃的地方,她的痛苦很久很久捂在心底,在漫长的感受中被生存质量低下所带来的苦恼所瓦解、冲淡。她只想做一个真实的女人,好女人。然而,一切抵消不了她的思归,灞桥柳青,干枯的并非生命——灞水桥边依然翠绿的柳色真就入了岁月了吗?
汉成帝建始二年(前31年),呼韩邪单于因病去逝,临终的时候,老泪纵横,满怀激情地述说着他对她的挚爱和激情,并且希望:“父死,妻其后母。”纵然在促进汉匈和好上,是进一步的“推动”,可也不能以一己之身嫁给父子两代啊?宁胡阏氏上书汉成帝,具述自己思乡之情和目前的尴尬处境,要求返归汉朝。归,她如何来言说她的委屈?她为历史曾经做过的一件不小的事,如今已经归无天地!归,如此一份大好河山归路在哪?归,一句“从胡俗”坚守了她的“责任”,也坚守了生命卑微下另一种生命的无视伤害。这样的“圣意”无疑让她更深地体会到了人生的艰辛与人情的冷暖。一曲“出塞”,人生经历命运变化的核心无不包含其中。汉家女王昭君从此封琴。在这里我对她的揣度是复杂的,如果说王昭君对汉朝没有怨忿之想,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所有的东西改变之后,她的故乡是没有改变的,也许一生只有一个信念:归汉。只用稍稍留意就会发现,匈奴人在昭君出塞的五六十年间,边境是“边城晚闭,牛羊布满”的安宁局面。万里长城风烟不在,庄稼茂盛,炊烟袅袅,她生命的盈消居然影响了一个民族的兴盛,这就让人在弥漫世俗猜测的氛围中心生崇高之敬。她一生有一男两女,她活了七十多岁,单从年龄上看似乎幸福肯定了她的长寿。但是,一个生长在水边的女人,在极干旱的大漠里生存一辈子,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残酷?汉民族给她以智慧、隐忍和务实,而匈奴民族则给她豁达、幻想和沉默。从王昭君到宁胡阏氏,不仅是一次生存行为方式的改变,更是一种生命的历练。信不信?时间能将人的思想生出来老茧!
李白有诗道:“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一枝柳,早已在风和流沙刮过中碎化了,仅留下一枝干枯的梗,无限的空间,无限的思归,无限的悲楚,无限的隐忍。有谁体会王昭君的“痛”在何处?
灞桥柳,深重的历史之雾锁住了昭君凄婉的一生。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