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宝柳瘸子
2009-02-13马步升
马步升
风子峁不算高,黄土小路虽只半步宽,却不甚陡。腿脚灵便的男人,一支烟工夫可以爬上峁头,半支烟光景即可蹦蹦跳跳到峁底。所谓峁,就是在黄土丘陵地带常见的那种馒头样的黄土山,圆滚滚的,一个连一个。每个峁上,小一点的,大约有一户人家,住在这里,耕作在这里,生老病死恩爱情仇在这里;大一点的,最多也只住两三户人家,大约都是从一个家里分出去的。每一个峁和每一个人一样,都是有姓名的,如此便有了张家峁李家峁的名号,说明这个峁上现住的是,或曾经住的是这个姓的人家。可是,风子峁上的住户却不姓风,而姓包。百家姓里有无风姓?乱山子村的人都不知道。反正眼下的乱山子村没有姓风的人。哦,对了,乱山子村是一个行政村的名号,管辖着二十几个像风子峁这样的峁,和住在峁上姓七姓八的人家。
关于风子峁名号的来历,有多种版本,最接近事实的大概是,风子峁风多,一年四季黄风不断。可是,又有哪个峁上不刮风呢?据读过书的人说,乱山子村原本是一块平坦的高原,就是让风刮成了这一个馒头模样的。也有见多识广的乱山子村老者撇嘴说,把书读到脑子了,简直胡说嘛!我活了大半辈子,风倒是一直不站点儿地吹,咋没见过哪个峁被吹少了,吹没了,又多吹来一个峁?管球他,爱咋咋地。乱山子村的人都达观,与己无关,自己不甚懂得,或自己掌控不了的事,都说:管球他!然后,该干啥干啥了。
说也怪,这么多的峁,像一笼刚出锅的馒头那样挤挤挨挨的,站在任何一个峁头上,打眼一瞭,远远近近二十几个峁头上的显眼物事,都是可以尽收眼底的。柳瘸子就是看见了风子峁包家媳妇黄百惠挂在峁头自家庄院门前杏树上的红布衫,才从柳家峁一瘸一颠下来,穿过中间隔着的三个峁,一摇两晃往风子峁爬的。需要格外声明的是,所谓穿过中间隔着的峁,并不是从这个峁上爬上去,又从那个峁上去,再下来,再上去。不需要这样费事的,各个峁的峁底都是有小路转弯抹角连通的,要是到每一个峁去,都这样上上下下多少个回合,那谁受得了,更别说柳瘸子了。一般的瘸子,两腿是朝外撇的,走起路来显得铺张扬厉,柳瘸子的两条腿却是向内扭的,每一迈步,两条腿同时向内侧一挤,膝盖以下部位就磕在一起,谁一看,都知道是一个内敛含蓄的人。爬了几步,柳瘸子感到胸闷、腰酸、腿软,气喘得急促,也失了往常走路的节奏感。他有些愤愤,也有些怅然,心说,要是有一抬轿子多好的,八抬大轿嘛,就不必了,四抬大轿嘛,也不必了。路窄,抬轿子的人摆不开。有两抬小轿,就凑合了,我这人不讲究。那样的话,抬到峁头,面朝清风明月蓝天丽日,好吃的吃了,好喝的喝了,好玩的玩了,再抬我回家,多好的。我这人对生活要求不高,人嘛,要知足哩。他一边驻足换气儿,一边抬头看天。太阳离远处的一个峁尖只剩下不到一步远了,光线不再像正午那样惨白的灿烂,变成一团土红色,像是黄百惠用过的风干了的月经纸上的那种颜色,肮脏而诱人想入非非。柳瘸子当下就有些想入非非,一想入非非,胸闷轻些了,喘气匀些了,腰腿稍感昂扬了。他看见各峁的峁头都铺着一层阳光,像一片片陈旧的红色被面。峁头以下的部位都让阴影覆盖了。他还看见那件挂在峁头杏树上的红布衫,无论阳光的颜色如何变换,红布衫仍是鲜红的,在晚风中还有些迎风飘扬的意思。黄百惠很喜爱她的这件红布衫,只要有穿的条件,就一定要穿在身上的,比如春夏秋三季。到冬天,套不到棉袄上去,就只好折叠整齐,搁在柜里了。只是在去年冬天和今年冬天,红布衫派上了另外的用场,柳瘸子只要看见红布衫挂在门前杏树上,就可放心往风子峁上晃悠。有好事等着他呢。不过,当下的柳瘸子已不是先前的柳瘸子了,腿还是那样瘸,好像比以前更瘸了,但眼界心气比先前不知高了多少,眼界心气高了,人也傲慢了。哼,急着去,我才不急哩。我天天吃得饱饱儿的,凭什么我急,你半月一月才轮得到一口半口剩饭,不急才怪呢。在这些事情上,谁急谁吃亏,谁急谁被动,你当我的脑子是木瓜啊。告诉你吧,我心里亮儿堂儿的,哼!柳瘸子心里不急,就走得慢了。他使劲走,也走不了多快,故意慢走,步态倒显得有些正常,甚至有些优雅从容。
走得再慢,也就这么牙长一截路,在太阳跌落那个峁后时,柳瘸子也到点儿了。果然,黄百惠等他正等得火烧火燎的。一见他,便飞起扫帚眉,狠狠地抡了他一扫帚,恨道:你这个瘸腿驴,跳蚤大的把式倒端起了驴大的架子,饭菜都凉了!柳瘸子不回嘴,不生气,也不着急,四平八稳往桌前坦然一坐,夹起一片肥肉,呼噜下肚后,乜起眼来,傲然道:想好了?黄百惠装出一脸茫然,随即嗔道:什么想好没想好的,肥肉都塞不住你的驴嘴,快吃你的饭!柳瘸子啪地撂下筷子,腰腿一伸要站起来,他怒道:没想好你挂那破衫子干什么!老子缺饭吃,还是缺女人睡?黄百惠看见柳瘸子脾气这样大,忙赔了笑脸说,想好了,想好了,跟你说着耍的,瘸驴难伺候,真是的!柳瘸子也缓和了脸色,重新坐稳当,又夹一片肥肉塞入嘴里,边嚼咽,边呜里哇啦说,呵呵,前几天才给你吃了个满肚子饱,这么快就饿了?我倒还饱饱儿的。黄百惠没回嘴,也坐下吃。
黄百惠娘家不在乱山子村,在很远的另一个比乱山子地形还乱的村里。她妈刚生下她时,日本影星山口百惠正风靡中国,她爹也挺喜欢这个日本娘们的,就顺嘴给她起了这么一个星光灿烂的名字。唉,一样的名字不一样的命啊,人家是天上的星,咱是地上的草。当她嫁到乱山子后,曾发出过这样意味深幽的感慨。当丈夫包向岩和村里几乎所有的年轻男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南下打工,满村只剩下像她这类孤苦伶仃的孤儿寡母时,她最后发过这样一回感慨。从此,再没有这样感慨过。发感慨有什么用啊,把自己的肠子感慨断了,还得过这种没有男人的日子。后来,她偶然发现村里还有一个年轻男人,与此同时,村里所有的年轻媳妇都发现村里还有一个年轻男人。
一个被长久漠视、长久遗忘,而且,有可能被永远漠视、永远遗忘的男人,忽然像一道破空而来的闪电,以他灿烂夺目的光芒照亮了乱山子村年轻媳妇的心灵。不用说,这个男人就是柳瘸子。柳瘸子生下来就是瘸子,还不会走路时,他的父母就发现他的两条腿不大正常,到了走路的年龄,一下子就显出来了。老两口年过四十,才有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虽然腿脚不大灵便,还是视如掌上明珠。有人曾以怜悯的口吻说起柳瘸子,柳瘸子他爹眼睛一瞪,恼道:一个瘸腿儿,抵得上九个乖乖女哩,值钱在哪儿呢,在裆里那个把儿。这话其实不是柳瘸子他爹的发明,老祖先都是这么说的。村里人也认可了,柳瘸子就这样一摇两晃长大成人了。在有了柳瘸子后,柳瘸子的爹娘激发了无与伦比的发家致富热情,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将他们家独居的柳家峁上的角角落落塄塄畔畔都开垦了,种上了庄稼。他们坚信,只要家道殷实,不愁娶不来眉眼顺溜心眼儿活泛的儿媳。这种例子太多了啊,老话说,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那其实不是骂人话,是实话。为啥呢?牛粪有养分,能让鲜花长久鲜艳,花瓶虽好,鲜花插进去,几天就凋谢了。人要活一辈子哩,不是图几天的新鲜快活。按说,柳瘸子他爹的理论没错,可这套理论在他爹那一辈人。他爹以前的无数辈人那里,是行得通的,到了柳瘸子这一代,彻底不灵了。村里眉眼稍端正一点的姑娘,人还没长大,心早长大了,心一大,翅膀就硬了,没留神,扑噜一声,全飞进城了。外村的姑娘,媒人连哄带骗,还没进村,就骂咧咧的,看见给她介绍的是这么一个人,脾气好点的,啥话不说,扭头就走,屁股抡得跟风车似的,修养差点的,当场能把媒人的祖坟变成盗墓现场。村里的小伙子长到十六七岁,是学习料的,坚持两年,考学走了,不是学习料的,吆吆喝喝地,结伴出门了,用不了两三年,一个个头脸光鲜趾高气扬回来了。村里长大了的姑娘,三撺掇,两撺掇,跟上这些小子跑了,还没长大的,也让他们早把心撺掇野了。有人说闲话,说有些小伙在外没干什么正经营生。这话说说也就罢了,乱山子村的人不懂什么法律,但都懂得起码的人情道理,他们坚信,凡是被警察抓到牢房的人,都是坏人,凡是没有被警察抓到牢房的人,无论以什么样的手段谋生,都是合法的。柳瘸子的爹娘干着急没办法,直到咽气时,也没把儿媳娶进门来。这时,柳瘸子已年过三十了。
话说到这份上,一定会有人问:那么,你说说,现如今村里那些女人都是从哪儿来的?老年、中年妇女当然不用说了,在原来那个时代,女孩子是很情愿嫁到乱山子村的,一家独居一个山峁,土地广阔,只要人勤快,饿不着肚子,坏处是出门不方便。话又说回来,女人家的,不在家好好过日子,出门干什么去?你看看就知道了,乱山子村的中老年妇女,虽一个个韶华不再,但还是隐约闪现着当年风采的。当下在村里的那些年轻媳妇,没有几个是本地人,被丈夫送回来,乍然进村后,一时还适应不了,她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整日一把活儿不干,这个峁上晃悠一下,那个峁上招摇一下,明明是晴天,还要打一把小花伞,说是怕太阳把脸晒黑了,三五成群,唧唧喳喳,完全没个农村妇女的样儿,倒像是城里女人来农家乐的。她们是回来养娃娃的,说是娃娃养在农村,食物环保,空气新鲜,娃娃身体健康。再说,两口子在城里没有根基,生活成本又太高,大人要全力打工挣钱,把娃娃撂给老家的父母吧,老人不懂得教育孩子,又是隔代亲,据专家说,留守儿童的后遗症大了去了,带在身边吧,让娃娃绊住,啥事都干不了,娃娃还有可能从小沾染一身城里娃娃的坏习气。干脆,男人在外一身轻挣钱,老人种地保证基本生活需要,女人在家专门带娃娃,娃娃到了上学年龄,家底儿也打得差不多了,再在城里安家,让娃娃享受良好教育。老家这一块呢,有老人守着,算是根据地吧,在城里混得好了,时不时地回家休闲一把,把老人看看,混得不好了,也是个落脚之地。
不能不说,乱山子村的人对自己的人生蓝图,编制得相当精细美妙,既有远景目标,又有近期方略,进可攻城略地,退则闭关自守,如果国家在制定五年计划时,能将乱山子村的随便一个人纳入智囊团,那么,全国人民都有可能享受到乱山子人带来的实惠了。可是,乱山子人发现,人生和蒸发面糕不一样,蒸发面糕时,设计好的形状和花纹,出锅后变化不会太大,而人生的变数很大,往往结果和愿望是相反的,更可怕的是,产生变数的机缘来自于原来不屑于考虑的细节上。比如说吧,当初黄百惠生了娃娃后,包向岩将她从遥远的东莞送回老家,离别那一晚,她无限深情又无限伤感地对他说,我不在你身边,你可咋办呀?他知道她说的意思,便慨然一笑说,真是小女人见识,大男人志在四方,那些事情嘛,又不是吃饭,非得顿顿吃?过年吃饱了,保证一年不饿。谁料,半年以后,她就接到原来打工姐妹的密报,说是包向岩和暗娼鬼混,被公安抓了现行,念他是农民工,只罚了一千元。她专程跑到县城打电话询问,包向岩死活不承认。但她知道,这是真的。他们在一起时,无论白天做工多苦多累,晚上,他总是不放空的。他不承认,说明他心里还有她,只是偶尔失足罢了。过年回来,她闭口不谈这件事,每个晚上,他都在努力表现,可她还是觉出了他的虚弱。不是体虚,是心虚。唉,罢了罢了,人嘛,脑子要清楚,但不能什么事都清楚,太清楚了,只会多些烦恼。再说,他还不满三十岁,独自一人在外打工的滋味不好受,又在到处充满诱惑的花花世界里,日复一日的望梅止渴,难保没有失足梅园的偶然。好在娃娃一日日见长,头胎是儿子,刚三岁,二胎又怀上了,正好是女儿。人把当今拥有一儿一女的人称为神仙。知足吧,再熬三两年,一家人就可以在一起了。令她没想到的是,在生了女儿三个月后,她的苦恼来了。本来不缺吃不缺穿不缺人生希望的,却是上半身舒坦了,下半身不留神就起来作怪了。有一晚,她难受得彻夜难眠,忽然想起几句说男人女人的俗语来。说男人是,十七十八火钻钻,二十七八钻钻火,说女人是,十七十八怕男人,二十七八想男人,三十七八想不够。自己正好二十八岁,难道要与世俗女人那样没出息吗?她自从离家南下打工后,就把自己和家乡农村的妇女截然划归为两个档次,自己已是城里女人了,只不过暂时屈居乡下,很快又会重返城市的。她要打破这个魔咒,做一个有品味有主张的女人。再说啦,环顾乱山子,要不就是七老八十的男人,要不就是鼻涕娃,即便想红杏出墙,也没人摘杏子啊。她苦笑一声,心说,这是天让我做一个守身如玉的贞节女人哩。
那段时间,黄百惠百无聊赖,幼儿弱女跟爷爷奶奶去田地里疯玩了,她独立风子峁头,一股股黄风刮过来,她春夏秋不离身的红布衫,衣襟随风起舞,凉风入怀,乱揣乱摸,时时让她心跳肉颤。回环四顾,天地一派苍茫,而她独立高处,一腔子都是孤独无依之感。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谁看呢?我穿上自己最喜爱的衣服有谁欣赏呢?每念及此,她不觉心下凄然。
那一日,公公婆婆带孙儿孙女,利用农闲季节,要去女儿家住几天。黄百惠独自待在家里。乍然冷清下来的家,让她一下子冷清得有些恐慌,她无情无绪踱步出门,在峁头闲逛了一来回。正是夏秋之交,收割后的夏田里露出苍白的地皮,一丛丛野草野花,趁着难得的自由在疯长,秋田里,各种大秋作物正走在各自成熟的路上,艳阳当头朗照,这个季节的风虽然还在刮,送来的却不再是尘埃,而是植物的清香。但这一切并不能消除她烦闷的心境,反而使她更加烦闷了。在这当儿,她忽而瞟见柳瘸子独自一人在柳家峁晃悠,紧走几步,是大幅度晃悠,慢走几步,是小幅度晃悠,脚步停下来,身子仍微微晃悠,如风中的柳树。她看见他停下来了,不错眼地朝风子峁张望。他张望谁呢?哦,张望我呢。心里突然便生了恶作剧的念头。她朝他招招手。柳瘸子在第一时间,折返身便从柳家峁往下颠儿,速度竟然不亚于腿脚灵便的男人。下了柳家峁,只见他几个鼠窜,跨过一条小荒沟,向风子峁爬来了。腿脚灵便的人上坡速度慢,下坡速度快,而柳瘸子正好相反,也就是说,他上坡速度快得惊人,忽忽悠悠就到眼前了。此时,黄百惠心里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慌乱,恶作剧的念头早没了,随着柳瘸子身体的剧烈晃悠,她的心口也在跌宕起伏,接着,便是本能的恐惧。她突然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一时乱了方寸,双手不知该搁在哪儿,把衣襟抻一抻,把头发捋一捋,倒像是女人迎接贵客的做派,双脚也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运动,前走一步,又后退两步,还是女人初次相亲时的经典动作。踌躇间,柳瘸子已闪在面前了,情急之下,她选择返身往家跑。跑回院子,刚想定定神儿,忽然想起大门未关。她的身体还没有反转回去,身后的门发出一阵尖叫,关上了。随即,腰便被一双野蛮有力的手死死箍住。她像一辆独轮车,被推进了屋里,又像一捆棉花,被轻飘飘地撂在了炕上。
黄百惠恐惧,愤怒,挣扎,无奈,幸福,这种混合的情绪状态整整延续了一个小时。屋里终于平静下来了,恍如做了一场大梦,她试着睁开眼睛,却见一张肮脏丑陋的脸贴在离她的脸很近的地方,那张脸毫不掩饰地绽放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得意,她一下子从波浪喧天的眩晕中惊醒过来,伸手便是一记脆脆的耳光。那张脸本来可以躲开巴掌的,但却没有躲,而是硬挺挺地迎了上来。那是一张在接受勋章的典礼上才会有的幸福的脸。如此,一记本来具有仪式意味的巴掌,在那张脸的迎合下,便格外沉重了。柳瘸子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在刚挨了巴掌的部位细心地搓磨了几个来回,幸福从脸上荡漾开来,迅速弥漫了身心内外。他声调柔柔地说:真好,女人的巴掌扇在脸上,原来是这么好的。
那天的事情,让好几个年轻女人看见了。当然,她们看见的只是柳瘸子往风子峁疯跑的情形。大门里面发生的事情,都是她们瞎猜的。柳瘸子和黄百惠要是承认有事,就有事了,不承认,就没事的。那天的事情过后,黄百惠竟然觉得心情很好,就像很久没有洗过澡,身上布满的垢甲,被淋漓的热水冲去了。但,澡却是在稠人广众下洗的,身体快活了,心里感到无比的羞臊和愧恨。她想捞起什么家什把柳瘸子给暴捶一顿,捞家什的双手却绵软无力。她又想给那张脏脸狠狠地吐口唾沫,口张开后,吐出来的却是一句情意绵绵的话:还没吃饭吧?婆婆早上走时,给她蒸了一锅馒头,足够她凑合几天的,但她觉得柳瘸子平时没人做饭,凑合多年了,她可以凑合,他不可以再凑合,就使出看家手艺,给他做了一顿臊子面。她做饭时,柳瘸子就像所有乱山子村有女人的男人那样,在女人烟熏火燎做饭时,理所当然地,悠闲地,四脚朝天在炕上挺着。饭毕,柳瘸子揽住她的腰,要把她往炕上撂,没等到他用力,她已经在炕上了。一切如春风化雨。她慵懒地说,没想到,你的能耐还不小呢。柳瘸子仰天长叹,豪迈而悲愤地说,啊哈,你说的什么话嘛,我这是整整积攒了三十几年的家当啊,再穷的人,三十几年也能攒几斗粮食的。天完全黑了,柳瘸子意犹未尽,耍赖不想走。黄百惠突然感到身上有力气了,心也狠得下来了,抓起捅火棍朝柳瘸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来了一下,柳瘸子边往门外逃,边叫:啊哈,女人的脸怎么说变就变!他从风子峁往下颠儿时,一路唱着山歌,曲调悠扬欢畅,飘在晚风的尖梢上,传遍了整个乱山子村。黄百惠也轻轻地哼着山歌,在打理柳瘸子留下的故事。这时,大门被哗地推开了,一下拥进来十几个与她年龄大小差不多的女人。她们一个个笑脸如花,如花的笑脸上,全是不怀好意,一双双灼热的眼睛盯着她看。她装作什么都不明白,但,薄薄的脸皮任怎么努力,也埋藏不住一个在心口里往外猛冲猛撞的男人。在她们毫不掩饰的追问下,她两手抚胸,叹息说:真没想到,那么瘦弱的人儿,却有那么大的劲头!
一件私密如果要真正变成私密,并不是知道私密的人越少越好,而是参与私密的人越多越好。在黄百惠的撺掇和撮合下,柳瘸子很快与全村十几名留守媳妇都建立了联系,在这一年国庆节到来前夕,她们都过上了幸福生活。也许会有人问:家有公公婆婆,自家儿媳与人偷情,他们难道无动于衷吗?这你就不了解当下山区农村的实际了。先前确实是这样,儿媳别说与别的男人有什么暧昧事,即便与自家子拿捏得不稳当,都会受到严厉责难的。真正是时代不同了啊。周家峁周家儿媳与野男人私会,过年时儿子回来,老两口向儿子告状,小两口打了一架,儿媳当即就跑了,儿子天南地北找了半年,不见媳妇踪影。从此,儿子也不回家了。撂下幼小的一儿一女,孙子哭,孙女闹,把老两口整治成了孙子孙女。更可怕的是,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同情和道义支持,村里的老年人骂他们说,两个老驴吃了大半辈子人饭,却长出了两颗驴头!只要孙子孙女是自家儿子的,把那事情嘛,多大的事,闲着也是闲着,人嘛,谁又能蹦达几天!
话虽这么说,乱山子村的年轻媳妇还是很注意自己形象的。在大白天,她们是绝不会让柳瘸子上门的。太阳落山后,柳瘸子才一瘸一拐往约定的那家走。此时,他已经相当从容淡定了,慢个悠悠儿从柳家峁下来,天黑定了,从另一个峁上去。公公婆婆带着孙子孙女在自己住的屋里玩耍歇息,屋外的事情充耳不闻。柳瘸子吃了饭,睡到那个被人称为黎明前黑暗的时分,慢个悠悠儿起来,带上够吃半天的食物,慢个悠悠儿下了坡,回到自己冷清的家,昏睡大半天,为晚上积累精神。明明是明着做的事,年轻女人坚持偷偷摸摸地做,是给公公婆婆留脸呢,也给自己在儿女面前留尊严呢。人嘛!树活一张皮,墙和一锨泥,人活什么呢?不用说是一张脸了。
这样的美日子,柳瘸子眼看过了将近一年了。那个秋季,他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丰收的喜悦,那个冬天,他品尝到了什么才叫温暖,那个春天,他明白了春意盎然的意思,那个夏天,在炎热中,他时时获得的是清风送爽的愉悦。现在,夏天已经过去,又一个秋天来临了。他的心底忽然化为挥之不去的冰凉,而这种感受,却不是季节的变换带来的。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他和大家一样浑身冒汗,但丹田以下那块巴掌大的地方却是凉飕飕的,他自然不懂得什么叫纵欲过度。接着,他的两腿两脚冰凉,两手心不明不白地时常会渗出两把冷汗。其实,仔细一想,首先觉出冰凉的是他的心。去年,离过春节还有大半个月呢,正与他暖意融融难分难舍的女人们,似乎是商量好的,忽然,同时不搭理他了,偶尔在村子见面,像先前那样,连正眼都不瞧他,躲不及面对面了,她们的脸像是撒在水沟青石板上的冰霜。他试图到她们家去,相好的女人还没给态度,她们的公公婆婆就像对待野狗那样把他撵得远远的。过年了,她们的男人回来了,家家户户像往年一样,把整个村庄折腾得喜气洋洋,连天上的飞禽都享受到了节日的快乐。唯有他,屋里,冷冰冰的,屋外,冷冰冰的,天上,冷冰冰的,地上,冷冰冰的。往年,他会利用半年时间,想办法给自己抓挖几个钱,在过年前,去县城给自己置办一些节日用品,给祖先的坟头上一些香火,给自己添一些喜兴。今年,他把什么事情都耽搁了,庄稼耽搁了,连烧柴都没有弄回来几根,眼看要过年,手头连观赏的闲钱都没有。他站在峁头,遥望这家,遥望那家,家家男人都是人家男人,家家婆娘都是人家婆娘,家家儿女都是人家儿女,家家老人都是人家老人,家家五畜六禽都是人家的五畜六禽,甚至连天上的飞鸟也不愿搭理冷清的柳家峁,回环四顾,只有柳瘸子还是那个孤零零的柳瘸子。好在年很快过完了,一切恢复了常态,村庄在失去热闹和快乐时,热闹和快乐才与他有了关联。挨过夏天,他感到了力不从心,他猛地醒悟道:原来男女之事也与吃饭类似,没饭吃,饿得难受,吃得过饱,撑得难受。每遇女人招唤他,他不再像先前那样热衷了,知道躲不过,能躲一会是一会,他冷淡她们,居高临下指拨她们,故意惹她们生气。这都不顶用。她们的热情一次次让他身不由己。偶尔,在一个女人家里看电视节目时,看见一条广告在叫卖什么至尊宝的产品,他顿时眼里一亮:啊哈,在村里那些女人眼里,如今的我柳瘸子,不正是至尊宝么!这一发现,令他一扫颓唐,令他万分激动,他竟然有些崇拜自己了。我是瘸子,怎么了?物以稀为贵!一个令他兴奋得难以自持的宏伟蓝图,一眨眼工夫,便在脑海中完整地形成了。
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柳瘸子像一个吃派饭的驻村干部,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每一家都是热情的笑脸,可口的饭菜,甜蜜的被窝,对这种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待遇,起初他感到诚惶诚恐,继之,又觉得心安理得。在上个月,从过年萌发的心里不平衡经过半年时间的酝酿发酵,终于彻底不平衡了。太不公平了,他在心里叫道。如今是我值钱,而不是你们值钱,萝卜卖得快了不洗泥,不值钱的有求于值钱的,那就拿钱来!当他将至尊宝产品与自己挂钩后,他一下子心明眼亮,一条康庄大道在他的眼前,延伸,延伸,无限延伸,直到无限。他的宏伟蓝图是从立秋那天正式付诸行动的。他的幸福是从黄百惠那里开始的。那么,他的更多的幸福,更远大的理想,也应该从她那里开始。本来,还没有轮到黄百惠,他主动给她打招呼说,他与她有要事相商。黄百惠答应了。吃完饭,天已经黑了,黄百惠像往常一样紧锣密鼓收拾房间。他端坐炕头,大爷似地摆摆手,傲然道:先别忙活,我有话给你说,你同意了,再忙活不迟,不同意,忙活没意思。黄百惠僵在那里。他说,我只有一句话:和你睡一次觉,给我五十元,你同意,上炕来,不同意,我走!黄百惠仍僵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半天,她说:钱不多,但事挺大,你让我想想,好不?他溜下炕,甩手出门,在跨过门槛时,回头说,你想吧,咱们相好一场,我这人是重感情的,让你想一想也是应该的。不过我得提醒你,你可以心疼钱,和我从此断绝来往,但是,咱们以往的事,你家包向岩肯定会知道的。
此后,柳瘸子每到一家,大爷似地吃喝毕,都要提出相同的条件。他对每一个女人都以不可商量的语气说:同意了,叫我,不同意,我就不来了,这是最后一次到你家。我也不可能再到你家了,因为,过不了多长时间,你家男人就会捶我的,至于他还会不会做出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女人还都相当有骨气,和他有关的每一个女人都招呼到了,他却分文未得。宏伟蓝图眼看要流产了,他放出了狠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你们的男人喜欢戴绿帽子,我认了就是!
柳瘸子的宏伟蓝图并不是凭空勾画的。那些女人手头都有一些闲钱,一人一年最多轮转十几次,几百块钱还是拿得出来的,这些钱,对于她们,虽然也算钱,却不是动根本的钱。对于他,就不一样了,一人几百块,一年下来,他就有一万多元的积蓄了。用不了两三年时间,就够给自己好歹置办一个婆娘了。到那时,自己是自己婆娘的男人,婆娘是自己的婆娘,儿女是自己的儿女,这才是一个大男人过的光景啊。眼见得,他的话起了作用。几天前,他才和黄百惠相会过,他得到了五十元报酬。她主动说,她要好好做做姐妹们的政治思想工作,人生在世不容易,钱财是个啥?感情最重要,相好一场,不能为屁大一点事,说散就散了。这不,才过了不几天,她就呼唤咱了。他亲眼看见,一大早,她就把公公婆婆和儿女送出了村口。看来,要好好欢乐一场呢。柳瘸子受到打击的情绪又高涨了,他有了第一次那样火烧火燎的感觉。不过,如今他已经是一个能控制住自己情绪的成熟男人了。在这些事情上,谁拿得稳,谁占上风。他心里告诫着自己,脚步慢个悠悠儿往风子峁晃荡。
和他预料的一样,桌上堆满了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还显赫赫蹲着两瓶烧酒。这种酒挺贵的,他从来没喝过。两人斗了几句嘴,看起来都生气了,其实谁都没生气。情人嘛,热热闹闹,闹闹热热,不闹不热,不热不闹,越热越闹,越闹越热。黄百惠很快调整得像往常那样,笑语盈盈,眉目传情,隔着桌子,他都能感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浪。他笑问:
都想通了?
通啦。她笑答。
怎么想通的?
没怎么想,就通啦。
你是个聪明女人。
你也是个聪明男人,虽然腿脚不大灵便。
今晚我多给你用些力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你不吃亏的,你们都不吃亏的。
我没说我吃亏,我们都没说我们吃亏了。
做这么多好菜?咱们还客气个啥。
没有客气,咱们没有必要客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呼啦啦门里拥进来一伙女人。柳瘸子回头一看,个个笑语盈盈,眉目传情。他挨个儿看了他们一眼,他同时想起了与她们这一年来的一切,浑身一热,丹田那里一凉,两个腿肚子同时抽了一下。他笑说,一个个都跟饿极了的老母猪,单个来,老爷都招架不住,一齐来,还不把皮剥了?黄百惠笑说,看把你美的,姐妹们要给你提前过八月十五呢。说着,从碗柜里取出一盒酒盅来。每个女人轮流给柳瘸子敬一杯酒。他喝白酒的次数很少,缺少锻炼,几杯下肚,头有些晕了。他不再喝了,后来的女人便说,你这人咋是这人,喝她的不喝我的?还看人下菜呢。每个女人都这么说。柳瘸子觉得她们说得在理,就老老实实喝。片刻工夫,就不省人事了。
咋办?有女人问。
你在问谁?黄百惠说。
大家便都不再说话,都坐下来吃菜,喝酒。一会儿都有些晕了,围坐在桌前,谁也不看谁,互相也不说话。交过夜后,大家同时伸出一只手,随便抓住柳瘸子身体的一个部位提了起来。柳瘸子身材瘦小,不够抓,她们挤在一起,保证每个人的手都能抓到一点。她们将他抬出门去,门外立着她们各自从家里带来的铁锨,她们一手抬人,一手拿铁锨,悄没声息,挤挤挨挨,到了一个僻静处。那里有一孔洪水渗洞,深不可测,平时扔下土块,听力再好的人都听不见回音。她们把柳瘸子倒竖起来,众多的手同时松开。很久,她们同时听到一声遥远的闷响。没有人发号施令,她们每人同时给洞里灌了二十锨土,谁也不多,谁也不少。然后,各自回家了。
柳瘸子失踪了。
从无人问起过柳瘸子。过年了,外出打工的人们都回来了,各家都像往年那样热闹快乐,乱山子村一派祥和。
第二年,从年头到年终,村里仍然没有一个人说起过柳瘸子。过年了,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各家像往年过年那样热闹快乐,乱山子村一派祥和。黄百惠心里到底有些异样,瞅没人注意,抽空溜到土洞那里,她看见了一堆纸灰。夜深人静时,包向岩陪着她,她也在那里烧了一沓纸钱。他没有问她在给谁烧纸。
这年夏天,黄百惠领着已到了上学年龄的儿子,和已够上幼儿园年龄的女儿,离开了乱山子村。接着,又有几个年轻媳妇领着儿女离开了。三年以后,乱山子村再没有年轻媳妇了,只剩下不愿离开家园的留守老人。过年时,出外打工的人蜂拥而回,又蜂拥而去。他们都成双成对回来,成双成对离去,他们共同把老人留给了村庄,也有人把纸灰留在了土洞旁。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