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回家的路
2009-02-11裴钰
裴钰
以色列有本著名的小说《耶路撒冷之鸽》,作者是以色列文学大师梅厄·沙莱夫。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个人都喜欢养鸽子,他们传情的方式就是鸽子。男孩子把情书绑在鸽子腿上,然后放飞。女孩看到鸽子飞来,便展开字条细细品读,然后写好情书,再绑在鸽子腿上,放飞到心上人那里。奇怪的是,他们的情书都只有相同的八个字——是的、是的、是的、是的。这是热恋中的人才会明白的八个字:是的,我们坠入了爱河;是的,我们彼此思念;是的,我们没有忘记;是的,我们记得。
当战争来临,男孩子应征入伍。在上前线之前,男孩去找女孩。仅仅剩下一个小时,两个人紧紧相拥,男孩对女孩一字一顿地说:“下次,等这场战争结束……我们会在集体农场安家,我们将有一个孩子,一个光着脚在泥里乱跑、把自己弄得很脏的孩子。”
分别时,男孩子把女孩子养的信鸽,装进沉重的鸽笼带走了。他和很多青年一样,被赶上了战场,拿着装满子弹的枪。他要去杀戮,但是他还提着沉重的鸽笼。有人嘲笑他竟然带着这么一个笨重的鸽笼,可是男孩子明白,笼子里的信鸽认识女孩子的家,只有鸽子才知道他爱的归途。他带着鸽笼,就像把家带在了身边。他不想死,只想回家。当他迈出前往战场的第一步,不是离杀戮近了一步,而是离自己的家近了一步。
在一场激烈的巷战中,男孩子被流弹击中,血肉模糊。在濒临死亡的时刻,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回家,回家,回家!用一切方式,不惜付出一切代价,都要回家。男孩子明白,自己快要死了,死神在身边狞笑。笼里的鸽子也明白。它看到硝烟,听到爆炸,狂躁不已。在男孩子的周围,一派残垣断壁,尸横遍野……
男孩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抛起白鸽。惊恐万状的鸽子迅速向上攀升,远离了血腥、硝烟、刺刀、坦克,远离了杀戮和垂死、狂怒和绝望……
天空还是蓝的,依然寂静。我不知道鸽子俯视下面会怎样嘲笑人们的愚蠢。也许它根本不屑于嘲笑,因为它认识回家的路。寂静的天空,无边的云海,鸽子带着男孩子的希望朝着女孩子家的方向,穿越,穿越。云海里,一片寂静,只有鸽子的翅膀带出的风声。
希腊戏剧大师亚里士多帕里斯写过一部戏剧——《女人与和平》,描写雅典和斯巴达交战,前前后后打了27年,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女人们厌烦了,于是,她们约定好,集体跑到山上去,只要杀戮不停止,就不让男人们近身。在这部戏的结尾,狂热的男人们最终向女人们屈服了。是人伦的爱,终止了杀戮。在这部戏里,亚里士多帕里斯力圖用人性中的爱,来终止人与人之间的杀戮。
不过,梅厄·沙莱夫没有简单地重复“爱”这个主题。在《耶路撒冷之鸽》里,他用文学揭示了人性更加深刻的诉求——当一个人走上战场,也就开始了自己的回家之旅。他把杀戮和人的归宿联系了起来,用文学的语言和思想建构了一个全新的人文视野。
在梅厄·沙莱夫的思想里,当一个人被驱赶着不得不走向战场的时候,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想早日回家,快点回家。那个带着鸽笼的男孩子,在临死的刹那抛出了白鸽,鸽子带着他的生命、他的灵魂远去。当他被死神吞噬的时候,鸽子却回到了他所爱的人那里,回到了他的家。
请告诉我,这是怎样的一种力量!
请告诉我,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召!
回家,每一个普通的以色列人,每一个普通的巴勒斯坦人,他们都想回家,哪怕他们走向战场,走向杀戮。作为个体,他们都带着自己的鸽笼,那是温暖的家,无形地罩在每一颗热血奔流的心上。谁能窒息一个人对爱的渴望?谁能阻挡一个人回家的路?杀戮可以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埋葬一个人七零八碎的尸体,但是那只鸽子,那只直冲云霄的白鸽,却认识路,回到爱的路。在那里,男孩子和女孩子可以实现他们的梦想——我们将有一个孩子,一个光着脚在泥里乱跑、把自己弄得很脏的孩子。
著名作家卡夫卡说过一句话:“鸟笼子出去了,去寻找鸟儿。”很多人都被这句话搞得一头雾水,但是,以色列文学却揭示了这句话背后的人性的力量:一个人出走了,家也会搬出去,去寻找离家的孩子。无论哪一个人,无论他在杀戮场上多么泥足深陷,多么窒息而又绝望,都渴望回家。
记得英国诗人约翰·堂恩有一首诗: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如果海水冲掉一块/欧洲就减小/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敲响
我们在东亚,距离中东有6000多公里。我们都在亚洲大陆之上,我们的心不可能静观,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当战争在这个大陆的任何一个角落爆发,丧钟突然鸣响,我们都会像那个在战场上倒下的男孩子一样,渴求着回家——心灵永远自由和温暖的归属地。卡夫卡的诡异之语,在以色列文学里变得如此真实,如此跃动,如此感人。远离炮火的你,是隔岸观火,还是感同身受?
我们原以为在中东的沙漠里,在地中海的岸边,到处都是暴虐和疯狂,其实,我们错了。在中东,杀戮虽然没有终止,但人们的心灵从来没有被击垮。在最残酷的地方,反而凝聚着最浓烈的爱,最人性的表达。人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骄傲地蔑视杀戮,那么勇敢地呼吁和平。连年的战火没有让文学变得冰冷,没有让人性死去,在无数次的洗礼中,生命的美反而越来越灿烂。
(黎明摘自《中国教育报》2009年4月19日,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