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管理员
2009-02-07约翰.契佛
约翰.契佛
一个机器上的警铃在早晨六点钟响起来。这声音在柴斯特·柯利芝的套房里听来很轻微——这套在一层的房间是分给他作为公寓管理员工资待遇一部分的——但是他马上就醒了。就像是这和他的健康福利有关系似的,他在睡着以后也还警觉着这幢公寓楼的各种机器引人注意的声响。他在黑暗中很快穿好衣服,穿过门厅跑到后面的楼梯道。一个装桃子的筐子,里面装着满满一筐枯干的玫瑰和康乃馨花束,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把它踢到一边,轻捷地跑下通往地下室的铁梯,沿着看起来像地下陵寝通道的涂漆砖墙往前走。在他走近水泵房的时候警铃的声音更大了。这信号表明屋顶水箱快干了,而调节供水的设备没有工作。柴斯特在水泵房里打开了辅助泵的开关。
地下室很安静。后楼电梯井上面的电梯正在一层一层地降下来,夹杂着牛奶瓶子的撞击声。得等一个小时辅助泵才能把水箱的水上满,柴斯特决定自己照看水箱的上水计,让干杂活的工人睡觉。他随即跑上一层去梳洗刮脸,他的妻子做早饭。这是个搬家的日子,在他没坐下吃早饭以前,他注意到气压计指示气压降下来了,往窗外看,在十八层楼上面的天色是黑沉沉的。柴斯特愿意在搬家的日子遇上不下雨的好天。过去大家都在十月一日搬家,好天的机会比较多;现在这些都向坏的方向转变了,不管在雪里、雨里都会有人搬家的。住在九层E单元的贝斯特维克夫妇要搬走,住在一层A单元的尼古斯家要搬上去,就是这两家。柴斯特喝着这一天的第一杯咖啡,他的妻子谈论着贝斯特维克夫妇家要搬走引起她的一些回忆和惆怅。柴斯特没有搭理她,她本也没有期待他在一大早就会和她聊天的。她这人说话唠叨,她自己也说,她说了是给自己听的。
柯利芝太太是二十年前和她丈夫一起从马萨诸塞州搬来的。这是她出的主意。当时她想自己身体有病又没有孩子,搬到一个大城市住比在新贝德福特要好。搬到这东五十几号路,住在这公寓管理员的套房里,她已心满意足了。她白天整天看电影、逛商店。她还亲眼看到过波斯国王。大城市生活唯有一点她不习惯,那就是不能发挥她在小地方养成的好心。
“可怜的贝斯特维克夫人,”她说,“唉,那个可怜的女人!你告诉过我他们把孩子们送到祖母那边去住,等他们安顿好再接,是不是?我真想帮她点什么忙。要是在新贝德福我们就可以请她来吃饭,或者装好一餐饭放在篮子里送给她,你知道,她使我想起新贝德福的那些人——范纳家的人,那姊妹俩。她们和贝斯特维克夫人一样,有榛子那么大的钻石,可是房子里连电气设备都没有。她们要洗澡就得到乔治亚娜·巴特勒家去洗。”
柴斯特没有往他妻子的方向看,但是她仅仅呆在这里就使他感到浑身舒服,因为他深信她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女人。他觉得她在烹调方面有点天才,干家务活处处显示出天才,而她的记忆则好像是天赋的,至于她随时随地适应她所发现的外界环境之能力简直表现出她的天分无处不在。早餐她做了玉米饼,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肃然起敬的感激之情吃得十分津津有味。他知道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么好的玉米饼来,而且在整个曼哈顿那天早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于和她较量。
吃完早饭,他点了一根雪茄,坐着想贝斯特维克家的问题。柴斯特在这幢公寓楼里已经看过几代住客了,似乎现在又开始了一代的更替。从一九四三年起,他就把住户分成了两组,一组是“固定的”,另一组是“开销到顶的”。管理处得到了涨房租的许可,他知道这会淘汰一批“开销到顶的”。在这种情况下,贝斯特维克家首先得搬走,而他和他的妻子一样,舍不得他们搬走。贝斯特维克先生在城里闹市区工作。贝斯特维克夫人是一个热心公益事业的市民,她当过红十字会、小银币进军会、女童子军等组织的女管家。不管贝斯特维克先生收入有多少,反正那点钱是不够用的——不够住在这一带用的。这情况酒店知道,肉铺知道,看门的、擦窗户的都知道,连零售商、信用银行和玉米交易银行都已经知道了有一年了。在他住的这一带,贝斯特维克夫妇反倒是最后才面对这事实的人。贝斯特维克先生戴的是一顶高桩呢帽,穿的是肥大腰身的西服,紧腿裤子,外套一件白色的雨衣。他每天早晨八点钟迈着八字步出门上班,脚下穿的是一双英国皮鞋,看样子有点夹脚。贝斯特维克夫妇过去比现在有钱,贝斯特维克夫人的花呢衣服尽管旧了,而她的钻石,正像柯利芝夫人注意到的,有榛子那么大。贝斯特维克夫妇有两个女儿,这夫妻俩从来没有给柴斯特添过什么麻烦。
大约一个月以前的一天下午,时间比较晚了,贝斯特维克夫人给柴斯特打电话问他是不是可以到楼上来一趟。她用她那悦耳的声调说没有什么急事,但是如果对方没有什么不方便,她想找他谈点事。她很有礼貌地把他让进来,她做什么事情都这样温文尔雅。她是一个苗条的女人——一个胸部健美,动作优雅,苗条得有些过分的女人。那天下午,他随她走进起居室。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位上了年岁的妇人。“柴斯特,这是我母亲,达勃苔夫人。”贝斯特维克夫人说。“妈妈,这是柴斯特·柯利芝,我们这里的管理员。”达勃苔夫人说她很高兴见到他,柴斯特随即应邀坐下了。他听到贝斯特维克家的大女儿正在一间卧室里唱着一支歌。“拥护查平/打倒斯宾斯,”她唱道。“把休维特小姐/挂到后院的篱笆墙。”
柴斯特对这幢楼的每间起居室都很熟悉。按照他的标准,贝斯特维克家的房间布置得不比任何一间差。他感到这幢楼的套房本质上既难看又不方便。当他看见他的那些自鸣得意的房客从门厅走过时,他有时会心中暗想他们都是一群匮乏的人。他们缺乏空间、缺乏光线、缺乏宁静的气氛和独处的环境——缺乏使得一个人的家成为自己的小天地的一切条件。他知道他们花了很大力气来克服这些缺陷,例如用电扇扇走做饭的气味。一个六间单元不比一所宅子,如果你在单元这一头炒洋葱,多半可以在另一间嗅到气味。房客们都安上了厨房排气设备而且常开不关,似乎通风机器一开就能使一套单元的气味赶上一所森林别墅似的。照他的想法,所有这幢楼的起居室都太高、太小、太吵、太黑,他知道那些主妇们在家具店花了多少时间和金钱,她们设想着换上另外一种地毯、另外一套茶几、另外一对电灯,就能终于实现了她们心目中的一个安稳如意的家室的理想。他心想,贝斯特维克夫人比大多数房客都做得好一些,或者也许是因为他喜欢她才喜欢她布置的房间。
“你了解关于新调整的房租的情况吗,柴斯特?”贝斯特维克夫人问。
“我从来不了解房租和其他租金的事。”柴斯特没有说实话。“那都是办公室定的。”
“我们的房租涨价了,”贝斯特维克夫人说,“我们不想付那么多。我想你也许知道楼里是不是有便宜些的套间空着。”
“很抱歉,贝斯特维克夫人,”柴斯特说,“一间也没有。”
“噢。”贝斯特维克夫人说。
他看出来她脑子里在想着什么,可能她希望他会主动提出去向管理处谈一谈,说服管理处让贝斯特维克家这样的很好的老房客继续住下去,按照现在的租金交付房租。
显然她不想把自己放在一个向他求助这样一种尴尬的地位,而他从圆滑处世考虑,也没有告诉她他根本没有办法对这种局面施加影响。
“这幢房子不是马歇尔·凯维斯家经营的吗?”达勃苔夫人问道。
“是的。”柴斯特说。
“我和凯维斯夫人一起上过法明顿大学,”达勃苔夫人对她女儿说,“如果我去和她说说你觉得会有帮助吗?”
“凯维斯夫人不大常来的,”柴斯特说,“我在这里工作的十五年里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但是他们确实经营这幢楼房,对吗?”达勃苔夫人对他说。
“归马歇尔·凯维斯公司经营。”柴斯特说。
“茂德·凯维斯和宾顿·陶乐订了婚。”达勃苔夫人说。
“我看他们个人和这没有多大关系,”柴斯特说,“我不知道,但我好像听说他们根本就不住在纽约。”
“非常感谢你,柴斯特,”贝斯特维克夫人说,“我不过以为可能还有空着的房子。”
机器上的警报铃声又响了。这次表明屋顶的水箱已经灌满,柴斯特匆匆跑出房间,穿过门厅,下了铁楼梯,关上水泵。勤杂工斯坦利这时候已经醒来,在房里来回踱着步。柴斯特告诉他说,他想屋顶上控制上水的浮动开关坏了,叫他注意点水表。地下室一天的工作开始了。牛奶和报纸送来了;清洁工德兰尼把后厅的废品桶都倒完了;现在不住在楼里的厨娘和使女们都来上班了。柴斯特可以听到她们在和后楼电梯司机法拉里打招呼,她们那清脆的“早安”声证实了他的一个感觉,地下室的礼貌水平比楼上厅堂的高一级。
在九点差几分的时候,柴斯特给管理处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一个他听不出是谁的秘书记下来他的报告。“水箱的浮动开关坏了,”他告诉她说,“现在我们在使用人力操纵的辅助泵。你告诉维修班工人今天早晨到这里来一趟。”
“维修班工人在另外一幢楼里干活呐,”那不知是谁的声音说,“我们估计他们最早也得四点回来。”
“这是急事,他妈的!”柴斯特喊道。“我这里有两百间浴室。这幢楼和花园街的那些楼一样重要。我这边的浴室要是干了,你可以自己过来听听住户们的抱怨。今天有人搬家,勤杂工和我没工夫整天坐在辅助泵旁边。”他的脸红了,整个地下室回荡着他的喊叫声。他挂上电话之后觉得挺不舒服,他正在吸着的雪茄烧到了他的嘴唇。紧接着法拉里带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来。贝斯特维克搬家要耽误。他们约定一家小搬运公司把行李搬到佩兰姆去。那辆卡车晚间从波士顿往南拉货中途抛了锚。
法拉里开了后楼的服务电梯把柴斯特送到九层E单元。贝斯特维克夫人最近雇用的一个工钱不多的临时使女在后门用按钉按了一个纸条。她在上面打印上这样几句话:“致有关人士:我不玩数字赌博,我永远不打算玩数字赌博,我也没有玩过数字赌博。”柴斯特把这个纸条扔在废品桶里,按了一下后门的电铃。贝斯特维克夫人打开了门,她手里拿着一个装满了咖啡的裂了纹的杯子,柴斯特注意到她的手在颤抖。“关于那辆搬家的车我十分抱歉,柴斯特,”她说,“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东西都准备好了。”她指着厨房里堆满的装瓷器的圆桶说。她带着柴斯特经过客厅到起居室,那里墙上、窗子、地下都已空荡无物。“东西都准备好了,”她重复说,“贝斯特维克先生已经到佩兰姆等我去了。我母亲带着孩子们走了。”
“关于搬运公司的事情您要是早听听我的意见就好了。”柴斯特说。“并不是我要从他们那里讨什么回扣,而是因为我可以给你们找到一个可靠的搬运公司,收价一点不比你们那个公司贵。有人本来打算找个便宜的搬运公司好省些钱,而结果并不能省钱。尼古斯夫人——她住在一层A单元——她要今天早晨就把东西搬上来。”
贝斯特维克夫人没有回答。“噢,我会很想念您的,贝斯特维克夫人。”柴斯特说道,心里觉得刚才说的话可能不大体贴。“那是没有问题的,我将会想念您、贝斯特维克先生和姑娘们。你们是很好的房客。你们在这里住了八年了,你们谁也没有挑剔过什么。可是情况在变化,贝斯特维克夫人。新情况在出现。生活费在高涨。,我记得过去这幢楼的大多数住户既不是很富,也不是穷人。现在只有富人住在这里了。他们可挑剔呢,贝斯特维克夫人。您都不会相信的。前天,住在七层F单元的那个和丈夫分居的女人,您知道她都挑剔些什么吗?她嫌她那套房间的抽水马桶太小。”
贝斯特维克夫人听了这句笑话没有发笑。她脸上有些笑容,但是她心不在焉。
“噢,我到楼下去告诉尼古斯太太得推迟一下再搬。”柴斯特说。
搬进贝斯特维克夫人这地方的尼古斯太太在学钢琴。她的套房有一个门通到休息厅,下午可以听到她在练音阶。对她来说钢琴是个很难学的乐器,她刚学会几个小乐句。钢琴是尼古斯夫人的一种新消遣。她刚搬进这幢楼是在战争期间,那时她的名字是玛丽·汤姆斯,她是和拉塞尔和多布利两位太太同住的。柴斯特猜测拉塞尔和多布利两位太太是放荡的女人,当玛丽·汤姆斯搬到她们一起时,柴斯特曾经为她担心,因为她是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他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放荡的生活一点也没有使她烦恼或憔悴。来的时候她是穿着布衣服的穷姑娘,到年底她的皮衣服就比谁都多了,而且高兴得像个百灵鸟。到第二年冬天,尼古斯先生开始来看她。柴斯特猜想,他是偶然到那儿去的,但这一去就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他是一个长得像个硬汉子的中年人,柴斯特记得他,因为当他走过门厅到一层A单元的时候,他经常把鼻子藏在大衣领子里,把帽檐拉下来盖着他的眼睛。
尼古斯先生一开始经常来看玛丽·汤姆斯,她就把她的别的朋友立即都淘汰掉了。其中一个是法国海军军官,闹了一场,叫来了一个守门的和一个警察才把他架走。在这以后,尼古斯先生又把拉塞尔太太和多布利太太给撵走了。并不是因为对玛丽·汤姆斯不好,她还直想办法给她的这两个朋友在楼里另找一套房间。而尼古斯先生却很固执,于是那两位年岁较大的女人就只好收拾行李搬到西五十八号街上另一套住房去了。在她们走了以后,一个装修店的人来了,把这地方彻底修整了一次。随后,添了那台大钢琴,那些卷毛小狗,还加入了“每月新书俱乐部”,雇用了那位执拗的爱尔兰使女。那年冬天,玛丽·汤姆斯和尼古斯先生一起去了一趟迈阿密,在那里结了婚。但是即使在婚后,尼古斯先生还是和先前一样,走过门厅时总是躲躲闪闪的,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现在,尼古斯夫妇要把家整个搬到九层E单元去。柴斯特倒也不关心这个,对他来说他们不管搬到哪儿都一样,但是他心想这次搬到这儿也长不了。尼古斯太太还是要搬的。他估计她在九层E单元住上一两年就会搬到顶楼花厅去,很可能从那儿再搬到上五马路的一幢花哨的大楼去的。
那天早晨,柴斯特按了电铃,尼古斯太太把他让进去。她还是像画里的美人那样美。“你好啊,柴特,”她说,“进来吧。我以为你叫我等到十一点才搬呐。”
“哦,可能要推迟,”柴斯特说,“那位太太搬东西的卡车没有到。”
“我得把这些东西弄到楼上去,柴特。”
“好,如果她的车十一点还不来,我叫迈克斯和德兰尼把东西先搬下来。”
“你好,柴特。”尼古斯先生说。
“你裤子后边是什么东西,亲爱的?”尼古斯太太说。
“我裤子上没什么东西。”尼古斯先生说。
“就是有嘛,”尼古斯太太说,“你的裤子上有块脏东西。”
“,”尼古斯先生说,“这条裤子是干洗店刚送回来的。”
“嗯,如果你早餐吃了果酱,你很可能坐在上面了。”尼古斯太太说。“我的意思是说你很可能把果酱弄到裤子上了。”
“我没有吃果酱。”他说。
“那么,是黄油。”她说。“那上面非常明显的嘛。”
“我给你打电话吧。”柴斯特说。
“你把她的东西从那儿搬出去,柴特,我给你十块钱。”尼古斯太太说。“从午夜开始那套房间就是我的了。我要把我的东西搬进去。”随后她转过身去开始用一块餐巾去擦他丈夫的裤子。柴斯特趁机退了出去。
柴斯特回到地下室的办公室,电话正在响。他拿起耳机,一个使女的声音告诉他五层A单元一个浴室的水流出来了。他在办公室的整个时间电话铃不住地响,他记下来由使女或房客本人通知的设备故障——一扇窗子打不开了,一扇门卡住了,一个水龙头漏水了,一个下水口堵塞了。柴斯特拿了工具箱自己去修理。多数房客对他是客气的、和气的,但是七层F单元那个和丈夫分居的女人把他叫到餐厅很不礼貌地说了几句。
“你是门房吗?”她问。
“我是管理员,”柴斯特说,“勤杂工没空。”
“嗯,我想和你谈谈后楼里的问题。”她说。“我看这幢楼不是那么干净。我们的使女好像在厨房里看见了蟑螂。我们屋里从来没有过蟑螂。”
“这幢楼是干净的,”柴斯特说,“这是纽约最清洁的楼房之中的一个。德兰尼每隔一天刷洗一次后面的楼梯,我们一有机会就油漆一次。以后你没别的事干的时候可以到地下室来看看。就连我的地下室我都打扫得和我的休息厅一样仔细认真。”
“我没有问你地下室,”那女人说,“我说的是后楼。”
柴斯特趁自己还没有发脾气就抽身走回他的办公室。弗拉里告诉他维修班的工人来了,已经和斯坦利一起上了屋顶。柴斯特认为他们应该先见见他,因为他是管理员,肩负着这地方的全部责任,他觉得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干活都应该先问问他。他上了顶层的F单元,从那里的后厅上了屋顶。北风在电视天线之间一个劲地呼啸着,屋顶上和平台上还有少量积雪。屋顶走廊的家具盖着防雨布,一进平台,墙上挂着一顶大草帽,上面结着一层冰。柴斯特走到水箱那头看见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人已经爬到铁扶梯的头上修理着那开关。斯坦利站在下面几级梯子上,给他们递工具。柴斯特爬上铁梯向他们提出他的建议。他们挺尊重他的建议,但是当他爬下铁梯的时候,听见维修工人中的一个问斯坦利:“他是谁——看门的?”
他的自尊心今天第二次受到伤害。他走到屋顶的一角俯瞰着市容。右边是河。他看见有一条船顺流而下,是一条货轮在迎着涨潮前进,甲板上、舷窗中的灯光在夜雾中闪烁。这是一条出海的船,它的灯光和宁静的姿态给柴斯特一种温暖和端庄的感觉,像是草原中的一座农舍一样,就像是一个农舍在迎潮航行。柴斯特觉得和他的管辖范围相比,一艘船算不了什么。在他的脚下有成千上万条蒸汽管道、成百上千的厕所,多少英里的下水道,一百多号房客,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可能在考虑要自杀、要偷窃、要纵火或者要犯伤害罪。责任是非常巨大的。柴斯特心怀怜悯同情地想到,相形之下,一个船长把他的货轮开往大海这点小事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了。
当他回到地下室,尼古斯太太已经打来电话询问贝斯特维克夫人走了没有。他说等他给她回电话,就挂上了。尼古斯太太想花十块钱让柴斯特在贝斯特维克夫人脚底下点把火,可是他却并不想给她增加烦恼,而且很惋惜地想到她是多好的一家房客。阴霾的天气加上对贝斯特维克夫人搬走的惋惜和别人管他叫做看门的,这种种不愉快使他觉得需要找点让自己高兴的事干,于是他决定去擦一擦他的皮鞋。
但是今天早晨擦皮鞋的工作间还静悄悄地没有挤满人,擦鞋的工人布朗科沮丧地在柴斯特的脚下工作着。“我六十二了,柴斯特,”布朗科说,“可是我还有满脑子的肮脏思想。你说是因为我老干擦鞋这行当的缘故吗?你说和老闻鞋油味道有关系吗?”他把柴斯特的鞋上好鞋油,用一块粗刷把鞋油揉进去。“我的老婆是这样想的,”布朗科说,“她认为这和老跟皮鞋打交道有关系。”布朗科悲哀地说,“我脑子里想的就是女人、女人、女人。真让人恶心。我在报纸上看见一对年轻人吃晚饭。我明明知道他们是思想干净的很好的年轻人,可是我脑子里净往歪处想。一个妇女进来绱鞋后跟。‘是,太太。不,太太。明天给您上好,太太。我这样对她说,可是我脑子里想的事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可是如果是因为我老和皮鞋打交道,那我怎么办呢?这是我谋生的唯一办法呀。像你那工作,你得既是木匠,又是油漆工;既是政客,又是长期保姆。啊,你这个活可不简单,柴斯特!一扇窗户打不开了,一根保险丝烧了,她们叫你上去修理。那家的主妇打开了门,屋里就是她一个人,她穿着一件睡衣。她——”布朗科住了嘴,拿着那擦鞋布使劲地擦起来。
当柴斯特回到楼里时,贝斯特维克太太搬家的车还没来,他直接上了九层E单元按了后门的门铃。没有人开门。没有声音。他按了又按,没有开。当他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时正好贝斯特维克夫人进了厨房。“我没听见电铃,”她说,“我因为这么耽误着太着急了,根本没听见铃响。我在那间屋呐。”她在厨房的桌前坐下,脸上显得很苍白、很烦恼。
“别难过,贝斯特维克夫人,”柴斯特说,“您会喜欢佩兰姆的。你们不是搬到佩兰姆去吗?有树,有鸟。孩子们会长胖的。您会有一处好房子的。”
“那是一座小房子,柴斯特。”贝斯特维克夫人说。
“好,我去叫搬运工帮您搬东西——您的行李——现在就搬出去放在巷子里。”柴斯特说。“那儿和这里一样安全,如果下雨我让他们把东西都苫好,不会淋湿的。您为什么不现在就搬到佩兰姆去呢,贝斯特维克夫人?”他问道。“您为什么不现在就搭火车到佩兰姆去呢?”
“我想我还是再等会儿,谢谢你,柴斯特。”贝斯特维克夫人说。
某处一家工厂的笛声正在鸣十二点。柴斯特下楼去查看一下休息厅。地毯和地板都很干净,那些狩猎图的玻璃框子擦得很亮。他在凉篷底下站了一会儿,看看那些铜支柱已擦好,门前橡胶脚垫已刷过,他的凉篷质量非比一般,经住了冬天的风雨。“早安。”当他站在那里时有人和他高雅地打招呼。他说:“早安,华兹沃斯夫人。”说过以后才发现原来是华兹沃斯夫人的老使女凯蒂·莎。把她认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凯蒂穿戴的是华兹沃斯夫人不要了的大衣和帽子,用的是华兹沃斯用剩下的香水。在那阴暗的光线下,这老妇就像是她主人的幽灵。
随后一辆搬家的货车,给贝斯特维克夫人搬家的货车,倒进楼前的路边。这使柴斯特的精神为之一振,他进去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午餐。
柯利芝太太没有和柴斯特一起坐在饭桌上,因为她穿上了她那套紫色的衣裙,柴斯特猜想她是要出去看电影。
“七层E单元的那个女的今天问我是不是看门的。”柴斯特说。
“唉,你用不着为这事生闷气,柴斯特。”柯利芝太太说。“当我一想到你脑子里装的事情,柴斯特——你要做的那些事情——我便觉得你要做的比我知道的任何人的事都多。唉,这地方半夜要是着了火,除去你和斯坦利之外谁都不知道消防水龙在哪儿。还有电梯、电器、煤气和锅炉。你说那锅炉去年冬天烧掉了多少汽油来着,柴斯特?”
“超过十万加仑。”柴斯特说。
“你瞧瞧。”柯利芝太太说。
柴斯特下楼的时候,搬家的事情正在有秩序地进行着。搬运工人告诉他贝斯特维克夫人还在房间里。柴斯特点着了一支雪茄,在他的办公桌子跟前坐下来,听见有人在唱歌:“你曾见过梦游者吗?”这首歌伴随着笑声,拍手声,是从地下室另外一头传出的,柴斯特顺着这声音穿过黑暗的大厅走到洗衣间。那是一间灯光明亮、带着气体干燥剂味道的房子。熨衣服的长桌上净是些香蕉皮和三明治包装纸,六个洗衣女工都没干活。其中一个穿着楼上送下来洗涤的薄睡衣正在和另一个披着桌布的女工在房间当中跳着华尔兹。其余的人在拍手和嬉笑。柴斯特正在犹豫是否干涉的时候,他办公室里的电话又响了。是尼古斯太太。“把那个狗娘儿们撵出去,柴斯特,”她说,“从午夜开始那套房子就是我的了。我现在就要上去。”
柴斯特请尼古斯太太在门厅等他一会儿。他在那里见到她穿着一件短皮上衣,戴着一副墨镜。他俩一起到九层E单元,他按了前门的门铃。他给这两个女人做了介绍,但是尼古斯太太正在注意搬运工人抬过客厅的一件家具,没有搭理柴斯特的介绍。
“那件家具真漂亮。”她说。
“谢谢。”贝斯特维克夫人说。
“你不想卖吧?”尼古斯太太说。
“恐怕我不能卖。”贝斯特维克夫人说。“我留下这么一个乱摊子,真对不起。”她接着说,“没有时间找个人来清理一下了。”
“哦,没关系,”尼古斯太太说,“我反正要找人来重新粉刷油漆和重新布置的。我只是想把我的东西搬上来。”
“为什么您现在不就去佩兰姆呢,贝斯特维克夫人?”柴斯特说。“您的卡车来了,我看着把您的东西都搬上去。”
“我马上就走,柴斯特。”贝斯特维克夫人说。
“你那儿有些漂亮的宝石呀。”尼古斯太太看着贝斯特维克夫人的戒指说。
“谢谢你。”贝斯特维克夫人说。
“好,您跟我下来吧,贝斯特维克夫人,”柴斯特说,“我给您叫一辆出租车。我看着把所有的东西都好好地装进搬运车。”
贝斯特维克夫人戴上帽子,穿好外衣。“我想我应该跟你讲讲关于这套房子的一些情况,”她和尼古斯太太说,“可是我似乎都记不起来了。我很高兴见到你。我希望你也和我们一样地喜欢这套房子。”柴斯特把门打开,她在他前边走了出去。“等一会儿,柴斯特,”她说,“请稍等一下。”这时候柴斯特恐怕她要哭,但她只是打开她的钱袋仔细把里边的东西清理了一下。
柴斯特知道她的不快不仅是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去到一个陌生的新居,而是离开这个使她的声音笑貌、她的穿旧了的服装、她的宝石戒指仍然可以博得人们尊重的地方而带来的痛苦。那是从一个阶级降到另一个阶级的痛苦,更为痛苦的是这种离去似乎永远不会终结。在佩兰姆的某个地方她会遇到一个曾经住在法明戴尔或什么地方的邻居;她会遇到一个有像榛子那么大的宝石而手套上破了洞的朋友。
在前厅她和电梯司机、守门人告了别。柴斯特和她一起出了门,期待她会在凉篷下面和他告别,他准备再赞美一次她是多么好的一个房客,但是她转过身没有说话径自快步走向转弯处去了。她的怠慢出乎他的意外而且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正在她的背后生气地望着她,她突然又回来了。“我忘了和你说再见了,柴斯特,是吧?”她说。“再见,谢谢你,替我向柯利芝太太说再见,替我向柯利芝太太致以最美好的问候。”然后她就走了。“嗯,看起来天要放晴似的,是吧?”凯蒂·莎说。她是在贝斯特维克夫人走以后几分钟从门里出来的。她拿着一个装满谷物的纸袋。凯蒂刚走过大街,在昆斯柏罗桥上栖息的鸽子马上认出她来了,但是她没有抬头看,大约有一百来只鸽子离开栖息的地方,三三两两地在天上盘旋,就像是随风飘散的样子。她听见它们的翅膀在头上振颤,看见它们的掠影把大街上一片片水洼的反光遮住,但是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它们。她坚定而从容地走着,像是一个接近一些喜欢缠人的孩子们的保姆。当那些鸽子落在便道上向她的脚下围拢时,她故意让它们等着。随后她开始往地上撒出那些黄色的谷粒,先给那鸽群外圈的老的、病的,然后再给其余的。
一个从街角公共汽车上下来的工人注意到了这群鸽子和那老妇人。他打开他的午饭盒把他吃剩下的残屑撒在便道上。凯蒂马上走到他身边。“我宁愿你不喂它们,”她厉声说,“我宁愿你不喂他们。你瞧,我就住在那幢楼里。我可以照顾它们,我可以负责满足它们的一切需要。我每天喂它们两次新鲜谷物。冬天喂玉米。一个月花掉我九块钱。我可以负责满足它们的一切需要,我不喜欢生人喂它们。”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生人的面包屑踢到阴沟里。“我一天给它们换两次水,冬天我总把水上面的冰打开。可是我宁愿生人别喂它们。我知道你会理解的。”她扭过身子去,把袋里的最后的一些谷粒倒在地上。柴斯特想,她很古怪,她就像中国文字那么古怪。但是,究竟谁更古怪呢?是她,喂了那些鸽子?还是他,这么看着她?
凯蒂刚才说的关于天气的话不错。阴云在消散,柴斯特注意到天空放出光亮。白昼变长了。日照似乎延长了时间。柴斯特从凉篷下走出来看。他背起手往天上、往远处望去。小时候别人教他把天上的云霞看成遮掩神仙洞府的帷幕。那些降低的云层至今仍然激起他幼稚的好奇心,以为他在望着神仙的居所。但是他的心绪还不只是他虔诚的童年所遗留给他的信仰习惯的余波。而是这一天没有给他什么有意义的启示,似乎天空能够给他一个直截了当的解释似的。
为什么今天没给他什么启示呢?为什么没有什么收获呢?为什么布朗柯、贝斯特维克一家、尼古斯一家、七层E单元的与丈夫分居的妇女和凯蒂·莎以及那个陌生人等等都没什么意义呢?是不是因为贝斯特维克一家、尼古斯一家、柴斯特和布朗柯都没有能够彼此帮助呢?是不是因为那个老使女没有让那个陌生人帮助她喂鸽子呢?是这个吗?柴斯特寻思着,眼睛望着蓝天,就像他期待着空气能写出个答案来似的。可是天空只告诉给他寒冬已尽,今天是个长昼的日子,天已经晚了,是该进去的时候了。
作者简介
约翰·契佛:(1912-1982),美国现代重要的小说家。生于马萨诸塞州昆西市,读大学预科时因叛逆被学校开除。1930年发表了第一篇小说《被开除》,从此一发不可收拾。1957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华普肖一家》,之后发表《华肖丑闻》《弹丸山庄》。1977年出版自选集《约翰·契佛短篇小说集》,获1978年全国图书奖和普利策小说奖。1977年长篇小说《猎鹰者监狱》问世。契佛一生著述丰富,尤以短篇小说见长,有“美国郊外契诃夫”之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