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
2009-02-07鲁娃
鲁 娃
作者简介
鲁娃,女,祖籍山东,原系《温州日报》记者、编辑,上世纪九十年代移居法国。之前发表出版一系列纪实文学和两部长篇小说,曾获青年文学奖、报告文学奖、浙江省文学艺术奖。其后中断写作十余年。2006年开始在《小说月报原创版》《人民文学》《收获》《芳草》《江南》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多篇,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选载,并先后出版、发表长篇小说《女儿的四季歌谣》《欲望之桨》。现为《温州都市报》海外通讯专栏作家。
1
克莱贝尔太太的三个儿子分别从纽约、慕尼黑还有巴黎的蒙马特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后,都在约定时间赶回家来。之前,是同一个女人打他们手机报的死讯,电话里语调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声音也很陌生。
母亲浅褐色的大房子在暮色中像座颓败的古堡。门虚掩着,一碰就开,保罗、马丁、夏利三个兄弟鱼贯而入,登上楼梯,再走过有些狭窄的长廊,停在母亲卧室门口。长廊左右,另有三扇漆成银灰的门紧挨着,那是兄弟仨先前住的房间,陈设仍以原始状态保留着。他们原是可以进去看一眼,把手里或轻或重的行李搁下,稍稍喘口气的。但谁都没有这么做,径直走了过去。顶灯在地毯上剪出他们重叠的影子。事实上,这个坐落在巴黎西郊维瑞奈的家早已不属于兄弟几个,即便最迟离开的老三夏利,至少也有六七年不登门了。他们甚至连母亲的面目都淡漠了,只记得曾经是美艳的。而这美艳,也终于在对峙和疏离中褪色。
克莱贝尔太太仰面躺在床上,双手合在腹部,竖领裹住瘦骨嶙峋的脖颈。床是深红色的,很宽,松软的席梦思把她的身体托起来,像一枚轻巧的落叶。她竟然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丝质旗袍,旗袍是与深红同样沉郁的墨绿,隐约着条纹,盘了黑色的蝴蝶扣,看起来气息偃然,以至于伤怀的情致也变得东方乃至中国。
这种莫名其妙的刻意让她的法国儿子面面相觑,母亲怎会穿了如此奇怪的中国裙子?记忆中,她与遥远的中国并无瓜葛。然而,就算奇怪也是出于礼貌,并无一人真要去追究。毕竟儿子与母亲之间,只剩了礼貌。
房间大得无边,摆了许多家具还是显出空旷,显出清冷。虽然暖气片噗噗地散发着热量,踏了长绒地毯走向床前的儿子们还是感受到脚下的阴冷之气一股股蹿上来。窗帷半合半开,有花园里的暮色流泻进来,栖在人的额角,眼眉,唇廓,终究罩不住半边脸,就摇曳着转向别处,在空气里流淌。屋里很暗,却没人想到开灯,仿佛心里边都畏惧光明似的。
便在黑暗里沉默。兄弟几个相互打量,像是多少有些庆幸他们热闹了一生的母亲终于安静下来。父亲死后,母亲的床上不乏男人,心却是空的。脸上化了淡妆的克莱贝尔太太抿着唇,微阖双眼,一副百事百了的率性,真是活倦了的意思。算起来,克莱贝尔太太七十有五,死在这个年岁也不枉来世一场,只可惜她终身树敌,从来不肯与别人达成默契,所以即便把日子过得殚精竭虑,终是郁郁寡欢。
三个儿子都不喜欢他们的母亲。母亲从小就对他们充满敌意,恨胜过爱。所以,悲痛很稀淡,也变成了礼貌。
不知谁嘘了口气,把笼罩的情绪僵局破开一道缝隙。有人揿亮了灯,偌大的房间煌煌然亮堂起来。三个儿子依次吻了克莱贝尔太太冰凉的额头,感觉到清爽洁净的气味扑面而来,再掉头环视整个房间,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像是前几分钟里还有人走动。便猜测他们进来之前这幢阴森的房里一直有人守着,陪伴了母亲的死。
自然想到那个打电话的女人。陌生女人。
老三夏利说,她为什么要躲开呢?
老大叫保罗。老二叫马丁。他们同样不解,难道,只是不想接受我们的谢意?
电话铃响,先是楼下客厅,然后卧室床头柜上的分机也蜂鸣起来。保罗愣了愣,拿起话筒去听。是经纪人打来的电话,请兄弟三人在克莱贝尔太太葬礼之后去经纪事务所听候遗嘱宣读,时间是下周一。
2
克莱贝尔太太与三十多年前因坠机猝死的丈夫克莱贝尔先生合葬到家族墓园。墓园就在维瑞奈的青鹭湖后面,十分开阔,也十分幽静。葬礼从教堂延续到墓园,不可谓不隆重,也不可谓不庄严,只是少了些温度,少了些诀别的伤痛。送行的人不少,大多是克莱贝尔家族的枝枝蔓蔓。人们把红玫瑰一朵一朵扔到下沉的棺木上,克莱贝尔太太转眼就成了人世间的过去式。假如还有一份让人牵挂的理由,无非就是遗嘱上的签名了。克莱贝尔太太的签名有着相当分量,一笔一画都是庞大的财富,力透纸背。
一周时间并不漫长,她的儿子们很快便坐到经纪人的大书桌前了。在儿子的印象里,母亲从来都是乖戾多变的,所以她的遗嘱若不带出些惊世骇俗不可理喻,反而奇怪。
经纪人是个戴金丝眼镜的老头,寥寥几根白发梳向脑后,裸出光滑平坦的前额,灰色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有几分睿智,也有几分狡谲。他不慌不忙打量着并排坐好的三个成年男人,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卷宗,掀开来,抓起最上面那只白色信封,在手里纸鹞般转了一圈,视线落定在一处。经纪人老头与三个儿子死去的父亲是世交,从前就有来往,他看出三张脸上都隐忍着期待、焦虑甚至慌张。这是每每坐到他面前的人想藏都藏不住的表情,他见多了,虽然这些人大多富有,就像这位纽约来的克莱贝尔集团总裁保罗和慕尼黑来的欧洲公司经理人马丁。但富有从来就不与觊觎钱财的心态成反比,何况遗产取之有道。相反,倒是混迹于蒙马特的街头画家夏利无所谓些。夏利的坐相是松垮的,粗呢短大衣的前襟胡乱团在膝上,不像两位兄长那般衣冠楚楚,正襟危坐。
信封很新,却烫有古老的火印。老头用锋利的开封刀撬开,取出薄薄的一页纸,手写的两行字迹顿时穿透纸页映现出来。像是浓缩过,比预想简洁得太多,儿子们的心都提起来。老头再瞟他们一眼,清了清嗓门,念道:
珍妮·克莱贝尔女士,在其身心健康、无外力纷扰下立嘱:拟将身后所有财产(包括住房、首饰、股票、银行存款)全部赠予爱犬雪球以及它的现任托管者。前提是,二者必须留在维瑞奈克莱贝尔家族名下老宅。否则本人之所有将改赠×××慈善协会。此乃深思熟虑之意愿,谢绝干涉,不得忤逆。
签名:珍妮·克莱贝尔
×日×月×年
屋里一下子静了。
什么?我没听清!
您是说财产的全部,所有?
钟摆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炸开来一样。保罗与马丁从皮椅上蹿起来,绷在西装里的身体鹏鸟般俯冲。纵有更多的心理准备,这份遗嘱还是超越了他们的想象。
是的,全部。经纪人不动声色。
鹏鸟的翅膀耷拉下来,保养良好的脸涨红,转白,五官急遽抽搐。
经纪人先生,您能确定真是我母亲写的遗嘱,没弄错?
老头推推眼镜,把纸掉个头,拍到他们面前,喏,自己看吧,相信你们认得这个签名。
纸页太薄,被男人壮硕的手抓出撕裂的声音。
只有老三夏利坐在那里没动,如释重负似的,虽然脸上也有飘忽不定的疑惑。看两位兄长脑袋磕着脑袋,猎犬一样用鼻嗅着那两行无比简短却明白无误的遗嘱,想到自己几分钟前也曾按捺不住的忐忑不安,嘴角抽起一缕嘲讽。
夏利不怀疑这就是母亲的遗嘱。除了她,哪个女人能做出如此荒诞不经的举措?一瞬间,他对母亲的怨恨褪向淡薄,玩火般的好奇浓烈起来。那次离家,他扛着背囊走出沙龙,母亲站在楼梯上用声音追他,夏利,你真要走,就不是我儿子!母亲对他的疼爱也淡,但还是胜过保罗与马丁。
母亲年轻时在红磨坊跳艳舞,跳了几年,被写实主义新浪潮导演楚浮一眼瞄中,做了他执导的影片《午夜时光》女一号。母亲当年确实很美艳,但楚浮大导演看好的并不是她的美艳,而是藏于笑后面那种一闪而过的凄迷。之前没人发现的这种潜质被楚浮挖掘出来,成就了影片也成就了她。然而母亲也许天生不是演电影的人,离了楚浮,后来的几部影片都业绩平平,虽然也同样用了气力而且野心勃勃。于是父亲登场了。比母亲大了十多岁的富商父亲开始给母亲送花,每天一大抱红玫瑰,不管她去哪里,花都随后跟到。母亲先是不屑一顾,渐渐就抗不住了。在维瑞奈片场拍片的空隙里,她与父亲上了床,一夜销魂之后,她戴着名家CATIER打制的六克拉钻戒宣布退出片场,挽着父亲的手臂扬长而去。婚礼是一场盛宴,也是母亲身为女人的登峰造极之作,她总共换了十套美奂美轮的婚纱,把一颗心也换得五光十色。
等楚浮导演再度邀请她加盟新制作时,她已怀上七个月的身孕。父亲连儿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叫保罗。而那时,爱的疯狂退潮,母亲对富家太太金丝雀的日子开始厌倦,但电影也同样隔膜。又过去几年,夏利出生,明星梦终于远去。因此,后来的母亲认定是随风而去的爱情与随风而来的儿子葬送了她本该再度闪现的辉煌,就把儿子扔给奶妈,扔给家庭教师,看都懒得看一眼。父亲整天飞来飞去贴了地球打转,总是忙,忙什么一概不知。母亲独守空房,除了越来越多的钱,越来越糟糕的心境,没别的。
所以,母亲与他在某一点上有着共识,就是憎恨乏味的人生。母亲并不反对他逃离家族集团,去蒙马特高地做没有钱的艺术家,母亲只想他留在家里别搬出去。母亲说她老了,希望小儿子能陪陪她。人老了都这样,该淡的淡了,该浓的浓了。但夏利还是走了,没人能与母亲和平相处的,那太难,他尝试过,总是失败。掩门而去时,他听见母亲的呜咽压抑在喉咙里,便知道有一种叫亲情的东西没来得及长出来就被扼杀了。
现在,母亲在用自己的方式报复儿子们,她做到了。
夏利歆羡那条叫雪球的狗。夏利不比两位兄长,他是穷画家,他其实很需要钱。如果有了一份遗产,他至少可以开爿画廊。但是,儿子做不到的事情,叫雪球的狗做到了;儿子得不到的东西,叫雪球的狗也得到了。狗终究是人豢养的,藏在雪球后面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他听见保罗气急败坏地追问经纪人,雪球的托管人是谁,在巴黎吗?
老头耸耸肩,做出无可奉告的手势。
马丁咆哮起来,您不能推卸责任,您有义务告诉我们真相。
老头还是摇头,很抱歉,尊重委托人的意愿同样是我的责任与义务,我无权违约。
夏利噗哧笑出声来。女人到底是女人,母亲以为她真能保住这个秘密,把儿子的路堵死?都什么年代了,即便不找私家侦探,神出鬼没的浏览器还不照样把地球夹缝里的尘埃都翻到电脑桌面上来。他示意两位兄长没必要耗下去,他打趣道,你们难道不知道,经纪人的职业道德就是不让人撬开他的嘴?
身为总裁的保罗也觉出胡搅蛮缠有失身份,拽马丁一把,悻悻然退出了经纪人办公室。老头不过是一纸法律的执行人,要打要闹该找此刻躺在墓穴里的母亲。秘书小姐笑吟吟送客,被兄弟俩一拂手弄得很是无趣。进了电梯,先是保罗被电梯门夹住手,再是马丁被硬底皮鞋踩得抱脚乱跳。
夏利像只顽皮的猴把两臂挎到兄长肩上,故弄玄虚,提供一个线索,要不要?
保罗、马丁接口就说,打电话的女人?
谁也不傻,那还用得着我说?夏利顿了顿,你们有没有发觉,母亲葬礼上一直有人跟着我们,躲躲闪闪,看不清面目?
你是说,就是她?!
夏利歪着脑袋。他想他很快就会找到雪球与那个神秘女人的。
电梯降到楼下大厅。门打开,一下子捅进好几个麦克风,夏利心想不好,侧身一避,各个媒体早已包抄过来。保罗、马丁没来得及反应,被死死堵在大厅里。这群狗仔队果然神速,连当事人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倒把逮兔子的笼也备下了。保罗强装镇静,下巴扬起,摆出一副集团总裁的威仪。马丁推搡着,脸红脖子粗。记者们软硬不吃,问题如竹筒倒豆,劈头盖脑。
法国电视一台以压境之势率先抢滩:总裁先生,克莱贝尔夫人把全部遗产留给一条狗,身为原法定继承人,您作何感想?
我很遗憾。保罗面无表情。在他看来,面无表情就是眼下守卫尊严的表情。
您母亲这么做,是否表示她与包括先生您在内的三个儿子间存有不可弥补的裂痕?直截了当的是《巴黎人报》的女记者,年轻、漂亮,衣着时尚。
保罗拒绝回答,对不起,这是家事,无可奉告。
又一只话筒横空杀出,筒把小牌上写着“法新社”。攥话筒的是个黑人小伙子,音质浑厚。据说那只幸运的狗叫雪球,请问它有什么来历?
来历?马丁戗道,你问我,我问谁?
它的身家是否有望超过您二位?
马丁冷笑,超过您是一定的。
记者并不介意,照目前飚升的房价,克莱贝尔夫人仅是维瑞奈的豪宅就价值三百万欧元,作为原继承人,您会不会觉得很冤?
马丁被戳到痛处,梗着脖子叫,我当然冤,冤又能怎样?请人申冤,记者先生您吗?
似乎没人注意到遗嘱的前提与可能的转换。当事者没有。媒体也没有。
夏利躲在角落,眼看保罗、马丁抵挡着唇枪舌剑的轮番轰炸,额头油亮的一层细汗,心想等遗嘱一曝光,保不定家族集团飚升的股票会转个弯一路狂跌下来,得赶快把处在水深火热的兄长解救出来才是。夏利回身就走,从停车场开出车,刹到楼前,朝保罗、马丁吹了个响哨。那两人正从台阶节节败退,乘势溃逃,抱头把自己噌噌扔进了打开的车门。夏利猛踩油门,车箭似的射出去。狗仔队拔腿就追,到底没追上,气得直跺脚。夏利瞅一眼惊魂甫定的兄长,哈哈大笑。保罗气喘吁吁说谢谢,是丢盔弃甲的狼狈。夏利拍拍方向盘,谢它!
车果然是好车,老牌美洲豹,虽然旧,跑得仍比风快。车是母亲的。夏利离家前母亲把八成新的宝马换作美洲豹,换车不换颜色,还是黑。开回家那天,母亲从锃亮的新车里走出来,牛仔裤,白衬衣前襟束一个结,很性感,再怎么看也不像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母亲一辈子只开好车,花在车上的钱比首饰多。母亲在夏利很小的时候就说,人生只在飙车时才会找到巅峰对决的快感。保罗也记得母亲的癖好,他说母亲抒发此类感慨就像好斗的公鸡。今天一早兄弟仨把美洲豹从母亲车库里开出来,原以为宣读了遗嘱车钥匙就会落到夏利手上。夏利已多年没有车,得这辆车天经地义。没想到堂皇的美洲豹竟成了狗的坐骑。夏利开了一路美洲豹,尝到甜头,此刻还真有点舍不得这把车钥匙了。
保罗的手机响了。
马丁的手机也响了。
都是集团、公司那边的商务,股市震荡之类,千头万绪,总而言之是催主事官回去,弄得他俩烦上加烦,恨不得摔了手机。
夏利就说,你们走吧,剩下的事我来做。
两人便用眼睛瞪他。
怎么,不信任我?夏利猛然刹车,眼睛盯住前面的红灯,想要讨回美洲豹,不就得找雪球那狗东西吗?他的心境是矛盾的。挡不住车的诱惑,他鄙视自己。
到了维瑞奈,远远望见母亲的家。一地阳光,跳跃在疯长的草尖上,耀着金。看见几个人影闪来闪去,夏利猛击方向盘,糟了,狗仔队抄上来了。
掉头!掉头!保罗连连摆手。夏利把车打个转,钻进一条僻静的林阴小道。那边有扇不起眼的后门,可以暂且把车停在路旁,偷偷潜入园子。儿时,兄弟几个常骑了这后园的墙头,窥探对面的男人女人玩床上游戏,然后窃笑,再对玩伴们吹嘘。窗里那对男女来自挪威,据说北欧人都不喜欢挂窗帘。
3
李金金在地下室撞来撞去,急中生智,就从半扇裸在地面的窗口跳了出去。外面是空荡荡的另一条巷道,天井里的嚷嚷声顿时轻弱下去,人也看不见了。天井在13号门楣里,很小,铺了凹凸不平的石砖,左右围了两栋破旧不堪的老楼,墙裙布满青苔,看起来就像一处年代久远的遗址。依照巴黎市政厅的规划,这座美丽城后街的13号住宅两年前就已划入重新修缮之列,只不过一直拖下来尚未拆迁,七八家老租户就一如既往住着。都是穷人,贪的是租金便宜。李金金是新搬来的,住在同乡转租给她的地下室里。地下室很局促,门与窗正好是个对角线,门朝天井,窗朝后巷。此刻门前正围了一帮人,砰砰敲着,还用法语叫她的名字。她心里发毛,怕是警察找上门来,撒腿就跑。她是没有合法居留的非法移民,随时都有逮进警局然后递解出境的危险。
六岁半的雪球在李金金怀里汪汪叫着,李金金连忙捂住它嘴,紧张地四下张望。这是一条白得彻底干净的小雌狗,耳朵支棱着,圆眼睛一眨一眨,毛茸茸的身子在李金金怀里蜷成团,真的就像一捧雪球。后巷里没有人,李金金的脚步就在安静的午后踢踏出一串脆响。美丽城是巴黎的贫民地带,街后小巷大多僻静而破败,老房子毗连着,歪歪斜斜,仿佛能听到千百年的吟唱声。李金金抬头看了看天,深秋的阳光竟也是这般灼烈,刺得她眼皮起了皱。抹一把脸上不知是热还是紧张冒出的汗,她犹豫着。逃是逃出来了,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李金金无处可去。
就上了开往西郊的地铁快线。她没有买票,是贴在人背后蹭过自动剪票口的。兜里没剩多少钱了,她舍不得花三个多欧元乘这一趟车。这条A线她很熟,六年里不知乘过多少回,每一站不同的装饰不同的站台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幸好没有碰上查票的。到了维瑞奈,她钻过站台的出口处,牵了雪球朝墓园走去。
一周来,她几乎每天都会来这个墓园呆上一会儿。大多是傍晚,眼看夕照从墓碑上一点一点收走,斑驳的阴影像连绵破出的洞,就感觉自己的日子也是经由这些洞,一天一天溜走的。墓是新墓,石碑平置着,墓前一盆骨朵硕大的白菊花,克莱贝尔太太的脸在扶摇的菊花间闪现,笑出一抹凄迷。那是克莱贝尔太太在《午夜时光》里的剧照,黑衣白裙,挂在床头几十年,占足了整面墙。如今缩到墓碑上,阳光收走就会变得黑糊糊一片,面目不清。然而李金金是记得这个笑容的,因为在陪伴克莱贝尔太太的六年时间里,她颠来倒去已看过不下上百次这部影片。在地窖的家庭影院里,拉上黑窗帘,窝进沙发椅,几上的咖啡散发出阵阵苦香。克莱贝尔太太总要拽她一起看,却又偏与她隔只空位坐,沉缓的喘息便越过空位虫蝇似的爬进她耳朵。偏过头去看黑暗里那张脸,浓妆下密密麻麻的褶皱很清晰,是波动的水纹。李金金比较喜欢银幕里的克莱贝尔太太,笑虽凄迷却鲜活。银幕下她的脸总是倨傲地绷着,几乎不笑。
当然不仅仅是对她,克莱贝尔太太与周围的一切都是敌对的。
雪球也绕过盆栽的白菊花,爬上石碑,滑冰似的绕着圈,并用黑鼻子来回嗅着克莱贝尔太太的脸,伸出爪子去挠,还趴到上面哼哼唧唧。狗与人同样会悲伤,雪球的哭是一种回报。克莱贝尔太太很少对狗对人这么好,雪球被宠幸是个例外。所以雪球把克莱贝尔太太对它的好一五一十都哭出来了,哭得李金金心里也凄惶。这条狗原是李金金在雪地里救下的,却对克莱贝尔太太的依恋超过了她,可见狗的摇尾乞怜也是势利的。凄惶之中李金金竟也闪过一丝隐约的快感,出了口恶气似的。
是因为克莱贝尔太太的死?她被自己吓了一跳。
李金金从一开始就期待克莱贝尔太太对她的接受。雇佣不等于接受,李金金心里明白,她觉得这个期待很难。但她无法假装,只能做真实的自己,就像克莱贝尔太太从不肯委屈自己一样。磕磕绊绊纠缠了这些年,她相信自己在一步步靠近,眼看期待有了实现的可能,克莱贝尔太太却死了。死前,克莱贝尔太太满衣柜华丽的衣裙都不要,偏讨了李金金那件做工精致的旗袍穿了去。旗袍是件旧物,李金金外婆送给她的。外婆当年是上海滩某大亨的姨太太,后流落到柳镇,做了平凡人家的媳妇,有了母亲与她。李金金来法国前,外婆把她叫去,什么话也没说,就把这件旗袍装在盒里送给她。外婆比她高挑也比她丰满,外婆的旗袍她是穿不了的,但外婆眼里有一种执拗,她没法推回去。外婆已经很老,满头银发却梳得一丝不苟,轻轻的阳光在她脸上流淌,把李金金都看呆了。克莱贝尔太太死前的眼神像极了外婆,由不得她拒绝。
乖僻是无缘由的。
认识克莱贝尔太太是六年前那个罕见的冬日。天上飘着雨雪,风从身后一阵阵推来,像连排倒过来的墙。李金金撑把黑伞从地铁口走出来,不禁打了个寒噤,赶紧裹住身上的旧大衣。手里攥着的纸条上写着维瑞奈的一个地址与电话,纸条是李金金在地铁站头摆地摊时一个做女仆的葡萄牙女人塞给她的。葡萄牙女人刚被东家辞了,雇主是个独住的贵妇人,很难缠,三个月换了七茬女佣,葡萄牙人是第八任,做了不到两周也没留住,倒是给满一月的薪水,不吝啬。葡萄牙女人说,你若不怕难缠,就去试试。李金金收了地摊就去电话亭打电话,那头是个沙哑的声音,极冷淡,说是不怕空走一趟,就过去让她看看人。李金金急于谋到一份差事,不管概率多么低,还是来了。
走过草坪,树林,走过结了薄冰的一汪湖,李金金看到远近一片老房子,一幢比一幢大,一幢比一幢幽深,藏了许多秘密似的。正找着,不知从哪里蹿出一道白光,毛茸茸地滚到脚边,蹭她的裤腿,还打了个喷嚏,吐出湿漉漉的热气。李金金低头去看,竟是一条白色小雏狗,仰着脑袋,眼珠乌乌地瞪她。小雏狗哆嗦着,滚了一身泥雪。李金金四处看了一遍,不见闲人,就蹲下去摸摸小狗,没套颈圈,也没挂记了电话号码的小圆牌,想来是条弃狗,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那狗见有人怜悯它,就哼哼着,伸出粉红色小舌头,舔李金金的手,把李金金的心都舔软了。李金金只好抱起它来。它在李金金手掌里只有一捧大,冻得簌簌发抖,李金金掀起大衣就把它捂了进去。
于是,当李金金站到克莱贝尔太太面前时,她的衣襟是鼓鼓囊囊的。客厅很幽暗,是夜晚的情形。克莱贝尔太太坐在壁炉前的圈椅里,手握一只水晶杯,姜黄色的液体在杯壁间碰撞。李金金后来知道,那酒叫威士忌。壁炉里的火燃得正旺,映照着大理石一般冰冷的脸,几乎没有表情。
会说法语吗?
会一点。
声音是轻慢的,落入大厅就像沙漠扬起的细尘。
何以得到我的电话?
葡萄牙女人给的。
眼皮好像抬了一下。那么,你是知道的,谁在这里都做不长。
嗯。
语气尖啸起来,为什么还来?
我需要这份工作。李金金顿了顿,如实说了,也需要一个住处。
视线在她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像刺骨的风。李金金窘迫着,心里凉下去。客厅里却是融融的暖。
硬了头皮等。衣襟里的小狗却等不住了,钻出脑袋,挣扎着落到地毯上,打个滚,一跃蹿上皮沙发,汪汪叫道。
克莱贝尔太太倏然立起,简直就是歇斯底里,快带走,我讨厌狗!
李金金慌了,抱了小狗就走。走到门边还是听到那句答复,你,可以留下。
李金金转过身,狗留下,我才能留下。
克莱贝尔太太追过来,一副狭路相逢的样子,你说过你需要这份工作。
李金金搂紧小狗,可是,假如我扔了它,它就会死。
克莱贝尔太太皱起眉,对不起!我要的是女仆,不是狗。
李金金转身就走。没留神,怀里的雏狗又蹿出来,越过地毯,朝克莱贝尔太太扑去。等李金金意识到,雏狗已立定在克莱贝尔太太脚跟前。它仰起脑袋嗷嗷两声,滚圆的眼睛骨碌碌盯了克莱贝尔太太看,小黑鼻一抽一抽,乖巧而可怜。克莱贝尔太太愈加烦躁,踢了它一脚,雏狗忍受了,靠近一步嗅她的软底鞋,还在她脚背慢慢趴下来。克莱贝尔太太试图抽脚,狗就抬起双眼哀哀看她,眼里湿漉漉的。克莱贝尔太太摆着脸,始终不肯低头去看,嗓音却明显软下来,问李金金,它叫什么名字?李金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它叫雪球!其实,之前她根本不认识这只狗。克莱贝尔太太拂了拂手,嘟囔,什么乱七八糟。
声音骤然尖啸起来,愣什么,还不快去洗洗!它,还有你,都洗,我可不想弄脏这个家。说完,人就不见了,把李金金扔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4
李金金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对于女人来说,四十岁是尴尬的年龄,别人想要送句溢美之辞都需搜肠刮肚字斟句酌了。好在李金金娇小,白白净净,肤色细腻,看起来还算年轻。来巴黎已有十来个年头,当年五岁的儿子都在老家病床上长成了大小伙子,她却只像忽悠了一场梦。这些年,她做过路边的“野花”,有过不谈婚嫁的男人,摆过地摊,也坐过牢,还几次被警局签发了驱逐令,直到做了女仆,挣下的钱统统变成儿子的住院费医药费。自己呢,除了眼角、嘴角的鱼尾纹和女人失去的花季,除了嚼烂了吐不出来的一口洋泾浜法语,还剩了什么?幸好李金金不这么想,能让得绝症的儿子活下来,她很满足。
听到儿子患脑癌的诊断结果时,她正在老家柳镇自己的金金发廊里给顾客理发。手一抖,电话筒与吹风机都掉到地上,拖出两条蛇芯般的黑线。丈夫从医院打来的电话,他已乱了方寸,急咻咻说要骑摩托车赶来。她面前湿着头发的也是个男人,大脑袋,从李金金在镇街拱桥边开发廊起一直是她的铁杆顾客,每星期都来,来了就往李金金面前的椅里坐,有时新发没来得及长长,就单单洗个头。他心疼李金金,当然这心疼里藏了些不用言说也明了的觊觎。当时这个男人转过脑袋,握住李金金冰凉的手,问她,不舒服?李金金的泪扑簌簌落下来。大脑袋就顺势在李金金怀里蹭了一下,手也用劲捏了捏,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好帮你。李金金摇头,你帮不了我。她没去捡地上的东西,怔怔走向门口,倚到廊柱上。她的眼睛失神散光,嵌在煞白脸上,假人似的。镇街沿了河道流动着,人在街上走路不像走路,反倒像在水面漂荡。只有斜对过的拱桥是实的,骑在河道上,很霸道的样子。
李金金哆嗦了一下。是摩托车奔突的响动,声音很熟,她听出是丈夫的雅马哈,旧了,老了,跑起来气喘吁吁。探了探头,看见一道红光扑过来,越上拱桥,俯冲而下。她想叫,慢点,却发不出声。嘴还张在那里,就见车头一歪,砰一声撞上石栏,腾空而起,飞上天,又摔下来,坠到桥下。简直就是投弹、飞镖,车轱辘转着圈,不停地转,直到水面拍响惊天的水花。李金金眼一黑,人一寸寸矮下去,如蚕蜕壳,扔了一地艳丽的衣裙。
接下来是个巨大的黑洞。李金金想了这么多年也想不出失忆的那段空白里发生了什么。醒过来,天已漆黑,发廊的彩灯鬼火般闪烁,李金金躺在洗发的躺椅上,感觉浑身都是僵硬的。廊柱下一爿门板,门板上挺了一个男人,蒙着脸,只有头顶的乱发翘出来,沾满河底的污泥,身上裹条薄毯,水从薄毯里淅淅沥沥渗出来。她怔忡了很久,终于知道那是丈夫的尸体——他死于车祸,更死于有关儿子的噩耗。一对老人踉踉跄跄扑进来,揪住薄毯号哭,哭声比哀猿更凄厉。李金金没有哭,瞪着干涩的眼睛,徒劳地找寻自己。一个家就这么毁了,转瞬之间,人难道真的就这么脆弱?
她的手又被捏进大脑袋宽阔的掌里,那个男人一直没有走,她的手都被捏得起了潮。男人还凑过脸来,一遍遍重复,你要哭出来,哭出来就会好一些。粗重的呼吸热烘烘顶过来,弥漫了她,她的胃痉挛起来。
丈夫死后,李金金独自支撑了发廊半年多,终于撑不下去,就把发廊卖了。并不是生意每况愈下。丈夫死后,来理发的男人更多了,不是冲头上的发茬,而是冲了年轻轻很有几分姿色的小寡妇,乘机捏捏胳膊过过眼瘾都是好的。李金金是付不起儿子的住院费医药费,发廊再红火,对于拯救患了毒瘤的生命终究杯水车薪。李金金决定漂洋过海,独闯欧洲。她不是不知道时下欧洲早已不是遍地黄金,但理发仍是赚钱的行业,到那边开一爿发廊,总会比这边挣得多。前几年一老街坊从法国回来省亲,钞票里里外外纸一样分发,一问才知,那人就是给洋人剃头的。李金金把盘店得来的钱都压了旅行社的保证金,办妥了昂贵的欧洲七国三周游。
拿到签证后,那个一直喜欢着李金金的大脑袋几乎天天到家来,一来就闷坐半天,眼里潮起潮落。他一直反对李金金走,也一直往医院送钱贴补儿子的医药费。李金金看见他的好,知道他的真心实意。可医院那边是个无底洞,再填也是填不够的。假如真嫁给他也就罢了,可他明明是有老婆的,老婆虽没李金金好看,也未给他生出只男半女,对他却是体贴入微无可挑剔,李金金不想拆别人的桥铺自己的路。所以,李金金只能与他无言相对。最后那个傍晚,窗外下着雨,淅淅沥沥如抽动的细鞭,大脑袋像被抽痛了,捂着脸呜呜哭出声来。李金金从没见过男人这么哭,慌了,站起来就去抚他的肩膀。他转身就把李金金箍住,再不肯放手。李金金直挺挺站在手臂的围剿之中,感觉奔涌的灼热从腹部蹿上来,弥漫了全身。她伸出手指,插进大脑袋的发际,翼翼小心地捋过去。头发还是她给剪的,散发着熟悉的香波气味。李金金咬住唇,别过头去,用力地擤着鼻子。心里还是难过,就推开大脑袋,一扭身跑进雨里。大脑袋追出来,拿一把不曾打开的黑伞。雨雾笼罩过来,街灯极其昏暗。他们一前一后跑过镇街,人影在脚下四溅的水花里模糊一片。直到追上李金金,大脑袋才撑开那把黑伞,去挡头顶越下越急的雨。
他们一起去了医院。儿子病房前,李金金还是把大脑袋挡在了门外。她说她要单独与儿子呆一会儿。大脑袋就靠在走廊墙上,那把黑伞沥着水,脏兮兮的地面积了一洼。
儿子睡着了,白被褥下露出尖尖的一张小脸,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睑两抹若有若无的阴影,脸是透明的白。儿子纤弱的身子就那么一撮,藏在被褥下几乎感觉不到。李金金伸手去摸,摸到了温热的一条手臂,细细长长的,凑上嘴去亲,还是甜蜜的奶香。儿子早已不吃奶,奶香却长久留在母亲的嗅觉里。明天就要走,儿子的病就是走的全部理由。她把儿子交给医院交给他外婆,刻骨铭心的母爱从此只能靠寄回来的医药费来兑现。这里面的心酸她还无法对儿子说,儿子太小,不懂,不肯放她走的。儿子睁开眼睛,看见她,笑了,笑时两片薄薄的唇也是没有血色的苍白。李金金回笑着,在大脑袋那边忍了一腔的泪终于决堤而出。儿子伸出小手去揩她的脸颊,泪却越揩越多,湿了一掌。
李金金就这样来了欧洲,手拎一大一小两只箱子,大箱装了衣物日用品,包括外婆送的旗袍;小箱是皮箱,一应的理发工具,打开来亮锃锃的。她游魂一般走在旅行团的队尾,满目街景视而不见。最后一天,团队从德国坐夜车回巴黎,直奔戴高乐机场,准备飞返上海。行李入闸之前,她悄悄溜了。她跳上一辆出租,消失在去往巴黎蚁群般蠕动的车流中。
5
夏利看见母亲墓前的女人与狗时,顿时明白了。
保罗、马丁都走了,夏利留下来,担负“力挽狂澜”的使命。在经纪人执行遗嘱的这段时间内,夏利仍可合法住在母亲房子里。
夏利在空落落的大房子里来回走,满壁都是自己的影,飘游的气息却是母亲的,很遥远,让他伤感。他把所有居室都走了一遍,所有居室的墙上都没有父亲和他们兄弟童年的照片。母亲把这个家里的四个男人统统驱逐了。
记忆中的那个深夜下着暴雨。母亲接到一纸空难通知,父亲乘坐的飞机失事,坠到太平洋去了,机上一百三十六位乘客无一生还。儿时的他窥见母亲穿着猩红色睡袍站在门里,航空公司两个照会人员披了雨衣站在门外,雨衣与天一般黑。母亲的脸抽搐着,感觉就像撞上幽灵。雨瓢泼般倒下来,要把房子炸飞了似的。她站不稳,就靠到门框上。外边轰鸣着地动山摇的声音。
几天后,母亲的眼睛还肿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被送到她跟前。男孩的脸像极了父亲,比他和保罗都更像。送来男孩的是儿童收养中心的两个女人,她们告诉母亲,男孩是她丈夫克莱贝尔先生的非婚生子,男孩的母亲与克莱贝尔先生一起遇难了。男孩的母亲在克莱贝尔集团有一个总裁高级秘书的头衔,实则就是父亲的情妇,父亲几乎所有的商务旅行都与那个女人同行。谁都知道父亲有两份生活,这事在集团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除了母亲。儿童收养中心的人还说,母亲与她丈夫的婚约依然合法,而男孩户籍上报的也是克莱贝尔的姓,所以理论上这孩子归属于这个家庭,在其生母遭遇不测后,母亲有义务抚养并给予童年快乐,等等。这一回母亲是坐在沙发上,她感觉沙发就是一条沉船,把她一点一点沉下去,水淹漫上来,扼住喉咙,让她喘不过气来。母亲翻着红肿的眼睛,看见自己的脸像堵灰白的无人色的残墙。母亲以为她用辉煌换来的男人总该给她留有最后的埠岸,到头来却是坍塌的一堆沙砾。男孩就站在一米外的暗影里,眼睛惶恐地瞪着母亲,简直就是缩了一圈的父亲。当年父亲交由花店送了无数次玫瑰后第一次在母亲面前现形的时候,就是这样惶恐的眼神。母亲欲哭无泪,拂了拂手,女佣过来牵走男孩,她哇一声吐了满地。
这个男孩就是后来的马丁。比夏利只大了九个月。
马丁像一枚炸弹扔进这个失去了男主人的四口之家,炸毁了早就岌岌可危的城墙。母亲开始酗酒抽烟,仇恨泛滥成灾,祸及每一个孩子无辜的天地。原本就惨淡的母爱被马丁的阴影缠住,成了驱散不开的乌云。母亲从不打骂他们,也从不去学校接送他们、与他们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母亲在儿子眼里只是个陌路女人。只有她酒醉掀桌子砸杯盘甚至自残的时候,儿子们才感觉到那是他们的母亲,从而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或者哭……
夏利还发现楼道拐角那间母亲抽烟喝酒的起居室也与以前不一样了,撤了桌撤了椅,安了只立柜,铺了张简易的单人床,都是从家具超市IKEA搬来的那种。眼下已卷走铺盖,只剩了床壳与光秃秃的一张席梦思。立柜也是空的。床对过,是精致的狗窝,橡木盖的小房子,铺了红绿相间的苏格兰绒垫。地毯掀走了,地板上了蜡,亮晃晃的,扔了一路橡皮玩具:踢球的狗,拉琴的狗,当警察的狗,还有戴眼镜穿白大衣的狗博士。墙上有镜框,镶了狗照片,鬈曲的皮毛,耳朵竖起来,雪白,鼻尖一撮黑,像是无意点下的败笔。雪球大约就是这个家伙吧,可爱,又有股争宠的骄奢之气,像是母亲的狗。
夏利没想到的是,此刻站在眼前比中了六合彩更幸运的那个神秘女人竟会是中国人。
夏利刚从美丽城来。母亲的秘密藏得再深,到电脑记忆库里还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搜索出来了。夏利把美洲豹停在大道一侧,走进后街。13号大门是敞开的,天井里围了帮人,不用说就是那些无事生非的记者,维瑞奈没能堵住他们兄弟,掉头就奔这边来了。夏利自然不会像李金金那样把这帮人当作警察。他站在狗仔队后面,听见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国男人打着呵欠说,我早告诉过你们,她不在,大约是从地下室的半扇窗跑了。夏利猜这个男人是做中国餐馆的,远远就能闻到身上积攒已久的油烟味。夏利反身就走。
不知为什么就把车开到了墓园,相信是第六感驱使。夕阳正在坠落,天边的晚霞如火如荼,笼罩了绿的树青的石黄的叶,变成一色的殷红。夏利走过去,踩了沙沙响的秋叶,立在那个娇小的女人面前。李金金听到脚步声,受了惊吓似的一缩,转过身来。她扫了眼夏利,目光一躲,抬腿就走,被夏利一把拽住,就躬身抱起雪球。雪球见是生人,也不叫,只用戒备的眼睛瞪着夏利。夏利发现女人的脸不像侧影那么年轻,有隐约可见的沧桑,埋在疲惫之中。但她仍是好看的,有种世俗的洞察与逆来顺受。对一个法国男人与画家来说,阅读这类表情是新的体验。
为什么要躲?夏利拗口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李、金、金。
李金金没吭声。垂下眼帘,细长的眼睛盯着脚尖。
夏利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是你通知我们母亲死讯的?
李金金不置可否。瞟他一眼,轻声说,你叫夏利。
夏利想到母亲一定给她看过他们兄弟的照片,替自己解着围,你看像我母亲的儿子吗?
李金金笑笑,是礼貌。其实她无心玩笑。
夏利抗拒不了好奇,为什么要逃?跳窗?
门口来了警察。
错,那些人不是警察,是记者。又问,你怕警察?
是。李金金老实地说,我没有“居留”。
夏利眨了眨眼,突然觉出这个女人并没想象中那么幸运。他问,知道那些记者为什么找你?
摇头。
没人告诉你很重要的事情?
还是摇头。
夏利迷惑了,跨前一步,两臂支在李金金肩上,压得她有点踉跄,你想想,真的没有?
李金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真的就去想,想了半天,就从兜里掏出一个折成两半揉皱了的信封,递给夏利,是不是它?昨日收的挂号信,没来得及拆。
夏利不用看也知道是经纪人寄的遗嘱照会。拆啊,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李金金低下头去,我看不懂法文信,以前都是克莱贝尔太太帮我看的。她脸上飞起薄薄的红云,有些难堪。
夏利的手下意识推了一下,情绪复杂起来,复杂到不敢堂而皇之去接那只沉甸甸的信封。眼前这个女人竟然懵然不知母亲已把庞大遗产都给了她与狗,夏利该怎么办呢?
李金金却把信往他手里使劲一杵。李金金眼里有种不设防的颟顸,很黏稠,他推不开。
雪球也不失时机汪汪大叫,是胡搅蛮缠的亲昵,表演欲极强。
夏利只好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说,我母亲把遗产留给了雪球和你。夏利的这句话说得很费劲,也很迟缓,是他拆了信,读了信,然后发了一阵呆才硬是说出口的。早成事实的一句话,竟要由他来说,有点黑色幽默的意思。
李金金分明听清了,怔在那里,脸先是煞白煞白,转而绯红绯红。
不会的。克莱贝尔太太临终我守在身边,她什么都没说。
然而她做了遗嘱。
李金金还是不相信,凭什么要留给我?
你也质疑遗嘱的真实性?夏利侥幸了一下,更沮丧了,可它不是假的。
其实李金金心思很多,不像表面那般惶恐。她看着夏利,这个克莱贝尔太太后来一直挂在嘴边的儿子,李金金觉得他的脸挺像他母亲,不是五官,而是神态。他和他母亲都是骄傲甚至骄奢的,但这骄傲骄奢里面,也都藏匿了被打击的挫败感。李金金不由得替他惋惜,一个男人把母亲丢失了总是可怜的。
李金金还在这个男人眼里看到自己,错愕复杂的一张脸。如果这份遗嘱不是天方夜谭,她怀疑自己正在成为一个无助的母亲用来报复儿子的工具,还包括了雪球,一条狗。
外婆说,好鸟不吃嗟来之食。她不应该做报复的工具而接受遗产,况且,克莱贝尔太太不欠她。
夏利一惯的诙谐或者玩世不恭收敛起来。他居然有些窘迫,所以,我找你,希望以克莱贝尔家族的名义与你谈谈。
讨回遗嘱?李金金直愣愣的。
不,你别误会,我们只是想……夏利开始结巴。
李金金似乎不想听他的下文,眼里飘着迷惑,牵着雪球回头走了。是回家。
夏利要用车送她,她没让。夏利就追着她的背影说,你再想想,我会去找你。
6
雪球一直不喜欢地下室,虽然局促的空间几乎一大半都用来安置它的窝了。李金金只给自己留了个狭窄的铺位与吃饭的小桌,雪球还是不满意,动不动就趴到窗栅栏上对了外面的空巷狂叫,叫到后来变成呜咽,俨然一副拼死也要越狱的架势。雪球其实就是个落难公主,养尊处优惯了,过不来穷日子,再哄也是无济。克莱贝尔太太的荒诞也算是有预见,把遗产给了雪球,好让它继续过维瑞奈的富豪生活。而她,假若不是沾雪球的光,与克莱贝尔太太又是一种什么情分?
李金金坐在地铺上,脑子里一锅糨糊。说是铺,不过是一张别人扔掉的席梦思,捡回来,安到靠窗的地上,再铺了干净的被褥。老房子的地下室总是潮的,所以坐在上面会有凉气从屁股底下逼上来。李金金蜷起身子,下巴抵在膝盖上,任雪球的尾巴在她背上甩来甩去。李金金一直盯着地面,那里有几只蚂蚁在灯影下爬,挤成堆,扛了一团面包屑。李金金觉得这些蚂蚁都爬进了她心里,把她的心啃出许多窟窿。
克莱贝尔太太是在那个飘着雨雪的冬日留下李金金的。
浴罢的雪球可爱极了,仰着四肢惬意地团在浴巾里打鼾。卫生间里热气氤氲,镜面凝了水珠,看什么都是一个影。浴缸里的李金金把身子埋到泡沫底下,微阖的眼里晃来晃去都是水珠。她觉得那就是自己的泪,正淅淅沥沥淌下来。克莱贝尔太太扔下一堆衣物给她,大多八成新,质地考究,有的甚至连品号的牌子都没摘下来,挂在衣架上,像一队迎面走来的时装模特儿。李金金从来没有这么考究的时装,她想象自己穿上任何一件都会很靓丽,但她还是不开心。因为她的主子说,我希望你把带来的所有都扔掉。所有的含义是什么?还包括她的经历,她的过往,她的儿子吗?未免太霸道了。李金金想说我卖力不卖身的,没敢,就在心里反感这个阔绰的老女人。
她从浴缸里站起来,抹去镜面的水雾,看见镜里出水莲藕般的一个身子,皮肤光滑而有弹性,想到自己比这女人年轻了大半,心情突然就好了。她把短发略略修剪,吹得蓬蓬松松,再拣了套蝙蝠衫牛仔裤穿上,拍了拍雪球,利利落落走出去。李金金的审美带着江南小镇的飞扬与跋扈,敛进内里,就成了逆来顺受的一种沉静,倒也别致。她问主子,太太,我该做什么?克莱贝尔太太瞟她一眼,暗自藏下吃惊,说,告诉你的狗,不准上楼。
那一天,李金金什么也没做,就收拾出自己的一间屋子。主人把楼下的一个居室拨给她和雪球,房间不小,还带有独立卫生间。床、衣柜、桌椅还有被褥床套都是现成的,留有别人的痕迹,她猜测是前面八任女仆留下的。李金金所有的穿戴都被克莱贝尔太太扔进了垃圾箱,硬是抢回一张照片,儿子的照片,豁着牙,憨态可掬。桌上有只空相框,她取过来,随手就把儿子的照片夹进去。儿子是她漂泊的理由,她不能失去这个支点。雪球没有窝,她就扯来旧毛毯围了一个圈,雪球滚进去翻个身,又踢踢踏踏追她的脚后跟,乐晕了。李金金就对雪球说,宝贝,总算有个家了,你要好好表现喔。
李金金!主人在门外叫她,她便随她下了地窖。地窖修成了影院,幽暗中触手可及的豪华。她在主人指定的位置坐下,主仆之间空了张椅子。银幕亮了,年轻的克莱贝尔太太穿着高跟鞋从巴黎的街上走过来。李金金睁大眼睛,被主人早年的美艳镇得气也不敢出。李金金也曾经是漂亮虚荣的女孩子,虽然只在柳镇那样的小地方亮眼,明星梦也是做过的。读高中那一段,她夜夜去录像厅看录像,落下功课,考大学也落了榜。后来开了发廊,结了婚,才把耽于幻想的那颗心收回来。收是收了,天生的几许浪漫却是不变的。由于语言障碍,李金金看不太明白《午夜时光》这部影片,而克莱贝尔太太的心思她却有几分懂。虽然她不过是初来乍到的女仆,但从浴后主人注视她的那一瞥开始,她已无意间打击了对方的自信。因此,克莱贝尔太太急于展示她的不同凡响,哪怕这些不同凡响已经老掉牙。女人间的战争从来始于媲美。
很快,这些细密的小心思李金金再也无暇顾及。她发现,维瑞奈的这座豪宅里几乎处处都是雷区,每踩出一步,就有触雷爆炸的危险,导火索还不捏在克莱贝尔太太手里,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发作的向度与频率。
咖啡没煮出纯正的味,克莱贝尔太太一口吐出来,扬手就把咖啡杯摔了。李金金收拾碎瓷片,手指割出了血,用嘴去吮。克莱贝尔太太一把夺过她的手,找来创口贴替她贴上,表情也是嘶嘶的疼。有回熨衣服,李金金把条不该熨的亚曼尼黑色长裙烙出火印,主人裙已上身,脱下来就朝李金金劈头盖脸扔过去。李金金罩在裙里不敢动,连说对不起,我用工钱赔。克莱贝尔太太啐她,就你,赔得起吗,亚曼尼!克莱贝尔太太从这头窜到那头,扬言要赶李金金走,像愤怒的母狮。李金金忍无可忍,争辩道,女仆也有尊严的,连条裙子都不如吗?克莱贝尔太太哪肯善罢甘休,骂累了坐下继续骂,一直骂到李金金的脸由白到红,由红到紫。
那天夜里,如果不是主人推门进了她的房,李金金是决意第二天走人的。克莱贝尔太太站在床边,面对李金金赌气的脊背,说,那样的衣裙我有一柜子,原是不值得在意的。李金金霍地坐起,冲她冷笑,那您在意什么,在意我的感受吗?克莱贝尔太太垂下眼帘,倏忽间显得很老迈,她说,对不起!声音也是老迈的。李金金自己的心酸转成了别人的心酸,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另一次是雪球越了禁区,被克莱贝尔太太从楼梯上一脚踹下来,瘸了腿,半天都没站起来。李金金心疼极了,抱起雪球,对怒容满面的主人说,都是我的错,它只是条狗,不懂您的意思,要惩罚就惩罚我。克莱贝尔太太反诘,它不懂,你说的?顾自下楼出门去。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冷然道歉,告诉你的狗,我不是故意的。
等从街上回家,克莱贝尔太太竟给雪球买了一套卧具,蓝底白花毛绒睡篮,苏格兰红绿小方毯,还有一堆狗玩具,都是做工精致的名牌货。李金金的气一下就消了,她对雪球说,宝贝,太太在将功赎罪呢,她的心其实不坏。
还有一次,克莱贝尔太太早晨起来就问李金金,你会做中国菜吗?我想尝尝。李金金转身就坐地铁去了中国城,买了大包小包中国食品与作料,系了围裙在厨房忙了一下午,做出葱烤鲫鱼,冬菇菜心,龙虾豆腐,辣子鸡丁,素什锦等家常菜,还煲了一锅鸽子参汤,文火炖了三个多钟头,炖出乳汁般的一层白。一道道摆上席,又插上花点上蜡,还把自己仅存的一盘中国民歌放进音响旋起来。李金金的这些小情趣是外婆那里学来的皮毛,多年不练,都疏淡了,她想哄哄洋人或许还凑合。暮色低垂,克莱贝尔太太下楼了,居然穿戴齐整,披了外出的皮绒大衣。她掠一眼满席的五颜六色,漫不经心地说,我订了位,出去晚餐了。李金金说您不是吩咐做中国菜么?她拂拂手,我改主意了,你自己吃吧,祝你好胃口!李金金被戏弄得一愣一愣,只好屁股往椅上一,大啖一顿。
那天,克莱贝尔太太又有了新花样,吩咐李金金把衣帽间两扇大壁橱里的衣物该洗的洗了,该熨的熨了,该挂的挂好,该叠的叠仔细了。数数,总有上百套裙装裤装,一应名牌,弄得洗衣房色彩斑斓张挂得像万国公馆。李金金连轴转地洗熨一周,掌心燎起血泡,筷子都握不住。终于摆弄停当,一摞一摞要往楼上搬,克莱贝尔太太把她拦住说,我刚打完电话,这些衣物捐给教堂了。李金金愕然,既然捐了,为什么还要洗熨?前日还嘱咐熨仔细了,要穿呢。克莱贝尔太太扬着下巴,看也不看她,圣诞节了,总要做些慈善的。李金金吹一吹掌心的燎泡,浑身骨架都瘫了,却是没辙。只好暗暗骂道,疯老太婆,都把人当黑奴使了,还玩什么慈善捐助,简直就是万恶的中世纪!
好在,李金金的优点是记着别人的好,记着退一步,海阔天空,所以她没像主人的前八任女仆那样,被维瑞奈的大房子撵出来。没被撵走的理由克莱贝尔太太告诉过李金金,她说你与别的女人不一样。李金金回说您也与别的太太不一样。克莱贝尔太太顿时面有愠色,是吗?李金金斗胆跟上一句,其实,您笑起来挺好看的,也年轻。克莱贝尔太太劈手打断她,我早已不会笑了。
其实也不尽然。克莱贝尔太太高兴的时候是不多,每月两次见心理医生却是例外。所以李金金觉得女主人与那个心理医生的约会有点情人约会的意思。她参与过一次,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按了门号密码进去,电梯正咣当咣当下来。克莱贝尔太太看也不看电梯,快步登上楼梯。楼梯是螺旋形的,嵌着铜条,铺了织着皇冠图案的厚绒地毯,上去一点声息也没有。克莱贝尔太太走得可以说是慌乱,腰背一晃一晃,搞得李金金也乱了步子。然后是一条曲曲弯弯的走廊,打着橘红色的壁灯,把她们的影子从墙这边摇到墙那边。摇到深处,走廊突然亮了,开阔起来,门里走出精瘦精瘦的一个男人,头发掖到耳后,下巴抵着前胸,狭窄的脸面上只见突出的前额与硕大的鼻子,眼睛、嘴还有其他部分似乎都省略掉了。李金金还没看真切,就被独自抛在了廊厅中。她在靠墙的软椅上坐下,缩了缩身子。李金金觉得这个地方怪怪的,有种诡谲的气象,她东张西望,坐在那里心神不定。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李金金都要睡着了,门才咿呀打开,克莱贝尔太太摇曳着腰肢走出来,面颊一片潮红。她涂了睫毛膏的睫毛翻上翻下,把眼里的云水秋波送出来,竟是少女痴迷的情态。那个凸前额大鼻子的心理医生把她簇拥出来,一只手臂还长臂猿似的搭在她肩头,分外呵护。克莱贝尔太太忘了李金金的存在,只顾与医生寒暄着,说是寒暄,更是打情骂俏的意味。跟在后头的李金金捂了嘴想笑,就这么一根竹篾样的男人,怎么就弄得克莱贝尔太太如此颠三倒四?李金金不解。
出了大楼,克莱贝尔太太依然亢奋。她不停地说她那位无与伦比的心理医生,与常态下的冷漠肃杀判若两人。克莱贝尔太太竟然还说,她之所以还活在世上,就因为每两周要赴这个约。听了这话,李金金大为讶然。克莱贝尔太太感觉到了,脸紧了紧,你是不会明白的。
直到领了好几个月薪水,李金金请假去巴黎,主人问她做什么去,李金金说去中国银行给儿子寄钱。克莱贝尔太太流露出一丝惊讶,你有儿子?李金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是的,他有病。克莱贝尔太太噢一声,眼皮跳着,脸有点变色。她不由分说就从车库开出美洲豹,执意要送李金金去。李金金刚跨上车,没及坐稳,车就飞弹一样射出去。克莱贝尔太太衣袖挽到臂上,细长的手急骤地转动方向盘,手背上经络突起,有浅褐色的老人斑沉淀在白皙的皮肤下。车里放着强烈的音乐,节奏感极强,李金金感觉是在迪斯科舞厅跳一支劲舞,都跳晕了。那是李金金第一次坐主人的车,第一次与太太贴得这么近,也是第一次听太太伤怀地对她说,我也有儿子,三个儿子,都走了!这突兀间缩短的距离让李金金别别扭扭很不自在。
克莱贝尔太太还叹了口气,其实,我们都是不幸的女人。
当时,李金金对主人的感慨不以为然,后来才一点点嚼出味来,味是苦的。
灯晕摇晃,笼罩着李金金枯坐的背影。怀里搂着的雪球睡熟了,打着鼾。遗嘱让李金金心里很乱,满眼都是克莱贝尔太太弥留之际的叠影。克莱贝尔太太死于肺栓塞,从确诊到不治的过程很漫长。大夫说她吸了太多的烟,尼古丁积淀在肺里,肺都黑了。加上酗酒,威士忌、白兰地还有伏特加都是烈酒,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日复一日流水般地饮。大夫还说她不快乐,有抑郁症,她看心理医生就像走街串门,她抽烟酗酒都是想让自己快乐起来,但是失败了。大夫的结论让李金金倍有同感,她觉得主人的病与死去的克莱贝尔先生还有从不回家的三个儿子都有脱不了的干系。克莱贝尔太太病危时,李金金三番五次劝她给儿子打电话,都被决然拒绝。克莱贝尔太太出院回了家,躺在自己床上,一口一口吐着长气,枯槁的手攥住李金金的手,攥得很紧,掰都掰不开,直至咽气。咽气那一刻是拂晓,稀薄的晨曦从窗帘的折缝里穿进来,水一样淋到死者青白色的脸上。卧在床边的雪球跳起来,哀嚎一声,伸出前爪就去拍脸,拍不醒,又呜呜咽咽用舌头去舔。李金金忍了半天的泪一下子汹涌而出。雪球从枕下衔来一个纸团,展开来看,是三行电话号码,分别写了保罗、马丁、夏利的名字。李金金明白这是克莱贝尔太太派给她的最后一桩活,当即打了电话,又把家里前前后后拾掇了一遍,然后悄悄走了。
现在李金金觉得死去的克莱贝尔太太是在与活人捉迷藏,不是与李金金,就是与她的儿子们。钱还有房子与人的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主人用自己的死玩一次迷藏不过分。
克莱贝尔太太比自己更不幸吗?没有比过,她只知道自己善于吞咽。
拂晓再次来临,也是乳白色稀薄的晨曦,只是此拂晓已不是彼拂晓。一夜无眠的李金金站起来,捋把脸,心里一半是空,一半是实。她伸伸酸麻的四肢,牵着睡眼惺忪的雪球出了门。
美丽城静若无声的梦,李金金居然感觉到了地底下头班地铁驶过来的振荡。
7
李金金去塞纳河的堤岸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两头是两个庞大的桥墩,把她挤压成黑黝黝的小点,像移动的坐标。她是河边的常客,每每想儿子了就会情不自禁来这里。走着,两头的桥墩就在眼里变成了家乡的那座拱桥,桥下流着水,儿子忧伤的脸从水里漂过来。
然后,她去一家温州人开的小吃店喝了两碗粥。粥是海米皮蛋粥,热腾腾的,很地道。又买了一张电话卡给母亲与儿子挂电话。儿子竟然在母亲家里。母亲支支吾吾,不用说是医药费接不上茬才出院的。通话间她听到儿子的喘息很重,就想象那头的一张脸是潮红的,带了病态的虚弱。多年来,儿子的声音从细变粗,虽然一直在病床上,终究还是长大了。儿子在电话里说,妈,别担心我,我很好的,你小心自己,在外边别累了身子。她出门前的心思突然就变了,儿子的命捏在自己手里,没钱就得死。她哽咽道,儿子,妈会挣很多很多钱给你治病,你等着,啊!电话断了,话筒也湿了。
出了电话亭,她踅身下了地铁,直奔维瑞奈。她不想再等夏利来美丽城这个破地方来找她。这一回她没逃票,她觉得自己很快会有钱了,应该买票的。到站,抱着雪球走出地铁口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个法文发音在叫她,转头去看,就看到了蓝眼睛下一脸大胡子,以前的那个男人。
李金金,真的是你?
她被一阵旋风裹挟了去,树叶一样贴到宽阔的胸膛上。粗重的气息弥漫着,带着熟稔的难闻的汽油味。她挣扎着,推开那个胸膛,一个踉跄站定,脸腾地红起来,又白下去,如透明的纸。
李金金没说话,喘着气。
胡子的手臂就这么张着,带了点弯曲,一不留神就要把她再度揽进去。
她又退后一步,是拒绝的凛然。
胡子就说,我一直在找你,你究竟去了哪里?
她的委屈涌上来,湿了眼睛。她想说,我被警察抓进牢里了,又觉得无从说起,就沉默着。眼前晃动这个法国男人几年前的脸——胡子很乱,眼睛很蓝,笑很性感。
胡子又说,李金金,我想你!
她赶紧低下头,试图藏起突然而至的心酸。
胡子一把把李金金拽进旁边的咖啡馆。他替李金金要的是绿色的薄荷水,李金金爱喝这种饮料,他记着。
李金金初识胡子是公路边细细窄窄的安全岛,一个奇特的地方。当时她来法国不到一年。
那日李金金从机场回巴黎的出租车走下来,就知道自己错了,知道自己对欧洲的臆想是多么不切实际荒诞不经。没有合法手续,不会法语,别说开发廊,就是找一个住处混一口饭吃都几乎不可能。巴黎倒有许多温州人,但温州人向来只帮温州人,对来自外乡异地的她有戒备,不要工钱只管吃住的帮佣也不接纳。她去找那位剃头的街坊,说是犯了雇佣黑工罪,入了牢,罚了巨款,出来后倾家荡产,混到意大利去了。又去找某餐馆打工的远房亲戚,倒是勉强收留她,租了八人房的一个铺位给她,刚住满一月,找工的事还没着落,亲戚的老婆就来了,铺位自然就得让出来。李金金再次站到街上,手里拎着两只箱,箱面蒙了一层灰。是个秋夜,寒气很重,她孤魂野鬼般在街上走,不知走向哪里。拐角处,一个潮州女人拦住她,把她拽进灯影下咿呀推开的那扇门。
第二天,她跟这个素昧平生的潮州女人去了公路边的一个小镇, 安顿下来。潮州女人租有两间房,分了她一间,洗洗涮涮梳妆打扮后,她就穿了潮州女人借给她的红色风衣,迎面站到路边。她面无表情,就像安全岛上一根木桩,带着宿命的屈服与就范。潮州女人也是好心,并没有强迫她,是她自己愿意的。她要活下去,还要挣钱给儿子治病。她没有别的选择。
这条路是巴黎与国际口岸勒阿孚的必经之地,每天都有重载卡车为规避高速拥挤绕道从这里走。好处是沿途有变幻的风景,包括女人——那些随时可以采摘的野花。卡车司机多是单身,需要性宣泄,路边女色就是他们的饕餮大餐。
大胡子司机开着他的重型卡车轰隆隆驶过来时,一眼看见新来的李金金。他猜她是个“鸡雏”,很嫩,风衣下薄薄的身体萧瑟成一根细柳。别的卡车一辆辆过去,对她都是视而不见,胡子却是老鹰叼小鸡,一把拎她上了驾驶室。行至前面小镇,拽她走进快餐店,要了两份烤牛肉,一份推给她,一份自己吞掉,然后两肘支在桌面,看她忸忸怩怩咀嚼。胡子说,你很好看,但你不会兜售自己。李金金听不懂他的话,胡子就蘸了卤汁写了个很大的法文字“卖”,李金金还是不识这个字,心里却明白了,脸臊得绯红。胡子笑了,笑得有些野,有些粗,却多出一份体恤,像要呵护她的羞辱似的。她就对他有了贴身的好感。
回到车上,空置以久的欲望决堤而出。胡子扑过来,把她揉成一团,摁进自己黑黢黢的身影下。一张脸晃来晃去,就是看不清,只有纷乱的褐色。李金金化为一汪轻柔的水,流淌在噼啪燃烧的干柴上,哧哧冒烟。性的触须网一样撒开,钳住肉的奢靡,狂烈舞蹈。饥渴的李金金在陌生的身体下领受强悍的征伐与撕裂,竟是如淋甘露,分外酣畅。盘旋头顶的喘息中,她感觉自己正在骄傲地一寸一寸碎为齑粉。她成了完全的一个女人,彻头彻尾地快乐。而这种快乐,死去的丈夫竟从来没有给过她。
原来,贩卖的性也可以成就史无前例的一次颠覆。
事毕,胡子掏空了皮夹子,李金金得到在中国开发廊时足足一个月的收入。胡子还说,下周他会再来。
仿佛只在一季之间,李金金“成熟”了,打情骂俏突飞猛进。她嘴里叼一棵烟,丰满的胸乳从蕾丝内衣里弹出来,咄咄逼人。内衣外那件裘皮大衣看似昂贵,却是跳蚤市场几十个法郎捡拾来的。李金金甚至喜欢上脚下长条形的安全岛,路牙上野草时黄时绿,都是莫逆之交的缘分。公路两头牵着两个小镇,像纽扣盘在长襟上,能看到教堂、墓地的剪影,就有了人气,有了活着的感觉。身后是浓密的小树林,风吹来有哗哗的动静,李金金就与那些卡车司机在它们的掩护下做事。
李金金抬腕看表,裹紧被有钱人清出衣柜的那件裘皮大衣,把自己的体温捂起来。冬日的阳光照在浓妆夸张的脸上,总是带了些惨淡的意味。这天是李金金的爱情星期五——如果她这类女人还配拥有爱情的话。等候的这个男人已不仅仅是肉体交易的一票生意,还让她萌生出莫名的情人心态,有期待,也有焦虑。
卡车像从地缝里钻出来,戛然停在身边,庞大的阴影把她罩住。驾驶座里,斜戴的鸭舌帽下吹出尖峭的呼哨。胡子还是准点到达了。李金金笑得很年轻,不像她三十多的年纪。攀上去,打开的车门一口把她吞没,卡车碾过路面,发出隆隆巨响。帽檐下的蓝眼珠斜斜的,看着她,半分真,半分假。络腮胡顺着面颊爬上来,一直爬到鬓角,是粗糙的褐色。在李金金眼里,这就是心仪的阳刚。她把烟蒂换到另一只手,去摸那张脸,他乘势咬住她的手,糖一样吮着,方向盘就失控了,卡车滚龙般扭动起来——他俩总这样调情,初识那回延续下来的。指尖在舌头上打转,胡子狠狠咬了一口。李金金一巴掌拍过去,媚笑道,你还真咬?照例是牛排土豆条,照例是比别人多出两三倍的票子。胡子掏光开卡车挣的钱,成全了女人对身后那个病儿的殉葬。
最后一次见胡子,是下年的半截子冬。泥地上铺陈了旧年的草茬子,凋零地黄着,风嘶鸣而过,带了凛冽的干冷。胡子来时李金金正与另外的男人苟合,胡子勃然大怒,咆哮道,婊子,看我不宰了你!李金金“呸”一声,扭头冷笑,你几时见我不是婊子来着?俩人撕扯进了树林,胡子抱住她,抱得死紧,把骨骼都差点儿捏碎了。他说,对不起,我妒嫉。李金金的心就空了。她当然知道一个娼妓被嫖客在意意味着什么。她不作声,把涌上鼻腔的一股热流咽了下去。胡子使劲摇她,不站这里了,回家,好吗?李金金一把捂住胡子抖动的厚唇,你在向我求婚?蓝眼珠在帽檐下躲闪,似真似假。李金金摇摇头。卡车司机是不会娶她的,即便真娶了,也养不了她,她身后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虽然她也期待只作一个男人的女人,可由不得她。她拿开手掌,换上唇,把血似的艳红一个一个印到褐色的胡子上。她吻了胡子,把娼妓固守的原则打破。胡子一把将她撂倒,那气势就像狂风骤雨。李金金被硌痛了腰背,回踹一脚。胡子反扑过来,狼一般蹿起,把她压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她被撕裂开来。等知觉回来,胡子已经走了。卡车擦着树林的边缘轰然而去。李金金瘫在地上,如水如泥的身体旁,是几张枯叶般抖动的纸票。
夜晚,回到与潮州女人合租的小屋,守着一盏昏暗的灯,李金金哭了。蓄在心里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水,把枕套都洇湿了。她想儿子的病,想邮递员把汇款单递到门前有棵树的老房子时母亲舒展的愁眉,悲从心来。胡子的脸晃出来,喜怒一概赤裸裸,带了法国式的简单与直接。李金金转瞬间生出恨意,恨死去的丈夫,恨那个剥夺了她幸福的儿子。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恨,让她心里发毛,极度恐惧。她把头埋进枕下,偏又摸到一只鼓囊囊的牛皮信封,抽出来看,飘落花花绿绿的钞票,撒了一床。李金金拨开它们,点燃烟大口吞吸。烟雾弥散开来,黯然的墙上荡起披头散发的一个剪影。
下个周五,胡子又来了。路边的安全岛上没有李金金。胡子等了很久。终于有人敲车门,是胡子在李金金之前有过一腿的潮州女人。胡子跳下车问,她呢?胡子至今不知道李金金的名字,就像李金金也只知道他叫胡子那样。
潮州女人说,被警察抓走了。
潮州女人又说,你若真对她好,就去巴黎警局问问,她叫李金金。
胡子这才知道,李金金是那种时刻都会被遣返的人。
这一男一女就在咖啡馆里面对面坐着,像一高一矮两截断墙。
你过得不好,是吧?胡子仍像以前那样直截了当。
李金金忍了忍,没忍住。我从牢里出来找过你,就在那个路边,我等你许多天,你的车都没来。
胡子说,我车上的货被人撬了,几十箱计算机,好几百万法郎,老板与保险公司斡旋了大半年,还是没赔全,就把我炒了。我失了几个月业,就去外省运输公司干了。没办法,要吃饭,总不能这么晃着。他一把逮住李金金的手,后来出车巴黎,我都会绕道走那条路,希望遇见你。
李金金说,我早就不去了,我不想再做那样的事。我先摆地摊,后来找到了一份工作。
很辛苦?或者,不快乐?
还好的。李金金否认,只是主人前不久去世了。
胡子的手劲大起来,李金金痛得呻吟。胡子说,跟我走吧,我不想再失去你。
李金金看他一眼,手慢慢抽回来。时过境迁,她早已不是六七年前那份心情。
胡子即刻懂了,脸肌蠕动着,大把的胡子爬上爬下。他说,你变了。
李金金笑得很淡,你也一样。
李金金站起身,准备告辞,猛然发现雪球不见了。追出门,草坪上也没影。李金金惊慌失措,顾不上与胡子道声再见,飞也似的去了。
胡子在后头跺脚,不就一条狗,至于吗?!他自然是不知道的,这个雪球可是身价百倍。
8
夏利听到汪汪的狗叫还有爪子挠门的响动,翻身起了床,噔噔跑下楼梯。
他打开门,看见一条小狗仰着脑袋站在台阶上,白白的一团,身上有些脏。他认出是雪球,因为墓地见过一面。雪球戴着颈圈,颈圈套着皮绳,逶逶迤迤拖在脚下。雪球看起来疲惫,烦躁,伤心,牙龇出来,像头找不着奶的狼崽。
夏利四遭看了一遍,没有人,心里纳闷这条狗怎么就独自跑到家里来了。他把雪球牵进屋,雪球安静了些,却是虎视眈眈地瞪他,好像反倒是他侵犯了它什么。他进厨房舀了小盆水出来,雪球叭嗒叭嗒饮了,又乜他一眼,完全是主子睨视外人的目光,然后扬着脑袋大摇大摆上楼去了。
夏利打出杯浓咖啡,喝着,旋即联系到拥有这条狗的中国女人,他想李金金丢失了雪球一定会像天塌下来一样。失去了狗,就失去了遗产继承权,夏利留在这里,不就期待这样的结果?但他又觉得不太可能,雪球即便真是走失,也不会从美丽城坐地铁找到维瑞奈来。那么就是李金金故意送回来的?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拒绝遗嘱。这种方式与见过的女人相吻合,她让夏利觉出逼仄与难堪。李金金对他一直是个谜,他想解谜,又怕伤害她,所以这狗凭空冒出来的时候,夏利心里不坦荡,好比偷了什么东西。
昨天在墓地分手后,夏利一只座机一只手机,与保罗、马丁打了一夜电话,也吵了一夜,差点没吵翻。
两位兄长的意思简单明了,决不让母亲的遗产落入他人之手,尤其这个中国女人,她凭什么?
别忘了这是死者的意愿。夏利替母亲辩解。他不喜欢电话那头的咄咄逼人。
你们注意到遗嘱的附带条件吗?这一问,竟把保罗、马丁问住了。当时情绪反弹,听力视力失常,再精明的商人也成了弱智。夏利就把遗嘱背了一遍。他智商高,从小就过目不忘。然后带了点嘲弄的口气告诉兄长,那个中国女人没有合法居留,随时都会被递解出境,遣返回国。也就是说,如果维瑞奈留不住她与狗,遗产就跑到×××慈善协会去了。
对方顿时哑了。只听见哔哔啵啵一串杂音。
马丁突然冒出一句,那个女人怎么样?
有点与众不同,起码不难看。
这不结了,向她求婚呗!
夏利扑哧笑了,拿你老弟演剧呐?
讵料保罗也是这个意思。为了克莱贝尔家族的利益,这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可以试试。
夏利火了,你们头脑里除了家族利益,还有什么?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既不是猪也不是张着口的钱袋子,我不爱那个女人,有什么理由娶她?他掐了电话,气咻咻地喘。
雪球大约在楼上呆腻了,蹭蹭地下楼来,缠在他脚边,东张西望。夏利知道它在找谁。迟疑片刻,决定穿衣出门,带它去见李金金。不管雪球怎样来的,都得问问清楚。
夏利前脚刚走,李金金后脚赶到,自然是扑了空。
李金金失魂落魄,步子急,两肩就耸起来。雪球是第一次离她而去,她感觉就像丢了儿子,心里发怵。往常遛狗的几片大草坪都篦虱子似的篦了一遍,那些地方有雪球的尿腥味,是诱惑雪球的路径,原该寻到它的,却没有。李金金没想到雪球回家心切,竟是直奔而去,再远再陌生的路都挡不住。风吹起台阶上一撮白色的毛,李金金一把抓住,团在手心,她知道雪球来过了,便坐在台阶上等。也许,夏利回来,雪球就回来了。李金金眼神幽幽地看着脚下,心想如果现在让她选择遗产或者雪球,她宁愿要雪球。
李金金回到美丽城天已擦黑,从地铁站上来,人都蔫了。她走向那个报亭,问卖报的白人小伙子有没有看见一条走失的狗。卖报人摇头。她瞥了一眼,竟然发现自己的照片印在《巴黎人报》的版面上。那是她的一个侧影,抱着雪球,正走下地铁,脸上是惊魂未定的神色。李金金掏钱买了一份,赶紧低下头,不让卖报人认出自己来。不知是谁跟踪她偷拍了照片,让她雪上加霜。
走进十三号天井,家门居然忘了锁,一推就开,忽然就听到了雪球喘息的声音,很细微,在她却是如雷灌耳。她颤抖着,叫了声雪球,一道白光飞射过来,怀里早已抱住了肉球球暖烘烘的一个东西。李金金的胸口热起来,像被儿子的手抓挠着,七上八下,眼泪也哗哗地流下来。
抬头,看见暗影里坐了个人,吓了一跳。
夏利离开那把唯一的椅子,站起身,看着她哭。
夏利的大块头这么顶天立地地一站,低矮的小屋就满了。夏利说,对不起,来得急,没有预约。他下意识地低着头,担心会触到房顶似的。之前夏利能感觉李金金的穷,却没想到穷成这样。
家里没装电话。李金金又说,谢谢你送回雪球,急死人了。
李金金抱着狗这么一哭,夏利意识到自己原先的猜测错了,就有些无从说起。
李金金也是窘,未开口,脸先红了。
遗嘱像是暗礁,潜在话题之下,两人都触碰不得。
李金金给夏利倒了一杯水,说,你们都以为母亲不爱她的儿子,其实不是这样的。屋里没有其他可坐的,就一屁股在地铺上。雪球偎在一边,头枕着李金金的腿,很快睡沉了,打着呼噜。李金金又说,你母亲在的时候,雪球也这么缠着她。
夏利说,记忆中母亲从来不喜欢狗的。
雪球让她改变了。闷着尴尬,李金金的主题就直奔克莱贝尔太太。
美洲豹总是开得很冲,每回坐主人的车,李金金都会头晕。那日,阳光很好,在圣日尔曼那座路易十四出生的城堡前,车猛然刹住。克莱贝尔太太摇下车窗,脸是僵的。李金金也朝窗外看,看见一个穿蓝大褂的画家正在花坛前给胖女人画像。地上铺了薄毡,摆着几个嵌了人像的画框,画框前的小铁匣里扔了几张钞票。这类地摊画家铁塔、蒙马特高地、巴黎圣母院门前都有,她不知主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异常的举动。
车停在那里一直不动,警察过来了,头探进窗,夫人,有什么需要帮助吗?警察的礼貌其实就是驱逐。克莱贝尔太太不回答,摇上窗,车朝前滑行。驶出很远,她还回头,像有不舍。
回到家,克莱贝尔太太就把自己关起来抽烟喝酒,就干抽,干喝,直到把烟抽尽,把威士忌喝得底朝天,才跌跌撞撞上了楼。李金金送水上去,被她一枕头摔出来,水流了一地。雪球也被一脚踢出,滚得浑身精湿。李金金敢怒不敢言。
夏利开始不自在,椅子发出锐响。
李金金瞟他一眼,后来我才知道,克莱贝尔太太是看见了你。她说我儿子是天才,不该沦落地摊给人画像的。你让她很受刺激。
夜里,李金金被巨响惊醒,跳起来就往楼上冲。推开房门,李金金看见一地的碎玻璃与玻璃下的几张旧照片。梳妆台的镜面砸空了,砸它的不是花瓶灯具什么,是主人自己的头。克莱贝尔太太穿着睡袍倒在碎玻璃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好几处还插着玻璃碴,触目惊心。李金金大叫一声,跑过去扶,太太的身体软得像棉团,怎么也扶不起,伸手去摸鼻息,也是偃然。李金金脸吓得白了,拿起电话就拨SAMU。等急救车的几分钟里,李金金看到旧照片上年轻时的夏利。雪球也醒了,看见克莱贝尔太太躺在李金金怀里,几步窜过来,玻璃碎片踩得咯吱咯吱响。它汪汪大叫,在黑夜听起来像人凄厉的哀号。还跨前去,伸出舌头就舔克莱贝尔太太脸上的血,舔得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的主子。舔到玻璃碴,就用利牙拔出来,吐掉,再去拔。血很快舔干净了,玻璃碴也清去不少,一张脸看上去不再那么恐怖,小家伙自己却满口满舌头都是血。
克莱贝尔太太颤了一下,睁开眼,感觉到雪球对她的眷恋与体恤,惨然对它笑。
李金金也看呆了,胸口阵阵发热。
克莱贝尔太太住进了医院。第二天,李金金在园里剪了束鲜花去看她。她头上裹着绷带扁在白色被褥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两片干裂的唇。李金金走过去,太太一把抓住她的手,痉挛着。李金金知道她心里苦,劝道,太太,别难过了,有我和雪球呢。克莱贝尔太太井一般的眼睛轮动起来,泪水把绷带都濡湿了。
那以后,克莱贝尔太太让李金金和雪球搬楼上住了。
李金金用眼锋扫了眼夏利,叹息道,但愿我的儿子不像你们。
夏利逮住她的眼神,你在谴责我们?
李金金摇头。我也有儿子,我知道儿子对于母亲就是一片天。
可我母亲不是。夏利辩解,我甚至难以相信你故事里的克莱贝尔太太就是我母亲。她对儿子从来都是拒绝。相信你没尝过那种拒绝的冷漠,就像掉在冰窖里。
记得克莱贝尔太太也说过类似的话。李金金的回答是,如果真有冰窖,我才是掉在里面爬不上来的人。指甲掐进手的虎口,她旋即看到克莱贝尔太太眼眸里闪动的惊疑,那种惊疑正是眼前夏利脸上的表情。她反问,丈夫死了,儿子病了,自己背井离乡,流落街头,做娼妓,坐牢,你能说她的命有多少暖意?
夏利霍然立起,质问她,你做娼妓,坐牢,为什么?
李金金与当年一样苦笑,还能为什么,为钱,给儿子治病。
你都忍受着?
你母亲也问过我,我说,人不能靠恨活着,总得给自己找点念想,希望,否则就活不下去。我死了,我儿子不也得死?当时你母亲用手捧住两腮,指缝间亮晶晶。我又说,太太您一直在恨,所以不快乐,我不想您这样,也不想我自己这样。你母亲哭了,眼泪流到手臂上。
夏利的眉头蹙起来,眉心聚成一个结。李金金仰头问他,如果那次你母亲去找你,你会跟她回家吗?
夏利沉吟,我不会。
我想也是,否则她就找你去了。
夏利缄默。
李金金却打开了话匣,想收也收不住。后来,我试着给你母亲做了回头发。那是我过去谋生的手艺。
克莱贝尔太太的头发一直都在巴黎最高档的美发厅做,据说那里的美容师给好几任第一夫人做过头发。但在李金金看来,克莱贝尔太太烫得蓬蓬松绣球般的发式并不与她眼窝深嵌的地中海脸面相得益彰,而且把她除了倨傲之外的厚道掩盖了。李金金想替主人找回温情的一面。
就在太太家里的卫生间做。李金金替太太洗了头,一层层细细地削剪、拉直,套上几个卷,送进蒸发器用低温蒸。卫生间有现成的蒸发器,还是克莱贝尔太太做明星时留下的,德国货,久已不用,但功能完好。李金金重操旧业,与主人之间的角色全变了,她有了与顾客的亲近感,自信也涌动起来。吹风机呜呜响,染成银灰的头发在她手下变幻着走向,形成一个螺旋,短短的,流云般,是可心的端庄,又带出些飘逸。
克莱贝尔太太在镜前转来转去。李金金仿佛一个魔术师,让她的脸舒展开来,焕发出神采。她做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像在问,镜里的人真是我吗?她化了妆,再把自己穿戴起来,牛仔裤,白衬衣,高帮网球鞋。李金金看她扭着腰肢走出去,简直就是青春少女。
突然,她走了回来,一把攥住李金金的手,以后见到夏利,一定让他帮你开间发廊。她说得很郑重,意味深长。
等等!夏利叫起来,我母亲真是这么说的?
嗯。李金金像缺了根弦,还是没往心里去。
夏利一拍大腿,我说呢,她怎么就弄出这么一份遗嘱。
这与遗嘱有关?李金金莫名其妙。
夏利走到地铺前,一把拽起她,比划着手势,眼神诡谲地坏笑。
李金金恍然大悟,脸腾地红起来。
夏利说,昨夜,我们兄弟三个吵了一宿,知道吵什么吗?保罗、马丁要我向你求婚,做你的丈夫,被我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包括利用婚约从而把家产夺回来的卑劣,更重要的是,夏利犹豫着,我不爱你,无爱的婚姻对你对我都是不公平的。
李金金尴尬极了,恨不得有地洞钻进去。虽然她想也没想过自己是不是爱夏利,但这样的话被对方直愣愣说出来总是受打击的。没有女人无视于男人的否定。
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灯影下夏利倏然转身,重新对了她的脸说,或许,我们都该试试听从母亲的意愿。
李金金极力掩饰着,不让夏利看出破绽。她抽出一丝冷笑,别人的意愿不代表你我,不必了。
但是,你需要钱,需要这份遗产,不是吗?
确切地说,我只需要一笔钱,不是全部。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带了雪球走,回家,回中国。李金金终于把自己对遗嘱的态度亮出来。这种馈赠接受起来难受,说出来更难受,她眼里蒙上了泪雾。
夏利不依不饶,然而遗嘱是有前提的,假如你跟雪球走了,遗产非但不再是你的,也不再是我们兄弟的了。
那就把雪球留下。
别忘了,你是雪球的托管者,没了雪球,就没了你继承人身份。夏利感慨,我母亲真是处心积虑。
这是李金金没想到的,她被打蒙了。但她支撑着,不卑不亢。其实,我没做什么,你母亲也不欠我的,我的酬劳她生前都已经给了,我很满足。连自己也奇怪,李金金在夏利面前总是很沉着,很有定力。
夏利却讨厌她的自尊,为什么固执地守着你的骄傲?那是虚伪。你需要帮助,别拒绝我。
李金金被他的居高临下戳痛,她说,我卖过身,尝够了卖身的痛,我不想再卖。
对不起!夏利弯下腰,两手按在她的肩头,凝视她,眸子里竟有了淡淡的忧伤。我只想说,试试,或许会有不错的前景。
李金金低下头,还是一个“不”字。
夏利只好道声再见,退出门去。在狭窄的空间站了半天,腿也僵了,一直不停地说话,又什么也没说明白,夏利很沮丧。门在身后闭上的时候,夏利没有急着走,靠在低矮的门框间抽了一支烟,然后掐了烟蒂,穿过天井,走上老旧的小街。听见雪球嗷嗷地叫,夏利觉得自己掉了魂儿。
9
李金金把买回来的那张报纸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加了黑框的遗嘱没看懂,照片上自己惊惶的表情被做成花边新闻,却是赖不掉了。门缝下不知什么时候又塞进来一封信,拆开来看,与上回的照会差不多,但没贴邮票,估计经纪所派人来过了。她觉得遗嘱的事就像一圈光环,在头上眩目了一刹那,很快湮灭。
李金金决定把这事忘掉,尽快找工,儿子那边等着医疗费呢。
她翻出一副旧日的墨镜戴上,出了门。她心里很虚,怕一街的人都在看她,头也不敢抬。其实,昨晚她与夏利在一起的时候,电视一台与之后的六台脱口秀节目还有法新社都已播出有关她和雪球获赠大笔遗产的新闻。报纸也不仅仅是《巴黎人报》,那张偷拍的照片已在各路媒体卖得满天飞。
李金金躲躲闪闪来到巴黎13区中国城。
她没有合法居留,自然无法去失业局登记找工作,只能在华人圈黑市无头苍蝇似的碰运气。巴黎华人圈就两个分野,一是19区美丽城,二是13区中国城。美丽城所有商铺门墙上的小广告都已搜罗一遍,没结果。13区是巴黎高层建筑最密集的区域,众多华人就住在那些高楼里,谁家要找帮佣,往往会在中国人的天主教堂、学校或者超市门口张贴启事,也只有这些招人的主子敢用无居留的黑工。
那一刻,李金金在教堂右侧的广告栏前已经流连了一阵子,终于搜寻到一则小广告,是找人带孩子的。正要伸手去揭,一只骨骼粗壮的巴掌盖过来,把她的手背捂得严严实实,人也被一股猛力扭过身来。李金金很闷地嗯呀了声,看到警帽下一身笔挺的蓝制服。
小姐,请出示您的身份文件!
李金金就这样被客气地请进了巴黎警署下属的无居留人士羁留所。这个监狱在机场附近,也许是因为遣返方便吧,她以前进来过,呆了将近一个月,这回是二进宫。当然,羁留所有别于一般意义的监狱,它关押的人毕竟不是罪犯,所以不那么壁垒森严,有时还能在一定范围走动走动。
最受侮辱的是她必须剥得精光,在女狱警的咄咄逼视下证明没有携带任何凶器以及各类毒品,然后再穿上白底蓝条狱衣,关进其中的一扇铁门,从此变为一个符号。
李金金这次的符号是117,上回是110,隔了七年,号数也长了七,李金金觉得她倒霉就倒霉在不吉利的“七”字上。李金金在铁门关上的第一时间就咣当咣当用拳头去砸,不年轻的女狱警走过来,脸在小窗后面闪着,态度还算和蔼。她问你有什么事?李金金气喘吁吁,雪球!雪球!女狱警不明白,皱起眉头。李金金这才发觉自己慌不择言,喘直了气说,家里撇下一条狗,叫雪球,我不在,它会饿死的,能不能请您帮我打这个电话,号码××……雪球属于克莱贝尔家族,李金金只能找夏利。
女狱警先是摇头,后又点头,好吧,出于人道考虑,我接受你的请求,狗毕竟是无辜的。
难道我不无辜?李金金的愤懑火一样烧上身,我做什么了,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女狱警犀利的眼神里藏了些同情,她说,这个问题该由你的合法居住国来回答,等着遣返吧!
李金金的身体就一点点矮下来,顺着白墙,铁灰色的门,坐到地上。她看到牢房的另一张铺上躺了个黑女人,仰着脸,一双奶子耸得像两墩小山包。黑女人撇着嘴哼了声,还有闲心管狗,说不定天亮人就狗一样扭上飞机了,哭都来不及。
真要遣返?李金金不相信。上回也说遣返的,到头不过一纸驱逐令,她不好好的又在这个国家呆了六年。
黑女人翻了个身,说,你那是老皇历,现在是新总统了,没听说吗,玩铁腕,说要强化力度。这不,刚递解了一批,你那铺的女人就是昨天走的,哭得呼天抢地。
李金金打了个冷战,心想这回真栽了。她不是怕回国,有时还真巴不得,只是上哪弄钱给儿子治病?她绝望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咚咚的脚步声把心思越敲越乱。
入夜,一钩新月挂在天幕,疏朗而简约。树的枝叶从高悬的铁窗投影到李金金肩背上,带着微微的重量。远处有飞机不停地降落与起飞,嗡嗡的声响如雷滚过。她坐在铺上,睡不着,脑子里晃来晃去都是这些天离奇荒诞的遭遇,像是纷乱的一场梦。只有耳边的鼾声,还有那个整日气咻咻的黑女人,才是真实的。
黑暗里,李金金看见夏利穿了件球衫叉腰站在台阶上。他算得上帅,也潇洒,是那种蓄意用满不在乎掩饰温文尔雅的“波波”族,克莱贝尔太太生前一直这么称他。但李金金无缘由地不喜欢这个男人。后来想想,其实不喜欢是有缘由的,夏利总想藏掉骨子里的优越,却欲盖弥彰,弄巧成拙,让李金金这样的女人浑身不自在。认识不多的法国男人中,李金金更喜欢胡子,直来直去,从不掩盖什么,哪怕当年她只是他的性驿站。
既然是不喜欢,为什么总也挥不去?李金金弄不明白自己。
三天过去,李金金吃了九顿狱餐,人却急遽地消瘦下去,绝望像虱子爬满全身。
到了第四天,食欲也没了,她把午餐推开,趴在铺上给儿子写信。信是平常的口气,字是木的,总要钝钝地戳破信纸。这时,女狱警过来了,把一张揉皱的报纸往窗口一亮,说,运气不错呵,这么大宗的遗产,吓死人。李金金不用看也知道是自己与雪球的那张照片,反问,落到你这儿还算运气好?狱警说,也是,等些天遣返了,运气再好也是笔在纸上画,可惜了你!
又磨磨蹭蹭地开门,磨磨蹭蹭地说,来了一位探视的。
带往鸽子笼般排成一行的探视间,李金金一眼看到夏利背身站在那里,一件黑色风衣,像个蝙蝠侠。李金金鼻子一酸,忍下了。
夏利转过来,一把抓住她,是你吗,李金金,瘦得让我认不出了?
李金金问,雪球可好?夏利说,不太好,不吃,不喝,闹着找你。李金金说,习惯了就会没事的。夏利盯着她,他们怎么你了,我会提出抗议。李金金淡淡的,别,这里挺人道的,伙食不错,住也比我那地下室好,晚上还可以看电视。夏利自然懂李金金故意轻描淡写的心思。
他说,李金金,我来是告诉你一个梦。
梦?李金金心里好笑,跑到牢里说梦,真有他的。
是的。夏利的眼神复杂起来。
夏利梦见自己关在铁罐似的黑屋里,四壁都是墙,没有窗,没有门,空气稀薄。他张着嘴吸气,声嘶力竭地呼救。母亲穿了黑衣飘然而至。母亲的头发披散着,脸却如常美艳。母亲拽了他的手要带他走,他却被越推越远。母亲凄然地笑,我的儿子,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如何救你?母亲的泪汹涌而下,从自己的手臂流到他的手臂,流成一条河。手臂就浮到河面,如同漂荡的两条小船,总也漂不到一起。他大喊大叫,船颠簸着,翻了。他在船底死鱼般泛上来,翻着白眼。母亲不见了,船不见了,河也不见了,只有他在黑屋里变成蛆,爬上密封的墙。
醒来,一身冷汗。梦境清晰如故,连细节都是活的。夏利意识到这个梦不是第一次做,八岁那年他就曾经做过,是在夏夜,有蚊子从窗外飞进来,嗡嗡嘤嘤。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眼睛瞪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他格外想念他的母亲。母亲说,我的儿子是天才,他不该沦为地摊画家的。母亲为此自残,让镜台的玻璃划破自己的脸。母亲不是一个宽宥的人,或许她只能用恨来发泄蛰伏在深层的爱。畸形的表达造成自己与别人的双重痛苦,他们母子都是怪圈上的豁口,修补起来很难。如果不是李金金,一个来自中国的女仆,把自己的命运投影到他与母亲中间,他们至今不悟。
然后,母亲用遗嘱暗示了一个前景,一个她认为不错的前景。
夏利说这些的时候滔滔不绝,至少看起来是真诚的。
李金金却早已没了做听众的心情。她打断他说,其实你不必来的,雪球交给你,我们就两清了。
夏利的眉峰竖起来,脸肌跳着,你帮助了一对母亲与儿子,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夏利撩起手腕看了一下表,现在由不得你了,我必须娶你,这是唯一不让你被遣送回国的理由。夏利从身上抽出一卷东西,递给李金金,展开来是张画,雪球的素描,惟妙惟肖。李金金冰冷的心涌上一股温热。
夏利握住她的手,说,等着,我很快就会把你保释出来。然后眨了眨眼睛。李金金想,他即便真诚也是居高临下的。
当天晚上,羁留所又遣返了一批。李金金逃过一劫,她的室友黑女人却没能幸免。那架遣返的专机是飞往北非的,黑女人从阿尔及利亚偷渡过来,就成了强制的一名乘客。被拖走时,黑女人披头散发,手抓着牢门死活不松,狱警劝不动,就动用了警棍,黑女人歇斯底里地踢蹬着,两只乳房裸出来,颠歪了,挤扁了。正是熄灯前的工夫,整座牢房到处是哭声。
女狱警再次出现是几天后的上午,像是在生气,唬着脸。李金金心里咯噔一下,全身都麻了。她想,终于轮到她了。女狱警带她出来,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是无数扇铁窗,窗栏上贴着无数双眼睛,默送她步步趔趄。走到头,女狱警朝她轻轻一搡,走吧,你被保释了!李金金似信非信,钉似的钉在那里。女狱警这才笑了,到底运气好,不用遣返了,有人要娶你,还不止一个。李金金被搡力朝前推,脚像踩在棉花堆里,软得要跌倒。
10
铅灰色的大铁门在身后咣当闭上。李金金仰头朝天上看,一架飞机正在起飞,升腾着,冲上云霄。李金金问自己,它是飞向中国吗?她进去两手空空,出来也一样,就像上了趟洗手间,什么也没变。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境变了。
阳光有些刺眼,看出去的景象白晃晃的。前面有一小块旷地,像是停车场,后面是茂密的树林子,枝叶婆娑,一群鸟欢乐地叽叽喳喳。李金金发现左右两边停了两辆车,一辆是夏利的黑色美洲豹,一辆不知是什么人的雷诺或是标志,红色,被美洲豹映衬得灰头土脸。夏利靠在车门上,戴着墨镜,吹着悠闲的口哨。看见李金金,没有动,等她过去。李金金走了几步停下了,感觉到什么,转了一圈,没看到别的,又接着走。夏利把门打开,她进了车。
车上了路。两人默默无言。李金金明知该热情,该亲近,该对身边这个男人感恩戴德,却连话也不想说,心像睡着了似的。开车前,夏利拥抱了她,她没有推诿,却让夏利感到了拒绝,有点悻悻然。夏利把李金金所有的情绪怪罪于监狱,谁从那个地方出来不带点反常?
那辆红车在他们上路后也上了路,一直远远跟在后头,你走他走,你停他停,是盯梢的架势,这也很让夏利不快。夏利击着方向盘,嘴里骂骂咧咧,杂种,你还有完没完,不信我就躲不过你们!一个红灯,美洲豹突然急转弯,下了86号国道线,一溜烟跑了。李金金一直盯着窗外,根本没在意那辆红车。听夏利嘀咕,转过脸来。夏利摆摆手,还不是搬弄是非的记者,被我甩了。
李金金这时才问,雪球呢,为什么不带它来?
带了!夏利说,可这家伙今天就是不肯在车上呆着,叫闹不停,还吐了,我就半道把它放你家了。瞧,被你们宠的,脾气大着呢。
李金金抿了抿嘴。夏利即兴夸张,嚯,算是雨过天晴啦。乘机说,过两天得赶快把事情办了,婚约,遗产,都不能拖,你还在保释期,办了才能步步到位。
李金金不吭声。
夏利看着她的眼睛,我能想象你不情愿,但我只能做这些,我不能出尔反尔说我现在爱上你了,那是以后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李金金还是不吭声。心里却无奈地想,除了感恩,我还能怎样?
夏利送李金金回了美丽城,开车走了。他知道李金金这种时候只想与雪球呆着。法国男人天生就有对女人的一份体察。
开门进屋,雪球扑出来,冲她恶狠狠嚎叫,还咬她的手,是真咬。李金金知道雪球是在生她的气,连忙抱起来,亲它的脸,对不起,不该扔下你的。
一阵响动,门没关,却有一团阴影遮蔽了身后的亮光。回过头去看,竟是胡子站在门楣下,怀里很大的一抱鲜花,遮住半边脸。
你?!李金金愕然,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胡子乜了乜眼,笑,你不肯,还不兴别人给我指路。
李金金上下打量他,穿得这么郑重其事,找我有事?
胡子忸怩起来,褐色的络腮胡颤动着,如风中的玉米须。他低下头,支支吾吾说,我来向你……求婚!
李金金说,你别逗了,今天可不是愚人节。
胡子急了,一步跨进门,屋里顿时满了。你看我像开玩笑吗?他把花往李金金怀里捂,惊得雪球抱头鼠窜。
李金金还是不相信,抱了花,闻着,冷眼看他,说,这类话题以前不是没聊过,问问你自己,信吗?
胡子发起火来,以前是以前,以前我不是没掉进去吗?现在不同,我被你那一汪水淹了,我爬不上来。胡子粗糙的脸血脉贲张,吼了几嗓门,音就嘶哑了。他说,原以为,快要忘记你了,那天一见面,根本不是那回事,回去后在床上折腾,不想别的,就想娶了你。胡子的眼圈红得可怖,名副其实一头发情的野兽。
李金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有点信了。猛地想到什么,问他,你看到那些报纸了?
嗯。胡子承认,见你的第二天就去美丽城转悠,记得你说你住那一带,没找着你,看见了报纸。报纸上的你像在被人追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我心疼。就去报上写的维瑞奈那幢大房子寻你。夏利把我拦在门外,审视了半天,然后告诉我,你被警察抓走了,关在羁留所等候遣返。我一急,拦了辆出租就往羁留所赶,赶到天都黑了,早已不准探视。第二天我的卡车装妥了货,只好运走,第三天才又坐飞机从外省赶回来。我心里急,急着要去救你,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被那帮人遣返。我请了一位律师陪我去羁留所,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未婚妻,等你出来我们会立即成婚。我这么说并未征得你同意,是强加我的意志给你,但律师说,这是保释你的唯一理由。办交涉的警官听完嘻嘻笑,他说这个名叫李金金的中国女人算怎么回事,一下冒出两个要娶她的未婚夫来?我这才知道,夏利也是要娶你的。
胡子舔了舔胡子,神情有几分沮丧。
李金金看着他,眼神里有很多内容。
胡子对着她的眼神,刚才接你我也去了监狱,眼巴巴看你上了夏利的车,没敢拦你。那是一辆好车,但我发现你并不快乐。你没答应嫁给他,我还有机会对吧?
胡子抖擞了下精神,又说,夏利很潇洒也很布尔乔亚,我不愿断定他娶你是因为遗嘱,但他不爱你、不适合你却是真的,我看得出来。还有那份遗嘱,那些钱,就算你接受了,你心里也不会踏实,因为不是你自己挣的,你就是那样的女人,是不是?胡子再粗也是对李金金用了心的人,能揣摩出面前这个女人想什么。他把李金金一把拽过来搂进怀,嫁给我吧,宝贝,我爱你,我会疼你。
李金金重温六年前这片强悍的胸膛,心跳不陌生,气息也熟稔。她突然觉得很累,支撑不住的那种累。
胡子又感觉到了,抚摸着李金金油亮的黑头发,手很轻,怕碰伤了她似的。胡子说,点点头,笑一笑,跟我回家。这几年我也攒了些钱,再贷点款,你就可以开爿发廊,会有许多顾客喜欢你的。我们再把你儿子接来,让这里的医院给孩子治病,条件好,治癌症又不用自己花钱,有社会保险,相信孩子会健康起来。胡子俯下身,吻着李金金的额头,我们会有一个很好的家,很幸福的家,不是吗?
李金金像被巨大的力量裹挟着,荡在空中。心在飞,身体却往下沉,眼前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是雨,一会儿霓红一片。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上天竟然给她送来了这么一份礼物。夏利从来不提儿子,她的儿子在夏利只是一个符号,不可能介入他的生活,他只能扮演旁观者的角色,怨不得他。但胡子不一样,他与她的儿子分明有了肌肤相亲的触感,像是一份早已熟稔的亲情。有了这些,她对一个男人还要奢求什么就是贪得无厌了。
她把胡子轻轻推开,让自己能更清晰地看全他的脸。胡子蓝色的眼睛像汹涌的海,波浪滔天。门带进天井里的风,有些凉。李金金袖起手臂,把头埋进去。再抬脸,眼圈红了,盈眶的泪。她想点头,泪早已流成一条线,停在唇上。
李金金把一个月的房租放到桌上,再压上一张小条,抱着花和雪球走出门去。胡子跟在后面,手里一大一小两只李金金的箱子。那辆似曾相识的红色标致停在路边,胡子快走几步,开了车门。李金金一怔,原来是你的这部车跟踪夏利。胡子笑了,不是跟踪夏利,是跟踪你。上了车,胡子把车钥匙放到李金金手上,拿着,这是送给你的礼物,二手货,七成新。
李金金说,我不会开车呀。
明天就学!胡子说。
午餐后,李金金抱着雪球走进经纪事务所那幢写字楼。
秘书小姐问都不问就把她带进去。经纪人在硕大的黑色转椅里站起来,金丝眼镜,稀疏的头发朝后梳,裸出宽阔的前额。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善意的光。哇哈,李金金小姐,您终于露面了!
李金金点点头,在写字台对面坐下。咖啡送上来,是那种浓缩的,小巧的杯,没有斟满。李金金一饮而尽,把杯搁到桌角。雪球要下地,她没让,就在怀抱里躁动不安。经纪人用笔逗它黑色的鼻尖,你叫雪球是吧,你是最富有的小狗喽!说着,郑重其事地取出硬皮文件夹,打开,准备就绪。
证件?
李金金递上去,说,这是雪球的户籍本,克莱贝尔太太生前办的,一直存在我这里。
还有您的?
没有必要了。李金金说。
经纪人瞥一眼李金金,说,我必须告知你,依照法兰西法律,您在拥有继承遗产合法权利的同时并未获取生存法国的合法性,所以签字生效后,您仍然有可能被这个国家驱逐……
李金金觉得老头有些饶舌,说这些废话与她有关吗。她说,克莱贝尔太太留下的遗产是给雪球的。如果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雪球的托管人,您手里的这份遗嘱是不是就跟我无关了?
老头又摇头又耸肩,您理解错了,克莱贝尔太太为了顾及三个儿子的感受才这么做的。她亲口对我说,给爱犬的目的在于给您。李金金不耐烦听老头的喋喋不休,但她尽量礼貌温和,我今天来就是告诉您,我拒绝接受这份遗嘱。
经纪人差点跌破眼镜,惊愕的眼珠定了神,拒绝,您不是开玩笑?
李金金抿了抿嘴唇,一排细牙折射着瓷白。
老头半天才说,李金金小姐,您要想明白了,这千载难逢的幸运可是上帝也给不了您的。
李金金笑笑,我想好了。经纪人先生,我是不是该签一份关于放弃的文书?言罢,像撂下一副担子,人倏忽间轻松了,思绪开始走神,飘飞到窗外去。她有些着急,想立即回到胡子车里。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经纪人拿起话筒听,一只手推着眼镜,嘴里嗯嗯地应。李金金猜到是夏利来的电话,伸手轻轻摁了。老头瞪了李金金一眼,还是转达了,夏利先生告诉我,他要娶您做他的新娘——祝贺您!
谢谢!李金金说,我是要做一个男人的新娘了,但不是夏利。
老头不得不做了份文书让李金金签。应当说,这是拒绝最便捷的途径了。然而老头显得很不情愿,郁郁地替李金金惋惜。
奇怪的是一直躁动不安的雪球竟然趴在李金金膝上睡着了。李金金低头去看,心里涌起酸楚,十万分的不舍。长久以来,雪球充满温情的依恋都是她独一无二的慰藉。她付出,她也得到,就像躺在遥远的病床上的儿子,彼此的存在使生活有了重心有了期盼也有了质感,有了她自己才看得分明的那份精彩。可是现在,她就要离雪球而去,没办法,这是她必须做出的牺牲。李金金把雪球弄醒,雪球睡眼蒙■地看着她,孩子般撒娇。她忍不住附身去吻它,吻它的脑袋,吻它的脸,直吻得泪涟涟。
没等雪球伸出粉红色舌头回吻她,舔她,她就抱起雪球往经纪人怀里一塞,麻烦您转告夏利,请他善待雪球。也十分感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很抱歉。说完,一阵风卷出了写字楼。门磕了一下她的后背,缓慢地碰上。她听见雪球嗖地从老头怀里蹿下来,嗷嗷叫着,疯了似的用爪子抓挠着门。李金金冲进电梯,趴到冰凉的金属壁面上,放声大哭。
胡子抱住了她。把她一路抱进停在街面上的那辆红色标致。胡子一直站在电梯里等她,电梯载着这个男人已经上上下下几十趟了。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9年第6期
原刊责编康伟杰
本刊责编黑丰
创作谈:《遗嘱》的期待
鲁娃
《遗嘱》是关于法国的故事。故事里克莱贝尔太太的乖戾,夏利的玩世不恭,还有“胡子”痛快淋漓的善恶爱欲都以他们特有的方式表达,荒诞,浪漫,很法国。甚至连久藏于心的不幸与隐痛,也用喜剧的反讽来发泄,无所禁忌。没有中国人会把大宗的遗产留给一只狗,即便本意不在狗;也没有中国的富人乃至穷人会如此毫不设防简而化之地去亲近、爱慕甚至接纳一个来自异域的娼妓和女仆,即便是功利,也以救赎为重。所以很难用中国人的习惯思维来演绎这些爱恨情仇的轨迹。但他们又是真实的,活在常态里,其中有我的朋友,邻居,更有街面上言谈中网络里扑面而来的男男女女。就像碧雅孚的歌,琵姬芭铎的老电影,是俗世里恒久不变的经典。从陌生到熟稔,从不理解到理解,我觉得人能如此天马行空地主宰心灵,真好。
当然,《遗嘱》也是关于中国的故事。李金金的不幸和苦难在巴黎的“中国租界”算不上独特。哪怕她背后的中国越来越强大。每当我走过那个叫“美丽城”的街区,看到她们涂抹着彩妆站在灯影的暗处等待廉价出售尊严时,我的心里就会划过一道锐痛。但我深知她们与李金金一样,是无辜的,是被生活的残酷逼迫到难堪的境地,无力自拔。李金金的奇遇固然不是我的杜撰,有着生活无处不在的可能性,却毕竟是奇遇,不是人人都能碰上,所以这些真实的李金金们若不肯回家,回中国的家,就只好在萧瑟的风里一直站下去。或者,被逮进警局,然后遣送。
这就是我的难题,也是“遗嘱”这篇小说的难题。我懂,小说不是济世良方,但就是不忍。都是同胞姐妹,我也希望自己像“胡子”和克莱贝尔母子那样给出我的一点温暖。事实上,李金金在被救赎的同时也在救赎着对方,这是她人性的亮点,也是我的苦心。或许有人会说,李金金这么需要钱,是不会拒绝奇遇带给她的遗产的。我不以为然。人在物欲横流的当前处境,总得坚守最后的心灵绿洲吧,那是颓败或者精彩外衣下的一点原色一点本真,是生命单单留给自己的意义。李金金拒绝夏利接纳“胡子”是我给李金金的期待,也是我给自己的期待。
法国让我学会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