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说废名
2009-02-05韩晗
韩 晗
“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这是一代文宗周作人先生对同时代另一位作家的回忆。毋庸置疑的是,周作人与此人不但并无矛盾,而且两人是感情甚笃的多年师生。虽然“额如螳螂”或许有点夸大,但“声音苍哑”确是事实。这位“貌奇古”的作家,就是废名。
2009年5月4日,我在北大红楼周作人展厅,遇到一位讲解员正在向一群大学生讲解周作人的生平。我面前是周作人“四大弟子”信函的展区,讲解员兴奋地指着废名的信函向红头绿羽的学生们介绍: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废名,今年,是他108周年的诞辰!
108,本是一个圆满、和谐的数字。只是,在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个与这数字极不合拍的声音:
“废名是谁?”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短短的两句诗,让一个叫冯文炳的少年,有了废名这个听起来比较怪异的笔名。
对于废名,历来都有两种反应,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与文学艺术有着精辟见解的人,一旦听到这个名字,就会兴奋地反应:早该研究废名了,他太重要了!而另一种声音则会发出颇有些不和谐的质疑:废名是谁?
是啊,废名是谁?
这确实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是一个少年天才,16岁立志要“为新文学作贡献”,22岁考入北京大学英语系,24岁出版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名震文坛;他也是一个文学编辑家,作为“语丝社”的创始会员、“创造社”的发起人、《骆驼草》的首任主编,一部新文学史,若是不把废名算在内,是有失公允的;同样,他更是一位社会活动家,他与林徽因,是为“京派”两个沙龙,他与鲁迅是忘年交,与周作人有师生谊,和冯雪峰可称好友,甚至连周扬都是他的莫逆之交。
就这样一个看似活跃的人,他却是孤独、寂寞的。
无论给废名多少种定位,或是如何来回答“废名是谁”这个问题,都无法回避废名一生中完成的20余部小说、散文、诗歌、译著与文艺理论专著,就凭这样著作等身的成就,废名的身份必然首先是一个作家。
作家似乎很多都是孤独的,废名也不例外。废名的孤独,源于他内心中的隐忧与暗伤。废名的孤独,一直是废名研究界的课题。毕竟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作家,应该都具备充满阳光的外相,譬如鲁迅的激情、施蛰存的时尚、郭沫若的奔放与朱自清的浪漫,废名与他们一道,缘何低调若此?
有学者考证,废名的那份孤独,来源于他的自卑,当年在北大外语系就读时,同学梁遇春、许君远在快班,而他却被分到了慢班。最后因为外语“背榜”——倒数第一名,不得不推迟一年毕业。北大5年,并未让废名在英语上有太大的进步,反而促进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竹林的故事》。
废名的内敛、孤独,似乎也应了他的文风,淡定、清爽,如竹林中一缕甘泉,一片白衣,飘然而过,除却轻风,不留半点痕迹。
自古英雄不恋家,仗剑独行走天涯,这仿佛是中国传统文人的理想生存状态。而废名却对于家乡黄梅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谊,每每遇到人生抉择,就主动回家休养,寻求出路。
废名最著名一次回到家乡,适逢抗战军兴,当时他在北京穷困潦倒。其师周作人在“伪北大”供职,主动致信邀请他来北大。废名不但不为所动,而且还只身跑回黄梅老家,执教黄梅一所中学,借此鍸口。不过学术界对这件史实并非广泛知晓。据眉睫在《关于废名》一书中考证,这件事的回忆者是北大教授、著名物理学家张之翔先生。
废名最后一次回到黄梅是他病逝以后。按照遗嘱,他的骨灰安葬在家乡。其时正值“文革”爆发,一切丧仪从简。
记得前些年,我去拜谒沈从文先生的墓地,一眼看到黄永玉先生提写的墓志铭: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那时,我突然想到废名。
家乡对于废名,宛如大地对于巨人安泰一样,可以赋予其超群的智慧、思考的能量与无与伦比的清丽文笔。废名在这份孤独中,自在坦然。
纵观废名一生,他不计得失,淡泊名利,构成了他一生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
无论是帮助好友冯至编辑“不谈国事”、“不为无益之事”的《骆驼草》期刊,还是屡屡发起“聚餐会”或“沙龙”,他都积极买单付账,而不顾自己是否还有买米买菜的余钱。哪怕当年从北京大学下放到吉林大学,他也无怨无悔,只要能摆下一张书桌,哪里都是废名的逍遥世界。
依我看,这与废名对于“禅”的信仰与癖好有着密切的关系。
废名笃信禅宗,这让他本身的孤独又增添了一份平淡,从他的师承关系上看,他的精神导师当是笃信佛教的周作人。周作人的苦雨斋也是废名的精神港湾,冬烘烛下参禅悟,扫雪烹茶读佛经,这是周作人最为欣赏的生活方式。深受周作人影响的废名,在生活方式上,也与周作人极其相似。
和孤独一样,参禅悟道也成就了废名的文学。无论是空灵舒畅的《河上柳》,还是平淡清爽的《菱荡》,废名的文字亦日渐炉火纯青,自成一格。但是在这种熟练、老到的风格中,渗透的却是一个作家愈发淡定的内心世界。
有人说,废名学佛但不信佛,因为废名本身是佛;我说,废名学佛但不信佛,是因为废名知晓,他无法成佛,只好以平淡之心,远远观望。
因为只有在这种无尽的观望下,才能更加看得明白,更加洞悉一切。
恬淡返璞的废名,也有因佛而怒的时候。
发怒,是佛家一大忌讳,废名却易怒,这似乎也印证了废名并非真正的佛教徒。废名最著名的一次发怒,乃是因为另一位学者熊十力,两人对于佛经有着自己的不同看法,一言不合,废名竟然冲上前去,与熊十力扭打起来,周围的学生都无法扯开一但这并未影响到两人的友谊,多年以后,两人依然是学术界的患难之交。这也从另一个侧面显示了废名卓尔不群的做派。他广交朋友但坦率直言,知他者谓他真诚君子,他平淡但不清高,乐于助人,急人所难,颇有魏晋的名士之风;他虽然孤独,但并不自我封闭,无论是从黄梅到北京,还是从北京到吉林,他都显示出了自己的开放性与适应性。
废名先生的照片,我基本上都看过。他很少穿西装,经常穿一袭白衫,在瘦削的脸庞下,白得清澈透明。白色是中国文化史上最为亮丽的一抹颜色,汨罗江畔屈原的头巾、阮籍的玉佩、竹林中郑板桥的长衫、唐伯虎的扇面,还有李玉的一捧雪——都是清白如玉,透明如水的白。
废名也欣赏这种白,这种白,似乎也合了废名的性格。
说废名孤独,废名其实并不完全孤独。他的风格虽然自周作人出,但却影响到何其芳、卞之琳等一批作家。
可以这样说,废名之前,无一废名;废名之后,无数废名。
一个优秀的作家,依靠的是精神的延续,以及作品的流传。废名做到了这点,哪怕名字已被人遗忘,但废名独特的田园诗风,以及洒脱恬淡的性格,却像一个潜伏的灵魂一样,游弋在现代人与当代人的思绪之中,构成一个又一个文学的传奇。
废名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他高洁的人品、坦诚的为人,博得了后学的敬仰与钦佩。只要与废名打过交道的人,无不被其人品所倾倒。他的终身挚友俞平伯曾以“藕莲”喻之,另一位挚友杨振声则认为废名是“真君子”。
书评人车前子说,废名是孤独的海岛,所谓寂寥忧伤,全被潮水般的激情所包裹。
我说,云淡风轻,恬淡自然,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