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80后”
2009-01-28丛治辰张颐雯师力斌徐妍
丛治辰 张颐雯 师力斌 徐 妍
编前语:“80后”是一个热门话题,而韩寒、郭敬明又是“80后”中不得不说的两个代表性人物。二人新作不断,新闻也不断。郭敬明的《最小说》杂志,郭敬明入作协,韩寒那一拖再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杂志,韩寒的新作《他的国》,都在不断制造着新的话题与焦点。2009年《人民文学》第8期的新锐专号,再一次使“80后”为众人瞩目。无论褒贬,“80后”正从“被怀疑的一代”走向“成熟的一代”,中国文坛已经无法忽视这支文学新军。“80后”像一个多面体,不但有文化运作的能力,有引领时尚的意识,还有旺盛的文学创作力。郭敬明、韩寒不仅以文化明星的形象面世,还以作品说话,这就让人不能置之不理。为什么“80后”这么火?他们有什么看家本领?他们的书写包含了什么样的文化机制?本期推出的四篇文章,虽然各执一端,海阔天空,但又并非各行其是,相互之间不乏碰撞的火花,希望读者能有所发现,有所启发。最起码,在“80后”的文化含义、身份认同、发展脉络、商业色彩及其内部差异等方面,有相对集中的讨论。至于正确与否,就留待读者朋友们评判了。
“80后”写作:狂欢下的失语症
丛治辰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
我始终认为,对1999年以来所谓“80后写作”或“少年写作”或“青春写作”现象的探讨,应该从郁秀的《花季·雨季》开始。尽管在这之前也有个别少年文学天才的传奇,如据说五岁能写诗的老咪,如《少年文艺》时代的饶雪漫,但都寥寥落落不成气候,也未受到广泛关注。而《花季·雨季》不但迅速畅销,使郁秀成为第一个具有明星效应的少年作者,而且带动出版了一系列跟风之作,甚至在此之前出版的散文集《十七岁不哭》(孙芳芳),都因之重新得到读者关注。这些跟风的作品中,虽也有少数为成年作者创作,但大多如郁秀一样,是以学生身份书写校园青春生活。
我记得我是在一个阴霾的下午,从我家乡小城新华书店的角落里抽出那仅剩的一本已被翻烂的《花季·雨季》。对当时还在读初中的我来说,这本小说显然别具魅力:在此之前,我从未读到过由同龄人书写我们自己生活的小说。尽管小说中的高中生活,其实与我的生活现实有相当大的距离,但或许正因如此,我格外迷恋于这种可供想象的现实镜像:仿佛触手可及,其实镜花水月;而越是镜花水月,越有阅读的欲望,想要看看我所在的狭隘现实,其实可以是怎样的。这样的生产与消费逻辑其实十几年来都未曾发生变化,据此更可理解我将在下文提到的所谓“80后写作”的新特点。当时《花季·雨季》的封底,照例请一些著名评论家写下片言只语以作广告,其中一条引起我特别的关注,原谅我已记不得是出自谁手,只记得大意说:《花季·雨季》是自肖复兴的《早恋》之后,最生动真切反映校园生活的作品。充满阅读欲望的我自然到处寻找肖复兴的《早恋》,而一读之后竟然让我险些跌破眼镜:从人物性格到关系设定,从情节安排到叙述形式(两部小说同样都以第三人称叙述和借助日记、信件的第一人称叙述交叉进行),《花季·雨季》都与早它多年出版的《早恋》过分相似。我当然很难判定《花季·雨季》是否抄袭,这样的判断需要严格的界定,但至少可认为是一种过度模仿。除了稍微重组情节,点缀时代道具,郁秀唯一的贡献可能就是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深圳高中生的语言方式嵌入小说当中而已。
之所以以如此长的篇幅讨论《花季·雨季》,绝非借此缅怀我懵懂的少年阅读经验,而是因为在我看来,这部小说既可说是后来“80后写作”的先声,更可看作一个预言。后来“80后写作”的种种特质,都在《花季·雨季》的小说文本及市场现象中症候性地出现了。而更重要的则是发生在文本内部的重要变革:如果我们不把两部小说的相似理解为抄袭,而是一种新的写作方式,是不是更能够理解当下“80后”一代写作的困境呢?而商业运作的模式、主流话语权的影响和作品的形态又构成复杂的互动,在此消彼长和相互渗透当中彼此规约和改变。
1999年上海《萌芽》杂志举办“新概念”作文大赛,其实本来是希望借此对体制有所反思——当时对于语文教育的讨论正热火朝天。韩寒之所以后来被那样重视,也与此相关:这个七门挂红灯却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孩子显然是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符号。而当这一符号被市场注意并充分发掘,进而成为某种文化偶像,当其长篇小说《三重门》以极不理智的狂热被购买、阅读、吹捧以及模仿的时候,“80后”写作似乎已再难与消费文化和商品市场脱开关系。白烨的判断虽然为韩寒所愤慨,但还是说出了一个重要事实:与前此的文学写作者不同,“80后”并非从文学体制内部登上文坛,而是出道之初就遭遇了他们成长的独特环境,与市场的密切关系必然影响这一代的写作方式、写作理念和写作形态。在这种境遇当中,甚至连愤怒、偏执与个性都有可能成为某种表演。如果我们还能回忆起韩寒刚刚暴得大名时,与三好学生的代表黄思路一起参加的那次电视访谈,想必仍对他桀骜不驯又机智聪敏的表现记忆犹新,但是摄像机几次有意无意特写他紧紧拧在一起的双手,已充分暴露了这个当时不过二十岁的少年内心的紧张与焦虑。记得那时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韩寒的高中同学们都认为他在学校生活中很好相处,并非尖酸刻薄之人,但我始终担心,在他后来的博客中他动辄的破口大骂,究竟是他才华横溢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潇洒本性使然,还是已经完全沉迷于他刚出道时媒体们大力营造的体制叛逆者形象而自失本性?
而继韩寒之后,郭敬明这一超级偶像的横空出世具有一种更新的标志性意义。自《幻城》出版,到《最小说》创刊,到加入作家协会,到称为长江出版集团的副社长,郭敬明在商业上的空前成功甚至使他频频接到主流文学界递来的橄榄枝。即使如我的小人之心所揣度,韩寒嬉笑怒骂的批判乃是另一种自我营销,这一商业行为毕竟还是戴上了纯文学或者说知识分子传统的面具,那种阅读的快感和批判的力度往往使人叹服。而相比之下,郭敬明提供了一种完全商业化的文学创作模式,他向消费主义的全面倒戈和彻底投靠为新时代的文学开拓了一条新的道路。其实指责郭敬明抄袭的声音并非从《梦里花落知多少》开始,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幻城》,类似的投诉就不绝如缕(指《幻城》的情节取自日本漫画《圣传》)。前者的抄袭案已由法律做出裁决,而后者,根据我的判断,郭对于部分日本漫画确实有重度借鉴,甚至他的大部分小说,我都认为情节上要么很粗陋,要么有搬抄的痕迹。但是我并不认为应该因此而非难郭敬明,这涉及我们在指控他的时候,运用的是何种典律。从传统文学批评的角度看,郭敬明的小说当然不但在思想深度上缺乏深度,更在故事情节上缺乏原创的能力,而语言虽然华丽,但是浮夸甜腻,辞藻的丰满大过表达的实质,乃是历代文论最鄙薄的末代文风;简言之,郭敬明也就语言还有特色,但是不会讲故事,还有抄袭的嫌疑。——但是,我们真的能够用传统文学批评的角度来审视郭敬明以及此前的郁秀吗?我从未认为郭敬明抄袭是问题,是因为我从未将他看作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作家,而更多看作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商人,对于一个秉持独立创作精神的传统作家,抄袭是最大的罪恶与羞耻;但是对于一个商人来说,收集生产资料,加工、组合、提炼,以生成有价值的商品来出售,乃是天经地义。这样说可能会令读者误以为我在刻薄地讽刺郭敬明,那么请大家注意我的定语“传统意义上的”——或许我可以换一个说法,即郭敬明恰恰背叛了传统的写作方式,开创了全新的文学创作手段。在这个传统退位,什么都可以旧貌换新颜的时代,谁规定了文学一定得是原创?谁规定了抄袭的文学就没有价值(至少我有商业价值!)?你怎知我的“抄袭”不是后现代小说中所谓的拼贴与戏仿呢?
郭敬明小说情节原创性的丧失,实际上表征的是其真切的现实经验的缺失。这方面的不足当然与他出道时年纪尚轻,未能积累足够的个人经验有关,但显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其实每个年代的写作者,步入文坛的时间并不都比“80后”晚多少,如王蒙,但是其写作仍然呈现不同的样貌)。“80后”一代是伴随着市场化的进程而长大的一代,其写作更是一开始就建立起与市场的合谋,在这样的时代,曾经鼓舞着他们前辈写作的那种历史沉重感消失了,不再有历史与个人相互撞击时那种英雄的悲剧时刻,有的只是被拉平的时间和空间,是平庸的日常生活,是琐碎、无聊、纸醉金迷,以及作为文人未能进入这一社会主流的那种挫败感。没有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生人的作家那种沉重的经验,个人的欲望反思与书写又已被70代人耗尽,留给80代的只有一个不堪面对的生活现场,一派符丛生的虚假繁荣,以及一个不断激发表演欲的灯光舞台。因此,80代既不承担,更不反思,甚至也不宣泄,而只要表演,看与被看。
从这个层面说,“80后”写作的最大问题,并非写作技巧层面的不足,也非创作态度的不严肃,而在于普遍缺乏独特的个人经验和时代经验,缺乏真切、深入而必将带来痛苦的观察与思考——既针对自己,又针对时代。我说这样的缺乏是普遍缺乏,即那并非郭敬明或郁秀个人的问题:我们重新来读《三重门》,那些绝妙的比喻和格言或许仍然令人拍案,但是不可否认,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都显得粗糙单薄,小说变成了格言集,只能说明作者还缺乏提炼生活和重新组织生活的能力;我们来看张悦然,她的决绝与残酷当然入骨三分,但是在那近乎变态的情绪之下,真的有我们真实的痛楚吗?那些想象性的痛楚,真的能够替代我们个体的感觉吗?又或许,我们已经习惯以此建立对于痛楚的想象?想象性的表演是否将在此再一次替换掉经验本身呢?
而如果我们把视线从市场上移开,转向纯文学阵营,结果又将如何?2009年第8期《人民文学》以整整一期,排发年轻作者的作品,这些作者除了一位之外,全是80代生人。卷首的《留言》义正词严地说明这样编选的道理,但是仍然难掩试图向年轻一代写作者和市场讨好的尴尬心态。其实在80代作者最大的已经29岁的时候,这样的讨好理所应当:他们已经应该成为文坛的中坚力量,而我们正可以借此“国刊”组稿的情况,了解一代文学创作的实力和生态。在这一期作品当中,收录了郭敬明、蒋方舟这样依托市场开始写作的作者,但是更多是80代作者中,依然在作协的体制下写作、发表、步入文坛的年轻人,也就是所谓纯文学体制培养出来的写作者。他们的纯文学视野和操练,是否为我们打开了一些新的经验呢?即以中篇小说而言,头条是吕魁的《莫塔》,讲述了刚刚大学毕业的“我”如何通过当下最流行的SNS网站“校内网”(笔者撰写此文时,已为日资购买而更名为“人人网”)与俄罗斯族美少女莫塔相熟,莫塔一方面为了生存,一方面为了虚荣,过上了傍大款的生活,而被她作为哥哥看待的我始终压抑着内心对她的爱,而叹惋她的凋零。小说就好像一个九十年代的老情节,撒上了点网络时代的味精。是不是有了流行网络工具的点缀,滥俗的故事情节就能够摇身一变,称为网络时代的新经验呢?这样的搬用和郭敬明、郁秀的借鉴又有多大的差异?纯文学对于时代和人性挖掘的深度和广度又表现在什么地方?马小淘的《春夕》探讨的是恋爱中的某种微妙心态,能够把人与人的关系、内心与现实的关系处理得透彻清楚,已属难能可贵。但是令我不耐的是江小诺和徐子清在小说中一触即发的贫嘴斗嘴,语言汪洋恣肆,看似有趣,实则根底空空,未能承载任何有质量的东西。当然,这或许正是马小淘希望营造的文本氛围和希望塑造的人物性格,但我的不耐也绝非个人趣味使然:以语言的蔓延掩盖小说的筋骨,是否恰恰透露出作者对于小说重心的倾向?小说的戏谑趣味和内在主题,究竟哪个更被马小淘看重?还是在写作的快意中已经恍兮惚兮,从而放松了控制和经营?而王甜的《集训》,则不管在语言上,还是在组织上都殊无可观。大学生应征入伍,本来应该非常具有时代特质,而在王甜写来,倒更像是大学一年级军训之后的回忆文章。军营的复杂性,人在谋求前程时的压力以及在此压力下难免的心理扭曲,人和人之间残酷的竞争关系,王甜未尝不想涉及,但是都只稍稍停留便轻轻飘开,作者显然还未学会如何在军训故事的老瓶子里提炼出最独特的经验。
因此,不管是郭敬明,还是所谓纯文学,我们几乎都已无法在其中发现新的故事、新的质地,甚至哪怕是新的细节。仿佛所有的故事都已讲完,只是所有的故事都又再涂上新的颜色,以期焕发出新的光泽。不管是韩寒的愤怒,郭敬明的忧伤,张悦然的决绝,还是纯文学对于文学传统不加更新地继承、对于现实生活不加处理地描绘,都不过是一种光泽而已,而敲打之下,腹中空空。当然,我仍然无比真诚地、毫无讽刺挖苦之意地提出我的困惑:是否这样的写作,恰恰是新的写作方式呢?至少现在,我很难回答。我只能说,我所看到的80代的写作,尽管看上去光怪陆离,像一个狂欢的夜场,既有语言的泛滥,又有情绪的张扬,甚至还有纯文学资源的堆砌,更不用说文本之外的种种喧嚣;但在喧哗与骚动的背后,其实是一个黑洞,一个表达的黑洞。我们真正的声音,或许从来是喑哑的。
他们的中国,他们的时代
——浅谈韩寒、郭敬明及其写作
张颐雯北京文学编辑部
人们已经无法不去谈论他们。
在人们表达过了忽视、震惊、不满等等态度之后,郭敬明和韩寒依然是难以回避的。无论你是否愿意,提起更年轻一代的作家,这两个人就是他们的代表。他们在中国的文化市场中有巨大的影响,他们正在成为某种产业;他们越来越频繁地被文化圈关注,这已然成了世纪之初的一个问题;所谓传统文坛也在悄悄地了解并且承认了他们,“文坛”也怕被这个时代所抛弃。
可是,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们为什么这样说?
韩寒及其理想之国
从《三重门》开始,我们可以相信韩寒的才华了。他的语言闪现的机智,他的文字中的犀利,充满机巧的观点和对社会问题的关注都能够使他与他的同代人拉开距离,都证明在“80后”中韩寒无疑是出众的,并且是第一个被市场充分认可的“80后”作家 ,无可否认地开创了风气之先。更令人意外的是,虽然他旗帜鲜明的反“文坛”,他却因为他的反主流的姿态而更多地被“知识分子”和“文坛”中的专业写作者认同——在这方面韩寒比郭敬明的处境要好得多。
于是,韩寒认为自己和其他“80后”不一样。我相信,他外露的自信,他尖锐到咄咄逼人的姿态绝不仅仅是所谓炒作,这些也都证实着他的巨大野心。这很好,一个优秀的作家一定应该是个写作领域的野心家。韩寒的野心不只在于他所标榜的优秀赛车手,而是在于他不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已被定义的青春小说作家,他认为他的智力和才华远不止于此,无论是对于写作还是生活,都要进行自己的尝试。
他近期的作品《他的国》也明确地展现了这种野心。
韩寒曾经说:“以前找我签名的都是一些女孩,而且普遍是低龄化的,这几年我发现很多的男性,甚至我在比赛的时候,有一些中年的来找我签名,80%都是男孩子找我在书上签名,女孩子越来越少,我的书的销量又没有特别地下降,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事情,这意味着可能真的会有一批更加会理解你,能够稍微读懂你一点的,可以长久一点的读者出来。而不是那种很肤浅的。”随着自身的成长,可以不再是青春文学的代言人,可以真的在成年人的文学世界中占有一个重要位置,这个想法在韩寒的小说《他的国》中表露无疑。在这篇小说里,他热衷于表达成年人所关注的一切。对中国的政治、经济的关注,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不仅在他的博客上占了很大部分,在他的小说中也占足了分量。他要讽刺这个时代,讽刺社会,讽刺情感,用讽刺和调侃来面对成人世界。可能他认为这是他所能做到的最为有力的方式。他希望可以写一部讽刺这个时代的作品,写一部关于成人世界的作品,这是《他的国》传达给我们的信息。
这是一个有关青春,有关自由的神话。彷徨的小城青年就是某个寻求自由的孩子,他如此青春,如此美好,以至他爱的一切都是好的,是自由,是美,更是梦想。诡异空旷的雕塑园就是自由的世界,其中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主角,单恋他的女孩泥巴,他暗恋的美女黄莹,奇异的龙猫都站在他这一边,是他应付真实世界的武器。与这个荒芜之地相对的自然是现实的亭林镇,亭林镇应该是韩寒的现实之地,那些陈腐的、衰老而可笑的事情都发生于此,这里的一切或许都应该被抛弃。使他无奈的是,旧的一切还都存在,似乎也还活得不错,他们是这个世界失败而丑恶的根源。那些被他调侃的朋友们和对手们既是扭曲的也是现实的,那些巨大的动物是变形的也是真实的。这个虚构的小城与中国的种种真实之间达成了某种奇特的和谐,这样的亭林镇真是韩寒的魔幻之城,如果韩寒有足够的笔力,它就可以是一座轻巧,光鲜,青春版的马孔多镇。
这个韩寒的理想之城,这部颇为机智的小说是韩寒对成人世界的全部想象。此时此刻,我们会用成年人的目光去看他的小说,我相信韩寒也希望如此。
这是韩寒的优势,他有自己的语言,玩世的,调侃的,刻薄的,话赶话的,正的反的,他的语言带给人们会心一笑,人们因此真正记住他。他的语言是他的力量所在。遗憾的是,当韩寒的俏皮话充满着整个亭林镇的时候,韩寒对现实的超越和反映都还远远达不到他对自己的期望,它们依然是一个青年对世界的简单想象,依然停留在青春文学的某个类型之中。他那些象征、反讽确实是他的长项,用这样的手法来表达他对成人世界的认识和征服也不可谓不聪明。可是,韩寒与他的想象之间还有着很大的距离,如果用成年人的视角重读这本书,韩寒仍然是个自认为长大了的少年,他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他对成人的反讽,他对经典的挪用以及他对政治的巨大热情也都还有小大人的痕迹,是故作成熟的简单。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所表述的复杂世界与人生终究不只是无穷无尽的机智言语。
也许韩寒觉得,凭借他的智慧,凭借他的机遇,他可以成为这个时代大小通吃的一个。可是,小说与博客终究不是一回事,写出一部优秀的小说仅仅凭借机智和聪明是远远不够的。仅仅凭借博客上大量对政治的发言也是不够的。他也清楚,一个作家长久的的生命力凭借的是有实力的作品,所以他急于将自己的能力显示给所有人看。但对现实的理解,对现实世界深刻准确的表达,复杂的结构能力,是在成长之中的韩寒所必须面对的问题。
韩寒在未来的时间里能否写出被更成熟的读者所认同的作品,能够超越“青春文学代表人物”的作品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因为他既然不屑于仅仅拥有少女粉丝就必须面对成人世界的较量,他的作品就必须与优秀的成熟作家有得一比,必须如此,他才算长大成人,他所有的努力才能够得到回报。如果他仅仅具有聪明——博客中的那种聪明;正义感——只有荷尔蒙的正义感,而缺少更深沉、更丰富的实质性的内容,他将不仅得不到成年世界的认可,还将失去现在他所得到的一切。
郭敬明们的时代
郭敬明取得了重大的市场成功似乎是之前人们难以想象的,他不是“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获奖者,也没有轰动性的事件和言论,倒是因为抄袭事件声誉尽失。不过,郭敬明靠着他的勤奋、准确的商业眼光,以及强大的实际操作能力已经在青春小说的市场上越走越远,占据的位置也越来越重要。起码在图书市场上郭敬明能够常常高居榜首,并且有超越韩寒的趋势。当出版行业被郭敬明以及一批有稳定读者的”80后“作家在市场上的巨大影响力和成功的事实所征服,影响必然波及之前对其陌视、批判和排斥的成年人。文学界的专业机构、专业人士和期刊也开始关注他。
郭敬明在出版他的长篇小说《小时代》时曾经说,希望他的小说和他的读者们一同成长。《小时代》确实充分证明了他的以上想法。小说已经摆脱了校园中少男少女的无名伤感,做作的忧愁,离开了《悲伤逆流成河》的时代,主人公进入写字楼,进入了郭敬明所命名的“小时代”之中,并且要在这个主流的“小时代”中占有一席之地。这里的“小时代”远离了中国的中小城市,存在于上海这样的大都市里,这个“小时代”里有着都市生活的全部符号,个人奋斗的成功者,职场新人类,富家子,错综复杂的办公室政治,都市爱情的范本都在小说中逐一展现;那种白领“范儿”的做派,矫情的调侃的桥段,中英混杂的语言也是不可缺少的。所有的细节,所有的情感都表达着“80后”的自我想象,满足着“80后”的自我憧憬。但是作为成年人,我们可以判断它的细节的做作和矫情,这不过是青春的本来面目的一部分。
主人公林萧是“80后”的一个典型,她是众多都市青年对自我的期望,喜爱成功并走向成功,渴望物质并最终得到物质。这里的伤感是职场中情感的适度调味品,这里的痛苦是办公室里的一个小小的挫败,而成功则是权力与金钱的双重胜利——当然这样的故事也只发生在某些光鲜时尚的行业中。这里从来没有其他类型的人群存在的角落,只有光鲜的外表和同样光鲜的内心世界。小说里林萧对生活的理解和人生标准都非常简单,宫铭和“郭敬明”这样充满戏剧感的工作狂人兼成功者是她生命中的典范和目标,如那个名叫林汀的女孩因情感失败跳楼而死,这一类人是丝毫不值得同情的,他们只会是令人惊恐和嘲讽的对象。毫无疑问的,适者生存的达尔文主义是“小时代”的信条。
一个十分有趣的细节,小说里出现了一个影子般的郭敬明,某年轻作家兼媒体大亨,在林萧为老板预订某个品牌的衣服时他就是那个已提前买走的人。郭敬明写的这个“郭敬明”显然就是年轻的郭敬明本人,是他本人也是他对他本人的想象。小说作者郭敬明虽然总要表现他的冷酷,他的智慧,他的适度的自嘲,想表达人们在这个新的时代的痛苦和忧伤。但小说让我感受至深的是其中有种兴致勃勃的气息,这是为Chanel和Gucci而心跳的气息,它贯穿在小说的每一个细节里。这种气息在所有的批评中都不可能获得正面的评价,但我可以确定这是种难以掩饰的年轻的气息,我们可以明确感受到郭敬明对这个时代真实的爱以及他对于物质真切执著的向往。在我们熟悉的获得过好评的中国当代小说里,作者们都或多或少地在其中表达精神对物质的超越,表达物质的局限,物质常常很自然地被置于低于精神的位置。而在这部小说里我们再也寻找不到之前人们对生活,对时代,对物质的那种犹疑和困扰。
这是一个物质的时代,多少年来我们向往物质,追求物质,但物质在我们的内心之中始终无法成为一个褒义词。经常,即使在表明我们选择了物质的时候也多是一种自嘲,表明一种对权力和虚名之不屑的调侃,用以证明自己的真实。可是,物质终究又是这个时代最具活力的动因,虽然,它不能解决我们的全部问题,但在今天,如果失去了物质,我们生存和发展的动力将落实到哪里?失去对于物质的无限眷恋意味着我们将失去生活的一个重要的支点。所以,“80后”们与他们之前的人们确实有所不同,这不同之中最为鲜明的表征就是他们对于物质的坦白热爱。而郭敬明和他的小说都在证明,他是那么狂热地爱着物质,他的小时代中的人们是那么狂热地热爱着物质,他的两部厚厚的作品都在告诉我们,这是重要的,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这里有罗列他小说中那些无穷无尽商品牌子的兴趣,其实,你也可以在许多写都市生活的小说中或多或少看到与之相似的装备。这一系列从奢侈品到日常用品的小资名牌不仅是当今都市小说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它们是不是也是真实的都市生活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在今天,也许正是这些象征成功、象征富有更象征品位和价值观的名牌才证明着人的存在和人的价值,某些时候,它们是把不同的人区分开来的有效试金石,让人们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让人们知道这段遥远的距离还能否去跨越。
在巨大的都市之中,这些美好的牌子就是人们抵达梦想的脚印,如果没有了它们,人们应该如何去走从现实到梦想的路?
谁能够书写他们的城市
我至今还未曾听到人们对郭敬明小说在文学意义上有过正面评价,原因很简单:郭敬明的小说不过是简单的流行文化的一部分,缺少经典的文学意义。它的篇幅颇长但是简单,它的内容矫情而且浮华都与经典的标准相去甚远,这是不能够让成人世界满意的作品。成人和“文坛”所热爱的应该是贾平凹和莫言,他们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内容中所表达出的复杂、厚重和广阔都是“80后”作家还远远没有达到的。对于青春小说,对于城市小说,人们的评价多是浅和轻,是通俗和消遣的,会被时间的长河快速洗刷的。可是反观今天书写城市的作品,除去大量官场小说,市民世俗生活小说,真正写大都市,写白领的小说又有哪个能够被真正记住。这是当今正在迅速发展壮大的一群人,可是又有谁写出了他们生活的意义。
深入书写城市生活的小说,远有张爱玲,近有王安忆,但她们与当前都市生活的现实已经没有联系,无法呈现今天的中国都市。对于我们城市的现实,除了郭敬明们,人们并没有找到另一种更有力量,更复杂多义的写作方式来为这个群体树碑立传。遗憾的是,郭敬明并没有令我们感受到他们这一群人对生活的丰富理解,当然,他也并没有这样一种任务和目标,但当我们轻易地把浅薄和简陋归罪于郭敬明时,郭敬明们之外的“文坛”又拿出了什么更具有说服力的作品来表现这个日益强大的,无法回避的人群?
今天的中国能够高速发展,城市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城市在中国的作用已经超过了之前几个世纪,只是当代中国有关城市的小说里对于最有活力的城市人群的表现却是无力的,甚至是无能的。我们的文学在表现乡村,表现苦难的时候通常有话可说。长期以来,我们的信仰,我们的价值观是与此吻合的。可是,我们至今没有找到城市的灵魂,没有为在中国的这些巨大的都市中辛勤奋斗的青春找到恰当的言说方式。在人们对郭敬明的批判之后,如何去表达这一迅速壮大的人群,如何表达他们在中国的位置和作用,这是中国作家和知识分子所无法回避的问题。
郭敬明也不过是这个时代里的真实一员,他的书碰巧被这个时代所成全,因为我们这个时代本身就是反复的,浮华的,喋喋不休的,充满了甜蜜的废话。于是,郭敬明为他的同龄人书写的这些小说安慰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
不能说韩寒和郭敬明就代表着“80后”,但80后之中必然会出现影响人们生活和文化的作家,他们恰好成了这样的人。无论人们如何评价,“80后”作为强大的事实已经存在,他们比当年被文学界炒得沸沸扬扬的“60后”“70后”们更强硬,也更有影响力,虽然,我不知道这种影响力是不是就是他们的力量所在,但他们最终会长大或者已经长大,他们会走出各自与众不同的人生道路。
而人们能否对他们具有戏剧性的人生保持长久的好奇?
“80后”的文化梦想及其分野
——读韩寒《他的国》
师力斌北京文学编辑部
骑着最酷的摩托车,后座上载着女孩,四处游荡,勇闯天涯,做着源源不断的青春梦想,这就是韩寒笔下的新青年左小龙。
左小龙的形象就是韩寒的形象。酷爱赛车,虎虎生气,四处碰壁。《他的国》表达了年轻一代的文化姿态、文化梦想与挫败感。
《他的国》是韩寒的转型之作。这是一个已经成熟的心灵告白,是一个告别年少稚嫩的宣言,是一次对既定文化秩序发言的尝试。
梦想几乎笼罩着这个文本。从一开始想创建自己的合唱团,到后来想征服女孩黄莹,再到驾驶摩托车独闯318国道直到西藏的友谊桥,都是典型的青春梦。韩寒有一种克制不住的操纵的冲动,就像他想控制赛车的方向盘。韩寒、郭敬明对这种“操纵者”的形象都十分崇尚。“80后”力图寻找其历史主体位置。
然而,韩寒显然没有停留在对梦想的描绘上。他要大踏步越过花季梦想的那种海拔,在成人文化中寻找位置,像一枚刚刚发射升空的火箭。韩寒比郭敬明更强烈地表达出青年亚文化的冲击力和锐利感。这便是白烨提出的“80后”已经成熟的实质,也正是韩寒小说写作转型的表现。韩寒正在强化一种更加个性化的套路。他在向现实逼近。
韩寒像个政治家。《长安乱》有一句台词颇让人难忘:“没灾怎么救,没乱怎么平,没匪怎么剿,不救灾不平乱不剿匪,皇帝不就只剩下性生活了。”自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以来,韩寒写作中其他的东西一变再变,唯有挑战和嘲讽的言语方式不变。《他的国》所讲述的“首届波波杯亭林镇文艺晚会”便是这种挑战文化的典型。小说写道,此次晚会的售票“充分采用了铁道部门的规章,分为软座、硬座、加座以及站票、门口票和窗票。……最后一档为窗口看票,两元一张,唯一的缺点就是看不到舞台和容易起雾,只能看到观众席,但可以根据观众席上的反应来揣测舞台上的节目,是喜欢意淫的朋友们的最爱。”韩寒确有鲁迅之风,连可怜的人民群众也不放过。通过一次晚会的打包压缩,韩寒将当下秩序一网打尽,官员,商人,警察,媒体,讲话,仪式,讨论,开会等等,无一遗漏。
韩寒对文化秩序的想象性操纵并不限于小说。文化重组的冲动奔涌在他的血液里。他的博客更能证明他超乎寻常的精力与才华。在那里,韩寒非常卖力地充当着义务时事评论员,形象近于公共知识分子。2008年,韩寒在新浪网发表了三篇博文,《我不捐款我捐人》,《灾区需要卫生巾》,《北川政府的谎言》,篇篇叫响,且雄居新浪博客排行榜榜首,点击率达上千万。《我不捐款我捐人》在大灾当前之际,机智有力地回答了当时民众对国内富人和名人的诘问:你们为什么不捐款?你们捐了多少款?很多牛人被这个问题打晕了,他们的应对无非两条,不是竭力捐钱,就是竭力为不捐或少捐自辩。后者,如王石、王宝强等,无一不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为富不仁的社会坏蛋。韩寒的回答简洁响亮:我不捐款我捐人!何其掷地有声,又何其聪明绝顶!相比之下,房地产大鳄王石同志的表现简直就是小学一年级水平。汶川地震正是所谓的历史关键时刻,它会检验绝大多数人。韩寒抓住了这一时刻,他一步到位直奔灾区的壮举,让公众看到了“80后”领袖人物的英雄风范。在地震初期,关心灾区的人们基本上都以为灾区需要方便面、矿泉水、帐篷、药品等物品。就在全国一拥而上,空中地下齐备这些救灾物资的时候,韩寒又与众不同地推出了一篇极具后现代色彩的博文《灾区需要卫生巾》,为灾区的女性呼吁。如果要选举,韩寒该赢得多少妇女同志的选票啊!以韩寒为代表,“80后”在地震中表现出建设性的一面,并因此取得了体制的肯定。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韩寒的博文《北川政府的谎言》,文章发表后,北川县委县政府向绵阳市委市政府做出检查,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受到了诫勉谈话,越野汽车购买责任人被调离。韩寒让人领教了文学的厉害。他承续了“文以载道”的传统。在他身上,我依稀看到了众多文人的身影,他们事实上是官员:屈原是屈大夫,韩愈叫韩吏部,白居易曾任杭州、苏州刺史(地委书记),苏轼是“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梁启超是维新领袖,胡适是驻美大使,章士钊是教育部长,王蒙是文化部长……这些身影,又让我想起了当下日夜写着油盐酱醋的作家们。历史地看,文学并非总是竹林七贤,齐梁风雅,或叙事先锋派。然而,能领略文学真谛的人又能有多少呢?
处江湖之远的韩寒,像庙堂之上的人物一样心系天下。将韩寒的博文与小说放在一起,看得更清。地震之前,韩寒的影响主要在小说和骂战,但在地震之后,韩寒增添了新的、政治取向性的戏路。他的转型,让大众,不仅仅包括中学生、青少年、文坛、文艺界,而是身份更为庞杂的大众,领略了什么是弄潮儿,什么是有识之士,什么是文学的战斗力。
韩寒不仅是文字上的莽汉,还是行动上的庞大固埃。
与日益鲜明的文学取向相映衬,韩寒语言的后现代风格愈加突出。《长安乱》已经显现:“六岁时候,我听师父对一个在寺前跪了七天的人说,你只能叫释放了。我看就这个好听一点。……师父说:你太多嘴了,难道你想叫释迦牟尼吗? 此人最终扫了一个春天寺庙以后留在少林,法号释奶。”不过,《长安乱》还停留在语言快感的挥霍上,它的武侠外形仅是一个幌子,遮盖着虚弱的内容,长安也仅是一座应景的天空之城。《长安乱》没有提供确切的文化指向,不能与《他的国》相提并论。
《他的国》完全是韩寒式的文化安排。他自己是国王。他将那台波波杯晚会彻底变成了颠覆性的文化狂欢,集反讽、戏仿、挪用、重置等后现代手法于一体。从晚会的卖票方式,记者的安排,现场的主持,一直到节目演出,显然都经过韩寒的精心挑选和酝酿。让“顽固派”钉子户刘大虎搬迁的,不是镇干部的工作,而是妇女王秀梅的身体;幼儿园大班儿童联唱完整版的国际歌(恕我无知,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伟大文本的完整版)。妇女们演出的节目《我们要结扎》,将文化狂欢推向了极致。最能表达“80后”一代“当家作主”的文化冲动的,是左小龙想当自创合唱团的指挥。他要招募像小男孩那样的合唱团员,还要吸收像黄莹那样的漂亮姑娘。他任团支书,大帅当指挥。
然而,这一梦想最终落空。合唱团的组织者依然是党委书记和镇长。他心爱的姑娘也投入了亭林镇最大的老板路金波的怀抱。
狂欢以失败告终。在这里,韩寒重复了大众文化的主流想象,即性与政治的二合一隐喻。一个男性如果在官场或商场中失意,他必定会在情场中失意。这种清醒彻底、不留后路的文化安排,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内心世界,既怒不可遏,又软弱无力。
一方面是强烈的文化梦想,一方面是巨大的挫败感,韩寒准确地抓住了“80后”矛盾的文化处境。《他的国》中有一句台词可以表达“韩寒们”的自我评价:本来想做历史的演员,没想到只做了历史的观众,而有的人,连观众都做不成,只能做听众。
这种挫败感是以反抗的姿态面世的,因此,调侃、嘲讽、戏仿、黑色幽默,后现代的言说方式成为韩寒的最爱。他信手拈来,妙笔生花,显示了鲁迅般的娴熟与犀利。
《他的国》的结尾是悲伤的,甚至是悲凉的。勇闯天涯的勇士在受挫之后,被这个世界当成了一个逃逸者、自杀者。左小龙跳楼的场景滑稽而悲壮,具有经典好莱坞大片的痕迹:
“左小龙看着四周。都是群众的呼声。他站在最高点。……此时的夕阳打着光,映照在楼下的每一张笑脸上。天边最后一朵云合上的时候,给太阳留了一道光束。这道光束正好射在左小龙的身上,他觉得自己就像舞台上的歌唱明星。史上最大合唱团的指挥——虽然是被别人在指挥着。像一个站在千军万马说不清楚到底是敌军还是友军面前的英雄。但所有人都在期盼着他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跳下来,左小龙满脑子盘旋的都是这个声音。”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曾写过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同胞被杀,成群的同胞们观看。鲁迅思考过的国民性,在韩寒这里被重新思考,重新书写。一个勇士成了群众的迫害对象,他曾经抱着领导群众的梦想。更具象征意义的是,他的舌头在坠落过程中被自己咬掉了。
没有话语权,这是刻骨铭心的痛。想当演员的梦想在现实面前碰碎了。
到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80后”的文化分野,郭敬明的商业化取向,韩寒的政治化取向。他们都有炫耀,都有梦想,都有尖刻,都有自信。在《人民文学》2009年第9期的“80后”专号作品中,郭敬明的《小时代》最充分地体现了商业文化逻辑,超越,霸气,尊贵与浮华,十足的成功人士的文化趣味。郭敬明以卫慧的方式演绎了上流社会的奢华。他裹挟在时尚外衣之中的精明和练达,让粉丝们神魂颠倒。他对市场时代残酷竞争法则的推崇,以及对胜利者的崇拜,都使他成为不折不扣的商业文化的支持者。
《他的国》,《小时代》,多么富有意味的名字!两者都不能不让我们想到现实秩序。《他的国》翻译过来就是:镇党委书记/政治秩序,印刷厂老板路金波/经济秩序,二者共同支配着一个小国度。如果把韩、郭二人的小说看作是他们对现实秩序的投票,完全可以得出这样的结果:郭敬明是主流秩序的支持者,而韩寒是挑战者;郭敬明支持路金波,韩寒反对。实际上用不着假设,小说中已经有明确交代。郭敬明的闪亮登场与左小龙的暗淡无光形成了鲜明对比。55页的那一段文字,使我强烈地感受到韩寒的自我意识,感受到他的二元模式:官方与民间,成功与失败,金钱与权力,支持与反对,现实与梦想。而所有这些因素都可以被简化为:韩寒与郭敬明。韩寒与郭敬明的分野,正是当下大众文化的分野。郭敬明以他的时尚奢华为商业文化摇旗呐喊;他的杂志与各种主流刊物并无二致,没有人会把《最小说》看成是与《今天》、《下半身》、《他们》一样具有挑战性的民间杂志;他能够加入中国作协,更说明了他同质性的文化姿态。韩寒的文字则刻薄犀利,浪涛汹涌;拟主办杂志则一拖再拖,千呼万唤不出来;刻意与主流文化保持距离,形象与鲁迅、王朔挨在一起。
不要以为韩寒只会拿政治开涮。他有足够的小说才华。《他的国》有两处让我叹服:一处写放烟花,“最高的烟花足足插入了天空数百米,然后散开,就像上帝在弹烟头”,大气磅礴,诗意横流。另一处关于香烟:“警官飞过去一支烟,左小龙伸手去接,无奈几十米的露台上风大,烟在空中被吹得变向了,左小龙差点一个踉跄掉下来。底下的观众看不到天台上发生什么情况,只见空中掉下来一支烟,议论道:完了,已经开始往外扔身外之物了,发完烟后该撒钱了。”用一个小小的道具和一系列细节来推动小说,功力极深,已非《长安乱》时可比。
年轻一代自有生力,虽梦想破灭也无所畏惧。残废的左小龙依然在大雾中前行,亭林镇最后一只超级萤火虫伴随着他。这是一个壮士一去不复返、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悲壮的结尾,尽管有些冷清,但依然坚定。
同样,对韩寒未来的小说,我愿投以最大的期待。
身份探底,各有归属:《他的国》、《小时代》的隐喻
徐妍青岛海洋大学文学院教授
不知不觉,“80后”从“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青涩出炉,到近日在《人民文学》以文坛新锐身份整体亮相,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十年来,“80后”身份的暧昧不清始终是其最为尴尬的心病。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文化环境的演变,韩寒和郭敬明等“80后”日渐探得各自身份的底线。
就像人们一提起棉棉就会想起卫慧,人们总是很容易地将郭敬明与韩寒绑定在一起进行比较。其实,客观地说,韩寒与郭敬明的区别不但不言而喻,而且关乎本质:韩寒从反叛现行教育体制出发,逐渐升级为反叛诸多权力体制;郭敬明不但不是反叛的“异端”,而且成为体制的“新宠”。韩寒所写的故事模式反复讲述少年主人公对体制的反叛;郭敬明所写的故事模式则反复讲述少年主人公对体制的认同。这种种踪迹,在他们新近出版的长篇《他的国》和《小时代》中,可见端倪。
《他的国》是韩寒最新作品。据多家媒体介绍:对于这部新作,韩寒自称:“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也许,这个评价包含了媒体的宣传策略。但是,比较韩寒以往的小说,应该承认,《他的国》确实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准。进一步说,《他的国》不仅以个人化的方式推进了韩寒小说一向倡导的反叛立场,而且以小说的形式展现了“80后”创作一向缺失的现实关怀意识。固然,在韩寒及其“80后”作品中,《三重门》具有不可替代、不可重复的位置。可是,作为一个叙述世界,《三重门》的主题过于明确,手法也显得单一。因此,《长安乱》暂时从现实世界中抽身而去,转向对虚拟世界的营造。然却也只是在一个虚拟世界中想入非非,不是韩寒的强项。很快,接下来的《一座城池》和《太阳日》在叙述策略上做了大幅度的调整。它们选取了“出走”、“在路上”的现代小说叙事模式,让故事的人物冲杀到“全新的地方”,却又时时反顾那个出发的地方。遗憾的是,韩寒所拼力打造的“全新的地方”不过是现实世界的挪移。到了《他的国》,虽然不可避免地表现出叙述世界与现实世界贴得过近的缺憾,但韩寒毕竟开始如职业作家那样有意识地约束小说的叙述节奏、语言,细节描写也更为耐心,结构比以往其他小说更为讲究。不仅如此,《他的国》还对市场经济背景下当代作家批判性写作的文化身份进行了探底。
阅读《他的国》,我们似乎进入一个梦想的国度。青年主人公左小龙是一个处于飞翔状态的梦想者。他不仅喜欢骑着摩托车做英雄梦,而且梦想在雕塑园组建歌唱团,“把这个雕塑园搞得像一个小的国家一样”,自己当合唱团指挥。但是这个梦想的本质却与大多数“80后”沉湎于耽美的白日梦不同。大多数“80后”的白日梦拒绝对现实世界的关怀,而《他的国》则是以梦想的形式承担对现实世界的批判。在这部小说中,韩寒的批判目光已经不再局限于单一的现行教育体制,而是扩展到当代中国社会的诸多问题,以及由此延展开来的现代性病症。韩寒在“现实”世界冷眼想象“梦想”的图景,又从“梦想”世界批判性地审视“现实”的政治、经济、文化及其生存状态。小说一方面讥讽官场政治、资本强权、文化转轨、环境污染、人性裂变,另一方面关注当代中国人的根基丧失、家园失却、归属不定的虚无感和无根感。尖刻的批判中蕴涵着温情和道义。我们可能会觉得纳闷,为什么这位“80后”写作的反叛领军人物一不留神竟然成为地道的、正统的现代传统文学阵营的作家?以反叛体制的方式进入到传统的现代文学链条上,这是韩寒所难以逃离的现代性悖论。韩寒并非没有挣扎,《他的国》中的左小龙被爱与欲、传统与现代、绝望与希望等不同方向的力拉扯着,承受了诸种现代性伤痛。不过,在伤痛之中,韩寒依然没有如大多数“80后”那样丧失文学可贵的批判性,而是将现代文学所开创的批判性品质继承下来。只是,韩寒自成名后一直被大众文化所追捧,明星化的栖习与批判性作家的定位本身充满矛盾,取舍起来谈何容易?还有,韩寒火暴于粉丝文化,而“粉丝文化是一种与官方文化的许多机制相呼应的大众文化形式”(约翰·费斯克:《粉丝的文化经济》,见陶东风主编《粉丝文化读本》第7页,2009年2月第1版),作为受益人的韩寒如何确立自己批判的准则?当然,在大众文化铺天盖地的时代,即便鲁迅活着,除非封笔,也是想不火都不行,但是,鲁迅最可贵之处就是无所依傍,一生独战,而以这一点来要求韩寒,显然是过分的。可我们还是有理由追问:《他的国》之后,韩寒在批判性道路上究竟能走多远?我们需要拭目以待。
郭敬明的《小时代》,较诸韩寒《他的国》,则是市场经济大盘震荡后另一种身份的探底。它意味着郭敬明所意欲打造的文化产业共同体的构想全面开花,由此确立了“80后”“文化新贵”的身份地位。回想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初期,一副稚嫩模样的郭敬明实在低调得如同一位高中生。而如今,那位“在感到寂寞的时候就仰望天空的小孩”(郭敬明:《爱与痛的边缘》第3页,东方出版中心,2001年9月第1版),俨然变成了市场和文坛的双栖巨星。畅销书作家、文化公司老板、天娱传媒文学总监、长江文艺出版社副总、“文学之星”大赛评委、《岛》工作室监督和企划、《最小说》主编等等头衔,一并围绕着他,让人应接不暇。对此,郭敬明一一笑纳,如他在一次访谈中所说:“作家这个身份太小了。对于我整个人生的规划来说只是一个起点。”(陈万颖、王媛:《郭敬明:我早就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作家》,北青网,2008年12月19日07:31)当然,要当“文化新贵”,首先要有出名的机会和平台。对于“80后”来说,最便捷的要算“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但郭敬明为什么会后来者居上?固然是时势造明星,但也有郭敬明的勤奋加聪明。郭敬明宁愿低调地以退为进,依据当下经济体制和文化体制的需要,经营他的文学理念并付诸行动。
应市场经济体制下消费主义的需要,《小时代》全新改版了现代传统小说中几乎所有安身立命的基本要素。这是《小时代》格外需要被关注的原因。先看文体。如果单纯依据字数而论,每部近四十万字、一共拟写五部的系列小说《小时代》堪具诗史规模。但阅读其内容,姑且不说不具备诗史的思想容量、历史深度,单说现代诗史小说的文体特征也被消解了。正如“小时代”对应于“大时代”,反现代诗史小说就是《小时代》的文体。《小时代》围绕顾里、林潇、南湘、唐宛如四位闺密的求职、恋爱,生发出上海新贵商业圈的内幕。每一章情节不断推进,但内容却选取了复制的方式。如果按照这种套路制作下去,以郭敬明的才华可以生产出N部。再看叙述方式。《小时代》实践的是降低阅读难度的“浅阅读”叙述方法。时间的倒叙如键盘回车那样易于操作,空间的转换如时下流行的肥皂剧换场那样便捷。这种时空的处理方式不仅与现代诗史小说有根本不同,而且与现代小说相比,也不太搭界,因为现代小说的叙述方式就是如何设计高难度的时空。尤其,郭敬明作品最有杀伤力的语言,在《小时代》中也缺少了以往的精致和耐心。或许正因为《小时代》1.0的语言泡沫沸腾,《人民文学》600号刊发的《小时代》2.0进行了再编辑。比较起《小时代》1.0,《小时代》2.0的文字和结构精良了许多,但也因此让人心生疑惑:整容后的版本是否失去了原貌?如果小说可以被如此大段删节,这个文本岂不成了注水的电视剧的脚本?最后再看叙述立场。小说对市场经济体制下消费主义潮流的认同和推崇,消解了现代小说的批判性立场,由此成为大众文化市场的消费对象。《小时代》的核心词不再是“明媚的忧伤”、“45度仰望天空”,而是“国际一线品牌”、“名车”、“豪宅”、“文件”、“讨价还价”、“心机”、“盈利率”等语词,让人感觉不是在阅读文学作品,而是在接受一个新业态公司的总管培训。不过,上述问题也许压根就构不成《小时代》的硬伤,反而隐含了郭敬明成功的秘籍。郭敬明借助《小时代》终于探得现代传统小说的底线,并越过底线打造“文化新贵”的梦想。在“80后”一代集中承受了改革开放以来的各种压力的背景上,《小时代》以白日梦的形式满足了人性中意淫的需要。这样,尽管《小时代》对于粉丝读者没有任何承诺,但粉丝的眼睛在阅读过程中还是不禁泛绿飘红,阅读的快感油然产生。
1999—2009,十年之间,韩寒由反叛而“作家”,郭敬明因文学而“新贵”,这场戏剧性的转换向我们显示了转型期当代文学生产机制的变化和社会环境的复杂多变。我们看到市场经济的“自由市场”催生了“80后”的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