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传统诗歌审美习惯的反面
2009-01-28谢丹
谢 丹
唐寅是明中期著名画家、文学家。与祝允明、文征明和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他秉持着独特的价值观、文艺观,诗歌直白浅谑,不避俚俗。所谓“解元唐子畏,晚年作诗,专用俚语,而意愈新”。“晚节稍放,格谐俚俗”。王世贞评价唐寅的诗“如乞儿唱莲花落”。“在古代文人中,这样的诗风真是一绝。陶潜的豪华落尽,李白的清水芙蓉,甚至白居易讽喻诗的平易俚俗,都还不失风雅,唐寅却将‘白俗发挥到极致,完全走向了传统诗歌审美习惯的反面。”充分说明了唐寅诗歌与传统诗歌审美习惯的背离,与当时正统文人雅志相去甚远。
唐寅诗歌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它的市民性。诗歌中多表现对商贸社会和市民生活的描写。明代中叶,吴中商业经济迅速发展,物产丰富,生活侈靡。唐寅诗云:“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买何曾绝,四方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阊门即事》)袁宏道评价这首诗歌是当时吴中社会经济繁荣的“实录”。骆玉明评价这首诗歌:“作者以商人子弟的身份,兴高采烈地描绘阊门一带繁华的商业经济。这里既没有传统士大夫对商人的蔑视,也没有狭隘的把金钱视为罪恶,更不带一点自卑的心理。诗人把吴中即苏州赞美为‘天下乐土,又将阊门夸为乐土中的宝地。这里有大量的金钱运转不息,有许多美貌的女子为商人献歌献舞,各种交易彻夜进行,各地方言喧喧嚷嚷,组成了一幅难以描绘的市井图画。”对于明代苏州经济发达的社会面貌和生活景象,唐寅还有描写。如:“门称阊阖与天通,台号姑苏旧帝宫。银烛金钗楼上下,燕樯蜀柁水西东。万方珍货街充集,四牡皇华日会同。独怅要离一抔土,年年青草没城墉。”(《姑苏杂咏》之一)等。这些诗歌展现了当时苏州富庶繁华和吴地的民风民俗。财富的积累、城市的繁荣,导致了市民精神需求和文化需求的增长。人们的价值观念、行为准则等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李诩《戒庵老人漫笔》中说,成化、正德间许多文人如桑悦、唐寅、都穆、祝允明等,都看重“润笔”费。唐寅的家庭不是书香世家,他自谓出身微贱,“居身屠沽,鼓刀涤血”,从小生活在市井街头,唐寅与同时代的其他文人相比,市民气息更为浓厚。特别是唐寅在科考案后的生活经费,主要源于卖诗鬻画,商品经济在唐寅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在诗中毫不隐讳自己“鬻画”的创作目的。“诗文书画总不工,偶然生计寓其中”(《奉寄孙思和》之二。诗文书画生意的好坏,直接影响诗人的生活状况。诗文作品语言越浅显易懂,所表现的内容越贴近生活。那么,作品也就越容易被平民大众所接受。因而他的诗中常以“俚语”、“熟俗”之词入诗。唐寅对市民社会的认同,重视穿衣吃饭等日常人伦方面的生命价值,追求常人所需的物质利益,使其诗歌充分地表现出一定的市民性。
其次,唐寅诗歌的另一个特点是它的世俗性。由于唐寅出生于市井商人之家,后又罹受科举冤狱,对传统的价值标准很容易产生怀疑,从而站到与传统观念相背的立场,而将自己汇入世俗的洪流。因而,唐寅诗歌无疑有其世俗的一面。如:“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元宵》)袁宏道评:“俚甚”。游山也是当时士人喜爱的一种活动,他们常常携丽狎妓集于虎丘,游观者如蜂接踵,以至虎丘上下万头攒动,自晓至晚,川流不息。唐寅《登吴王郊台》“吴儿越女齐声唱,菱叶荷花无数生”,描写出了当时的风流盛况。另外,传统文人往往有附庸风雅之习,梅、兰、竹、菊,“岁寒三友”,这些高雅之花木成了士大夫精神品性的特定符号。而桃花之色甚媚,又争粲一时,自难比其列。“(桃花)方之梅花,则今古雅俗,正复迥然”。更有甚者,在儒雅高士眼中,“桃价不堪与牡丹作奴,人且以市娼辱之”。而唐寅却特别喜爱桃花,甚至把桃花作为自己的人生寓所。弘治十八年,三十六岁的唐寅在桃花繁盛的桃花坞建成一所别墅,叫作“桃花庵”,又自称“桃花仙人”。“(伯虎)筑室桃花坞中,读书灌园,家无擔石,而客尝满座,风流文采,照映江左”。他在这里邀约同好,长啸高谈,开怀痛饮。唐寅的《桃花庵歌》就是这种生活的写照。“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问,不愿鞠躬车马前”。这首诗歌写出了唐寅自由自在、尽情享乐的世俗的“桃花仙人”的生活。真实地表达出诗人率真的情感和现世快乐的情调。另外,唐寅诗中时常出现诸如斗鸡、弈棋等民间俗习的描写,完全突破了封建士大夫自以为是的审美情趣,为诗歌的平民化、世俗化开出了新路。
再次,唐寅的诗歌中体现出一定的享乐性。由于仕进的幻想破灭,唐寅选择追求现世的享乐来消解自己举业失败的痛苦心绪。如:“为乐须当少壮日,老去萧萧空奈何”(《进酒歌》),“年老少年都不管,且将诗酒醉花前”(《老少年》),“春宵一刻千金价,我道千金买不回”(《一年歌》)等,这些诗歌写出诗人饮酒、赏花、贪享声色的生活,肯定了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的食色本能。按照正统的儒家思想理论,诗歌虽“发乎情”,却必须“止乎礼义”,应表现“性情之正”。而唐寅却敢于大胆地表露自己的真实性情。如:“清波双珮寂无踪,情爱悠悠怨恨重!残粉黄生银扑面,故衣香寄玉关胸。月明花向灯前落,春尽人从梦里逢。再托来生侬未老,好教相见梦姿容。”(《哭妓徐素》)写出了唐寅对这位青楼女子的真挚情感。当然,唐寅诗歌中所表现出的享乐性,与他接近风尘和当时市民关注自我,及时享乐的社会风气也有很大的关系。吴地市民追求声色享受的生活情趣尤为明显,《五杂俎》中记载:“今时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它偏州僻邑,往往有之。”《寓圃杂记》中说:“(吴中)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唐寅受科场案牵连,沉沦下僚,胸中块垒郁勃,借助风月以泄之。他曾刻有一枚“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印章。风流在别人看来是逾越士人规范的糜烂放荡行为,而对于唐寅来说,是他心灵受到打击后寻求的一种慰藉和解脱。据曹元亮记载,唐寅“日与祝希哲文徵仲诗酒相狎。踏雪野寺,联句高山,纵游平康妓家;或坐临街小楼,写画易酒,醉则岸帻浩歌。三江烟树,百二山河,尽拾桃花坞中矣”。从这个层面上来看,唐寅的这些诗是他真实性情的表露,体现出一定的世俗精神,也是表现其诗歌风格的一个重要方面。
纵观上文,唐寅的俚俗诗风主要体现在诗歌的市民性、世俗性、享乐性等方面。其实,这一诗歌风格的形成与唐寅的人生遭际、吴地商业经济的发展和流传于下层民众中民歌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它们即是造就唐寅俚俗诗风的现实土壤。
第一,唐寅俚俗诗风的形成与他的人生遭际是密切相关的。
明宪宗成化六年(1470),唐寅出生于苏州吴县阊门吴趋坊一个市井商人之家。唐寅自小天资聪慧。“数岁能为科举文字,童髫中科第,一日四海惊称之。”弘治十一年(1498年),唐寅参加应天府乡试,高中榜首,夺得解元桂冠。“秋月攀仙桂,春风看杏花。一朝欣得意,联步上京华”(《题画》)求仕的成功感使他对这一份荣耀欣喜不已。然而,在第二年的京师会试中,唐寅因受科场舞弊案的牵连而下狱,被革除功名,贬至浙江为吏。唐寅耻不就,遂还乡。这对于一个名闻天下的江南解元来说,却不啻奇耻大辱。这场笔墨之祸,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道路。仕途功名的永绝,导致唐寅内心世界的崩溃。但是,基于对现实社会生活的基本态度,使得他转向诗书画。因而,在他的诗画中,表现最多的是社会下层民众的生活,他用浅近俚俗的语言来抒写喜怒哀乐,在诗歌的内容和形式上不再讲究含蓄典雅,完全突破了传统诗学审美模式,显示出与古典诗歌不同的面貌。后人评价唐寅后期创作“所著述多不经思,语殊俚浅”,所以说,唐寅俚俗诗风的形成与他的人生遭际是密切相关的。
第二,唐寅俚俗诗风的形成与吴地商业经济的发展有着一定的联系。
明代中后期,由于城市工商业的发展,苏州成为整个江南地区的经济中心。“沿大江而下,为金陵,乃圣祖开基之地。北跨中原,瓜连数省,五方幅辏,万国灌输。三服之官,内给尚方,衣履天下,南北商贾争赴。自金陵而下控故吴之墟,东引松、常,中为姑苏。其民利鱼稻之饶,极人工之巧,服饰器具,足以炫人心目,而志於富侈者争趋效之。”“大都东南之利,莫大於罗绮绢组纻,而三吴为最。即余先世,亦以机杼起,而今三吴之以机杼致富者尤众。”由于苏州商贸经济的发展,带来了物质产品的丰富。因而,在这里较早出现了具有资本主义萌芽色彩的雇佣劳动关系。经济的繁荣以及这种新的生产关系的出现,必然会导致社会观念、社会风尚的一系列变化。“(吴中)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虽踰制犯禁,不知忌也。”人们的主体意识开始觉醒,传统的人生信仰在商业经济的影响下发生着变化,政治志趣和人生情趣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吴中文人的价值观念呈多元走向,他们不再一头撞在科举的南墙上,更不愿为腐败的政治殉身。特别是像唐寅、祝允明等吴中文人,他们步趋六朝、晚唐文人,上接西晋竹林贤士,逍遥于礼法之外,陶醉于酒色之中。“唐伯虎行素不羁,及坐废,益游酒人以自娱,故为俚歌劝人及时行乐”。唐寅的好朋友文征明写给唐寅的诗云“落魄迂疏不事家,郎君性气属豪华。高楼大叫秋觞月,深幄微酣夜拥花”,写出了唐寅真实的生活。由此可见,唐寅等吴中文人纵情声色,及时享乐,它与明中叶工商业经济的迅速发展,人们的思想观念的变化,注重追求声色享乐和世俗生活的欲求有着密切关系。这对唐寅俚俗诗风的形成产生着重要的影响。
第三,唐寅俚俗诗风的形成与流传于下层民众中民歌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明代中期,诗文在文人创作中发生了变化。“成、弘间,诗道旁落,杂而多端。台阁诸公,白草黄茅,纷芜靡蔓,其可披沙而拣金者,李文正(东阳)、杨文襄(一清)也。理学诸公,击壤、打油、筋斗样子,其可识曲而听真者,陈白沙(献章)也。北地(李梦阳)一呼,豪杰四应,信阳(何景明)角之,迪功(徐祯卿)椅之,……浚川(王廷相)、华泉(边贡)、东桥(顾磷)等为之羽翼,梦泽(王廷陈)、西原(薛蕙)等为之接武。正变则有少谷(郑善夫)、太初,旁流则有子畏(唐寅)。霞蔚云蒸,忽焉王变,呜呼盛哉!”这种变化就是“诗道旁落,杂而多端”。“文人向民间学习,既学习民歌的表现方法即‘打油、‘击壤,也学习民歌的表现内容即言情言性”“从北方的李梦阳、何景明等诸子,到南方的徐祯卿、唐寅、顾璘,都在破除传统,都在以诗文言情言性,都在学着‘打油、‘击壤”。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中提到唐寅,说“旁流则有子畏(唐寅)”,充分说明唐寅与主流相对,诗作格调俚俗,也更说明了唐寅诗“打油”“击壤”学得像,受明代民歌散曲的影响是很大的。如《叹世》(其一)“一寸光阴不暂抛,徒为百计苦虚劳。观生如客岂能久,信死有期安可逃。绿鬓易凋秋渐改,黄金虽富铸难牢。从今莫看惺惺眼,沉醉何访枕曲糟。”这些诗歌在内容上完全越出了儒家思想轨道,突破了“温柔敦厚”的诗歌传统,偏离了传统诗歌审美习惯的认同,与传统文人雅志完全背离。语言上似如白话、浅谑通俗。特别是他的“歌谣体”诗歌,如:“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一世歌》),“多凭乖巧讨便宜,我讨便宜便是痴”(《避世歌》),“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桃花庵歌》)这些诗歌形式上如同歌谣,显示出民歌风格的语言特色。再如,“桑出罗兮柘出绫,绫罗妆束出娉婷。娉婷红粉歌金缕,歌与桃花柳絮听”(《题桑》)。诗歌运用民歌中常用的“顶真格”修辞手法,首尾蝉联,衔连不绝,回环跌宕,一气流注,具有清新活泼的民歌格调。因此说,民歌对唐寅俚俗诗风形成的影响也是不容忽略的。
唐寅作为明代中叶的一位傲诞奇才。他以“俚浅”“熟俗”之语入诗,对自由个性、人欲的肯定更是超越了时代。其诗作和价值取向不仅背离封建正统观念,还体现出“走向中国传统诗歌审美习惯的反面”。唐寅和他所代表的吴中文人,重视自我性情的抒发,张扬个性,且不以言利为耻,体现了涌动的市民意识,是新的时代精神的昭示。他以表达真情为主旨的文学和艺术理念,是为市民传递心声的时代音符。“它呈现出相对独立的文学风貌,以更为鲜明的非正统文化色彩,开启了明后期师心尚俗的文学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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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谢丹(1964—),女,江苏连云港人,淮海工学院文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及大学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