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外一篇)

董淼杰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何毕的小姨子的丈夫的姑妈得了白内障，想来省城动手术。小姨子给何毕打电话，要何毕在医院找关系。何毕一听就有些烦躁，本想就白内障这种小手术哪里还需要来省城医院托人做手术啊，又想说我和你姐都离婚一年多了咋还给我找事呢。可是，一想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便一下子泄了底气，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什么也没说出来。

闷坐了几分钟，何毕决定找马飞帮忙。马飞是何毕的高中同学，现在市医院外科当主任，早就说要提拔当副院长，一直都没有动静。听何毕讲完，马飞在电话那头很痛快地就答应了，然后笑道：我靠!都离婚了，怎么还在管小姨子这些破事啊?有点啥说法吧?明天是周末，晚饭你请啊!西二环新开了一家饭馆，叫“美味王九哥”，七点准时到，不见不散。

第二天下午开会，又赶上路上堵车，何毕找到饭馆已经是七点一刻了。跟着服务员走进包间，看见沙发上坐着两男一女，都很陌生，何毕以为走错了包间，慌忙转身想退出。还没走两步呢，就听见马飞在身后喊：我靠我靠!我的何大老总，看见人多想逃跑啊?何毕转身，就见马飞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一边拉系裤链，一边用下巴示意沙发上的三位，介绍说：税务局的吕局长，交警中队牛队长，我们医院眼科护士小姬。都是哥儿们，没外人。

何毕赶忙上前握手，寒暄。这时有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问哪位先生点菜，何毕刚转身，马飞一把拿过菜单，“啪”地扔在桌子上，说：菜按两千的标准凉热搭配，王八红烧，三瓶茅台。小姐又问：先生，请问总共几位?马飞笑道：我靠!谁知道是几位哟，来几位算几位。凉菜先走着。

凉菜还没上齐，自门外又进来两位年轻女子。先进来的是牛队长的朋友，俏夫人夜总会的妈咪，朱园园。后进来的是吕局长儿子的班主任，小杨老师。

落座后，七个人都还有些拘谨。待酒过三巡，马飞趁朱园园站起来给吕局长敬酒。伸手在她屁股上狠掐了一把，朱园园尖叫了一声，起身追着马飞围着餐桌转圈打闹，气氛这才一下子活跃起来。又一轮敬酒之后，马飞起身推搡着朱园园，让她坐到何毕身边去。朱园园紧搂着牛队长的腰。故作了一副缠绵害羞状。马飞笑骂道：我靠!你个小骚蹄子，今儿个给我玩贞洁装正经，要陪大牛是后半夜的事，现在只能陪何总，不然吃完饭我们不去你那里唱歌。

何毕一听这话，赶忙堆起一脸笑容，大声道：马飞你可别乱点鸳鸯谱啊。朱小姐还是陪牛队吧。我有人陪呢，马上就到。说完后，心里直犯嘀咕：梅兰竹菊葱姜蒜，个个有家有老公，叫谁出来合适呢?总不能因为给小姨子办事，就把她叫出来吧?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好笑，不由得笑出了声。

吕局长见状，喝令全场肃静，然后说：何总一个人偷着乐，必定是有好听的段子，讲出来大家一起分享嘛!要带色的哟。众人一听，纷纷鼓掌，然后把目光汇聚在何毕脸上。何毕本不想面对陌生人讲什么段子，转念一想：狗×的马飞，我请你一个，你给我带来一帮，吃王八不说，还要去舞厅，不如就在这里喝醉了事。刚想开口，见服务员端上来一盘“大丰收”，有黄瓜、胡萝卜、大葱、小西红柿，便灵机一动，道：那我就讲一个吧，不过，我讲完后你们都要喝一杯酒啊。朱园园一听马上摇头：那不行!要看你讲的好笑不好笑，不好笑的话，自罚一杯。大家鼓掌，哄叫了一声“好”。

何毕一本正经地讲道：农村一老头给儿子办完婚事后，几天都没有睡好，原因是儿子和儿媳妇前半夜关着门放录像，后半夜又闹腾得动静太大。这一天，趁儿子儿媳出门赶集，老头把老太太叫到儿子新房，原本想见识一下DVD。谁知道播放出来的，竟然是一群外国男女在演床上戏。老头赶忙把声音关掉，拉住要离开的老太太坐下一起观看。看完后，老头喜滋滋地对老太太说：孩儿他娘，你看人家耍得多美!老太太却在一边哭开了。老头感到惊讶，就问：死老婆子你哭啥呀?老太太抽咽着说：活了大半辈子，都不知道那个东西原来能生吃啊，孩儿他爹你说俺亏不亏?

最后一句话还没讲完，几个男人已经开始狂笑，待何毕学着老太太的哭腔，用河南方言讲完最后一句，三位女士终于憋不住了。手拿半截黄瓜的朱园园，一边笑，一边把嘴里的黄瓜吐在桌子上，嗔怒道：看不出来啊，何哥你太坏了!人家吃黄瓜呢，你偏讲这个段子，看我怎么罚你!说完端着酒杯就冲过来。何毕赶快端起酒杯，道：说好了我讲完大家都要喝一杯的。于是众人纷纷起立，乱哄哄地共饮了一杯。马飞见朱园园还站在何毕身边，就闹着要朱园园陪何毕喝个交杯酒，不然罚朱园园再生吃一盘子黄瓜。朱园园几杯酒下肚，两腮飞满桃花，又是在风月场中厮混惯的，这时便愈加放开了，扑上来就搂紧了何毕的脖子，嘴里不住地喊“交杯”。

何毕斜眼偷觑，对面的牛队长一张胖脸笑眯眯的，压根就没把朱园园的把戏当做一回事，便放下了心，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套挽了朱园园的右臂，喝了一个交杯。

马飞一脸诡笑，拎着酒瓶子过来给何毕和朱园园倒上酒，然后面对众人大声道：我靠!羡慕死我了。下面，每位男士讲一个段子，讲完以后，自己可以任选一位女士喝交杯酒。我们欢迎吕局先来!吕局长正爬在小杨老师耳边窃窃私语，闻听此言赶忙站起，摆手道：牛队坐在那儿一直不吭气，肚子里憋着宝呢，欢迎他把肚子里的牛黄倒出来，怎么样?众人又哄叫了一声“好”。

牛队长呵呵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日，又“噗”地一下将茶水吐到地上，说：怎么是凉的?护士小姬侧身揪住牛队长的耳朵，娇嗔道：叫你讲段子呢，你拿茶水扯什么淡?快讲，不然罚酒一杯。牛队长转身对着马飞，龇牙咧嘴道：马飞啊你这个小婆娘太厉害，看把我的耳朵撕成啥了。马飞拍掌笑道：我靠!揪得好，你们警察就是要女人收拾才行。

牛队长挣脱了护士小姬，咳嗽了两声，然后用酒杯在桌子上敲了敲，怪声怪气地讲道：说有个小尼姑到医院看妇科病，大夫让她去做个尿检。

大家刚想笑，就听护士小姬一声尖叫：啊?我们在吃饭喝酒，你却说尿检?自己先罚一杯。

牛队长兀自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伸手拿了一根胡萝卜，递给护士小姬。接着讲道：检查结果出来后，小尼姑拿着化验单去问大夫，大夫一看就笑了，说：大姐，恭喜你有喜了。小尼姑顿时满面通红，低着头匆匆离开医院，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嘀咕：天哪!这年头也太那个了吧，连胡萝卜都靠不住了么?

众人看着护士小姬和她嘴里嚼了一半尚未咽下的胡萝卜，顿时哄笑成一团。吕局长先是大笑，后来笑得喘咳不止，捂着肚子从椅子上滚落，一屁股摔在地板上。

护士小姬起初还发蒙，待反应过来，便“腾”地一下站起来，从身后酒柜上拿过两个高脚杯，倒满白酒，笑嘻嘻地搂住牛队长的脖子说：好你个牛魔王!知道你坏，不知道你这么坏。知道你能喝，不知道多能喝。来来来!有种你就端起来。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喝过交杯酒呢。

此时何毕已经看出一些眉目，但还是故

作糊涂，随着大家一起哄笑嬉闹。待吕局长讲了一个黄段子并且和羞羞答答的小杨老师喝了交杯酒之后，何毕知道晚上去歌厅唱歌是断然免不掉了，于是他试图控制酒量，谁知道最后还是喝麻了。红烧甲鱼端上来以后，他已经没有一点胃口。直到大家怂恿着朱园园从汤锅里捞了一个王八蛋喂进他嘴里，他才再次想起眼前这群男女都是他的客人。

王八蛋究竟是什么味道，在歌厅里怎么喝酒、怎么唱歌、怎么跳舞，以及后来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这些何毕全都不记得了。第二天中午，他从床上强挣着爬起来，冲了个凉水澡之后，太阳穴还在“别别”地跳。从皮包里翻找打火机时，摸出的发票显示：昨天吃饭消费3588元，歌厅消费3100元，两项加起来是6688元。

看着这个被很多人认为是大吉大利的数字，何毕一脸苦笑，正准备给马飞打电话商量小姨子的丈夫的姑妈何时做手术，手机“叮咚”一声，显示有短信，打开一看，短信是小姨子发来的：哥，昨天托你的事不必麻烦了。他姑妈嫌城里看病贵开销大，昨天下午已经在他们县医院做过手术了。谢谢!有空再联系。

蜜蜡

三十八岁的女白领叶丽娅除了拥有一份报酬优厚轻松体面的工作之外，还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遇到同学朋友亲戚邻居对此表示羡慕和夸奖，不论真情假意，叶丽娅一概坦然受之。

此刻，叶丽娅坐在宽敞明亮的副总经理办公室。她的面前摆放着一个异常精致的木质首饰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副手链。手链呈蜂蜜一样的深黄色，显然不是黄金制作，且非玉非石，极像是一种矿物质。标签明显是被购买者撕掉了，材质价格已无从猜测。

看着这副手链，叶丽娅心中充满羞愧。她本能地喜欢这副手链，但却无法接受。或者说，她无法接受的是昨晚她竟然像年轻人一样经历了“一夜情”：喝醉之后她哭闹着坚持不要回家，一位对她爱慕已久的男人将她送到宾馆，照顾她睡下，自己躺靠在沙发上看了大半夜无声电视。眼前这副手链，正是昨晚那位一事无成的男主角所赠。叶丽娅早晨来到公司以后从手袋里翻找钥匙时发现了首饰盒，否则她无论如何不会接过这份礼物。让叶丽娅感到意外和为难的，是放在手链上面的一张卡片，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四个字：生日快乐。

一切源于昨晚的酒会。一年忙到头，公司员工难得欢聚一次，加上总经理不在，大家便把矛头指向了叶丽娅。年轻人也就图个热闹，有的老员工给“叶副总”敬一杯不算，还要请她代总经理喝一杯。话里话外透露着别的意味，酒桌上的气氛便显得有些混沌和暧昧。叶丽娅心中不屑，脸上却不动声色，到后来干脆来者不拒，不觉间便喝高了。虽然经过了半个夜晚的休息，早上九点，头仍然有些发蒙，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正好公司这几天事情不多，叶丽娅决定回家去睡一会儿。

路过锦玉购物中心时，叶丽娅突然心中一动。她径直来到三楼首饰柜台，拿出那个首饰盒，想请售货员帮忙鉴定一下。年轻的女售货员一听不是购物，便语气轻慢，待理不理，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见状赶忙从柜台那头走过来，仔细把玩之后，又掏出花镜戴上细细看了老半天，然后兴致勃勃地告诉叶丽娅这副手链是用一种叫做“蜜蜡”的化石所制，又给叶丽娅解释了蜜蜡的生成过程、主要产地和市场价格，最后告诉她世面上真正的蜜蜡制品比较少见，仿冒的却有很多，要鉴定，方法也简单，按一定比例配好盐水，把手链放进去，真的会浮起来，仿的则会沉底。

叶丽娅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配置盐水。看着手链慢慢浮起，最后如十五个小精灵似的手牵手地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叶丽娅突然想起了锦玉购物中心那位白发老者的一句话：千年琥珀万年蜡。便是在这一刹那，叶丽娅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忽地一热，许多年前的情爱往事以及一直深埋于心的对那个男人的愧疚，在这一刻让她心生酸楚。她赶忙站起身来到窗前做了几个深呼吸。谁料想，花开花落不由人，两行清泪亦如此。自以为刀枪不入的商界才女，在这个花香四溢的春日里止不住泪流满面。

结婚十多年来，丈夫从来没有想过在结婚纪念日或她的生日里给她赠送礼物。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的丈夫几乎把家当做了旅馆，每次回来都是后半夜，要么一身烟气酒气，要么疲惫不堪倒头便睡，别说是夫妻生活，就连语言交流都已经成为奢侈。对此，叶丽娅不仅理解，而且心疼，她知道男人在外打拼不易，更清楚生意场上很多事情都需要男人出面去应酬。只是作为女人，她需要人疼爱，需要人牵挂，需要人在乎。每一次过生日，她都幻想着老公能给她一个惊喜，哪怕是一个发卡、一个手袋也好。可是，这样的愿望每次都成泡影。时间一长，叶丽娅的心思也就淡了，木了。心里还在安慰自己：过日子嘛，又不是谈恋爱，老夫老妻的搞那些小情调干什么。再说，丈夫虽然是私营企业老板，收入并不理想，有时辛苦一年账面上却是亏损，心里难免愁苦烦躁，做妻子的该理解才是，没必要再为了生日礼物这些小事情惹他不快。

谁能想到，在一场原本平常的酒会之后，叶丽娅会在另一个男人的搀扶下走进宾馆，第二天早上又收到这样一份不期而至的礼物。叶丽娅流着眼泪，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她想：这个手链要是老公送给我的那该多好!这个想法一产生，便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空间，不停地重复，不停地回响，以至于她强迫自己躺在松软温暖的床上之后，怎么也无法入睡。

下午三点，叶丽娅再次来到了锦玉购物中心，找到上午那位视手链如宝贝的老售货员。她要和首饰柜台达成一个协议：叶丽娅把手链交给首饰柜台，首饰柜台给她打一个收条，第二天她让丈夫过来买。标价八千八百八十元，最后柜台按成交价格收取百分之五十。她见到手链，就把收条送回来结算。老售货员很认真地听完叶丽娅的建议，从叶丽娅手里接过她丈夫的照片，仔细端详了一阵子，然后劝说道：姑娘，这串链子不需要做检验，我敢保证它是真的，而且产地是俄罗斯，你仔细看，这颗珠子有点瑕疵，制作者在瑕疵处刻了自己的名字借以掩盖，你看这名字，是花签的俄语。按现在的市价，这串链子少说也要卖七八千块钱，我们柜台仅仅倒一下手，就收你三四千，实在有点那个。叶丽娅赶忙道：大爷你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吧。老者微笑着叹了一口气，弯腰从柜台下面取出收据本，写好后交给叶丽娅，道：姑娘，我也年轻过。帮你这个忙，大爷分文不取。

第二天，从外地出差回来的丈夫脸上写满倦意，眼睛里也有血丝，显然是出差期间加班熬夜了。叶丽娅心疼地帮丈夫按摩肩背，同时施展柔情攻势，丈夫第一次听到叶丽娅开口要礼物，口中不住道歉，起身拿了车钥匙便走出了家门。原本一个小时就可以回来的，丈夫却用了三个小时，在厨房忙碌的叶丽娅估计丈夫出门碰见了熟人，也就没有在意。

烛光晚餐结束，伺候丈夫在浴缸里躺下，把换洗的内衣放在丈夫伸手可及的地方，叶丽娅满怀得意地来到餐桌前，轻轻打开了首饰盒。就在这一瞬间，叶丽娅发现手链已经不是昨天她送到锦玉购物中心的那一串。珠子大小差不多，也是十五颗，但色泽和手感明显不对。叶丽娅顿时蒙了，她呆呆地坐在餐桌前，看着手链，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听见丈夫的脚步声，叶丽娅才一下子灵醒过来，她赶忙转身站起，面带微笑，紧紧地拥抱了丈夫。爬在丈夫耳边甜软柔媚地说出“我爱你”三个字的时候，叶丽娅心中发出的声音是：你个白头鬼!老骗子!看我明天找到购物中心不撕拦你的嘴!

一夜的辗转反侧并没有使失望愤怒稍有所减。叶丽娅次日一大早便来到锦玉购物中心。正想走进大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叶姐”。叶丽娅回头一看，是丈夫公司的女秘书田欣儿，毕竟是年轻人，这个季节竟然都穿上了短裙了。还没等叶丽娅打趣呢，田欣儿一溜小步跑过来，挽住叶丽娅的胳膊嬉笑道：叶姐你好有女人味哟，真怕见你，每次看到你我都自卑的。叶丽娅伸手轻捏了一下田欣儿的鼻子，嗔怒道：小丫头片子，莫不是吃了蜂蜜才出门，嘴巴这么甜的!两人说说笑笑，结伴走进购物中心大厅。得知叶丽娅要去首饰柜台，田欣儿用自豪夸张的语气说：叶姐，你也去看看蜜蜡手链嘛!知道蜜蜡吗?你看我这一串，好漂亮!好精致哟!然后把手链从手腕上取下来，递到叶丽娅面前。

没有人知道风暴是怎样形成的。大厅里悠闲购物的十几位顾客在这个温暖平静的早晨出乎意料看到了疯狂骇人的一幕：一个端庄秀美的女人右手高举，紧攥着一个什么东西，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一边奋力挣脱同伴的牵扯，从向上移动的电动滑梯上猛地转身，大步向下狂奔。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