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的弓箭:成功沦为失败之母
2009-01-26顾伯冲
顾伯冲
一
大凡在人类历史演进的长河中,特殊的地理位置总会孕育出所在民族生存发展的特殊文化。从白山黑水间走出来的清朝统治者,是率领军队在马背上打下天下的,莫看弓箭其貌不扬,却是他们的杀手锏,是草原子民的战场图腾,更是清军尚武进取精神的象征。
大清立国之初,为了使子孙不忘本,皇室和八旗子弟仍自幼学习骑射,崇尚武功,并且对皇子皇孙的骑射本领要求颇高。所以,清初几代皇帝都精于骑射,均有御驾亲征、率兵打仗的经历,并喜爱参与狩猎。在木兰围场,我看到了康熙皇帝这样一组数字:一生来此狩猎48次,猎虎多达153只,曾有过一天射兔318只的记录。可见其骑射功夫了得,扳指作为拉弓射箭之器具,自然难离其手。即便是平时,清帝也常戴扳指,表示不忘祖宗和武功。直到现在,我依然惊叹那本来没有呼吸没有知觉没有推力的弓箭,一经人们组合,竟变得那般威力无比,直穿云幕,绘影绘神。
一个民族的智慧,一个国家的实力,往往需要一些标志性的证明,而弓箭对满清王朝来说,则是能够起到这种作用的兵器领域之一。难怪乎,一代伟人毛泽东评价成吉思汗时,用了“弯弓”两字,而没有用策马、挥刀等什么的。
弓箭是伟大的,因为它使披坚执锐的士兵所向披靡;草原是伟大的,因为它以包容的胸怀养育了一支支悍勇的军队;游牧人的性情是伟大的,因为他们的秉性与农耕文明形成了极强的互补。但是,所有的伟大,都不能成为子孙后代不思进取的老本,否则这种伟大就很有可能成为悲剧的帷幕。
二
对过去成功经验和胜利“法宝”执拗般的坚信,最终抵挡不住岁月的磨砺。历史的经纬里,常常缝合着这样神秘的丝线。
19世纪下半叶,清军放下了心爱的弓箭。不过,这完全是无奈的、被迫的,因为鸦片战争中已吃尽了死抱弓箭的苦头。当年成于弓箭,而今毁在弓箭,辩证法有时就是那样无情。
历史不停地在血雨腥风中摇摆着前行。
19世纪50年代以前,中国的火器技术还停留在冷兵器与火器并用的阶段,60年代以后,清政府才先后设立了包括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福建船政总局、金陵机器制造局等在内的数十家近代兵工厂局。但是,清朝是背负着很沉重的传统包袱来迎接近代军事改革挑战的。由西方人首先发展起来的军事体系代表着战争暴力的空前发展,它与中国人素来具有的军事文化观念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大清王朝无法短时间顺利调整自己的军事文化心态,这不仅给他们的内心带来巨大的痛苦,更重要的是,使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便能够怀着饱满的激情,积极主动投身到近代军事改革的大潮中,而是经历了一个相对漫长的过渡阶段。
弓箭文化对满清的影响,可以说渗透到骨子里了。可那时,弓箭文化开始掉头走向其自身的反面,成为大清文化的一大肿瘤。
善用弓箭,清军一种与生俱来的品质,那种天才的光辉在特定的条件下会愈发亮丽,但他们太相信自己的感觉,太相信过去成功的经验了,然而社会一直在发生着巨变,唯一不变的就是变。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弓箭逐渐黯淡。
但是,等到变的那一天,让人实在太痛苦了,这比天灾还要恐怖。因为天灾的周期短,一年两年,有的至多三四年也就过去了,而这样的人祸的周期,有时较长时间内的事情,必须等到那灾难制造者一命呜呼了才告终止。
三
清军从依靠弓箭起家,到很不情愿地换上枪支与火炮,绝对不是一堆偶然的事件堆积,其背后有着思想、理念、习惯的因素,也显然隐藏着某种规律性的东西。
借用现在的理论来说,保持传统能够使一个国家不会在急速发展中丧失自我,而传统又经常表现为一种历史的惰性力量,对改革创新形成重大制约。当然,这种创新并不意味着全盘否定原来的一切,而是一种大规模的扬弃运动。任何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是不会创新的。
那时,清军也嚷嚷着“革新”,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从19世纪60年代平定捻军起,基于中国传统军制而发展起来的勇营,建立了以练军、防军形式的兵制,引进了一些先进装备,但仍然避免不了甲午海战失败的命运。只改技术而不改政制,只关注自身利益而漠视国家命运,是笼罩在清王朝官场上空的彩色云层。在这样的氛围中进行的那些“革新”,像是在腰带上伸缩了两个孔而已,只是为了进一步适应自己的肚腩。只要有太多的既得利益集团存在,创新就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可以试想,如果晚清统治者有剜去体制弊疾的勇气,再在这个思想精神的家园里,移植上一棵民主的树苗,让它与游牧民族原本的血性、强悍基因结合起来,重铸治国理念,重梳建军思路,重择战略抓手,也许就有希望了。
遗憾的是,晚清统治者在军队建设方面不求创新,但求无过,修修补补,得过且过。可是,历史的辩证法恰恰在于,他们越是想得过且过,就越来越难过,且终于有一天再也过不下去了。
这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深层次上讲,一个从来没有民生意识而只有“家天下”观念的统治集团,是绝对不会答应自己拉起的队伍摒弃过时的自己的强项;一个一向以维护王权且唯上不唯下的军队,是很不习惯将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作为革新的动力。只对上、对个别掌握自己升迁的权势负责,而无须对下、对民族国家负责的人所带领的军队,一旦打起仗来,如何不怕呢?
艺术大师毕加索指出:“创造之前必须先破坏。”破坏什么,过时的传统观念和传统规则。如果把传统视为绝对完善和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不敢越雷池半步,那就永远不会有创新。传统有两类:一类是合时宜的、有益的传统;另一类是不合时宜的、有害的传统。对于统治者来说,既要乐于接受和继承有益的传统,也要敢于否定过时的桎梏。
(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