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闹鬼的英国旅馆渡宿
2009-01-25陶杰
陶 杰
在英国驾车,进了威尔士的乡村旅行。威尔士南部有一个叫尼兹的小镇,是前好莱坞明星理查德·伯顿的故乡。尼兹镇内,有一家老酒店,建于17世纪末。木楼梯、木地板、墙壁的玻璃柜子,赫然贴着当地报纸两年前的新闻剪纸:原来这家酒店以闹鬼著名,有住客见过一个女鬼从楼梯的木扶手滑下来;酒店里的餐厅,还出现过无头骑士的幻影。酒店300年来,有许多鬼魂尚未安息,据统计有12个。其中朝街的一个房间,200年前,一个女侍应当了当地一个贵族的情妇,男人很负心,把她抛弃了,女侍应在房内上吊,此后常有人看见她倚着窗台,对街凝望。
招待处的女士,对此直认不讳:“我没亲眼见过,但在地窖里,听过野狼的叫声,在厨房里的杂物,明明没有动过,一转身就搬移了位置。”
“哪一个房间的鬼闹得最凶?”我问:“我就是冲着这些鬼来的。”“最凶的是12号房,租了出去。”账房女士说:“一号房空着,那是60年代伯顿带着新婚太太伊丽莎白·泰勒回乡探亲时住过的房间。”
鬼遇不成,反可重温40年前好莱坞大明星的旧居,倒也不错。我向账房要了一号房。
英国闹鬼的房子很多,这家老旅馆,不把闹鬼的事当作不可告人的秘密,大方昭告天下。换了在中国社会,闹鬼的房子谁敢住?这家酒店不以有鬼为惧。反倒把闹鬼的传闻当作招徕噱头。怎样看待鬼神之说?西方的文化,多了一份豁达与情趣。
英国人的胸襟很广,对生活的追求,崇尚的无非是情趣。对于这家旅馆的主人,闹鬼的传闻,反正是“客观事实”,不妨与鬼共容,把闹鬼当作“特色景点”。
中西方对于“鬼”的民间态度,很不一样。英国很多房子闹鬼,但房主人不大当一回事。许多古堡和旧房子求售,都向买家说明,随房附送鬼魂一个。英国房子里的鬼,即使有闹鬼的传闻,很少与人为敌,不是东发出一个怪声。就是西飘过一个影子。只要胆子大,阴阳一隔,人鬼还可以和谐相处。
中西“鬼魂”观之迥异,使西洋的万圣节不但一点也不恐怖。而且还成了儿童玩乐的深秋嘉年华。万圣节在西方,从古老的民问习俗,发展成今天的消费盛事:面具、黑袍、糖果,都让百货公司赚一笔。“鬼节快乐”,像圣诞快乐、情人节快乐一样,难免让中国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
英国人对鬼魂宽容至甚,只要不闹得太凶,就不会请神父来驱魔。由于这等胸襟,在小说《哈利波特》里,明明是阴森的巫术,可以充满童真的奇想。在历史的现实里,中世纪的女巫受迫害至惨,火刑柱的红光熊熊,一度烧尽了自由和科学的生机。对于西方人,过去的惨事,与其成为包袱,哭哭啼啼放不下,不如转型为童话,高高兴兴向想象力的领域开放。所谓宽容,不但是对人间的异见,还涵盖了鬼域的异灵。
正如幽默是生活的润滑剂,能减少戾气和冲突;情趣也是创作的源泉,带来欢笑与温柔。在中国式思维里,从来没想到过一家古老的旅馆,人鬼能和平共处,鬼被视为“敌我矛盾”,非得扼杀在萌芽状态不可。中国民间的鬼故事,从聊斋的聂小倩到戏曲的李慧娘,鬼魂都有沉重的冤情,因为现实的社会缺乏公义,做人苦,做鬼也冤,含冤的媳妇上吊自杀,如果穿鲜红的衣袍,就是要“化为厉鬼,也不放过你”的抗议。
那一夜,我住在伯顿和泰勒住过的旧房间,睡了他俩40年前共眠过的一张古典大床,有四根木柱,蚊帐一道,华盖在上,窗外幽蓝的街灯,映照在灰白的墙上,一宿无话,当然没有遇见鬼。
(摘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