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嘉一 伊豆的少年
2009-01-21吴虹飞
吴虹飞
“我必须是个精英。在这点上,我对北大学生特别特别有意见——你们必须带着公共意识做事”
眼前一位干干净净的阳光少年。身材颀长,短发,卡其色裤子,浅灰色的薄毛衣,高,瘦,与我们小时候看的日本片里的矮个子皇军完全两码事。
加藤嘉一出生在日本伊豆的小农村,一个富士山下三面环海的小小半岛,潮湿,温暖——因为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而著称。“伊豆人比较热情,有点像中国北方。”有时他也会说,伊豆有点像成都。“只是人没那么多。”他补充说。
自3岁开始种地,与爷爷、爸爸一起种植蔬菜、大米等。家的周围是竹山,他从小就帮家里拔竹笋。弟弟还小,妈妈要照顾弟弟,他从小和姥姥在一起。
小时候发生了一次大事故。3岁时就能骑自行车了,他跟着姥姥看完牙齿出来,骑着车子下坡,与卡车相撞。他昏了过去。
他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做了移植手术,住了半年的院。
“日本确实不错,只要你不是边缘人。”加藤最痛苦的记忆并不是车祸。
“别轻易以为有明天”
12岁时,加藤父亲的新工作十分不顺利,“始终是半破产状态。最后,父亲的公司终于破产了,欠下许多债务。加藤交不起学费,甚至经历过黑社会索债的情形,这像是一个日本的古惑仔的童年。
家里的钱总是不够花。 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从初一、13岁开始打工——送报纸,尽量多赚点钱。每天凌晨3点钟起来,送到6点钟,他主要负责几个高楼公寓,跑楼梯,晴天、阴天、雨天、雪天、台风,从初一到高三,送了6年。
“父亲没有工资,妈妈、我、还有弟弟,使劲、全力以赴打工,因为不能‘定居,没法找到固定的工作。一家5口人只能勉勉强强地活,哪有余地还父亲的债务?”
母亲是牺牲品,“同时打很多工,伤了身体。”年幼的加藤最害怕见到母亲的疲惫,更害怕听到她说:“儿子,对不起……”
为了躲避债务,加藤一家搬了很多次家,弟弟和妹妹也换了很多次学校。有一次是半夜被“有关人士”赶走的。“那一刻,我们是无路可走的……”
那段时间,他经常代表加藤家跟“要求我们还款的人”展开“沟通”,打电话、直接沟通、暴力……“那些为难人家的电话,我不知道接了多少次。现在我身上还有几个伤疤,有的是永远都抹不掉的。”
高二的时候加藤开始做日英翻译了。“工资比送报纸高很多嘛。当时我身材苗条,外表也还可以,所以也当了模特,是体育服装方面的。一切都是为了支撑家庭,而不是自己的爱好。”
“有一次,我们家只剩了500日元(大约30元人民币),那时候,我带着弟弟和妹妹去附近的大超市品尝摆着的食品,日本几乎所有的超市都有‘试食角。我不能让他们俩饿死......”18岁前,加藤一直认为自己是社会的“包袱”。 他说自己其实是一个悲观的人:“别轻易以为有明天。”
长跑是加藤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后悔。“从13岁开始搞长跑,14岁的冬天,我800米的实力是全国第一的,教练很期待,结果,受伤了。”
他的跑步生涯告一段落。之后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上了高中,也参加了全国大赛,但始终没能获得满意的成绩。“17岁的冬天,身体不行了,病倒了。学习、跑步、家里的事没有办法兼顾下去了。”他只好退出了国家青年运动队。
“学习在我看来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情,比送报纸、料理家里的事情、跟那些流氓谈判、日英翻译等相比容易多了。”他开始准备高考,两个月后,成绩从全班倒数到全班第一了。他认为自己的体力、毅力、智力都不比任何人差。
2003年高考。漫天下着大雪。他在送报纸的时候摔了一跤。最后他考上了东京大学法学系。
一生的转机
2003年,在东京大学认识了北大的一位老师,19岁的加藤嘉一从法学部退学,从岛国日本飞抵中国——一个“巨大”的国家。他的人生从此发生巨大改变。
当时他是“三无”人员:一句中文都不会,一个中国朋友都没有,一分人民币都没有。其时正值“非典”,他不顾日本大使馆返日的劝告,进了北大就被隔离。第一天晚上住勺园,灯坏了,加藤哭了。第二天的米饭特别不好吃,他心情特别糟糕。“那是很忧伤的第一周。”
这样过了5年。现在,24岁的加藤嘉一虽然只是北大国际关系学院的一名研究生,但他已经做了很多事情。在一部中日合拍的连续剧《滴泪痣》中任副导演,他负责搞定剧本,协助导戏,剪辑片子,同时还要负责剧组与所到之处的政府沟通,“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另外,他还在这部剧饰演了一个黑社会角色,掌掴女主角黄圣依——听起来着实引人入胜。
他有二十几种名片,随身携带着大概十来种,名头多是日本各种组织在中国的协调人员或顾问。他拿出一本日文书佐证,他不但给中国的许多媒体写专栏,也给日本的媒体写。另外他是一个热心的组织者、策划人、发言人、主持人,据说还是一个谈判高手,做了超过200场的谈判。他的任务是协调和沟通对方的意愿。他条理甚为清晰,说到自觉精当处,还会重复一遍。言谈里的北京方言味道,已经有那么点意思。
他对中国抱着异乎寻常的热情与探索精神。2005年的中国反日游行,他就混在游行队伍里。他说自己“要用一生来了解中国”,上至温家宝总理,下至北京地铁站的人看报,到中国人为什么不遵守交通规则,以及贵州山区的贫困。“比如我去贵州毕节地区,最贫困的农村考察,他们不想让我看到真实的东西,就派人来跟我喝酒,结果我把那个人灌醉,他睡着了,我就溜走了。”他就这样去了中国农村“无数次”,“花自己的费用”,因为“不了解农村怎么了解中国呢?”
看着记者狐疑的眼光,他摆着手为自己辩护:不,我不是间谍——哪有间谍接受记者采访的?
他熟识徐本禹,与教育部前新闻发言人王旭明是“朋友”,经常上中国教育电视台的节目,对农村孩子上不起学有自己的看法:“以为使义务教育彻底免费,就可以使任何人上学了?错!很多人不是因为交不起学费上不起学,而是因为贫困。”
他每日查阅新闻,处理邮件,给媒体供中文稿,还有博客!其余是,三到五个小时的与人见面,包括应酬性质的活动,跟人谈项目,接受记者采访——他生气勃勃,语气铿锵。
他说他平素一天只睡3个小时,这两个月睡得更少了——但这似乎没有影响他的脸的光洁度。除此之外,他还要把日本现役外交官的书译成中文,同时写三四本书,他经常逃课(逃课是中国大学生的必修课)却应付期末考试:“我还带着日本的公派身份,成绩不能太差,这涉及到东方文化最重要的面子问题哟!” 他开玩笑。
他没有娱乐,除了走在路上听点音乐,偶尔看个电影,也是为了写评论。
“是不是功利性太强了?”他露齿而笑,“我必须是个精英。在这点上我对中国北大的学生特别特别有意见——作为社会的精英,必须带着公共意识做事。”
他自认为在日本受到“排挤”,却在中国社会甚为协调。他希望对社会有影响,哪怕得到的反馈是“你他妈一个日本人”。他不害怕曝光,他的童年太不快乐,通过社会的自我观照,他能感受活着的意义。“北京是让我成长的地方,北大是我求知的场所,在北京用中文谋生的过程是有趣的。我好好表现自己,提高自己。”
他拼命写稿子,他的账户上存了多少钱,他都不知道,因为他十分忙,忙到没时间去花钱。
“中国救了我”
“我就是想做第一个,要与众不同。”
他说得如此认真,简直像青春期少年,还有那么多来历可疑的故作反叛。但是眼前这个青年——毫无疑问,他心存大志。
你究竟为什么要来中国呢?还有你做那么多事情,永远不知疲倦,不懂享乐,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好吧,他终于坦白:我想从政!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摊开双手。“我5岁时就这么想的。不是统治者,就是被人统治。”
“媒体是统治者与普通大众之间的桥梁,我生活里跟媒体的关系很密切,一切都为了将来从政。”
“不要问为什么。这是上天给我的天赋。”
“我跟奥巴马是同类。我们个头差不多,他也是出身底层,也都是曾经被社会排斥的。我觉得奥巴马会改变历史,这类人可能是极少,但我还是从奥巴马身上看到自己的希望。”
他认真揣摩那些大政治家的演讲,他在他们身上,找到很多的自我认同感。
与那些走在涩谷的时尚少年不同,加藤嘉一意志坚定。他们走出伊豆,东京甚至不能满足他们的幻想,他们要到更大的地方去。
他每年只跟父母通一个电话,一年只回一次家,通常只呆一天。他的世界离父母的田野农活太远了。“对于这样的疏远和离别,我是感到寂寞的。”但是,“我们从小都是独立的”,他进一步说,“父母也要独立。”放低了声音:我的母亲也很坚强——她从不给我打电话。
加藤嘉一讲起了他童年的清贫,被黑社会追杀、被主流社会排斥……好比一个古惑仔的前世今生。我们可得而知,一个5岁开始就幻想从政的年轻人,如何度过他那与众不同的青春期。也许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学会了长跑,他精力旺盛,野心勃勃。他所做一切,只为“成为我自己”,因为他从来不是太喜欢自己,对自己不曾满意过。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他其实是一个内向的人,所以十分重视沟通。也许,这个既内向又外向的,悲观又积极乐观的日本人,会一直这么跑下去,直到他的速度可以摆脱地球引力。
(实习记者张莹莹对本文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