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 被挫败的人才能这么成功
2009-01-21史航
史 航
几年前,《艺术人生》录制年终回顾节目《温暖》,请到了导演冯小刚。那一年他的《手机》上映,所以节目组送给他的礼物是一个拷贝盒,里面装了很多票根。编导们都去看了《手机》的午夜场,她们带回了自己的票根,还在地上捡了不少。冯小刚看到票根时的神情,就是——“我很欣慰”。
此后的环节,就是打破节目现场的规矩,允许每个观众开机,同时公布一个临时号码,让大家发送祝福短信给导演本人。现场的气氛顿时热了起来。我趁乱也发了个短信——“祝愿您一直希望拍摄的《温故1942》能够成功拍摄,顺利上映”。看到这条短信,冯小刚郑重起来,说这也是他的愿望,说完他还鞠了一躬。
《温故1942》是作家刘震云的力作,讲的是旧中国的一段天灾人祸,中原父老如何化作冤鬼饿殍。我曾有机缘读到刘震云自己改编的文学本,无限拜服,人家着实写出了“纲常万古恶作剧,霹雳青天笑煞人”!同时我也想到,这本子很难拍,让每个环节的主事者都相信这片子有意义,不容易。
了解一个导演,要看他拍成的片子,也要看哪些片子是他未遂的心事——谢晋想拍《赤壁大战》,王家卫想拍《北京之夏》,张艺谋想拍《千万别把我当人》,姜文想拍《红粉》、《1937年的爱情》和《小女人》,而冯小刚,一直想拍《温故1942》。
贺岁片之外的冯小刚,也还是可说的。
前一段谢晋去世,一个谈话节目要做这个选题,谈到谁算是他老人家的接班人。我倒觉得冯小刚算一个。谢导拍了《高山下的花环》,冯导拍了《集结号》。无独有偶,前仆后继。中国老百姓那点悲慨纠结,也算始终有人努力呈现。在我心目中,这样的人就算是国民导演了——他的思维未必超前,他的作品未必启蒙,他和他的观众一样是为国民性所困所误,但是,有案子说案子,有段子讲段子,他始终不愿意转过脸去背对自己的同胞。
《集结号》不是段子是案子,是一个原告与被告相拥而泣的案子。为什么哭泣?为世间有那么宏伟盛大的事物,还有那么多渺小卑微的生命。盛大的事物恰恰成了生命的磨盘。连长谷子地来到无名烈士墓地,问道:都是爹妈生的孩子,生他们的时候都是有名有姓,怎么最后都成了无名的呢?(大意)
《集结号》的宣传一直强调战争的残酷性将被划时代地清晰再现,其实,影片中更加清晰地再现的,是比战争更残酷的东西。拍了那么多喜剧的冯小刚,这一次是在认认真真拍悲剧。《集结号》里没有人性之恶,人性淳厚中尽显开国气象,但是,善一样会冲突,岁岁年年,两败俱伤。
还有《夜宴》。《夜宴》是个有诚意有情怀的片子,却没得到足够认同,正如更早以前陈凯歌的《荆轲刺秦王》。我是喜欢《夜宴》的,盛和煜和邱刚健两位编剧的台词风格未能统一,偶有高一脚低一脚的反差,个别演员也令人走神,但总体上这是一个有意义的悲剧。
难忘的是国君的自戕。到此已经与莎士比亚无关了,阴谋与悬疑已经微不足道,冯小刚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弑君篡位的大恶人,他以为自己一生只有一丝善念,就是爱一个女人并尽量不防范她。这丝善念成了他的破绽,他的阿喀琉斯之踵。造化弄人的邪气,远胜于人心蕴藏的那点黑暗。恶人不可以崩溃吗?恶人不可以寻短见吗?冯小刚觉得可以,不是因为他天真,而是因为他知道,再有城府的人,也有急求解脱的时刻。说玄乎点,我觉得《夜宴》里国君的结局,有点黑泽明的派头。剧作家布莱希特说过:“有能力这样改,就有权力这样改。”
《夜宴》是对《哈姆雷特》不错的改编,反例就是《满城尽带黄金甲》——有人问我《黄金甲》与《雷雨》的区别,我说,其实也不是很大,反正就是《雷雨》反封建,《黄金甲》反对反封建,《黄金甲》在对专制的模拟中获得了巨大快感。
冯小刚毕竟是想拍《温故1942》的人,你让他去拍《黄金甲》,他会不自在。
由此想到最初的冯小刚,想到他最早与郑小龙联合编剧的《遭遇激情》,导演夏钢,主演吕丽萍、袁苑。那是一部很单纯很煽情的电影,有点《蒲田进行曲》的味道,失恋男子试图拯救绝症女子的故事,我在杂志上读到,感动得做了不少摘抄。
《大撒把》也是个好剧本,导演还是夏钢,冯小刚仍是编剧,这片子海外的名字很奇怪,叫做《北京痴男怨女》。孤单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厮守,最后离散到来,两人都不挣扎,厚道地目送对方,自己却没力气走开。葛优与徐帆的这次合作,其实比《不见不散》那次动人得多,大年夜爆竹喧天,他们落寞仰望,让人无限共鸣——也许,因为这是在祖国的星空下。《不见不散》飘到了大洋彼岸,只能不贫不开牙了。我爱把《大撒把》想成前生,《没完没了》当作今世,这样看,后者就有趣味得多——不成功的贫嘴是因为旧情犹存,成功的贫嘴是两人都努力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天生胆小》是个拿警察煽情、拿男足开涮的本子,野心不大。之后《永失我爱》是冯小刚导演的第一部电影,我能记得的只是美工造诣极高的那座小木屋,以及男主角临终的一滴泪。其实《永失我爱》本身就是王朔刻意煽情的不成功之作,交到周晓文手里,拿张丰毅、石兰演绎过一次,冯小刚又拿来考验郭涛、徐帆的表演功力,都不算成功。没有诚意的煽情,恰如没有助跑的跨栏,简直是对自己的不爱护。直到赵宝刚拍摄《过把瘾》,8集的篇幅加上编剧李晓明的功力,助跑终于成功,爱情就此绝唱。
之所以详述这几部旧片子,是想勾勒一个更完整的冯小刚,一个还不曾学会贺岁的冯小刚。“说与少年浑不信,老夫曾是少年人”。是的,冯小刚曾经很年轻,年轻的标志就是他会感动自己,他现在不那么年轻了,他宁可不感动自己,也要感动别人。
我们都会理解,在经历《一地鸡毛》、《情殇》、《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爸爸》(盗版碟称为《冤家父子》)这一切之后,冯小刚就想赢得民意,民意是惟一能让他继续当导演的因素,而其显示屏就是票房。
时代的焰火与灰烬一并散去,逐年递增的票房,是冯小刚艺术生涯的真正刻度,他开始贺岁。王朔的一部成功小说《顽主》之后,一部并不成功的小说《你不是一个俗人》出炉,这两部小说造就了《甲方乙方》。中国老百姓开始有另外一顿年夜饭,比春晚投资小、赢利高,比春晚少内幕、多创意,而且,听得进别人的意见。
冯氏贺岁喜剧,用一句话来定义,就是一个被挫败的人,为他那些被挫败的同胞所拍摄的常胜喜剧。冯小刚对大多数国人的意义,正如郭敬明、韩寒对于“80后”。韩寒善于逞强,郭敬明善于示弱,而冯小刚懂得何时逞强,何时示弱。
都说冯氏喜剧以调侃见长,其实没有观众会被单纯的调侃满足,要不手机段子早能取代他了。西谚说:“你可以嘲笑一切,但没法让宇宙成为一幅漫画。”冯小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在调侃之外,从没忘了造梦。造梦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不仅可以抚慰当时,更可以给后世留下见证。就像我一直觉得各个时代的照相馆布景最堪研究——一个人站在春夏秋冬四季屏风前,站在毛泽东语录的标语前,站在一米多高的埃菲尔铁塔或者两米高的白金汉宫前,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冯小刚的造梦比他的大多数同行更为精确,他知道银幕前的观众多么希望被危机考验之后又被转机拯救,希望自己比现在更巧言善辩,更能取悦陌生异性,更能让对方注意到矜持而充满期盼的内心。冯小刚的发达之路,是从好梦公司开始,年年岁岁来叩动我们的内心。也可以说,《甲方乙方》是冯氏喜剧的终极承诺,每年的贺岁片不过是该公司的一次次兑现。
叔本华说过:“忍耐意味着进取,而幸福不过是消沉。”中国人更是讲究百忍成钢,冯小刚是很能忍的,在所有困苦面前;有时他又忍不住,在某些诱惑面前——安排一个情节、几句台词,毫无诚意,但能让眼皮子浅的观众潸然泪下,让他们觉得冯导演在搞笑之外还能这么煽情。《甲方乙方》在各路狂想后,忽然就扯出一个绝症妇女的故事,于是看似没心没肺的葛优、刘蓓借出了用于结婚的新房;《没完没了》则是葛优带着吴倩莲去看植物人姐姐……都是影片的结尾,忽然来一段未经铺陈的揭示,就像从隔壁传来的钢琴声。这种不知疲倦的尝试,一直持续到《非诚勿扰》,持续到那个小白的故事。
我是多么希望回避掉这部最新的电影啊,我知道这部仓促上马的作品,是冯小刚多么患得患失的尝试,我只能说他太迷恋某一个点子了,而一个点子并不能支撑整个创作。
周星驰的《功夫》结尾,大恶人火云邪神被主人公击败,人家问他的是:“想不想学功夫啊?我教你。”邪神只能掩面啜泣,他想学。每次看到那段,我是感动的,我想到周星驰是个多么资深的李小龙迷,而少年周星驰读着什么样的小本漫画,看着什么样的粤语功夫片长大。而我们,和冯导演一样,可能来不及彻底相信什么,就已经长大,来不及重新相信什么,就已经变老。想想也没关系,我们陆续被挫败,而他和他的喜剧,总有些安慰带给我们这些被挫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