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道湖湘
2009-01-20鄢福初
鄢福初
引言
首先,我们要感慨这个伟大的时代。当今时代是中华民族国力日益强盛的时代、文化日益繁荣的时代。与鲁迅先生所处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时代相比,我们真正生逢盛世今天有机会能与大家在这座千年庭院文化圣地讨论书法艺术话题,实在是民族之幸!人民之幸!艺术之幸!
岳麓书院正门上方的牌匾,四个端庄秀美、浑穆典雅的大字,是开创“咸平之治”的宋代真宗皇帝赵恒亲笔题写的。我们可以想象这座千年庭院昔日的辉煌和它所拥有的崇高地位。
宋代著名理学大师朱熹曾两度来到这里主讲他的义理之学,创立了程朱学派。其实,朱熹头上还有一个光环,他与陆游、范成大、张孝祥并称南宋书法四大名家。所以,借这方宝地探讨湖湘书法艺术,对老祖宗来说,也是一种纪念。
湖湘书法艺术是可以引为自豪的。中国目前发现的第一支毛笔,就出土在长沙市南郊左家公山一个战国武士的墓葬里,它用上等的兔毫做成,是迄今为止我国发现得最早的毛笔实物。比传说中的“蒙恬造笔”还要早两个世纪。从1942年长沙南门子弹库出土的战国帛书、长沙仰天湖出土的楚简,到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西汉简牍和帛书,还有近年龙山里耶出土的秦简,为研究战国到西汉时期的楚书文化提供了实物佐证。唐代的长沙人欧阳询为初唐书法“四家”之首,永州人怀素号称“革圣”,他们是湖湘古代书坛的两个霸主,同时也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两座高峰。而唐宋时期的顶级书家如褚遂良、张旭、李邕、颜真卿、苏轼、黄庭坚、米芾等等又无一不在湖南游历或生活过,目留下了他们的传世珍品。在岳麓山下有李邕的《麓山寺碑》,在浯溪碑林有颜真卿书写的《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道州人何绍基。清代书坛碑派书家的主帅,开启了碑帖融合的创新之路。以毛泽东、齐白石为代表的现当代书法大家,以恢宏气势又重振了湖湘书法艺术的雄风。因此,从书法艺术而言,湖南人可以骄傲地说“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今天我与大家探讨的主题是:
湖湘书法艺术的审美特质
法国雕塑大师罗丹说:“有一条线通贯着大宇宙,赋予了一切被创造物。万事万物都在这条线里面运行着,并感觉到自由自在。”古往今来,中国书法,或镂金勒石,以纪功祈福,或题壁书匾,以美化环境,可谓举族同好,千古一风,而贯通始终的正是一根线,一根引领我们从熙攘纷扰中超拔出来、领略宇宙、开掘生命、回归内心的缆绳!中国书法的线条里蕴含着阴阳、刚柔、虚实等中国哲学最核心的内容,因此,林语堂先生曾说:“中国美学的基础是书法。”千百年来民族审美思想的稳定性决定了中国书法持久不衰的生命,同时也让我们再找不到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如同书法一样凝聚着我中华民族的精神。
回溯湖湘历史图景,纵览湖湘大地简牍、碑刻遗存和历代湖湘先贤法书名迹,我们可以感受到那根永恒神秘的线条总是在外部因素的影响下千变万化,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或不同地理环境上,做出各种可变性的组合与展开,不停地改变着其艺术的形式与功能,这些由纯粹的线条美与结构美所构成的图象带着奔腾流逝的时光,构成了一部独一无二的湖湘书法艺术形态流变史,流淌着一种绵延久远、传承稳定的湖湘人文精神。
我曾经对湖湘书法的源流做过一些研究和探讨,今天,我想避开书法的具体史实,分三个历史阶段,即楚汉屈骚传统、盛唐气象、理学精神三个层面,对湖湘书法艺术的精神内涵做一个审美个性的初步分析与判断,权当引玉之砖,作为书道湖湘的一个开端。
一、楚汉风俗文化,萌发出了湖湘书艺神秘的审美特质
1、民间书法的审美取向具有神秘的地域色彩
先从古楚先民的信仰说起:古代楚人以巫术预测未来,卜占凶吉,至今在民间还流传。巫师祭祀的程式、服装、祭器、音乐、歌舞等等,都显得特别神圣而玄秘。如果测算到有不祥之兆,要化险为夷,化凶为吉,巫师便在黄色的烧纸上用毛笔蘸上墨汁或朱砂颜色划上一道“符”。“符”画好后,放在枕头下枕三日或五日,也有焚烧后将纸灰放在神水里饮用的,也有洒上雄鸡血贴在门框上的,然后就万事大吉了。整个划“符”的过程,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随着锣鼓的节奏,唱腔的音韵,加上香火的气味,不知不觉将你带到一个神秘的境界里,简直就是一种集舞蹈、朗诵、书写于一体的文艺表演,是一种独具特色的行为艺术展示。而“符”的形状似字非字,似画非画,神采飞动、扑朔迷离,这里包含着古楚书法艺术的原生态的许多成分。屈原的《九歌》就是在民间歌谣基础上整理改编的一组楚人祭神娱神的乐舞歌词,仿着巫师迎神的语气创作而成,想象丰富,辞采华丽,人神一体,神秘而美好。即如前面提到的战国帛书,在不过一市尺见方的缯帛上,左右都排列着一组组尖头尖尾、出锋峻锐的古书,这是文字没有统一之前的楚国文字,现已识者为217字,如“隹天作福,神则格之;隹天作灾,神则惠之”等语,反映了楚人对天神的崇敬和对卜占的信奉,实际上是楚人随身佩戴的护身符。
楚地人喜欢红色,视为吉祥。逢年过节,喜事临门,贴上红对联,挂上红灯笼,铺上红地毯,穿上大红大紫的衣服……对红色的偏爱是有其历史渊源的。传说中的祝融是火神,炎帝是日神,火神、日神都供奉在湖南境内,一个在南岳,一个在炎陵。相传火神、日种都是凤的化身,楚人以凤为图腾,从马王堆帛画上的凤的形象可以看出,凤是伟岸的、英武的、绚丽的,是神灵中尊贵的象征。对火神、日神的崇拜,即是对阳光的热爱,对激情的向往。热情奔放、激情似火是湖湘人的个性特征之一。所以。楚国古文字的笔势跳跃,布局大胆,书写随意,用笔奔放都与这种风俗文化传承密切相关。
对鬼神的崇拜,与鬼神和谐共处、人神一体又是湖湘文化的地方特色。《楚辞》中列出了一个神灵族谱,分三大类:一类是楚神,二类是北夏神,三类为夷越神。神灵之间分工明确、等级森严,很有秩序。人神和谐体现在对美好世界的向往上。《九歌》里,屈原将山鬼描绘成纯情少女的形象。“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我看现代人写的情书还没有这样美轮美奂、青春萌动、多情善感。听说屈原写完《山鬼》后,四山啼啸,声闻十里之外,草木全都枯萎了,可谓感动天地震撼神灵。伟大诗人笔下流淌的神话传说情节波澜起伏,想象奇异瑰丽,深深地影响着湖湘人的审美情趣。以湖南出土的秦汉三国吴简牍为例。限于狭长的体势,字形无法左右张扩,只好上下伸展,字势颀长。如窈窕淑女,优雅闲静,随意而作,率真朴质,神采飞扬。妙趣横生,笔触的转折与提按涌动着激情、充满着活力。这种信仰系统与审美系统之间自然地相互渗透、相互影响。
2、楚汉书风的审美取向具有神秘的个性色彩
中国书法三千年,至隋代以前,湖湘大地还是一片沉寂的土地,尽管南齐时的王僧虔(王羲之四世从孙),曾任湘州剌史,书法号称南齐第一,在唐以前对湖湘书法有些影响。但是,当钟繇以楷书名世,张芝以草书名世,王羲之以行书名世的时候,搜遍现有史料,湖湘人还没有著
名书家的记载,没有经典大作的诞生。
没有经典,没有稳定而久远的传承脉络,没有对中国书法主流产生过影响的重大事件,我们还无法去判断这一时期的书法审美趋势。区域性书家的影响也只限于与其所处地理位置的自身价值的体现。
究其原因,屈贾文化“独立不迁”的精神品格刻骨铭心地影响着古代楚人的审美情趣和审美创造,书法也不例外。
屈原能“与日月争辉”,其伟大在于具有“浮游尘埃之外”的人格风范,特立独行,敢于担当。贾谊曾为汉文帝治国方略献过良策。深得文帝信任,却不知不觉得罪了一批当朝老臣,横遭排挤,谪贬长沙。他涉江后即凭吊屈原,既是对屈原心存景仰,也是对自身际遇闷愤情绪的消解。
中国古代士大夫都是如此,一旦遭遇冷落、排斥、贬谪、流放,便消极厌世,便效法庄子灵静其心,神游于山水之间。比如“竹林七贤”隐逸山林,不理世事,寄情酒色。托意诗文,留心翰墨。陶渊明过着邻里相谈、奇文相析、登高赋诗的悠哉乐哉的日子。相传齐高帝请书法家陶弘景出山做官,陶写了一首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白怡悦,不堪持赠君”婉言相拒。他们为了坚守自己人生准则不得不离开纷乱的世俗,自娱于山川之间,只好把全部人生的理想和信念寄寓在文艺作品里。
从考古角度看,随着上个世纪甲骨文、金鼎铭文、楚简、秦简、帛书的大量发现,书法历史在不断改变着,湖南书法史更是增添了许多浓墨重彩的篇章。历史上曾经有名的大书家却常常找不到相对应的作品,同样也有大量我们并不知道作者姓名的书艺经典流传至今,上个世纪的考古发现,可以说湖南的书法艺术影响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地区,甚至改写了整个中国书法史。
首先,象征着以北方为中心的殷商西周文明的青铜器,湖湘之地的出土数量之多、器形之美、铭刻之精,在中国南方居于首位,成为一种叹为观止的文化现象,著名的如四羊方尊、人面方鼎等,均是稀世珍宝。这些器物的丰人是谁,它蕴含着怎样的故事,和刻在它上面的那些一时难以释读的文辞,一切都充满威严神秘。对于铭刻于这些器物上的文字所体现的书法艺术意义。其布白之美,备受赞赏。今天,对于金文书法的解读,既是挑战,也是机遇,金文为我们在传说的书法艺术领域打开一扇无比广阔、无限神秘玄妙的大门。
其次是里耶秦简、马王堆帛书、三国吴简的发现。
2002年6月3日于湘西龙山里耶战国古城一口古井里发现的秦简总数为2;5余枚,总字数达数10万,是我国已经发现的所有秦简数量的20倍,这批简牍被认为复活了秦代历史,被誉为21世纪中国最重大的发现之一。
上个世纪70年代发现的“马王堆帛书”内容包括《周易》、《春秋事语》、《战国纵横家书》、《老子》、《黄帝书》等,其书用笔沉着、道健。给人以含蕴、圆厚之感。它的章法尤具特色,既不同于简书,也不同于石刻,纵有行,横无格,长度非常自由,具有强烈的跳跃节奏感,显示出湖湘人特有的热情与活力。而且可以认为,这些有资格在贵重的绢帛上写字的人,必然是当时的书坛圣手!
1996年10月在长沙走马楼发现了17万余枚埋藏了1700多年的三国孙吴纪年简牍,大大超过了我国各地历年出土简牍数量的总和(从20世纪初瑞典人斯文·赫定在我国新疆发现古楼兰简牍开始,到上世纪末三国吴简发现前为止,全国各地共出土简牍帛书才97一余件)。走马楼吴简数量之巨,形体丰富多样,仅书体便有楷、隶、行书、草书等多种,虽然简牍书写者皆出自中下层官曹、吏卒之手。但其所显示的艺术魅力仍令我们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所有这些数量巨大的楚简、秦简、汉帛书构建起一个与东汉碑刻官体隶书相媲美、相雁行、令人沉醉的手写体世界、郭沫若先生在《殷契粹编·自序》里肯定地说:“存世契文,实一代书法,而书之契者,乃殷世之钟、王、颜、柳也。”自然,这个庞大的简帛手写体世界中,那些书写者也正是没有留下名字的师宜官、刘德升、梁鹄、索靖。整个湖湘大地出土的简书帛书手写体世界成为湖湘楚汉时期的书法经典,当然也是中国书法史上楚汉时期一个书家群体共同创造的永恒经典。
面对湖湘大地发现的这个数量巨大、朴茂浑穆、瑰丽雄奇、篆隶承替、韵法独存的简书、帛书书法艺术世界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正统的历史观“秦汉文明”概念之外,还有一个源远流长的、神秘的楚汉浪漫主义艺术系统。这一时期书法并没有完全脱离书写的实用性而单列为一种艺术形式。“书法”一词的提出,最早见于王僧虔论谢综书,谓“书法有力、恨少媚好”,这是对书法概念的首次界定。书法作为艺术功用,史料也早有所记:如师宜官书法能大能小,“至酒肆书壁,明赏者云集;酒因得售”。曹操喜欢梁鹄的书法,悬于帐中欣赏,直至今日,人们在家中、酒店茶馆及各种公共场所张贴书法。可能就是这样传承下来的。原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还是书法展览策划的老祖宗啊!
作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形式,古楚书风尚缺乏整体的审美趋势,还只停留在个体对审美追求的判断与表达上。
二、大唐盛世文化,延伸出了湖湘书艺大美的审美特质
何谓大美?即宇宙之美、天地之美、自然之美。表现在品格上为正大之美,规模上为宏阔之美。一切艺术要与天地精神相往返,与自然精神相畅游,方能成就大美。
1、博大而宏阔的大唐文化气象
大唐的289年,曾两度开创了中国历史的盛世华章,一日贞观之治,一日开元之治。国势之盛、国威之隆,旷古无比。文学艺术的繁荣可谓波澜壮阔,群星璀璨。李白、杜甫之诗,韩愈、柳宗元之文极雄奇深秀,空前绝后。唐代书家、“颜柳欧虞”、“张颠素醉”,群峰耸立,各领风骚。
大唐是个文化开放的时代,中国传统的音乐、舞蹈、绘画,雕塑等已经在形式、内容和创作手法上都注入了民族融合的新风尚,尤其大胆而丰富地吸收了许多外来文化因素。音乐方面,创作了燕乐、清乐、高昌等大型乐曲;舞蹈方面,剑器舞、胡旋舞直接来自西域;绘画方面吸收西画色彩、晕染技巧,敦煌出现了许多壮丽的壁画;书法方面,日趋鼎盛。由于唐太宗的倡导,加上孙过庭的极力推崇,《书谱》其实是为王羲之写的一篇长篇报告文学,或者说是推荐二王书法的长篇广告词。王羲之书法的地位卓然确立,形成上有所好、下必附焉、一统天下的局面。在朝廷机构中专设弘文馆传习书法,凡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爱好书法、笔法稍佳、具有发展潜能者,皆可到弘文馆聆听书法讲授,并钦定欧阳询、虞世南主授书法。因而,唐代士大夫,或大文豪,或大画家都是大书家,只是当时没有这个行业,要不然书法这一行肯定是个热门。
从大文化背景来看,唐代是个儒道交融、佛教兴起的朝代。孔子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唐代书家莫不遵循孔子的遗训,重视“六艺”。儒家之于书法,重过功利。形成了一种风气。即使平常的书判文稿、铭石题记、以及账本、契约,药方等日常文字虽随意所为却都十分考究。
道家重视书法,类似儒家,贺知章信道,他书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