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还有静静的草原
2009-01-18铁穆尔
族名和人名
伟大的丝绸之路西南边横亘着伟大的祁连山。
1987年大学毕业后,我背着一个破旧的红色大木箱到了偏远的祁连山北麓的山中小镇红湾寺,这个山中小镇和我的家乡夏日塔拉草原是截然不同的,我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山中一日,地上七年。不用说,外面的世界已经是沧海桑田。
从上个世纪的50年代起,从河西走廊的古城酒泉(肃州)和张掖(甘州)都修建了直达尧熬尔人的红湾寺小镇的公路。在酒泉和张掖的旧地方志和档案文件中简单地记载着我的族人——尧熬尔人的情况,中国历史上,宋、元、明、清和民国时代的官方文献中把这里的尧熬尔人称为“黄头回纥”、“萨里畏兀儿”、“元裔”、“黄鞑靼”和“黄番”,至到今天外界称之为“裕固族”。
懂得一点中亚民族或北方民族历史的人都知道,“尧熬尔”这个古老的名字曾在公元840年以前响彻中亚、蒙古高原和神圣的鄂尔浑河畔,那时曾在汉文中被译为“回纥”和“回鹘”。在蒙古高原鄂尔浑河畔一千多年前的石碑上深深地刻着突厥文和回鹘文的尧熬尔(回鹘)这个名称。在今蒙古的色楞格河畔的尧熬尔《磨延啜碑》中说:
天生的、建国的英明可汗,我……突利失
……于都斤周围……其国位于二(山)之间,其
河流是色楞格:在那里其国……(其人民)存在
……(而)留下……的人民十姓回鹘及九姓回
鹘及九姓乌古斯之上统治了百年……鄂尔浑
河……
我在于都斤山麓过了冬,我摆脱了敌人,
过着自由(生活)。
这个碑是1909年芬兰学者兰司铁(G.J.Ramstedtd)在今蒙古国北部的色楞格河和及希乃乌苏湖附近发现的,这个碑建于公元759年,共50行,破损处很多。大名鼎鼎的于都斤山现在在蒙古国境内叫做于都冈·腾格里神山,大意是大地女神的神地,当地的蒙古人一如数千年前的匈奴人和突厥人祭祀着这个神山。
归纳游牧的尧熬尔人的历史,归纳欧亚大草原上的任何一个游牧部族的历史实在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族源、文化和历史的重大变迁让人很难梳拢一个简要的梗概。
大概是上个世纪最后两年的一个夏天,一群中日两国的孩子来到了祁连山腹地草原的马场塔拉,他们是在参加一次夏令营活动。活动安排我和安立华老人给孩子们讲讲尧熬尔民族的事。那天天气晴朗,我盘腿坐在花草丛中给围坐成一圈的孩子们诵读了尧熬尔创世长诗《沙特》中的片断,即尧熬尔人在传统婚礼上的颂词说:
tenggr shngghwete
天一样的福,
temr shnggamete
铁一样的命。
……
有几个维吾尔族孩子询问这里的地名、人名和族名,我笨拙又吃力地给孩子们讲述着:
“尧熬尔是裕固族的自称,意思是‘联合起来的,这和维吾尔族的自称是相同的。腾格里欧拉是祁连山的名字,是‘天山之意,汗腾格里高无上的‘天神之意。铁穆尔是‘铁之意。阿拉腾是‘金之意。巴特尔是‘英雄之意。在阿尔泰语系操突厥语或蒙古语的尧熬尔人中这些名词和其他名词一样极普通。但是在这些名字中蕴藏着多少往昔的信息呵!
“比如,元末明初的尧熬尔大头目先祖叫卜烟贴木儿(意思是福铁),他曾在公元1333年,被元朝封为宁王,他是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的后裔。尧熬尔东迁后,在祁连山地区还有一个大头目叫布鲁德贴木尔(意思是钢铁),除了藏传佛教的梵文名字外,诸如铁穆尔、巴特尔等的名字在1958年前的尧熬尔人中很多,是他们的母语名字。这些名字有着这个部族最早的历史文化内涵,每一个音节带着数千年来的信息,多么久远的信息呵。
“接着后来是梵语名字,本地人习惯称之为‘藏语名字。有几百年的历史,起梵语名字始自几百年前信仰了藏传佛教。
“1958年后,整个尧熬尔地区都普遍用汉语名字,这是历史的原因。就像是中亚和欧洲的部分突厥人和蒙古人取俄罗斯式的名字。”
我不断地对他们讲着地名和人名。在我的对面,坐着一个又胖又壮的男孩子,他有一双求知欲极强的眼睛。他站起来问我:“老师,你的名字是……”
“我恢复族名一事还得从头说起,我的名字源于我刚出生后的那几个月。我刚出生后没有头发,学走路时常常跌倒在地上,把头撞得青一块紫一块,邻居就说这娃娃是‘铁穆尔套勒黑(意思是铁头),我开始有了铁穆尔套勒黑这个名字,后来奶奶又给我起了藏语名字,叫‘才让当智(或译为‘车凌敦多布)。上学后让通晓汉文的姑夫——藏族人牛延年给我起了汉语名字,这些名字现在已经不用了。后来渐渐长大了,日渐增长的知识和感情都使我内心一直想恢复自己的本族母语名字,1981年高中毕业,那时‘文革结束已经好几年了,上面宣传说民族的文化和风俗习惯可以恢复了,我开始在书和笔记本上用铁木儿这个名。命运把这个名字赐予了我,于是,祁连山卑微的儿子就发誓……要以小时候看过的玛拉沁夫的小说《在茫茫的草原上》和苏联小说《铁木儿和他的队伍》的主人公铁木儿为楷模,以中亚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跛子贴木儿为楷模,以……”
那个孩子们又问我:“您为什么要恢复族名呢?”
我告诉他:“因为这是我的母语名字,什么是母语?就是你的母亲和父亲的语言,就是你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到这个大地上后,最初学会并和亲人们交流的语言。我们这个世界上有成千种语言,人人都说着自己特有的语言。
“母语教会我的是顺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乐于顺从这种声音。
“上大学后,我正式恢复了自己的母语名字,也就是尧熬尔名字,那时写作‘铁木尔,大学毕业后写作铁穆尔。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
孩子们开始窃窃私语。
我接着说:“好了,有耳朵的人都听好了。人类有很多不同的文化,比如阿尔泰语系中的突厥蒙古游牧文化、汉文化、藏族文化、俄罗斯文化……人类的一切文化遗产都是我们要继承的,所有民族的文化都属于整个人类。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承认少数族裔独特而伟大的文化,承认这些文化为整个人类带来的独特贡献。如果不承认不同的文化,如果不能平等地对待所有的文化,那么就不可能建立起对他人的尊重,不可能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平等……”
我一边讲一边想,边缘的地理、边缘的人群和一个被20世纪忽略的文化或者说是正在消失的游牧文明艰难地塑造了我们这些牧人之子。我给他们讲得痛苦又艰难。我觉得我是在独自一人喃喃自语。
想着这些,看着冬日里的夏日塔拉八百年前的古城废墟上积雪斑驳陆离,漫漫黄草和高高的芨芨草。八百年,向我诉说的是一个失败、毁灭。痛苦渗入了我的灵魂。
我常常想起那一次在马场塔拉给孩子们的讲述。
上个世纪的最后几年里,我以一颗狂野的心和难以实现的理想,以追寻和写作我们部族流亡的历史起家。于是,我成了这片人烟渺渺的雪山脚下的一个牧人作家。
几十年来,这些名字、这个语言、这个小部族的历史和夏日塔拉草原一样就像是一场没有做完的残破的梦。
几百年来,没有一条路像是尧熬尔离开西至哈志一样严峻,逃离了恐惧和绝望后,却又一步步缓慢地走向衰落的路。牧人的脆弱和孤独都超出了我们的想像。
我目睹了一个文化的迅速衰落。然而,历史有它自己的规律。那一个个消失了的部族又滋养着那些强大的民族,给人类历史以新的使命。人类的力量从死亡、消灭、残酷和废墟中吸取。
祖先留在鄂尔浑古石碑上的话
还是黎明时分,冬窝子的小土屋里,刚刚燃起的铁皮羊粪炉子让小屋里很快暖和起来了。坐在炉子边上烤着火,凝望着炉门里红色的火焰,燃烧的干羊粪散发出篝火、畜群和干草的味,那是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味儿。往事像蜂拥而来的羊群挤满羊圈一样挤满我的心头。炉子里的火“轰”的一声,火烧得更猛了,红色的火苗“扑……扑……”地从炉门的小孔里喷溅出一绺绺青烟。
外面还是星光灿烂,寒冷在肆无忌惮铺天盖地地舞蹈着。离天亮还有好长一会儿。栗色小花猫在炕上呼呼大睡,一般牧人家除牛马羊之外,牧羊狗和猫也有着重要的意义,一只小花猫要于仓促在旷野上扎下营的帐篷里猎取偷吃牧人食物的老鼠,同时它还是牧人的幼儿在单一的放牧生活中最合适的玩伴。每当帐篷或小土屋外面风雪呼啸时,温文尔雅的小兽那优美恬静的睡姿和呼呼的声音都给孤独的牧人以无限的平安和安详之感。
我在栗色小花猫的呼呼声中翻阅着早年看过的《突厥史》,书的后面附录中有古代突厥汗国和回鹘汗国留在蒙古鄂尔浑河畔的石碑文字。这些碑文我看过许多遍。碑文是著名的学者耿世民从古代突厥文翻译为汉文的。数千年前的祖先们是怎样生活的呢?
暾欲谷碑摘录:
我们吃的是野山羊和兔子度日,人民的肚子〔直译:喉咙〕是饱的,我们周围的敌人像飞禽一样〔多〕,我们是死畜〔?〕。
……我们翻过无路可走的阿尔泰山,渡过无渡口的额尔济斯河。我们连夜前进,于黎明时抵达bolcu人们捉住了“舌头”,他的话是这样的:“在yar ■s平原上已集合起十万大军。”听到那消息后,所有的官员都说: “让我们回师吧!洁净的耻辱〔即“光荣的失败”之意〕为上。”我英明的暾欲谷这样说道:“我们翻越阿尔泰山来〔到这里〕,我们渡过额尔济斯河来〔到这里〕,他们认为来到〔这里〕是很难的。他们没有觉察我们〔的到来〕。上天、乌迈(母神)及神圣的水土会帮助〔我们〕的。为什么我们要逃走?”我们为什么他们人多就惧怕?我们为什么因为人少就要被打败?让我们进攻吧!”——我说。我们进攻并击溃了〔敌人〕。第二天他们〔又〕来了。他们如火一般猛烈扑来。我们交了战。他们的两翼比我们多一半。由于上天保佑,我们没有因其人多而害怕。我们交了战。达头设参战了。我们击溃了〔他们〕。
……
默啜(qapaghan)可汗二十七岁时,我辅佐他继位,我夜不能眠,昼不安坐,流鲜血,洒黑汗,我〔为国〕贡献了力量。我也派出了远征〔军〕。我扩大了禁卫队(?)。我使叛服无常的敌人来归。我同我的可汗〔多次〕出征过。上天保佑,我没有让全副武装的敌人在突厥人民中驰骋,我没有让打有印记的马匹到处奔驰。如果颉利施可汗不努力,要是我不跟随他努力的话,国家和人民都将灭亡。由于他(即可汗)的努力,由于跟随他、我自己的努力,国家才成为国家,人民才成为人民。我自己衰老年迈了,不论什么地方,凡有可汗的人民中,总要有〔像我〕这样的人,就不会有什么不幸!我英明的暾欲谷让人为突厥毗伽可汗的国家写了〔这个碑〕。
阙特勤碑摘录:
突厥可汗住在于都斤山,国内无忧患。我曾征战到■antung平原,几乎达到海〔滨〕;右面(南面)我曾征战到(九姓焉耆?),几乎达到吐蕃;后面(西面)渡过珍珠河,我曾征战到铁门(关);左面(北面)我曾征战到拨野古(yir bay ■ rqu)地方。我曾出〔兵〕到这样多的地方。没有比于都斤山好的地方。
当上面的蓝天,下面褐色大地造成时,在二者之间〔也〕创造了人类之子。在人类之子上面,坐有我祖先布民可汗和室点密可汗。他们继位后,创建了突厥人民的国家和法制。
为了突厥人民,我夜不成眠,昼不安坐……
之后,感谢上天,由于我的福分,由于我的幸运,我振兴了濒死的人民,使赤裸的人民有衣穿,使贫穷的人民富裕起来,使人民由少变多……
翁金碑摘录:
那时〔我父亲〕说道:“我们处境不妙,你看〔我们〕人少,〔他们〕人多,〔尽管如此〕〔我们的〕人〔是勇敢的〕,让我们出兵吧!”“诸官们”他说:“我们不要因人少而害怕!”……我父亲还这样说道:“愿登利汗旗开得胜,愿突厥人民不要遭到不幸!”……
阙利啜碑摘录:
……其命运如此。他只身冲入敌军而〔不幸〕阵亡。
暾欲谷、阙特勤……震耳欲聋的名字。美不胜收的文字中那豪情万丈的气概、智慧和勤勉,坚忍不拔和勇敢顽强,以及他们对自由的选择,都可以一目了然。石碑上每一句简洁的话都蕴含着多少艰难、眼泪和鲜血。这些文字像是阿尔泰地方蜜糖调制的马奶子让我久久沉醉。
我想起小时候在部落里听到的一些智慧老人的话,和石碑上的话是同样的风格。
放下书,喝过茶后天已经大亮。给乏弱羊喂了饲料再赶羊到草场上。今天的天突然变得灰蒙蒙的,从山岗四望一片低迷的气氛,灰蓝的似雾非雾的东西笼罩着鄂博所在的黑山。北边的公路上不断地驶过牧民的摩托和汽车。
午后我赶着牛群去北边的沟里饮水,看畜群喝水真是一大快事。牦牛群踩着冰面从容而沉静地喝着水,毛茸茸的嘴在水面上轻轻吮吸着,长短疏密适度的唇须过滤着小溪水,吸进去的水轻柔地“咕噜咕噜”响着从喉咙进入肚子。恬静优雅的神态令人沉醉。
等牛群喝过水后,我爬上南边的山岗,遥遥可见黑山脚下那个几十年前的旧冬窝子,还有屋后那个圆形毡房般的山岗,旁边的泉水结冰成了一片白色在阳光下闪烁。那里曾有多少艰难,有多少欢笑和眼泪。
垭岵、沟壑和山梁上到处都有大地的伤痕和疮疤——翻出的黑土和白土。
向西退缩八百里
2008年夏,干旱又来到了祁连山及河西走廊地区,夏日塔拉草原附近的山丹军马场和永昌县等地采取了人工降雨,用高射炮向天空发射了“碘化银”催雨弹后,夏日塔拉草原——我家夏季牧场一带突降暴雨,暴雨之后山洪突发,洪水冲走了不少牧人家在夏牧场的铁丝围栏。邻村的黄牛越过铁丝围栏蜂拥而来,眼看我家夏牧场的草被啃完了。黄牛无罪,但是任凭邻村的黄牛吃下去,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的那一群牦牛和绵羊吃不饱肚子。畜群在夏季吃不饱就上不了膘,上不了膘到冬末初春就会因体弱而乏死饿死或在大雪中冻死。所以尽快修补铁丝围栏,阻止邻村的黄牛,剩下些草场让我们的牦牛和绵羊吃饱肚子,只有自己家的牦牛和绵羊吃饱了肚子,我们也就吃饱肚子了。牧人就是靠这些牦牛和绵羊活在这个世上的呵。
我和家人,还有邻居十来个牧人整天在我家夏营地牧场上的灌木丛、沼泽地和流着溪水堆积着沙石的谷地里忙碌,在草场上重新拉上铁丝围栏,很多地方还要反复修补。一周后的一个下午我们的铁丝围栏算是差强人意了。这个时候,乌云也已经集结在山顶,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临,我坐在灌木丛中吃草的牛羊群边,掏出中性笔在小笔记本上匆匆写下了下面这些话:
现在,在这个古老的部落仅剩的一群人中间,我用汉语词汇记下我独自说着的话。
科学家们曾经把亚洲的农夫和牧人的界线定为400毫米等降雨线,就是著名的科斯定理。也就是沿大兴安岭、万里长城、穿河西走廊渐向东南横穿拉萨一线。此一线北边和西边适宜牧业,南边和东边适宜农业。这里说的也就是从兴安岭和万里长城到多瑙河及布达佩斯的欧亚大草原。
我出生的地方——祁连山下的夏日塔拉草原,是欧亚大草原东南部的一颗最灿烂的明珠。
那还是在2006年的暮春时节,在祁连山南麓的一个下午,我一个人走上祁连县城南边的山麓,天空乱云纵横,峥嵘的雪山和渐次降下高度的森林山坡在蔚蓝色的天空上依次划出白色和黑色的弧形线。
太阳从祁连山麓西边落下,银色的月亮一言不发地望着大地。傍晚,从山麓往下远眺,山下那些人群密集的城镇里灯光亮了。
站在无边的黑夜里静静地看着大地、人群和天空,看不到少年时曾见识过的滚滚风暴在绿色大地上席卷而来的壮观。这夜晚,我分明听见黑河水在山下的冰天雪地里痛苦地呜咽、在咆哮。咆哮的黑河水,还有黑夜里这寒冷的旋风把这月夜席卷一空……
草原的温柔、马儿的奔驰、空气的清新、水的涟漪和风雨飘摇的帐篷……这一切在20世纪中叶以后疯狂的开垦中消失得更快,在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的草原铁丝围栏,在21世纪的强行禁牧和圈养中消失。我曾经到过亚欧大草原的一些地方。呼伦贝尔大草原和锡林郭勒大草原已经是工厂林立、浓烟滚滚。
数千年来信奉万物有灵,崇拜大自然,保护着草原的牧民,在一夜之间成了造成草原退化的罪魁祸首。沉默的他们成了媒体上的替罪羊。牧人在草原上放牧,对草原环境变化最敏感,他们本是草原生态环境恶化最直接的受害者。以温柔敦厚和节制的心来对待天地万物的牧人萨满传统正在被新时代鄙视和抛弃。
可是,亲人们呵!我难道就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百鸟齐鸣的绿色山岗、湿漉漉的湿地、野花丛中百灵鸟垒窝产卵的草甸,还有那寂静的灌木丛和野羊吃草的红色悬崖……这一切就这样消失了吗?
当野牛死尽,当那大雁再也不飞过天空,亲人们,你们还歌唱吗?
在有关的草原文件中称:“尽管人们在竭力挽留草原退化的脚步,但从上世纪初到现在,中国北方草原已向北退缩约200公里,向西退缩约100公里。国境线内几乎没有完整的草原了。”
在哈萨克斯坦的草原上我没有看到铁丝围栏,在贫穷的邻国蒙古还有一个相对完整的草原,那儿仍支撑着全世界失去草原的牧人们。
2008年7月在呼和浩特市召开的世界草地与草原大会上,由多名中国官员、学者所作的《中国草原研究和发展》的大会报告称:“受全球变暖、气候干旱和人为不合理利用等多重因素的影响,目前中国90%的天然草原出现不同程度的退化。近些年来,中国草原每年约减少150万公顷,且这种趋势还在持续。”
如果从上世纪初到现在,中国北方草原已向北退缩约200公里,向西退缩约100公里。那么,如果从公元前或更早的时代算起,比如夏商周时代,那牧人是向西退缩了800公里左右,向北退缩了300~400公里。
400毫米等降雨线以北和以西的自然环境对游牧社会的影响及其因此形成了独特的生活方式、文化形态和社会政治制度,游牧的生活方式是人类对特殊自然环境的适应性反应,是人类对环境的一种巧妙的利用和适应。在台湾学者王明珂的著作《游牧者的抉择》中说:
“游牧”,从基本的层面来说,是人类利用农业资源匮乏之边缘环境的一种经济生产方式。利用草食动物之食性与它们卓越的移动力,将广大地区人类无法直接消化、利用的植物资源,转化为人们的肉类、乳类等食物以及其他生活所需……
游牧文化是一个几乎要在全世界绝迹的文化,如今,就像我们的牧人们说的那样:大地母亲于都斤·额客(萨满所说的地神)已经奄奄一息了。拯救她的方法就是避免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单一化。就像席幕蓉所说:“文明”是有多种面貌的,并不应该成为一条单向的不归路。
如何利用游牧人的传统智慧帮助解决人类的困惑,帮助解决地球的污染和生态环境问题,就是全世界都被清洁干净。在很大程度上,造成地球现在环境问题的主要原因是游牧文明的衰落。那么,要想恢复地球环境,需要借助游牧文明,需要借助许多不同的文明。而游牧民可能是恢复世界平衡与和睦的自然引导者。牧人的知识和原始萨满教的传统是要学会区分物主、使用、补偿、节制,以及尊重之间的关系。而新时代让他们接受的是一种无节制地追求每一个人最大利益的文化,科学家们划分的万物,事实证明破坏了万物的平衡与协调,影响到了人生存的环境。
然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游牧是一种停滞的、落后的、必然要消亡的生产方式。
游牧人,这一部分人类生活在仍然不为外界所知的环境里。为什么即使身处其间的人(包括研究者),也由于被谎言所包围和误导,很难认清这一部分人类的真实状况呢?为什么这一濒临绝迹的文化和生产方式,迄今还没有令人信服的理论能够完全阐释它呢?就像地球上的许多动物与生物的灭绝一样,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那不是一种客观规律。游牧的消失难道不是一种人类的自大、愚蠢的表现吗?更可能这是人类在走向自我毁灭的前奏。
如果人类的文明走到全世界所有的地方都是工厂和耕地的那一天,人类会得到什么呢?如果有一天那个灾难真的降临,我们会措手不及。但是有人一定会用一双明澈而冷静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
往哪里藏身?哪里还有静静的草原?没有受到任何毁坏和污染的原始森林和草原已经成为传说了吗?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