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意去看了看那条河
2009-01-18林森
林 森
林森,现居海口,《天涯》杂志编辑,海南省青年诗人协会副主席。作品见《青年文学》《黄河文学》《滇池》《文学界》《中国作家》《芳草》《小说选刊》等刊,中国移动手机文学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曾参加2007年全国青创会,获2008年度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
许长天在电话里喊道,你什么时候到?他的声音永远都是这样,从电波里传来,也仍是带着让人一震的鲁莽。头不禁与手机一离,脖子收缩,我也喊道,明天就到,明天就到。如果不下雨的话,我明天早上就到镇上,你给我找个地方住。许长天的笑声也带着鲁莽,除了震动手机的喇叭外,还震动了我的耳膜。浑身一动,右手臂的疼痛传来,我赶紧说了几句收尾的话,左手拇指一按,挂掉电话。瞧了瞧自己捆绑着绷带挂在脖子上的右手臂,诅咒了一声。
前些天报社主编接到举报说一个香蕉园的园主无辜打死了一个进入香蕉园的农民,便让我去采访这事,接到这活我就感到不妙,死了人的事情应该叫警察前去而不是我这种双眼都近视五百度以上半瞎子人,但我还是去了。到了那香蕉园外,还没架起照相机拍照,已经有人冲过来砸了我的相机,我的右手也当场骨折,打我的人扬长而去。报警之后,有派出所的人来问了两句,也就走了,那打人者并没受到处分。我气得半死之下给主编挂了电话,他叹息了有三十秒,说:“是我的疏忽,不该叫你去,这事你别管了,回来养伤吧,我给你批伤病假。”死人和我莫名挨打的事一直没后话,问了主编,他含含糊糊,只说这事背后有人顶着,你一个屁事不懂的小记者,就别问了,会惹麻烦,先把伤养好再说吧。我于是便联系了许长天,想到他所在的镇子上休息一段,免得窝在省城,看到自己的右手臂就怨念四起。
许长天是我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在大城市呆了一段时间,实在是过得狼狈,他趁着家里还有些关系,一收包袱赶回来,报考了公务员。也不知道是他真的考运佳还是家里关系四通八达,他居然以第三名考上了,在一个小镇当了干部。他经常和我们这些老同学联系,有时间到他地盘转转,让他尽尽地主之谊。这一次借养伤之机,我前往他所在的小镇,中巴车从东边的永发镇向西开进时,带起一路黄尘——这本是条柏油路,但年久失修之下车轮不断挖掘,已经沟壑满目,每辆车开过都带起一阵小型沙尘暴,与路两边绿意冲天的夏日庄稼形成一个强烈对比。当在黄尘里看到一个蓝底白字牌子上写着镇名“瑞溪”的时候,我知道抵达了目的地。正兴奋着,客车又剧烈地抖动起来,右手臂碰到车内壁,虽没撞到伤口,仍是疼得舌头乱缩。
许长天歪着脑袋看着我,他实在想不到我居然挂着一只废手臂来到镇上,他苦笑两声,拎起我的包,朝前走去。
我被安置在镇政府大院内的一个小招待所里面。许长天本想让我住到他家里,他说他一个人住着三室的房子,空荡得很,我去挤挤也热闹。可我一个人惯了,与人同处一屋就觉别扭,便让他随便找个地方,能住人便是,他说不过我,把包放下便噔噔噔跑开。边跑边说,你等等,我一会回来,妈的这小地方,会多的是,周末也开会,真不想让我活了。
我从这二楼的窗口看到他顺着大院,跑到镇政府大院中间的大堂去了。这镇上真是安静得很,即便就在二楼,喧闹声也不多。我左手在包里掏出一本书,便在房间里看起来。六月的天气热得发狂,这房间的空调却已经很破旧了,喷出的凉气细小如丝,要淹没这热气简直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凉气还未冲出风口,已经掐死在热浪里,但就是这么个机器,竟然轰鸣声巨大,在热里更带了很多烦躁。我想了想,便关掉空调,不一会便用毛巾冲冲水,擦在脸上,驱除热气。这书也是看得断断续续。
许长天再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个姑娘,他笑道,这是吴小曼,我女朋友。
我朝吴小曼笑了笑,她也笑笑,说,我听阿天经常说起你,他说你手伤了,不方便,以后你的衣服我帮你洗。
我说,不要了,我左手还能动,何况我的右手其实没伤多重,也快好了。
少他妈废话装客气,就这样了,你的衣服她过来拿去洗,再拿回来,但先说好,你得自己把袜子内裤洗了,那些脏东西,可不能乱碰。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连我的袜子内裤都得自己洗。说完他哈哈一笑。吴小曼脸一红,我也觉得自己脸上发烧。他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多年未改。
三人说了一会话,吴小曼就把我换下的衣服拿走了,剩下许长天与我胡扯。
晚饭是在一个小店吃的,许长天又把吴小曼叫出来。我一路奔波,早已饿极,这小店做饭又的确有一手,我忍不住多吃了两口。吴小曼和许长天看着我把舌头都要吞下去的样子,相视一笑,眼睛放光。
镇政府大院傍晚还是挺热闹的,一些小孩跑来跑去,不断打闹,穿过这群打闹的人,我回到房间,忽地为自己的空空落落感到些许的寂寞,许长天与吴小曼牵手的样子还是触动了我。一只蚂蚁爬上我翻着书的右手臂,留下一些痒痒的痕迹,我想了想,左手食指在蚂蚁身上使劲一划,把蚂蚁挤死在右手臂上。什么时候能下点雨就好了,给这个暴热的天地降降温。天气已经连续热好多天了,地面被晒得热气散不掉,顺着地面的高低,热气流动得高低不一。
“四月的夜空,出生的地方,村边流着一条南渡江。东去的流水,一流去不回……”吴小曼边收拾我的衣服,边哼着这首歌曲,外面仍是闷热得厉害,夜里三点之后,仍旧是蒸笼一般难受,身上的汗水无声地冒出,一摸,更多摸到的是一身发粘的油。我有些后悔来到这里,窝在单位宿舍里,怎么说也比这个地方要舒服得多。我说,吴小曼啊,我的手也许后天就能解掉绷带了,你就不要再来拿衣服去洗了,以后我自己来,这么麻烦你,很不好意思。吴小曼应了一声“嗯”,便拉上包,要把脏衣服拎走。
我说,吴小曼,你刚才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歌啊?我没听过,觉得你唱得蛮好听的。
吴小曼刚好转身过来,对着我,脸一红,她低下头,轻声说,我唱得不好,每次许长天都骂我是母鸭嗓子呢。
我大笑道,那家伙耳朵有毛病,你别理他,你是唱得很好听。
吴小曼一脸高兴,想了想,便叹气,这歌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但我爷爷最会唱了,小时候就是他一直在我耳边唱啊唱,我便不记得也记得了。我也问过他这是什么歌,每次一问的时候,他都忽然不说话,脸色铁青得吓人,问过几次之后,我便不敢再问了。
我说,这很像是民歌啊,而且还应该是情歌。
吴小曼听到情歌两字,脸又红了红。
我问,这歌是不是在你们这里到处流传啊?
吴小曼摇摇头,就听我爷爷唱过,没听过别人传唱。对了,你怎么问这么多啊?
我一下愣住了,想了想,说,我是记者,比较八卦。
吴小曼说,我回去了,衣服洗好晒干了我给你拿过来。说完了,她却没有迈步的意思,好像有半分钟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她觉得很尴尬了,动作都不自然起来,拎着包惊惊慌慌就走了。习惯这里之后,许长天便不再管我,两三天都不见一次,她女朋友拿走脏衣服、送干净衣服过来,他也不跟来。我也乐得清闲,饿了,就走出镇政府大院,在旁边随便找个小饭馆便吃。或许是职业病,我有随手记东西的习惯,但来到这里之后,我想记下点什么,却因为手折了,拿笔不便,一个字也没记下,而且我也想了想,完全没有值得记录下来的东西,我脑子里被一个“热”字充满。已经近一个月没下一滴雨了,天是愈来愈闷了,在那个房间里,我恨不得整日泡在水中。而许长天的工作好像就是不停地和镇上的领导到各个不同的地方开不同的会,很让人奇怪,这一次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露面,我打他手机,或者是关机了,或者是响了好久没人接。
吴小曼随口哼出来的那首歌却在这个房间内缭绕不去,我情不自禁沉沦在那旋律中。那首歌好像脱离了她的口之后,便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我耳边呢喃不散,我时常是在她拿走衣服很久后沉浸在那歌里出不来。
我在小镇十字路口处的一个小诊所让医生看了看,那医生说可以把绷带解开了,但最好不要干重活。于是我从小诊所出来,双手便能活动了,甩手的时候右手关节还是有些生疼,但对于手臂多日不能活动的我来说,这已经足以让我心满意足。天仍然是很热的,中午时候太阳暴晒留下的热气,在这个下午猛烈地喷射出来,整个镇子笼罩在一个大火炉里。我买了瓶冰绿茶,喝了几口,赶紧赶回小招待所的房间,那个轰鸣作响却寒气吝啬的空调喷气口是我向往的天堂。
在二楼的楼梯口,我看到吴小曼抱着个包,蹲在门口,她肯定也是热得不敢动了,躲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她抱紧那个包,口中喃喃自语,听不清在说什么,她望着房间的门出神。我的脚步声惊扰到了她,看到我上来,她当即站起来,说,我给你送衣服过来了。说着她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瞪着我。
我谢过后,笑了笑,你的眼神怎么这么奇怪?
吴小曼嘿嘿一笑,说,你今天和往常有很大不同,我说不上是哪儿奇怪,反正觉得怪怪的。
我右手把那瓶冰绿茶摇了摇,说,不就是我这手能动了吗?对了,以后我可以自己洗衣服了,你今天就不要把脏衣服带回去了。
她恍然般,应了声“嗯”。
我把手中的冰绿茶递给她,她不敢接。我说,喝吧,解解渴。我身上没病毒。
她扭开瓶盖,犹豫了一下,喝了两口。我打开门,她便进来,门里一直在开着空调,冷气虽小,却比外头凉快多了,我反手立即把门关上,免得冷气外泄。她把绿茶搁桌子上,只管从袋子里掏出衣服,安静地放进柜子,在这安静里,她又是情不自禁地哼起那首歌,声音轻盈有度:“……今夜又有南风吹……今夜又见月亮照溪水……”歌声一出,我便有点手足无措了,那歌声是自动冒出,在身边流淌的。我看着她,她也觉得奇怪,每次在这房间里与我相对,她那开口歌声便来已成了习惯。
好久之后,我说,吴小曼,许长天哪去了?怎么好几天没看到他了,电话也找不到。
吴小曼停下唱歌,说,他去县里开会了,怎么没跟你说吗?可能还要几天才能回来。
闲聊两句,转身便走。我忽然感到心里空空落落,看到她打开门,便叫起来,吴小曼,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转一下这镇子,来了这许多天了,也没好好看过。她转过身来,笑了笑,说,好啊!我随时有空,你看什么时候凉快,逛起来没那么热,就打电话叫我好了。
这个晚上我想了很多事情,翻来覆去一直没睡好,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起来开灯,坐在床上,想理清自己想的是什么。其实我有事情瞒着许长天,他只知道我是因为手臂伤了才来镇上的,而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就在我去那香蕉园采访之前,那个和我相处了两年的人,连当面说清楚都没有,直接发给我一个短信:“就这样吧,我走了。”就再无踪影。接到这条短信后,我还当是开玩笑,后来想想,她好像没有开过这样的玩笑,我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回拨电话,那边已经关机。之后的两天里,我无数次拨打过那个号码,全是关机,到了第三天,传来的终于不是关机的提示,而是“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这件事后,我有好长时间情绪癫狂,主编让我前往香蕉园采访时曾暗示我这件事可能有危险,若是不想去就算了,我却一口就应承了下来。到后来香蕉园里的人出来砸相机的时候,我还恶言相向,甚至在他们动手之后,还嘴硬得要死,要跟对方拼命才成。故而其实我被打伤,也是有点自己争取来的,那时我什么都不怕,若非对方人多,伤的不一定就是我。当我回到昔日住着两个人的房间,我内心的虚空便快要把我淹没,我无法接受她就这样完全消失的事实。我要到这个小镇上来,更多的是想寻找到足够巨大的东西,把虚空填满。我不知道这样的东西何时出现,也许永不会出现。
我并没有找吴小曼带我逛这个镇子,天一直热得吓人,等到凉快有风的时候,几乎已经是下半夜的三点以后了,这个时候,两个人要在黑乎乎的街巷上闲逛,跟游魂一般,只能构思一下,变成事实估计很让人痛苦。当然我还别有顾虑,趁着许长天不在,我和他的女朋友深夜三点以后在这个小镇的街道上出现,难免会惹出非议来。
可我还是每天都能见到她几次。她有事没事便会跑过来,和我闲扯海聊,当两人找不到话题时,她便低下头去,轻轻哼着那歌。每当此时,我便尽量不说话。这歌声曲调简单,但那耳语轻诉一般的委婉轻柔,让我很快便沉进去。这些歌声在耳的日子过得飞快又好像漫长一生。她若是发现我房间有未洗的衣物,趁我不注意,便登时收走带回去洗,我实在不肯让她带回去,她便拿着那衣服走到卫生间里,洗完了挂在阳台。在闷热的阳光下,我们说话哼歌,那挂在阳台的衣服便干了。这歌声,很容易让人沉迷和忘却。
许长天很快就回到镇子上来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身边除了跟着吴小曼,还有另外一个女的。这个女的脸着淡妆,很是清丽,根本不似这个小镇上的人——这个小镇是不会有人化妆的。初见这个女的,我一愣,她很脸熟,却喊不出名字来。许长天笑了,说道,你个混蛋,当年你追人家小飞鸽跟跑百米一样,现在却连人家名字都叫不上,这让人家多伤心啊,人家是专门从县城下来看你的。
我感到脸上一热,才想起她来。许长天说的是事实,当年我的确追过她,而她之所以外号叫小飞鸽就是因为无论我那时追得多猛烈,也够不着,我只是在地上跑着而她在天上飞。我尴尬地说,小菲,好些年没看到你了,过得怎么样?
小菲说,我现在在县城中学当老师,这个许长天到县里开会,有一次碰到我,闲聊时候说起你,他说你在这里养伤,我便下来看看你,他说你一直在胸前端着机关枪,现在看来,你除了记忆力有些问题,别的好像都没啥毛病啊!
我说,刚把绷带解下来。若是知道你亲自来看我,我再断了双腿又何妨。说着我故意毛手毛脚,把脸凑近小菲,装作要非礼。小菲往后一闪。
许长天叫起来,我说你这小子怎么这么猴急啊?当着我们的面就开始动作不干净了。要不要我们回避一下?
我眼角一扫,发现吴小曼神色有些慌张,很不自然。
我当即收起自己的不正经,说,小菲,看过我了,啥事情都没有,估计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啥时候回县城去?
小菲冷笑,我来了,还没好好招待就要赶我回去了?告诉你,我不回去了,我就住在你隔壁,你晚上睡觉门要关好点,否则我半夜过来扒你衣服非礼你。
许长天大笑起来,好,好,好,一开始就掐上了,有好看了。
我没说什么,仍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吴小曼,恰好她也忽地看向我,更是慌张,连忙低下头去。我说不上自己心中忽然冒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情绪,只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茫然,不知道该如何与面前这三个人说话、相处。
许长天带我们到镇上的一个小饭店吃的晚饭。这镇子虽小,可镇上人的嘴巴都很刁,稍有毛病的饭馆都活不下去,存下来的都是一些老牌子,更多的也是一些老客光顾。因几个人兴趣都很高,许长天点了几瓶啤酒,我以手伤刚好不宜喝酒推掉——而实况并非如此。我是好酒的人,这全是此前的女朋友教出来的,她走后,我曾独自喝醉过,那种醉后睡下空荡落寞的感觉让我绝望无比,我便渐渐喝得少了。小飞鸽来酒必喝,和许长天对饮得很是豪放,她拿着酒瓶取笑我,你小子,不喝就不喝,找什么狗屁借口?
吴小曼也喝,但不多,总是一抿嘴即放下。我只好不断喝汤,并为这两个酒逢对手的家伙加油鼓劲让他们喝得更多一点。许长天是最先醉的,回去的时候,吴小曼扶着他,小心翼翼在走,小飞鸽大喊自己醉了,让我背她回去。我犹豫了一下,看看还清醒的吴小曼,她点点头。小飞鸽伏身在我背上,乖了好多,没有乱动。吴小曼说,你先把小菲送回去,这许长天醉得深,我也先把他带回去才是。我说好,背着小飞鸽朝政府大院走去。她没多重,但我右手还是感到发酸。
背到二楼,在她门前停下,我蹲低,要慢慢把她放下。可她是跳下来的,完全没有醉的样子。她站在我身后,嘻嘻发笑。我怒气上涌,她把手挡在我嘴唇处,说,别发火啦。我不就是想让你背背我嘛!也没别的恶意。说着她赶紧掏出钥匙开门,闪到门内,她从半关的门缝探出头来,对着我一笑,关上门。我朝她房门猛力一拍,弹力震得右手关节隐隐作痛。
躺下后,吴小曼的短信已经过来:“那家伙醉得厉害,还吐了,小菲没事吧?你好好照顾她,以后我都不能去找你了吧?”我拿着手机,屏幕的光从亮到暗,却不知回复什么,骂了一声娘,把手机搁枕头下。
阳台外面还是有风的,这些风还带着热,但深夜两点,已经有变凉的趋势了,站在阳台上,镇政府大院里安静得很,除一些角落的灯光,大多地方沦入了深黑色。我感到旁边有人看着我,吃一惊,扭头一看,我房间空空如也,哪里有人。倒是看到隔壁阳台上站着小飞鸽,她没有开灯,但我房间阳台的灯光通过阳台的防护网射在她身上,留下破碎的光,她站在这光里,眼神冷静,静默无声。刚才的怒火又有些上来,我尽量压下,说,你怎么也没睡?
她说,睡不着,天太热。刚刚喝的酒现在也反应了,浑身发烫,一点睡意都没有。
我说,是啊,这房间空调不好。对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小镇好像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笑了笑,我就是下来看你的,你不相信?
她把脸凑近防护网,光打过去,防护网把她的脸割裂成一块一块的碎片。我说,不相信。
她仍是笑笑,知道你不相信,但这是真的。我在县城碰到许长天,他和我说了你在这儿的情况,我便跟着他过来了。我仍然记得你当年的神色,我想找回来。
我说,还能找回来吗?
她说,你未娶,我未嫁,只要你想找,就可以。我说话直接,不会也不想拐弯抹角,你会不会给我机会?刚才我让你背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正在给你机会,就看你有没有重新对我好的意思?
我说,不可能。说完,随手把阳台的灯关了,转身回到房间,拉上窗帘。我不愿意去想隔壁的那个人。我的确是内心有巨大的空虚需要填满,她也是我喜欢过的人,但我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很反感,一个你好多年没见的人,莫名其妙冒出来说要跟你在一起,而且她还对你耍着心机,这情形实在让人很不开心。我把卫生间的水龙头打开,从头浇灌下来,但我冷静不下来,适才她的眼光是很像那个忽然之间离我而去的人的眼光的,那冷静里有着深蕴的热切,用手伸过去,就可以摸到她身上的体温。
从卫生间出来,我看看手机,三点了,里面又有新短信,是半个小时前吴小曼发的:“长天已经睡了,我睡不着。今晚,你是不是睡在了她的身边?”我被这短信气得半死,却找不出火气的来源,只回了一个字:“没。”然后我好像也期待着短信回过来,可一直没有,失望着我便睡着了。
凌晨四点的时候,我被凄切而不真实的哭声吵醒。那哭声传自隔壁的阳台,我开灯走出去,小飞鸽把头埋在双膝下,身子抽动。
我把手伸过阳台去,够不着她。我摇摇头,要把手伸回来,正在此时,她猛地把自己右手抬起,握住我的手掌。她手心是湿热的,那是泪水。我想要挣脱,她握紧了,我便不好奋力缩回,我们就隔着阳台的防护网,握着手。她的酒劲好像是此时才开始发作,她边哭边说,我好难受,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好难受。你让我哭个痛快。
她的哭声渐渐变弱,渐渐的没有,只剩下缓和的呼吸。她往我这边的阳台靠过来,把脸压在我的手上。我劝她松开手,她不肯,一直到了将近五点,她也许疲累不堪了,才松开我的手,起身回房。
才躺下,她的短信已经发过来:刚才我很伤心,现在好多了。
我觉得这个房间好像有着我所不了解的力量,它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我们的情绪,无论白天黑夜,寄身其间的人总是会失魂落魄,悲欣不定。我要睡去时,又像听到吴小曼在轻哼歌曲,声音近在耳边,可以闻到她呼吸的急缓轻重。歌声是她唱出来的,又像是无端冒出,抑扬顿挫都来去无踪,可却是无比真切。我关掉手机,躺了好久不能睡去。
早晨,我们四个人一起在镇上的一个小店吃早点,小飞鸽就坐在我旁边,靠得很近,我稍微闪了闪。她眼珠泛着红肿,而我眼皮沉重,费很大力也张不开。大清早的,天已经热得厉害了,喝一口汤,浑身发烫,那太阳更像是能把人晒脱皮,热从里外两层夹击。我说,妈的这天气也不知道热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许长天和小飞鸽也不停地埋怨这个漫长无度的热天。吴小曼忽然冒出一句,这一两天便会下雨的,放心好了。
我说,看这天万里无云,怎么会有下雨的迹象?天气预报出来了吗?
吴小曼说,没有,是我爷爷说的,他说很快就会下雨了,他看天气很准的。
许长天笑起来,你看,你又说你爷爷了,他什么时候说对过天气变化?他不就是看看河水的变化看看水里的鱼虾水草吗?他能看出什么来?这是迷信。还是等天气预报出来再说吧。
吴小曼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指着许长天道,妈的我爷爷什么时候没说对过?她双眼通红,那怒容是可以看得到的。许长天不料她忽然就暴怒,呆愣住了。小飞鸽也有点吃惊,她私下用手碰了碰我的手。我正好被那太阳晒得腻烦,一甩,划开她的手。她扭头瞪着我,没有说话。
吴小曼站了一会,又坐下来,悄然无声。
我像是跌入了一个奇怪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地方是要干嘛,不知道在这里做了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就和这几个人坐在一起吃早点,而且也不知道这些人和自己为什么就为了讨论天气的好坏而忽然间情绪失常。
我说,也许我很快就要回省城去了。
许长天说,这么快?
小飞鸽说,你想躲着我,今天就可以回去啊,干嘛要多待两天?
我也拉长了脸,说,我想回去是因为我想回去了,不是因为躲着你,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专门躲开?
这话一出,小飞鸽当即脸色刷变,她坐在椅子上浑身不自在了,忍了好一会,泪水从她双眼冒出,她起身跑开。吴小曼用手指着我,要说什么,终于也说不出来,跟在小飞鸽身后走了。许长天也是叹一声,扭身走开。我兴趣索然,想想这十多天来空虚无事的小镇生活,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我喜欢热闹,却在这个生活极度简单的地方无所事事待了十多天,本来早该离开的,却好像有一些事情没有清楚地展示出来,要走总是不该。可问题在于,这个没有展示出来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晓得。我抬头看看天,一片云也没有,如果下场雨也许会好一点,也许所有的隐约不定烦躁难安都是天热气闷引起的,下场雨也许便会一切恢复正常。小飞鸽跑在前,吴小曼跟着,再后面是许长天,我远远落在后边,这几个点连成一条奇异的线,这条线在初升却暴热的太阳下泛着褪色的旧光。
我还是给小飞鸽道歉了。她一回到房间,就闭门不出,任由吴小曼和许长天好话说了十来吨也不开,那两人筋疲力尽,到我房间坐了坐,也转身走了。天热得所有人都呼吸困难了,从阳台上看到两人走在太阳下,有被蒸发的危险,一晃眼间,就好像被晒没了。我拿出手机,编了条短信,往隔壁发过去,向小飞鸽道歉。
我心里仍旧不认输,我实在无法接受一个多年未见的人忽然冒出来说她爱我,并要千方百计介入我虽无聊却自在的生活——即便这个人是我多年前千方百计要追到手而不可得的。当然,我也接受不了一个看来和我并无多大关系的人在闷热中拉我的手故作亲热,那种腻烦多恶心,没有经历过的人真的想象不到。
“啪……啪……啪……啪……啪……啪……”门敲得厉害,都能看到天花板上灰尘掉落了。响了三分钟后,我起身开门,小飞鸽面无表情站着。我说,进来吧。她进来了,没等我关门,她回身抢先把门合上,把锁拉上,按下。她总是这样,想到什么就立即做了,雷厉风行直截了当。她坐在我的床上,随手翻着我的书,偶尔抬头,说,你房间真热。我没回答。她又说,你发的短信我看到了,我接受你的道歉。
她有些故作镇定,我能看到她的慌乱,她偶尔开阖的眼帘显得楚楚可怜,有时会泄露出一些无助。我心里也不好受,这个听到我消息便当即追寻过来的勇敢女子,她是如此雷厉风行,可此时也许我的一句不小心的话语都会让她面临崩溃——我不知道这崩溃源自哪,但确实如此。我只能不说,何况我也真的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小飞鸽抬起头,瞪着我,目光炙热,她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不是空头支票的那种,你得有实际行动。
她很聪明,总能抓住每个对她有利的时机使得天平朝她倾斜。而我没兴趣知道她所指的实际行动是什么。我说,你出去吧,我得收拾东西了,这两天还得赶回省城。说完我指指那掉了大块绿色油漆的木门。
小飞鸽没有任何预兆,顿时哭出声来,她脸上再无表情,泪水悄无声息奔涌而出。而我也在故作镇定中被这一幕击中,她也不过是个娇小女子,那么勇武向前,扯下脸皮也要赖在我身边,那种心意我是晓得的。我板着脸冷漠相对,或许是过于绝情了。我也讨厌自己,伸手给自己两巴掌。她仍是一语未发,眼神不转,那静止里的压抑让人窒息,天气更燥热了似的。
我忍不住坐在她身边,她仍是保持着同一种姿势。我的手不再听我使唤,我坐下,叹息一声,右手一伸,把她肩膀搂住。她一直忍着不发出声音,因我的轻轻一触,她立即失控,哭声漫延开来,充溢各个角落。这哭声极具穿透力,高低婉转自如,我随着她哭声的大小悲喜不定。手臂上的伤口处有些麻,手收了收,更搂紧了一些。小飞鸽在我怀里抬头,眼睛闪着晶莹迷离的光。她或许觉得时机成熟了,探过头来,亲了亲我的嘴唇,快速分开。
这若有若无的亲密,也一直是我等着的吧?我害怕回到省城,害怕回去看到自己房间,只不过是因为那里有过我与一个女子的亲密——而这亲密随着她的无故消失,自然也消失了。此时眼前这个人,便是能让我忘掉那人的良药,以前那人身上有的,小飞鸽身上也都有。我把她的头压近,和她疯狂地亲吻,我们是两只互斗的猛兽,在对方身上撕咬,衣服很快被扒光。她身子光滑,我手指划过,她身子随着我的手指而动。我们的嘴唇一直没分开,呼吸都快断了,但我却宁愿这气再短,急促的呼吸里有着难言的快感。她脸上的泪在摩擦中变干,痕迹都难寻。
可一直没能再进一步,我们只是接吻,十几分钟后,我忽然松手,推开她。我们身上全都光了,我心痛难抑。小飞鸽直愣愣看着我,而我不敢去看她的身子。她嘴角带着笑,或许从她反手关门开始,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内。她也被适才的一切所吸引,愿意沉迷在与我的肌肤相亲中。我的分开很突然,她稍微一愣,即刻便缩手。我说,小菲,对不起,你也看到了,刚才我一直在努力,可是不行,我只是想亲你,连一点要你的欲望都没,我也想寻回少年时见到你影子就恨不得占有你的感觉。刚才我想,我只要你的身体,别的不想,不说喜欢,不言爱,可真的不行,我身体到现在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飞鸽眼神闪过一丝疲倦,她一转身,很快地把衣服穿好。她说,没关系,我给你时间。
我也筋疲力尽,说,没用的,给时间也没用的。你别不承认,过去的就是过去了,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和你这样子,也只是会把心底存着的美好打碎而已。
这一番纠缠好像耗空我的心力,连起身穿衣的兴趣都没有。两人就相对空耗着,房间内沉闷无风,身上也早就渗出了发粘的汗,散发难闻的味道,有一些未知的内潮在这房间里涌动。
小飞鸽也叹息,眼神无限疲倦起来,说,谢谢你给了我机会。你刚才说得不错,我们早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们了,真的感谢你刚才给我一个机会,也让我能看清楚自己。刚才和你纠缠亲热,我心里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别说你没有欲望,我也没有,我也没法子想象我们两个欲望燃烧会是什么样?我想得到的人并不是你,而是那个离我而去的人。
我问自己,刚才我闭上眼睛,是不是也已经把她想象成了另一个人?
小飞鸽说,他随便就抛弃了和我五年的感情,和一个相识不到半月的人登记结婚。他离开后的那段时间,我的心空得厉害,想找到东西来填满,可一切都是虚的,原来找到一个依靠是这么困难。那天遇到许长天说起你,我便想,他那么快的逃离我,与一个还未深知的人结婚,我也能,就算不能,我也要找一个人让我依靠。对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这个人不是太让我讨厌就成。所以这两天我变得这么直截了当,就是想让你跟我在一起,让我能找回一点安慰和自信,即使这安慰来自身体的也好。刚才跟你抱在一起,我也在拼命寻找,可心里和身体的拒绝是越来越烈,还好你先推开了。原来他一直都还在,我和别的男人亲热,他也在,我躲也躲不开。
我的心阵阵抽紧,她遇到的事我正遭遇着,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却因此成了她找寻的一个替代品,这让我尴尬无比,尤其现在我正光着身子坐在她面前。原来这两天一直都活在她的算计和掌握内,自己只是一个试验品。昨晚她躲在阳台上哭,也不是因为我的不理睬,而是想到那个离她远走的人。我躺倒在床,拉过被子盖住头,不去看她。好一会之后,被子掩盖得我闷热难忍,但我没掀开被。我听到门被打开又合上的声音。她回到隔壁去了。
暴雨是在傍晚时候来到的,一直晴好的天气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开始转变,乌云一层一层堆积,有种伸手可及抓一把的阵势。在一声响雷之后,暴雨开始喷射,黑夜提前来到。我给许长天发了短信说,我泡面当晚饭,今晚就不出去了,他没回信息,我拨过去,关机了,只好作罢,把房间的灯打开,听着外头的雨声,觉得有些幸福。许久未到的雨一来就这么大,可还是未能很快把闷气压消,一直下到八点,房间里才开始有了凉爽的带着水汽的凉风——而这,是我期待已久的。
我甚至都没有把自己包里的方便面拿出泡开便睡着了。我不知道暴雨是何时停下的,我又是被哭声吵醒的。房间里的灯依然亮着,我摸过手机一瞧,已经是夜里三点,外面的暴雨从劈啪作响变成了淅沥轻柔。隔壁抑制不住的哭声又是传自阳台,但这次却并不是小飞鸽的声音——那是一个男人的哭声,我想了想,哦,这是许长天的哭声。他哭两声便暂停一下,开始用哭腔叫道,她说要和我分开……她说要和我分开……说完了,又接着哭,继而又接着叫,如此反复。
我想到阳台看看,忍住了,我甚至不能把灯熄灭,那也会惊扰到阳台上的哭叫。
小飞鸽的声音传过来,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分就分呗!你在政府工作,怎么说也是公务员,条件好得很,不比找一个没什么正经事做的小妹好?她要跟你分是她损失,你就他妈别在这哭诉了。
这话有止痛药的效果,许长天的哭声果然止住了,但这止痛药效果有限,那哭声在停了一分半钟后重新响起,且有了变猛的趋势。这断断续续的哭声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才消失,然后便是小飞鸽的声音,不哭了?她怎么跟你开口的?
许长天道,她什么也没说,只说在一起没什么意思了,那分开好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两个人就沉默了,许长天或也觉得在一个老同学尤其是女同学面前老是哭也太不像一个男人,这场漫长的哭诉停止了。
只听到两个人不断的长吁短叹,过了一会,叹息声消失,传来小飞鸽的嬉笑,她叫了出来,别猴急,先关好阳台的门。她的叫声很快被掩盖下去,掩盖之后又是她的一声尖叫,接着响起一声很重的关门声。再后来那些若有若无的呻吟则像是我个人的匿想了,一点都不真实——可即便如此,也会把这个夜撕裂得不再完整。
我终于松一口气,伸手把房间灯关掉。阳台上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外头雨还在下,院子里一些角落的微弱灯光下,积水淹没了似的。这样的雨夜里,两个心里有伤的人相拥而卧,其实是一种幸福。他何时敲她的门?她何时给他开的门?这都不重要了,以她的聪明,打她愿意把门打开让他进去,这后面的一切也定是在预料中甚至计划内的。暴雨后的凉爽夜里,他们的心都柔软了许多,对一些事便少了防备和抵御的力道。
早上八点多,包袱已收拾好,我给许长天电话,关机;给小飞鸽电话,关机;打了吴小曼电话,很快就接了。我说,小曼,我要回去了,赶今天经过小镇的第一班前往省城的中巴。真回去了,跟你说一声。
约十秒钟后,她缓缓道,先别走,我请你吃早餐,吃完再回去吧!在昨天那地方。即使到下午,也还有车回省城的。
我想想,也不是太急,就说,好。
推门而出时,我忍不住看看隔壁的房门,毫无动静,那两人或许还在睡梦当中。雨后小镇的街道展示出它清新秀丽的另一面风情,水汽弥漫的空气很凉爽,让人不自觉加快呼吸的频率。街面有大面积积水,有些地方得跳才能过去。我在政府大院门口站了一会,把心平息下来,不去想那即将到来的告别。
吴小曼自顾自吃着,桌上两只碗已空了一只,她筷子在另一只里夹着粉条往嘴里送,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神情痴呆,眼睛红肿,眼角还带着迷蒙的水,也不管坐在她面前的我。她夹粉的动作不停却单一,眼前的木讷让人无法把她与此前相联系。
我握住她拿筷子的手,把筷子从她手里抢过来握在右手,我的左手还是握着她的右手。她抬头望我,她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发抖。她说,我帮你点吃的。说完便要站起。我手上用力,说,不要了。然后放开。她没有站起来,我移来她面前的碗,夹起她吃剩的,就吃。
她突然说,我和长天分手了,我提出来的。
我边嚼边说,我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不?
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的。
也许她说得没错,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愿承认而已,我对迅速失去的东西不敢回想,对得来飞快的事情同样也无法信任和接受。
她说,我给你洗的衣服晾干叠好了,要拿回去给你。我又展开,我抱着被晒出香味的你的上衣,如同抱着你,那衣服是有温度和呼吸的,你知道不?那衣服里阳光的味道让我沉迷,我一点都不希望这雨天到来,也不希望你的右手变好,更不希望这个地方多出一个小菲。
此时清风徐来——这的确是场好雨——可在这清风里,我周身发烫,那被她洗过抱过的衣服现在就穿在我身上,那早消失了的拥抱,经过辗转,好像此时才传到我身上,那拥抱的力道和温度,正慢慢浸入我的体肤。她在用一种不可测的目光看我,那种深藏如同早过去的过去,也如还未来的未来,一切都不能知。我把筷子放下,迎上她的目光,她却一收,笑着说,小菲没说错,你这么急着回去的确是在躲人,可她又说错了,因为躲的不是她,而是我。你是要躲我。
我也笑笑,若一定说我在躲避,那躲避的人也绝不是你,而是长天。我得早点离开,才能对得起这个多年的朋友,不过好像现在走也有点晚了。我应该提前一个星期走。若是可以选择,根本不来这地方更好。
这话正中吴小曼痛处,她红肿的眼中泪水止不住冒涌,在这人来人往的小店,她肆无忌惮流着泪,没有哭声,只有堵不住的泪。或许她以为她先提出分开了,便能少了痛楚和烦恼,纠缠的症结也不会存在,可此时她却为此伤心断肠,他们多年的感情,岂能说断就断的?而她其实并不知,那个她爱了多年的男人,在昨夜与她分开后,登时哭着睡到另一个女人怀里。泪流到最后,她又重变得痴呆一般,兀自哼起那断断续续的歌。这歌是我第一次听她在房间外唱,完全没有了在房间内的悲戚纠缠,可在此时断续的哽咽里,她唱得十分绝望。
我恍然大悟一般,说,小曼,我想见见你爷爷,你能带我去不?
小镇上最高的楼是镇政府院子西侧的农业银行的五层楼,镇北是一些不超过三层的矮楼。吴小曼的家就在镇北,是一座两层小楼,一楼是一个杂货小卖部,吴小曼平时就帮家里卖卖杂货。此时是一个中年妇女在看店,一见吴小曼回来,问,你回来了?我朝她笑笑,她也朝我笑笑,接着说,小曼,这是你朋友吗?吴小曼点点头,这是我朋友,他想来看看爷爷。中年妇女说,你爷爷天没亮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去哪了?
吴小曼想了想,说,我知道他在哪里了。
她便离开了,走在前头,中年妇女喊道,你朋友来了,也不叫人家喝口水?吴小曼只好转身回来,伸手让那妇女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接了,说,谢谢阿姨,我先去看爷爷了,一会有空再来看你。中年妇女眉开眼笑,说,好,好,好,一会跟小曼回来吃午饭。吴小曼喊叫起来,妈,你够不够烦啊?说完她快步前走,我也快步跟上。
我们一直朝着镇北走去,走得不远便看到一条河从镇北边横切而过,沿着小镇的北沿朝东流去,河水混浊,在阳光照耀下,闪着明亮的光。河上有一条残破的木桥,这木桥从中间断开,即使没见过原来河面,我也知道肯定因为昨天的暴雨而河水暴涨了,因为那靠近河两岸的两截还摇摇欲坠的桥板已经被昏黄的河水淹没过,一些岸边的草只露出隐约的头。吴小曼指着那残破不堪的木桥说,这木桥昨天还是好好的,一场暴雨后,水流加急,一下子就冲毁成这模样了。两岸的断桥边,很多人围观,这座木桥显然是连接两岸的纽带,这一下被水冲毁了,想到对岸去的,只得望水发呆。已经有一艘小木船来往摆渡,但一时也疏散不了这些人。
吴小曼从一群吵闹的人中揪出一个老头,说,爷爷,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这是我一个朋友,当记者的,今天要回省城去了,他想顺道来看看你再走。
吴老头头发很短,还是可以看出这短发已经全然白了,古铜色的脸泛着油光。他一听我是记者,高兴起来,说,你是记者?那你也帮我们报道报道,你看多少年了,这里就一座木桥,没有水泥桥,每次一来大水,就冲毁木桥,这两边来往多不便啊?你写篇报道,让政府重视一下,给这里修筑一座水泥桥,那是多好的事啊!
我只能笑笑。他并不知道,记者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他们并不能报道真实的情况。甚至连我自己,也差点在采访的时候把命丢了。
吴小曼眉头一皱,爷爷,人家专门来看看你,可能是有话要问你,人家还没开口,你就滔滔不绝了。你就记得你这座桥,几十年了,也没看到你变一下。
吴老头笑了,挠挠头。
我也笑了,说,我是有话要问爷爷,这其实是我当记者的毛病啊,有疑问便想问清楚。
吴老头说,没关系,没关系,问吧!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啦!昨天早上和小曼吃早餐的时候,她无意中提到您老说大雨将至,那时天还好好的,天气预报也没说天气要变,您老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吴老头哈哈大笑,很是兴奋,这有什么难的?住在这江边的哪个老的不会看啊?何况我多年来就一直坐在这江边上,哪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啊?当然,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会了。
我说,您老多年来都坐在这江边?
吴老头点点头,还没回答,吴小曼抢先道,我爷爷是的守桥人,他当然坐在这里啦!她指着河对面的北岸,你看到那边有一个小房子不?
我说,看到了,那也是木板钉成的吧。
吴小曼说,河的南岸这边是我们这个镇和一些村。北岸有很多大村子,有一个农场,我们村在北岸,叫夏僚村。这两岸往来人多,可河上无桥,不方便,长期渡船也不是办法,很多年前我们村便集资在这河上修筑了木桥,方便两岸人往来,可每次暴雨发洪水,这木桥都会被冲毁,所以需要修护费。这维护不能老是叫村民集资啊,于是便在岸边设了一个收费点,往来的人得付一些费用才能过河。我们家从村子搬出来了,住在这镇上,离这木桥很近,我爷爷七八年来就一直在收过桥费。他整日看着河水,便让他看出一些知晓天气的门道。
吴老头笑了,这天气变化,河里的水草、鱼虾,甚至河水都与平日不同,这一时也说不清楚,看多了也就简单了。三天前我就知道昨天有暴雨,所以提前收拾东西回家来。你看,这果然大水冲垮了木桥。
我说,这木桥修了毁,毁了修,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啊!发大水了,木船渡人也不安全吧?
吴老头的脸刹那阴沉下来,说,谁说不是呢?每次发大水冲垮桥,木船渡人都不太安全。九十年代初期有一年大水之后,只能用木船渡人,而船摇到河中央,碰到上游冲下来的一棵大树,摇晃着,船上人相互拥挤,竟然在河中央翻船了,很多人挣扎在水里,船家虽会水性,奋力救人,还是死了十多人。那次事故后,县里面重视了,说是有专项拨款修桥,据说钱也到位了,后来县里换了领导,却把钱花在县里了。这桥就一直搁置下来没建,还是只能走木桥。
我忽然间明白了,适才吴小曼一下就猜到他在这里,肯定是知道他对这条河的深情。我猛地抬头,鼓了鼓勇气,说,爷爷,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这件事或许有点唐突,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你要觉得不合适,不回答便是。吴小曼神情也紧张起来,她好像已经察觉到我将要问什么,可她没有阻止,因为这肯定也是她多年的疑问。吴老头看了看吴小曼,也豁出去了似的,说,问吧。
我缓缓唱:“四月的夜空,出生的地方,村边流着一条南渡江。东去的流水,一流去不回……草倒是因为风吹……木桥上谁等谁回?今夜又有南风吹,今夜又见月亮照溪水……”这首歌我听吴小曼唱过无数次,每次她情不自禁哼出来时,都犹如中了一种魔力,此时的我也中了魔力一般,这歌的第一句一脱口,后面的缓缓流出,就像是歌里所唱而此时显现在我面前的南渡江,世事更换而水流依然,有着它自己的生命。
吴老头一时间也呆愣了,等我唱完,他还没回过神来。我说,我想问问关于这首歌的事。吴小曼神经也绷紧了,她多年未解的谜团或许便在此刻揭开,或许会因她爷爷的断然拒绝而永沉水底。
吴老头没说话。我说,那天我听到小曼唱这首歌,觉得很美,我以为是这附近流传的民歌,可她说附近并没人流传,只有小时候听您老唱过,我想这首词曲优美的歌背后一定有一个美丽的故事,我想爷爷一定也是知道这个故事的,所以今天便唐突一问。
吴小曼跟我说过她小时每问到这事,吴老头便会脸色吓人,此时她见我问出,更是惊骇得手都有些发抖了。吴老头叹息一声,伸手摸摸吴小曼的头,也罢!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以前是自己看不开,只怕说起了,自己会悲伤难抑,给家人带来麻烦,现在已经是半截人入土了,说也无妨。
吴小曼见爷爷神色淡然,松了口气,脸色也好看多了,她也在享受着爷爷摸头——这个动作肯定让他们爷孙两人同时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多年前吴小曼还是婴孩的时候。
吴老头看着小曼,笑道,这首歌其实和你奶奶有关,也和你面前的这条河有关。
吴小曼没说话,只安静地听,神色未变。或许她也没想到,这首美好的歌曲,和自己的亲人切身相关。
吴老头说,你奶奶是在你爸爸三岁的时候死的,你爸爸今年四十八岁,所以奶奶已经死了有四十五六年了。你爸爸那时太小,对你奶奶还未有记忆,可我直到今天,还能清楚地记得她的面容,她还年轻,而我已经老了。吴老头说到这,指着那断残的木桥,说,你奶奶就是在这条河上淹死的,当时也是河水暴涨,而那时连这木桥都还没有建。你奶奶是在渡船过河时淹死的,她淹死十多年后,我们村开始集资修建这木桥,我便主动要求在这里守桥,你知道为什么不?
吴小曼摇摇头。
吴老头叹息道,因为这木桥刚修好不久,便有人说晚上在这木桥上看到有女鬼浮出水面,漂浮在水面上,缓缓走上木桥,飘向我们村的方向。根据那人的说法,竟然犹如十多年前你奶奶淹死时的装束,那人说得真切,我又是那么清楚地记得你奶奶出门时穿的衣服,虽然后来她的尸体没能找到,但她的魂肯定留在此处,我能确认那个从水里浮出走上木桥的鬼魂就是她,她一直在寻找回家的路。我想,只要我守在这木桥上,总有一天能看到你奶奶回来找我的,到时我就能带着她回家。
吴小曼说话发抖地问,自从奶奶走后,爷爷你就一直没找过别的女人?
吴老头点点头,你奶奶出门前还好好的,一直没找到尸体,虽说肯定是淹死了,可我怎么能相信她就离我而去了?她总是会回来的,于是一等,十多年过去了,你爸爸也二十了,这木桥也修建了,听人说到她的游魂,我也有了盼头了,想着有一天能幸运一点,看到她从水里浮出,和我说说话,这么着二十多年又一晃过去了。这四十多年就这么一晃眼过去了,我哪里有时间找女人?
吴小曼问,那你在桥头上看见过奶奶上来没有?
吴老头摇摇头,我哪里有这等福气。有一天夜里,已经半夜了,我准备收拾收拾然后睡觉了,忽然看到木桥上走着一个女子,那女的走得悄无声息。我赶紧上前去,想看看是不是你奶奶上来看我了。不料还未冲到她跟前,那女的一扭身朝水里一头插进去了。原来只是一个投河的人,不是你奶奶。当时我惊吓过度,忙把煤气灯拿过来挂在木桥上,想下水救人,谁料那女的跳得不巧,没跳到水里,而被木桥冲毁后残留的一截木桩扎死了。她尸体缠在木桩上,夜里不见血染河水,可那血腥味传出好远,那景象真惨啊。自那以后很长时间,我不敢再在这里守桥。直到七年前,我才又开始守桥的。刚才你说我守桥有七八年了,其实不止,前后两次守桥加起来的时间,都有十几年了。
吴小曼被这投河女子的故事吓到了,忙道,爷爷,不说这吓人的,你还是说那首歌吧。
吴老头神色黯然,说,这首歌就是那投河而死的女子写的。她是我们镇中学的一个音乐老师,不知从哪里听说到别人添油加醋的爷爷守桥是为了见你死去的奶奶一面的故事,她便写了这一首歌,她还专门来到守桥处教唱。爷爷鸭公嗓,哪会唱歌,可这首歌却是一句不漏地记着。
吴小曼叹息道,这老师怎么会自杀呢?
吴老头说,这女老师是一个孤高之人,她嫁给当时镇政府的一个干部,很是得到镇上人的羡慕,可婚后没多久,老师的男人就在外面有人了,两人吵得厉害,这老师也是想不开,一时脑塞气愤,就冲到河里去了。可其实这事情哪有那么严重?婚事不如意,忍忍也就过了,忍不了离了也成,何苦寻短呢?女老师死后,她男人也过得不开心,在某一天也在家里自寻短见,拿刀划开手腕,血溅了一地,死得也很是惨烈。镇政府院子里他们的房子便一直空着,有新的干部来到镇上,听说这房子很惨地死过人,不吉利,没人敢入住,那房便老是空着。这些年镇政府提倡不能浪费资源,只好把这空置的房子改成招待所,招待一些前来镇上办事的上头干部。
我吃一惊,忙问,他们原来的房间在哪?
吴老头道,就是现在政府院子招待所的二楼啊。现在的招待所二楼是拿原来那间房隔开成几个房间的,但都属他们家。我听说这招待所因为不是太干净,那男人留下的郁气太重,连装在里面的空调机都不正常,呆在房间里的人,就更是时常感到失落无常举止不定,很不得欢乐的。当然这些都是传闻,现在上面下来的年轻干部要住这招待所,也没见有什么。可能那都是镇上的好事之人乱传的。
我和吴小曼面面相觑,大惊失色。我们两个每次在房间里相对时,那歌声便自动流淌似的。是不是因为这歌声曾经由那女老师的口无数遍在那空间流淌过,一旦有人再唱起,流失的会再被寻回,过往的仍将重复,而住在那里面的人如我,或许在歌声流淌时,便会有另外世界的事物在倾听与观看?这首歌在它无数次响起过的地方再次响起,是不是便会引人沉沦?
我从吴小曼的眼中看到惊恐,也看到她的疑惑,因为那惊恐和疑惑也是我所有的——是不是因为这首优美的歌背后有着惨烈的故事,故而当这歌声再次在那房间响起后,与此有关或相近的人便会染上不祥?不该相爱的人会产生感情,有爱人的会失去,曾慕恋的觉得厌倦,该亲热的永难相近,不该在一起的则沉沦在欲望的忽然到来里……是歌声还是房间的不祥导致了这些天的无来由的纠缠?抑或两者都有,或者与这两者都完全无关,所有的纠缠难解烦恼不安,其实都只是因为我们几人已经心怀私欲,这歌声背后故事的美好或惨烈,其实只是一种碰巧,所有的一切都无关,包括这歌曲背后的故事忽然被我所知。
我一刹那心生厌倦,吴小曼也是一样,我们虚脱一般,呼吸都是疲软的。
我没在吴小曼家吃午饭,她也没送我上车,我们忽然之间就心灰意冷相见生烦。她和她爷爷一同回到自己家里,她母亲招呼我进去坐坐,我只回头一笑,并未进去,便匆匆赶回招待所。
在门外我犹豫一阵,猛吸一口气,掏出钥匙开门,用最快的速度拿起包袱,当即离开这个住了不少时日的地方,全不留心房间的摆设,也不去想象昔日的情形。走出楼梯口,正好许长天和小飞鸽很亲近地走过来,两人低声说着些什么。看到我背着大包,小飞鸽腼腆一笑,许长天则不冷不热地说,你要回去了?
要回去了。
哦。要不要我们两个送你上车啊?
不要了,我自己等车就可以了,天又开始热了,你们走来走去也不方便。
那你自己小心点,有空再来玩。
我想了想,觉得我和他好像在照着对白在念,这不冷不热里有种让人陌生的淡漠,我想是不是要换种语气,却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语气说话才好,只好又念对白,好的,谢谢你这段时间的招待,有空我会再来玩的,你要上省城,也记得找我。
他说,好。便伸手握住小飞鸽,两人走进楼梯口。和我擦身的时候,小飞鸽回头看了看我。我没回头,但我知道在那一刻她回头看我了。我甚至还能感觉到她脸上的表情,她嘴角带笑可眼神迷茫无助。她应该还显示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这忧伤她不知道来自哪,我,也不知道。我想转身和她说句话,终于忍住没说。
在上车前我顺手买了张报纸,这是我在加入这个报社当记者后,第一次亲自掏钱买自己一直为之写稿的报纸。找对位置坐好,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我不认识的新名字写的一则新闻,大意是有一个暴发的富商,勾结了一些地方官员,通过种种不合法的手段夺取了一些农民的田地,此田地成了那富商的香蕉园,后来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中有人进入到香蕉园中查看自己失去的土地到底变成了啥样,被富商所养的狗腿打死,富商的香蕉园成了行凶作恶的地方,经过各方的努力查证,此富商的犯罪证据已完全被掌握,将于近日上庭受审。
我感到自己的右手臂又隐隐作痛,当时那块迎面砸来的石头,最后是砸在我的右手臂上的。当时我喊着,妈的,我不怕,你们有种,就来啊!当时我真的不怕,那时我想着那个离我而去的面孔,心里的悲伤远远超过了石头砸断手臂的痛。
车缓缓开动,我心跳猛然加速,呼吸也粗重了。我喊道,师傅,停车。刚刚开动的车便刹住,一车人看着我,我飞一般跳下车顺着街道朝北边跑,朝那河一直跑过去。很多人看到我背着这么一个大包飞跑,都用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但我不管,我要继续跑,我得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那条河边,站在茅草浮头的岸边,把头探出去,看一看发浑的河水。在那河水里我能看清楚一些东西,我不确定将会看到什么,但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特意去看一看那条河,为此,我将错过今天最后一班回到省城的车。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