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一起奔跑
2009-01-18谢华良
写这篇小说的缘起,是因为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原本每天都单纯快乐,嗓门儿很高,讲话滔滔不绝,你都没法制止他。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不作声了。我逗他说话,他不理我;我试图激怒他,他也不理我。后来他突然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把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听出来,那根本不是他原来的声音。
我知道,儿子的变声期开始了。
可儿子并不知道,不知道那是几乎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变声期,他哭着说:“我的声音丢了……呜呜!”
我哭笑不得,但我心里很疼。
我想了想自己的变声期,印象并不十分深刻,隐约觉得确实有过那么一段时期:嗓子发紧,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唱歌和发言时常引起别人的嘲笑……但自己那时和班里其他经历着变声期的同学一样,嘻嘻哈哈地就度过去了。
我感到了我和儿子这两代人的不同,起码我们那代人要“皮实”得多。
当然这又不能说是儿子的过错,没办法,他们这代人都这样。
而我所能够做的就是引导儿子怎么样去正确面对。我查找了一些关于变声期的资料,告诉他应该注意什么,又告诉他这一时期很快就会过去,还告诉他要保持快乐的心情……可是我的儿子一直不快乐,每天放学回来都阴着小脸、噘着嘴巴,仿佛那变声期是谁故意强加给他的。
我终于感觉到,儿子所要经历的不只是一段生理变化,更是一段重要的心理成熟过程。生理变化可能很快就会过去,但心理的成熟却要经历太多黎明前的迷茫。原来长大很简单,原来长大又很复杂很深奥——而这复杂和深奥又是多么有意思!
于是,我想写一篇关于变声期的小说。
我想告诉我的儿子:其实他在变声期时经历的种种憋闷和难受,别人也都要经历——或者正在经历,或者马上就要经历……人在成长过程中,总要丢掉一些东西同时得到另外一些东西,好的心态比好的声音更重要、更美丽!
我还想告诉儿子的是:其实他在经历变声期的时候,有那么多人也陪着他一同经历,他的爸爸、妈妈、老师、同学……大家的方式可能不同,但他抬起头或回过头一看,就会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都在和他一起奔跑!
还有一些话,我还想告诉我的儿子,但我更想让他和你们一样,去看我的小说……
期一,马克起床,觉得嗓子有点紧,还有点疼,他不想多说一句话。妈妈问:“是不是感冒了?”马克晃了晃头。吃了饭,他就背起书包上学了。
上课的时候,马克也一直沉默着。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连班主任曾妮的课堂上,马克也不想举手发言。
曾妮是个细心的老师,她十分喜欢马克。以前的课堂上,马克和她配合得多好,像领读课文啦、分角色朗读啦,马克都是最积极的一个。但今天是怎么了呢?曾妮几次用目光鼓励马克举手,马克都把头低下去。这样,曾妮老师的课也好像讲得没有生气了。
后来,曾妮走到马克的身旁,用手摸摸马克的额头,轻声问:“怎么了马克,不舒服么?”
马克的头仍然低着,他说:“嗓子,我的嗓子,好像不是我的嗓子了……”
教室里突然静了下来,大家都回头盯着马克看,仿佛一下子不认识马克了似的。连马克自己回味一下,也觉出了那声音的陌生,像乌鸦的叫声,怪怪的,难听死了。
“哦……”曾妮老师的手,已经离开了马克的额头,她说:“你张开嘴,老师看看你的嗓子……噢,怪不得……”曾妮老师的爱人是医生,所以她也懂一点医学知识。
但什么叫“怪不得”呀?马克没有明白曾妮的话,仿佛他的嗓子就应该这样似的。他抬头看曾妮老师,曾妮老师正微笑地看着他。马克心里有点温暖,但他还是觉得委屈,眼泪就叭嗒叭嗒滴到书桌上了。
曾妮老师弯下腰给马克擦眼泪,边擦边笑着说:“马克,不能哭,你就要成为小男子汉了,你现在应该是变声期……”
马克仰着脸看曾妮老师,他觉得曾妮老师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有一种特别的亲切和美丽。但他不明白什么是变声期,是不是把自己的声音弄丢了呢?
“没关系的,”曾妮老师轻轻拍拍马克的脑袋,“要注意保护嗓子,心情也要快乐。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个时期。”
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个时期?马克鼓起勇气,哑着嗓子问曾妮:“那……老师你也经历过这个时期么?”
“当然了。”曾妮老师又笑了, “不过,我是女生,变化得不像你们男生这样明显。”
马克点点头,但他心里还有些问题,比如,自己的声音会不会变得像播音员那样好听?或者变得像唐老鸭那样难听?还比如,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为什么班里其他男生没有经历呢……
这时,班里的一个男生突然喊了一句:“老师,马克是不是早熟啊?”
马克回头一看,是坐在后排的齐乐卉。
齐乐卉是班里长得最高的男生,现在他的脸上,正一副兴灾乐祸的表情。
是啊,班里长得最高的齐乐卉都没变声呢,马克怎么就变声了呢?这可真有点“早熟”的嫌疑。
曾妮老师看了看齐乐卉,说:“不能这么说,变声期有早有晚,我们每个人早晚都要经历,所以要善待比自己变化早的同学,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
曾妮老师说这话的时候,不是笑着说的,脸上有点严肃,所以齐乐卉蔫蔫地坐下去。其他同学也都不作声了。
下课的时候,很多同学都跑出去玩儿。马克坐在座位上不动。他不想出去玩,他听着大家又喊又叫的,心里也痒得慌。但自己不能大喊大叫,还玩个什么劲?
有几个同学用同情的目光,远远地看着马克,仿佛马克正得一场大病;也有几个同学用好奇的目光看着马克,仿佛马克突然变成了一个怪物;还有几个女生用手指点着马克,窃窃私语,仿佛马克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比如,给她们写了情书什么似的……
马克突然就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了。
但马克不能用声音和他们说话,只能用目光看着他们。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就软了下去,仿佛真的在得一场大病、真是一个怪物、真的给女生写了情书……他的心里难受极了。
这时,齐乐卉大大咧咧地从教室外走回来。他的目光和别的同学都不一样,他亲热地拉住马克的手,说:“恭喜你呀马克先生,你是我们班第一个成为男子汉的人!”说着,还四处看看,像是故意引起别人的注意,然后又干巴巴地笑上几声。
本来齐乐卉的这个举动,是让马克有点感动的。但他还是听出了齐乐卉声音里的阴阳怪气。他瞪了齐乐卉一眼,心里骂了句:“你这个齐乐粪,过后让你变成乌鸦!”
齐乐卉的“卉”字,有些人不认识。有一次,一个老师把它读成了“愤”,听起来就像“粪”……但只有把马克惹急眼了,马克才用这种方式报复他。
马克心里骂完,又想到曾妮老师说的话: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
他就冲齐乐卉笑了……
2
马克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受到声音的重要。甚至在这之前,他都忽视了自己有声音。可自己的声音就是一直那么美妙地存在着。这样说好像有些奇怪,可事实上真是这样。
马克现在就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它像是在和马克捉迷藏,需要的时候它不出来;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却吱的一声出来,倒把人吓了一跳。这样说你可能还不明白,怎么说呢?反正,马克现在是有点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了,想要高,它偏偏低下去;想要低,它偏偏又高起来。自己好像突然有了几个声音,但哪个声音都不归自己说了算,让你逮不着它们。
单独朗读课文,马克是再也不举手了。曾妮老师有时冲他笑笑,仿佛在安慰他:“没事儿,先好好保护嗓子,老师知道你读得最好,过了这段时期我让你好好表现。”马克是多么聪明的学生啊,他早就学会用眼神和老师交流,他能读懂曾妮老师的心思。
可是,大家一起齐读课文的时候,马克的心里就痒了,嗓子里也痒了,他就不知不觉地跟着大家读起来。但他的声音是那么突出,打个比方说,大家的声音都是嘤嘤嘤、嘤嘤嘤,很美妙,很协调,但马克的声音一加入,就突然成了嗡嗡嗡、嗡嗡嗡,仿佛是加进了一只讨厌的大黄蜂;偶尔还吱的一声,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划在了玻璃上,马克自己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每天上课前,都要唱首歌。这学期大家都喜欢唱那首老歌:《同一首歌》。以前,马克是最喜欢唱那个高潮部分的:“阳光想渗透所有的语言,风儿把春天的故事传说”,这两句他唱得最拿手,别的男生都随着他唱。可是现在呢,马克只能做口型,因为他的声音发不出来,一发出来就变样了,好像全班只有他手里拿了麦克风,声音震动得四周直颤;又好像教室里钻进了一头老牛,孤独地叫着,找不到逃出去的门。马克就只有不发声,任凭别人把那高潮部分唱得七零八落,眼泪都要急出来了,也只好见“死”不救!
但谁能知道啊,马克心里憋得慌,憋得都要发疯了。
下午上学,马克一进教室,就发现大家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当他走到座位的时候,明白了。他的课桌上放了一束鲜花。平时都是班里那些女生之间搞这些小名堂,他想不通,这小名堂怎么搞到自己的课桌上来了。
“谁的?”马克压着声音,听起来像在低吼,“拿走!”马克的语言尽量简洁,这样就好控制一些,不让那声音跑掉。
没人回答。大家都看着他笑,尤其是那个齐乐卉,晃着身子笑,仿佛都要笑爆炸了。
马克心里憋着的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他一把抓起那花,就要扔到地上去。
“别——”班长阮潇潇站了起来,“马克,那是咱们全班女生送给你的,不能扔!”
原来这事与齐乐卉无关,马克的气消了不少。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为啥?”
阮潇潇的脸红了一下,说:“桌子上有纸条,你自己看吧。”
马克看了一眼课桌,果然看见了一张纸条。刚才一定是压在鲜花下面了,他才没看到。马克坐下来,把鲜花放到课桌上,拿起那张纸条看:
亲爱的马克同学:
祝贺你的变声期来临!希望你调整好心态,正确对待。不急不躁,快快乐乐地度过这一关键时期。
初一(2)班
全体女生
马克抬头看看班长阮潇潇,阮潇潇正看着他笑,班里的其他女生也在看着他笑。马克冲大家点点头,也笑了,觉得心里很温暖。
下课的时候,齐乐卉又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拿起马克桌子上的鲜花,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嗯,好香啊!”然后就摇头晃脑地唱:“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爱人是我的牵挂……”其实那花根本不是什么玫瑰,而是康乃馨。班里的同学都笑起来。
本来,马克的心情已经好起来了,可让齐乐卉这一闹,他又烦得不行。他呼地一下站起来,伸手去抢齐乐卉手里的鲜花。齐乐卉高高扬起胳膊,鲜花在他手上舞蹈,可马克就是够不着。
女生们都围过来,愤怒地声讨齐乐卉:“齐乐卉你干什么呀?”“齐乐卉你太不像话了!”
齐乐卉反倒更来劲了,嘻皮笑脸地接着唱:“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是我永远不变的——牵挂……”
班长阮潇潇大喊了一声:“齐乐卉!快把花儿还给马克!”
齐乐卉停了下来,看看阮潇潇,又看看周围那群女生,把鲜花举在眼前晃了晃,说:“你们以为我稀罕这花嘛,哼!”把鲜花扔到了马克的桌子上,“别以为我不知道这花是什么意思……最近,你们动不动就给班里某个女生送个花儿,不就是……那个什么什么……表示祝贺她长大成人了么?”
阮潇潇的小脸气得通红,她用手指着齐乐卉,胸脯一鼓一鼓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早有女生跑着去报告班主任曾妮老师了。女生们都用愤怒的眼神盯着齐乐卉。
齐乐卉也有些慌了,但他还在硬挺着,敲了敲马克的桌子问:“马克,你说说,我讲的是不是实话,这破花儿你能要么?”
马克的脸由红变白,嘴巴张了几次都没发出声音来。齐乐卉顺势把马克轻轻按到座位上,哄着他说:“马克,你要保护嗓子,不能说话,不能说话……”
教室里突然静了下来。齐乐卉一回头,看见曾妮老师已经站在他身后了。齐乐卉苦笑一下,说:“老师……我,这就跟你去办公室……”
女生们散开了,马克两个耳朵嗡嗡直响,他盯着桌子上的花,想着齐乐卉刚才说的话,突然觉得那花上全是刺儿,他连碰一下都不敢碰了。
放学的时候,马克想了想,还是把那束鲜花放进了书包里。怎么也不能当着大家的面,把它扔进垃圾箱吧。再说,马克已经注意到了,齐乐卉那小子从办公室回来,一直偷眼看着他呢,一定希望他这样做,哼!我马克偏不这样做。
马克把那束康乃馨带回了家。
3
学校要举办一次朗诵比赛,主题是“我爱家乡”。
以往这类活动,马克都是最活跃的,找材料啦、练语气啦、录音啦、配乐啦……帮着曾妮老师跑前跑后的,最后比赛的时候,他和班长阮潇潇配合的朗诵,总是能在全校获奖。现在呢,他只好蔫蔫地躲在一边,仿佛不仅嗓子不舒服,耳朵也有了问题——听不到老师在布置什么、大家在忙乎什么似的。
可内心难受的滋味,只有马克自己知道。他是有劲使不上,有能力发挥不出来,还替那些不懂朗诵的同学干着急。
班长阮潇潇也着急。因为和她配合朗诵的那个男生,总也找不好“调”,不是高了就是低了,不是长了就是短了,不是快了就是慢了……她几次都把那个男生训得灰溜溜、哭唧唧的,跑到曾妮老师那里想撂挑子不干了。曾妮老师就过来做阮潇潇的工作。阮潇潇小脸一绷,歪着脑袋说:“他咋这么笨啊,要是马克和我练,一遍两遍就上路了!”
曾妮老师笑了,说:“马克现在不是变声期么?你以为我心里不急呀,你以为马克心里不急呀?”
“那我还是和马克配合算了!”阮潇潇说,“马克哑着嗓子也比他强,他都要把我累死、愁死、急死了!”
曾妮老师仍是笑。她也知道阮潇潇在说气话呢,可班里除了现在这个男生,在个头啊、外表形象啊、语气语调方面啊,将就着能和阮潇潇配合,就很难再找出更好的来。齐乐卉倒是几次跃跃欲试,可他不仅个头超高、举止言行不规范,而且阮潇潇无论怎么说,都不同意和他配合。
阮潇潇只好继续和那个男生配合着练。但她心里总是拿马克和那个男生比,动不动就说:“哎呀,要是马克读到这里的时候就会这样……要是马克读到这里就会这样的……你怎么搞的么?”不过态度马上就好了一些,“唉,来吧来吧咱们继续练,要是练不好,连齐乐卉都有话可说了。”那个男生虽然仍有些不自在,但已经感觉到了阮潇潇态度的变化,何况他也知道,齐乐卉确实在“竞争”他这个位置,也就平静下来,继续在阮潇潇带领下努力练。
已是放学后了,他们在教室里练完,一回头看见马克正坐在座位上发呆。阮潇潇跑过去,拍着马克的桌子说:“马克呀马克,你还没走啊?你的变声期什么时候结束呀,是不是想累死我呀?”
马克一愣,问:“你说……啥?”
阮潇潇双手拍马克的桌子喊:“你不能这样装聋作哑吧?我问你:你的变声期什么时候结束,还有完没完?”
“你问我?”马克尽力压住声音说,“我问谁!”说着眼泪就又像断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地从脸上滚落了。
阮潇潇吓了一跳,忙伸出双手给马克擦眼泪,边擦边说:“求你马克,我求你了,别哭行么,我说错了还不行么……”
马克的眼泪这时就像决堤的水,想止都止不住了,哗哗流淌。他边哭边用他那怪怪的声音叫:“我……我……都找不着……自己了呀……”
阮潇潇束手无策,连她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多亏这时曾妮老师来了,她一看马克这样子,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也过去安慰他。马克的脸埋在曾妮老师的胸口,眼泪把曾妮老师的衣服都弄湿了。曾妮老师却笑着用手摸马克的头、轻轻拍他的背,说:“哭吧马克,老师知道你心里难受……哭出来就好了……哭吧哭吧……”
马克哭完了,心里真的好受了一些,不过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就低着头用手擦脸,不敢用他的红眼睛去看曾妮老师和阮潇潇。阮潇潇看马克不哭了,放下心,喘一大口气,说:“哎呀马克,你可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敢说你了,原谅我好么?”
马克点点头,说:“不怪你,怪我自己不好。”阮潇潇笑了,呆在旁边盯着他看,不敢再多说什么。
曾妮老师坐下来,大家也都跟着坐下来。曾妮老师说:“其实,也是怪我。我知道马克心里一定着急,几次想找来谈谈,可又不知说什么好,就等着冷静一些再说。今天看来,是该谈谈了,是吧马克?”
马克不知道曾妮老师要和他谈什么,但他希望和老师、和同学谈谈,他的肚子里也憋了好些想法了呢。
“嗯。”马克冲曾妮老师点了点头。
“其实我觉得,马克你应该高兴才对。”曾妮老师说,“这几天准备朗诵节目,大家更加认可以前的马克,更加感到了马克的重要。”说着,曾妮老师看看马克,又看看阮潇潇和其他几个同学。
“是呀是呀!”阮潇潇使劲点头,又抿着小嘴看马克,想说点什么,但又咽回去了。
马克没作声。他在琢磨曾妮老师的话,他觉得自己真的应该高兴,甚至骄傲和自豪。可自己怎么就高兴不起来、也骄傲和自豪不起来呢?
“我们都很理解马克现在的心情,”曾妮老师继续说,“人总要长大,长大就是要丢掉一些东西,同时又得到另外一些东西。人不可能始终在一个位置上,在变化的过程中给别人发展机会,也丰富着自己——比如说,不能参加朗诵,但仍可以参与这项活动的准备过程,像帮着指导、提建议、修改朗诵材料……”
马克的眼睛一下亮起来,“老师,我还真有个想法!”
“好呀,什么想法,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曾妮老师用她含笑的目光,鼓励着马克。
“我觉得现在,阮潇潇他们的朗诵,配合得不是很好,不是因为我没参加的缘故,主要在于那朗诵的材料。那材料太老套了,动不动就‘我的家乡啊我爱你,或者‘我爱你呀我的家乡,我朗诵起来也会找不到感觉。所以,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换材料,换一个真正歌颂咱们自己家乡的、有真情实感的、适合他们朗诵的……材料!”
连马克自己都惊讶,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他已经顾不得那声音好不好听,顾不得偶尔会有一声“贼音”发出来,顾不得这样连续说话会不会变成公鸭嗓……他就是希望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自然流畅地说、说、说……
曾妮老师和阮潇潇都惊喜地看着马克。没有谁嫌弃马克的声音,也没有谁觉得他的声音好笑。她们从那声音里,听出了真诚,听出了想要表达的强烈愿望。她们都为亲爱的马克高兴,她们都好久没听到马克这样讲话了。
马克的脸蛋通红,额头上渗出了汗,但他的心里畅快极了。
阮潇潇兴奋地拍起了巴掌。可她很快又放下了手,并把双手背到身后,让它们绞在一起。她像个大人似的叹口气,说:“唉,我也觉得那材料不好。可我们找遍了能找到的书籍,连网上都查了多少回了,没有,就是没有合适的嘛……”
那语气听起来,好像委屈得要哭。
曾妮老师笑了,说:“是啊,朗诵的材料很关键呢。我们也一直在找合适的材料,不能总用以前的老材料呀。如果我们家乡人自己写的材料,那可就更好了。但时间这么紧……”
马克乐了, “我倒是能找到一个人,他是专门写材料的。我觉得,他会帮咱们这个忙。”
阮潇潇说:“你怎么不早说呀?要真能找到这么个人,咱们拿出一点班费来感谢他,也值得呀!”
“不用。”马克说,“什么都不用,只要我一说,他就能乐颠颠地为咱们写,而且还能写得好。”
“谁呀?”曾妮老师也被马克弄糊涂了,“你说的究竟是谁呀,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马克咧着嘴笑了,“这个人嘛,其实也不是外人,他是我老爸!”
4
马克的老爸是个自由撰稿人,平时就待在他的书房里看书、上网、写作。他很快就给马克写出了一篇朗诵材料:
家乡有一条古老的江,它的名字叫松花江。这里不只是,水清草美牛马肥壮,这里也不只是,漫山遍野大豆高粱。宽阔的江面大船小船你来我往,茂密的芦苇荡是水鸟的天堂……江水不息地流,浇灌着生我养我的这片黑土地,也滋润着我们恋你爱你的滚热的心房……松花江,我在你的怀抱里成长,你在我的生命里流淌,你的激流里涌动着我的激情,你的浪花里跳动着我的梦想……
马克把这篇朗诵材料带到学校,给老师和同学们一看,大受欢迎。尤其是班长阮潇潇,和那个男生试了两遍,很快找到感觉。她眉眼全是笑,对马克说:“你有这么好的老爸,怎么闷着不早说呀?等咱们比赛成功了,一定好好感谢他老人家……嗯,对了,老人家喜欢花吧?”
马克吓了一跳,想起了上次女生们给自己送花的情景,连连摇头说:“不不不,不不不……”
阮潇潇觉得奇怪,“你老爸……不喜欢花?”
“不不不,”马克说,“我是说不用不用……不用这么客气嘛。”说着,汗都要流出来了。但他心里仍然很高兴。自从变声以来,马克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自信和快乐。
大家训练朗诵的时候,马克就坐在旁边,有时提点建议,有时帮着指导一下。上课的时候呢,马克偶尔也举手发言了,只要不让自己的嗓子太累就行。他发觉,并没人太在意自己的声音,其实就是自己太在意了,有时候越在意越难受,越在意还越难把握住那声音,不在意反而更好一些了。真是奇怪,事情好像很复杂,其实是非常非常的简单。
班里只有齐乐卉,总是失魂落魄的模样。有时,阮潇潇他们练习朗诵的时候,他也站在旁边看两眼,但从不发表意见。下课的时候,他也偶尔凑到马克身边,转一转就走了,也不说什么。马克觉得他有点可怜,班里连一个和他说话的朋友都没有,那些女生都不拿正眼看他。虽然也怪不得别人,但马克心里还是挺同情齐乐卉,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所以他平时往往多看齐乐卉几眼。这一多看几眼,就把齐乐卉看活了,往马克这边跑的机会就多了,变着法儿地和马克套近乎:给马克带一包治嗓子的胖大海啦,询问马克变声期的感觉啦,打听一下马克的老爸都写了什么书啦……
马克都有点糊涂了,不知这齐乐卉究竟要干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啊?”那天午休,就他们两人在教室,马克实在忍不住了,就悄声问齐乐卉。
齐乐卉一愣,说:“你不问我,我还不好意思说;你这一问我,我还真得说了:有个事儿,想劳驾你一下。”
“什么事啊?”马克问,“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就不用客气。”
齐乐卉又为难了一会儿,才趴在马克的耳朵说:“我想让你装一回我爸。”
马克吓得差点跳起来。
齐乐卉一只手握着马克的手,另一只手按在马克的大腿上,说:“我都琢磨好几天了,这事只有你能帮上忙,你现在的嗓音还真和我爸的有点像……”
“那让我做什么?”马克瞪大眼睛看齐乐卉,“不是让我去犯罪吧?”
齐乐卉笑了,说:“怎么会呢?其实我就是想让你帮我打个电话……”
“给谁打电话?什么内容的电话?”马克仍然警觉地瞪着眼睛。
“你别这样盯着我嘛!”齐乐卉说,“你这样盯着我,我都说不出来了。”
“噢……”马克努力缓解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低头笑着说,“那我不盯着你了,你说吧。”
“其实我就想让你装我爸,给咱们曾妮老师打个电话……”
“啊?给曾妮老师打电话?”马克还是忍不住轻声叫了起来。
齐乐卉忙用手去捂马克的嘴,说:“求你啦……别叫……别出声……”
马克甩掉齐乐卉的手,用自己的手捂住了嘴。齐乐卉说的话太让他感到吃惊了,他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怎么样啊?”齐乐卉还在追问,“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啊?”
马克用手捂着嘴,一个劲地摇头。
“怎么,你不肯帮我?”齐乐卉瞪着眼睛,声音里带着难过和失落。
马克盯着齐乐卉看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
这时候,班里陆续有同学进来了,两个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阮潇潇要利用这段时间,组织大家练习朗诵。但教室里有点闹,她叫上几个人,到校园旁边的小树林里去练。当然也叫了马克。但马克现在有点心不在焉,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来到小树林里,看着他们在那里伸胳膊扬手、嘴巴一张一合,却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在想着齐乐卉和他说的事,这个齐乐卉,为什么让自己装成他爸,给曾妮老师打电话呢?
这时,有几个初二年级的男生过来了,他们怪腔怪调地学阮潇潇他们的朗诵。阮潇潇生气了,冲他们嚷:“你们干什么?别耍臭流氓好不好?”
那几个男生一下来了劲,说:“哎,这又不是你们家,我们也在这练朗诵啊!”然后就一起阴阳怪气地学着她们的样子喊:“家乡有一条古老的江,它的名字叫松花江……江水不息地流,浇灌着生我养我的这片黑土地,也滋润着我们恋你爱你的滚热的心房……”
阮潇潇咬着嘴唇,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她想从这树林里走出去,可那几个男生窜来窜去挡住了她的去路。
马克从没见过这阵势,他瞪着眼睛缓不过神来。班上有两个来练朗诵的男生,也愣住了,和他一样不知道怎么办。
正在僵持,齐乐卉从树林外走了进来,他说:“嘿,巧了,几个朋友都在?我们班同学在这练朗诵,没打扰你们休息吧?”
那几个二年级同学看了看比他们个头还高的齐乐卉,脸上表情有点不自然。可一个额头上有着疤的男生还梗着脖子,盯着齐乐卉说:“你个头不小,声音还有点嫩呢!”
齐乐卉蔫了一下,看了一下马克。马克的心里突然一紧。
但齐乐卉并没有把话题引到马克身上,他把腰板挺了挺,说:“朋友,是不是男子汉,并不看声音。”
额头上带疤的男生冷笑了一下,说:“那你说,看什么?”
齐乐卉也笑了一下,说:“起码要看,在女生面前他有没有男子汉的样子。欺负女生算什么?”
那个男生晃晃脑袋,说:“不对,你恐怕还没打过架吧?”他用手一撸头发,把额上的疤更明显地露出来,“看见没有?我这疤就是打架打出来的——打过架的男生才叫男子汉!”
周围的人都愣愣地看着齐乐卉。
齐乐卉像做准备运动似的,活动几下胳膊腿,然后哈哈大笑着说:“朋友,你的疤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你挨过打!你再看我的脸,打过多次架了,但就是没留下疤,哈哈……”
周围的人都被逗笑了,连那几个二年级同学也笑了。那个额头上带疤的男生虽然没怎么笑,但气势已不再嚣张,在其他几个同伴推搡下,顺势离开了小树林。
马克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在观赏一段电视剧情节:发生得太偶然了,解决得太离奇了……马克以为,齐乐卉一定会大打出手,那样马克就会义不容辞地上去帮助他,哼,马克的拳头都握好了,甚至想给旁边的两个同班男生使眼色,让他们也做好准备,尽管马克并没打过架……可要真的那样打起来,结果就不堪设想了——还是齐乐卉厉害,轻松的两句话,化干戈为玉帛,保全了自己,控制了事态的发展,这才是真正男子汉的所作所为!
马克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齐乐卉。
齐乐卉却笑了,冲大家潇洒地挥挥手,说:“没事了,你们继续练吧。”就转身向树林外走。
大家都缓不过神,阮潇潇呆愣愣地看着齐乐卉的背影,轻声说:“真酷啊!没想到,齐乐卉这么有男子汉风度呀……”
这句话是在说齐乐卉,但马克听着却很难为情:在班里,最早有男子汉特征的人是自己呀,可在关键时刻呢,挺身而出的却是大家都不怎么喜欢的齐乐卉。
就凭这件事,大家都对齐乐卉刮目相看了;就凭这件事,马克也有点后悔了:为什么不答应齐乐卉,装一回他的老爸,给曾妮老师打个电话呢?
5
下雪了,冬天来了。学校把每天的早操改成了跑步,一个班级跟着一个班级,在操场上绕着圈跑,边跑边高喊口号,还真挺有气势。
可是班里的体育委员,转到另一座城市里读书去了。班里没有体育委员怎么行?曾妮老师找阮潇潇、马克等几个班委一商量,大家都同意让齐乐卉代理体育委员。到班里一宣布,大家都鼓掌同意。这样,齐乐卉就生平第一次当上了班干部——代理体育委员。把个齐乐卉乐的,站在讲台上直给大家行礼,眼泪都流出来了,但事先准备好的几句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晚上放学,马克为了表示对齐乐卉的祝贺,请他去吃了一顿麦当劳。快吃完的时候,马克突然想起了齐乐卉让他打电话的事。
“没事了。”齐乐卉用吸管吮吸着饮料,晃着脑袋说,“你是说让你装成我老爸,给曾妮老师打电话的事吧?真的没事了。”
可齐乐卉越说没事,马克越糊涂,越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马克就央求齐乐卉:“你就给我说说么,看我还能不能帮上忙……上次没能帮你,我很后悔呢!”
“哦。”齐乐卉用餐巾纸擦擦嘴巴,看着马克的脸说,“你真的想知道么?”
马克使劲点点头。
“那好吧。其实也没什么……”齐乐卉想了想,“可以说有三个原因吧,第一个我是想知道,我在曾妮老师的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学生——我很在意这个,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希望得到老师的喜欢,可当时,我感到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曾妮老师对我的印象,甚至可以说她喜欢你,永远胜过喜欢我……”
“那你现在还这样认为么?”
齐乐卉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所以我说现在没事了,我已经感觉到曾妮老师也同样喜欢我,只是喜欢的方式不一样……当然,我仍可以告诉你第二个原因,也就是为什么让你装成我老爸——因为我老爸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已经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现在这个家了,但我仍然想体会一下:有一个关心我的老爸,他在给我的老师打电话,那该是怎样的情景和滋味……”
马克盯着齐乐卉,说不出话,他并不想打探别人家的隐私,但齐乐卉的“秘密”还是让马克震惊——他就连让老爸给老师打个电话的要求,都无法达到,每天看似很快乐的齐乐卉,其实要承受多少别人无法体会的东西呀!
齐乐卉苦笑一下,说:“干吗要和你说这些呢……唉,说了也就无所谓,干脆把第三个原因也说了吧——为什么选择你去装成我的老爸呢?”
马克抢过话头说:“这个你说过,因为我到了变声期,和你老爸的声音比较像!”
齐乐卉点点头,说:“嗯,我当时是这么说的,但这只是表面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嫉妒你,甚至想让你在曾妮老师面前出洋相。”
马克瞪大了眼睛,仿佛一下子不认识齐乐卉了。
齐乐卉笑笑,拉过马克的一只手,说:“吓到你了吧?但当时我真有这个想法,万一打电话露了马脚,让曾妮老师识破的话,我就拉你一起下水了,我们在曾妮老师的眼里,就同样是坏学生了……”
“为什么?”马克把手从齐乐卉那撤回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告诉你了嘛,”齐乐卉说,“就是因为嫉妒你:为什么班里你是第一个变声的?为什么班里女生都给你送花?为什么曾妮老师那么关爱你?为什么你有个那么好的老爸……”
马克低下头不作声了,他觉得齐乐卉说得真诚,当然有些想法也挺幼稚可笑,但马克就是笑不出来。
齐乐卉把头转向窗外,好久才轻轻地说:“当然,这都是我当时的一些冲动想法,虽然没有实际去做,但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觉得对不起你。今天我坦荡地说出这些话,心里很舒畅。让我说声对不起,也说句谢谢你,相信我们会继续成为知心朋友的!”
马克抬起头,看到了齐乐卉晶莹闪亮的双眼。他伸出手,和齐乐卉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6
齐乐卉的代理体育委员只当了两周,因为他的变声期也开始了。
那天他捏着嗓子来对马克说:“你听听我的声音!”
马克说:“你也变声了?”
齐乐卉点点头,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应该高兴啊,是不是要提醒阮潇潇她们给你送花?”
齐乐卉摇头,说:“我是想告诉你,我不能代理体育委员了,我现在就要去告诉曾妮老师……”
“哦……”马克明白了,齐乐卉现在变声期,不能喊口令,甚至喊不好一二三四,还怎么代理体育委员呀?难怪他高兴不起来。
马克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拉过齐乐卉的手,就像前几天吃麦当劳时那样,紧紧地握着,陪他一起去找曾妮老师……
学校的体育课也都变成了跑步训练。体育老师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实习生,有点“愣头青”,总看跑在队伍后面的齐乐卉不顺眼,不是嫌他步子大了就是嫌他步子小了,后来又嫌他不喊口号。
马克站出来说:“老师,齐乐卉现在是变声期,不能用力喊口号。”
“哦?”体育老师说,“我听说齐乐卉原来是代理体育委员,不是因为被撤了职,在和我闹情绪吧?”
马克说:“齐乐卉现在是心情不好,但他不当代理体育委员,是他主动和曾妮老师提出来的。”
“哦?”体育老师说,“这就奇了怪了,我倒要单独训练训练他,看看是不是和我闹情绪。”
齐乐卉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他在等着体育老师的发落。他那种倔强的样子,让马克想到自己有一次打碎了爸爸水杯,硬挺着等妈妈来打的情景……马克心里有点疼。
体育老师已经把其他同学解散,让大家在操场上自由活动了。他开始对齐乐卉下口令:“立正——稍息——立正——跑步走——”
齐乐卉端起胳膊,甩开两条长腿,在操场上绕着圈跑起来。他越跑越快,已经不被体育老师的命令控制,发了疯似的,孤独地狂奔。
马克心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飞奔过去,和齐乐卉并排在操场上跑起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他们是用他们的脚步在诉说。
其它同学并没有解散,他们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班里两个变声期的男同学在疯跑。
班长阮潇潇站出来,给大家下了口令:“立正——跑步走!”全班同学都跟在马克和齐乐卉身后,绕着操场跑起来。他们是在用这种方式,给两个变声期的男生加油鼓劲,表达对他们的理解和支持。
跑在前面的马克和齐乐卉,已经发觉全班同学在跟着他们跑。但他们谁也没回头,他们就那样一直跑着,跑得大汗淋漓,跑得泪流满面……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
谢华良,中国作协会员,出版儿童文学作品《一鸣惊人》《告诉你没啥》《下雪了天晴了》等多部,在《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中国校园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有作品被《中国儿童文学》《青年文摘》《中华活页文选》等刊选载,并被选入《中国年度最佳儿童文学》、台湾出版的《东北少年小说选》等多种选本。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大奖、新世纪儿童文学奖等。现居长春,吉林省文学创作中心聘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