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衬跌 声情并出
2009-01-18陶文鹏
陶文鹏
清末文论家刘熙载在其《艺概•词曲概》中说:“词之妙全在衬跌。如文文山《满江红•和王夫人》云:‘世态便如翻复雨,妾身无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驿中言别》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每二句若非上句,则下句之声情不出矣。”所谓“衬跌”,就是上下句意互相映衬、反跌与对比,使两句声情并出,形成妙境。下面试举数例加以赏析。
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南唐词人冯延巳《鹊踏枝》词云:“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这首闺情词,上片写女子对游荡在外的丈夫久出不归的怨望和疑虑,下片转为深深的思念。过片三句说:她眼含泪水,倚立楼头,不免如痴如呆,独自个念念叨叨。她抬头看见双双飞来的燕子,便情不自禁地问:“归路上你们遇见我丈夫没有?”燕子自然没法儿回答她,于是撩起她更深的春愁。这春愁就像眼前漫天飞舞的柳絮一样,既多且乱。这一句即景抒情,兴中有比,把本来不可捉摸的离愁别恨,写得形象鲜明,可见可触可感。结句又翻进一层,写她望了一整天,竟不见丈夫的踪影,只好寄相思于梦中。谁知在悠悠长梦中,不仅找不到丈夫,就连那蒙蒙如烟雾的柳絮也找不到了。这两句一衬一跌,使女主人公的怨恨之情得到了沉郁顿挫、愈转愈深的表达。正由于此词抒情的强烈、深厚、缠绵,使读者感到其中概括了更广泛的人生体验。王国维《人间词话》就说它写出了“诗人之忧世”,谭献《词辨》说它“必有所托”,陈秋帆《阳春集笺》更具体指出:“此词牢愁郁抑之气,溢于言外,当作于周师南侵,江北失地,民怨丛生,避贤罢相之日。不然,何忧思之深也。”而结拍两句衬跌之妙,也有词论家赞赏。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结句言赢得愁绪满怀,乱如柳絮,而入梦依依,茫无寻处,是絮是身,是愁是梦,一片迷离,词家妙境。”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亦云:“末两句,提出愁思无已之情,即梦里亦无寻处,缠绵悱恻,一往情深。”
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北宋词人张耒《风流子》词云“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漫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这首词可能是作者因坐元祐党籍,被贬外州时思念妻子所作。上片先点明地点、时令,抒发游子漂泊之悲与思家之苦。“芳草有情”四句,寄情于景,即景抒情。“芳草”暗用《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维《山中送别》“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寄寓怀人之情。芳草脉脉含情,夕阳默默无语,字面是对比,其实也是互文见义,即芳草无语有情,夕阳有情无语。而斜阳的红色与芳草的绿色,又构成对比映衬。“雁横南浦”,“南浦”寓托别情。《楚辞•九歌•河伯》云:“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别赋》曰:“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人倚西楼”,“西楼”也暗示思家怀人之意。李煜《临江仙》:“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又《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这里以届时即归之雁引出并反衬别后却不能归去之人,又以雁之飞映衬人之立,一动一静,一横一直。由于上句与下句互为映衬,使这四句词历历如绘,深情感人。况周颐《餐樱庑词话》评为“老当浑成”,是颇有见地的。
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
北宋词人贺铸《陌上郎》(调寄生查子)词云:“西津海鹘舟,径度沧江雨。双本无情,鸦轧如人语。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这首词应是崇宁四年(1105)至大观二年(1108)三月前,作者任太平州通判时作。宋代太平州辖今安徽当涂、芜湖、繁昌三地,据《太平寰宇记》卷一〇五载,当涂县西四十七里有望夫石。作者在这首词中替封建时代的妇女控诉那些喜新厌旧的男子,要求他们以小儿女为念,不作负心之徒。词的上片前两句大笔挥洒出一幅沧江烟雨送别图。后二句设想双橹的鸦轧声好像是人语声。下片全是“双(橹)”、“人语”的内容。“挥金”句活用刘向《列女传》卷五所载鲁人秋胡以金引诱其妻的故事,借秋胡谴责那些用情不专、抛弃妻室的男子。“化石”句直用《太平寰宇记》所载当涂县望夫山的民间传说,赞扬纯朴善良、忠于爱情的妻子。作者从这两个故事中分别提炼出“挥金陌上郎”与“化石山头妇”这两个有行为动作、有环境衬托的人物形象,并且把这两句巧妙地组织到一联中,形成了字字工对的对仗句。于是,本来各自独立、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和故事,在上句与下句的映衬对比中顿时产生出强烈的艺术效果:一方挥金陌上引诱采桑女子,一方身化为石在山头望夫归来;一方薄幸无义,一方坚贞痴情;一方卑劣,一方高尚;一方被大众唾骂千年,一方在民间颂扬万世。词为长短句,许多词调不要求对仗,故而词中衬跌的上下句并不都是对仗句,但字数相等、句式相同的对仗句尤其是用反对或流水对仗,在语言形式上更加强了映衬、对比的艺术感染力,贺铸这两句词就是典型的一例。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南宋词人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词云:“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这是一首怀人词。姜夔青年时代在合肥有过一段情遇,爱上了擅长音乐的姊妹二人。后来劳燕分飞,但恋情难忘,屡见于词。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元夕之夜,情人又入梦中,他在梦醒后写下了这首词,上距合肥初遇已有二十多年了。词的首句即以想象中的肥水起兴,兴中含比。肥水悠悠向东奔流,甜蜜又痛苦的往事又一一映现在词人的脑海心头。肥水既象征岁月的流逝,又隐喻无尽的相思和别恨。次句字面上是后悔当初不该种下这段相思情缘,其实是更有力地表现相思刻骨铭心的痛苦。三四句“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切题内“有所梦”,分写梦中与梦醒。上句说:久别难见,只能在梦中重逢了。但年深岁久,梦中所见她们的容颜也恍惚迷离,还不如丹青画像中所显现的清晰、真切。下句说:梦境已很迷蒙,谁料这迷蒙梦境又被山鸟的啼鸣声扰乱打碎,使这“未比丹青见”的伊人也消失无踪影了。这两句形成了流水对仗,诗意上下连贯,下句翻进一层,而又互相映衬、对比。没有“梦中”,何来“梦醒”?梦中形象已不如丹青,梦醒后连梦中形象也不可得见,梦中的遗憾正衬托出梦醒后的惆怅和加倍的痛苦,这正是衬跌之妙。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说:“‘梦中两句,写缠绵颠倒之情,既经相思,遂不能忘,以致入梦,而梦中隐约模糊,又不如丹青所见之真。‘暗里一句,谓即此隐约模糊之梦,亦不能久做,偏被山鸟惊醒。”对此联上下句的互相衬托之妙作了具体的分析。
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南宋杰出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的《酹江月•和》词云:“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蛩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堪笑一叶飘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宋祥兴二年(1279)八月,文天祥与邓郯同被俘解送大都(今北京),途经建康(今南京),邓郯因病留建康,文天祥独北上,邓作《酹江月》,题为“驿中言别友人”,文作此词和之。词的上片,说他身陷囚笼而壮志不折,既深深感慨自己为挽救国家民族历尽艰辛,又坚信抗敌复国事业像江河奔腾不息,必定后继有人,光复河山。下片转入言别。“堪笑”三句自嘲二人像枯叶般随秋风飘落在秦淮河畔,点出诀别的时、地。因为邓郯赠词中有“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之句,用蔺相如持璧睨柱威胁秦始皇嬴政终于完璧归赵和诸葛亮死后还能吓退司马懿的历史典故激励文天祥,所以文天祥以“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的词句作答,表示自己即使朱颜尽变为两鬓飘霜,一腔报国的赤诚至死不渝。这两句,上下映衬,坚定有力地抒写出为国献身的气概和豪情,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声,与作者在《过零丁洋》诗中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样慷慨激昂,震撼人心,同为光照千古的名句。オおおお
北苑龙团,江南鹰爪,万里名动京关。碾轻罗细,琼蕊暖生烟。一种风流气味,如甘露、不染尘凡。纤纤捧,冰甆莹玉,金缕鹧鸪斑。相如方病酒,银瓶蟹眼,波怒涛翻。为扶起尊前,醉玉颓山。饮罢风生两腋,醒魂到、明月轮边。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小窗前。
黄庭坚《满庭芳•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