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的欲念让人忘记恐惧
2009-01-18章卓尔
章卓尔
美不是什么,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里尔克
“人从黑暗、温暖、平静的子宫而来。”每个人都忘不了自己的源头,那种想要返回极致平静的无机物状态的愿望,被弗洛伊德称为死的本能
望见令人震撼的壮丽风景时,我们会想死在此刻幸福之中的冲动
这并不是莫名其妙的
因为我们渴望与这种极致的美融为一体,成为它的一部分。
迈向令人平静的死亡逃避现世无法解决的困惑与争端
按照这个理论来说,人为此产生趋向毁灭的本能。与生的本能相对应,这是一种充满了破坏力的能量,可是这种看似可怖的情感却也令我们产生另一种奇特的艺术。精神上对死亡的迷恋,使哥特文化创造出了一系列冰冷华丽的建筑、文学、以及音乐作品,充满了“彻底的痛苦带来的美感”,将思考的命题指向人性与各种社会问题。诞生于社会动荡和精神危机年代的表现主义,则将脑海中的噩梦状态直接宣泄于画面之上,将痛苦转化为艺术。将一切可想与不可想诠释到极限的当代艺术,则将艺术的画面陈尸遍野,一切令人翻肠倒胃的恐怖场景,只是寻常。
死的本能在每个人体内存在,正如癌细胞在每个健康人的身上存在,只是身体中正面力量的细胞每天都在奋力消灭它们。为何有一部分艺术家一直执着于黑暗,热衷于用恐怖的面相来诠释这个世界的美?除却痛苦的经历人格分裂压抑释放等等后天原因外是不是因为我们每一天,其实都在用狂欢荒诞的形式,抵御有限的存在?
东方:恐怖美的诞生
对于死的向往,出于一种永远定格此时此刻的向往,在人间中,人们感受到死的本能之时,如同按下“暂停”键,并不意味着彻底结束。而是用愿意用生命结束。彻底融入眼前之物的象征。这或许可以推断为人类对于“恐怖美”爱好之源的心理机制。
当然,我们也可以猜想,当一些唯美主义者开始愤恨人间充满怒气,恐怖的审美在这一刻诞生。他们感受到的残暴是鲜血如注的花朵,獠牙恶魔与苍白的美人同在。这些人愤恨世间,却还忘不了世间的美,他们的憎恨里带着对于不美的深深厌恶,即使在恐怖的呐喊之时,也是以唯美的形象出现。类似于哥特时代那些成为艺术之作的事物,他们的造成,恐怖与美并存,来自于不由自主,
日本民族所信任的“幽暗与坠落”之美,使他们迷恋着藏于衣服中深深的褶皱,院落池塘的阴影,百鬼夜行一直与他们的夜梦并存,小心翼翼、缓慢行动、郑重其事与狂暴症并存的日本人,在日常生活里举行着各种各样尊敬“生如刹那”的庄重仪式。他们同样对待内心中的恐怖:到处都是隔问的室内建筑,令擅于幻想的人猜想异物正藏于某个隐蔽的角落,以及半透明的纸制推拉门,无论是人或鬼,令影子时时刻刻有着一个附体显形的机会。
内向,谨慎、自我怀疑,东亚人通的性格特点令恐惧也带着婉转的特色。日本、韩国、泰国在近年来产出的众多描写鬼怪、惊悚的电影中,大多都有着鲜明的恐怖美学的外貌。如《蔷花、红莲》中优雅深沉的色调、沉静
美丽的电影配乐,《人形师》中精美异常的人偶,《传说的故乡》中的古典气质,《抽象画中的越南少女》中唯美精致的服装。凋零的美感。人们可以发现在几乎所有的恐怖电影中,主角都是女人,结局都是悲情。如同黑泽清的《阁楼》里那个“为了获得永恒之美而自陷沼泽成为干尸”的古代女人,女人代表脆弱易逝的美丽、悲剧情怀及因情感纠纷而产生的种种怨恨。而恐怖电影在表达自身的立意时也总离不开一个悲情的缘起,似乎在表明一切的罪与罚,其实都来自于人性本身,对人类纠缠不断的鬼魂从来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它们都是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而来,它们都是一颗颗在人世间破碎了心的“人”,执著地要令那些曾经昏庸的人明白当初他们是如何犯下过错,在追逐的过程中,这种坠落、伤情、执着、带着幽暗的阴影之心,在人看来是十分决绝却又震撼的美。
尽管韩国在表达“恐怖美学”上比日本来的更为精致用力,华美的布景与优雅的色调是片中常常拥有的基调
但从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与灵感方面,显然不如日本,前者更多的只是着力于表象的“残酷与华美”,而后者有着更为深厚的基础与耐心,更多于“残与美”,一方面是日本的古典审美原本就带着古朴残破之美,另一面则是日本民族对于自身传统文化理念的尊崇。尽管现代都市的日本同样也随着世界大趋势在逐渐遗忘丢弃传统,但是呼吁的行动和声音的也同样强烈,表现在许多艺术文化作品中潜移默化地存在着。
例如在原田真人导演的《狗神》中,诡异气息在大雾弥漫的群山纵林中展开,幽谧温和的一位少妇坐于和纸作坊中,这位即将带来血腥与恐惧的女主角,在此刻完整地呈现出日本和纸制作过程近似神圣的仪式,面容沉静、祥和,优雅地转动着浆槽里的横木架来过滤纸浆……尽管恐惧气息在影片中如影随形,但结合了自然中美与纯粹的和纸,在画面中所呈现的视觉效果同样令人留下深刻印象,影片中与此相呼应的其他摄影镜头也无一不体现出极为幽静清丽的构图。
《狗神》后来的剧情充满了乱伦、虐杀、复仇、宿命轮回等等各种残忍的场景,名为美希的这位女子因为被村民认为是狗神“而遭受排斥和敌对,年轻时代因被表哥引诱而怀孕,生下一个“死婴”,几十年后与一名闯入山中的年轻男子相恋,不知晓他便是多年前自己诞下的“死婴”,日式的俄狄浦斯悲剧上演……反观片中的角色,虽然是作为鬼怪附身的形象出现,作为女性的美希其实一直处于被动受害的地位,女性与片中的和纸一般,美却同样脆弱。代表着蒙昧的村民砸毁美希的和纸作坊,强硬地砍伐森林,这股残暴的力量与脆弱美的力量相互对抗,同生同灭,循环往复。
“如果这张纸是人生的话,无论有什么过去,冲洗、敲打、分解,也可以重新变成一张漂亮的和纸。”片中的女主角如是说,作为一个活着的人,命运事实上并不可以这样被清洗锻造,重新利用,而魂魄却可以。
正如日本人迷恋着制造恐怖情绪的电影与漫画欲罢不能,他们可以在恐怖的瞬息拾起一缕微薄的美。著名的恐怖漫画创作者伊藤润二利用挖掘人性中的种种缺陷与残恶,用幽默的漫画方式表达,显现出“令人怦然心动的黑色绝望之美”,著名的“富江”就出自于这位“鬼才”之手,描绘了一个具有迷人美貌的恶灵,男人们疯狂地爱上她,女人们疯狂地嫉恨她,因为嫉妒把她一次次地杀死,但富江却在一次次残忍的复活终醒来,然后更为残酷地报复人类,她是活了几百年的永生不灭的怪物,谁都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但我们却可以猜测伊藤润二创作这个形象的源头,“她是人类那些喜欢却又不能承受的东西。比如独裁,毒品,拜金,纵欲……她给人带来天堂与地狱的双重冲击。”在漫画中,作者想象出了这样一种可怖又美丽的东西,却没有解释它的诞生,也没有设置它的死亡,只是将它作为一面镜子,照出了人类自己的脸。恐怖的很大一部分,是由人类自己造就。而欲望就和这恐怖的魅力一般,永远可以死灰复燃,人类死于占有欲,而不是富江。
西方:不败的恐怖品味
在西方的同类题材的作品中,感受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氛围,如《惊情四百年》的服装美工美轮美奂,获得当年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等大
奖,成为迄今唯一一部被学院派肯定的吸血鬼题材电影,但与东方的作品相比,显然少了那份精神上的唯美气质,也仅仅限于场面上的华丽宏大而已,正如好莱坞到目前为止都无法成功翻拍东方的鬼片一样,这种幽幽失落的气质永远无法复制。与充满了鬼魂的东方故事相比,西方中的“魂魄”甚少出现,而是以“实体存在”的形式出现,如长生不死的吸血鬼,僵尸,外形恶心恐怖的怪兽等,与肉身已经死去的“魂魄”相比,他们的肉身依旧存在,只是反复叠加了无数岁月,使之腐化增生变得更为可怖,事实上,他们都不能被称之为“鬼”,而应称为“魔”。拥有一副由生命累积起来的恐怖肉身,加上因为仇恨怨气所扭曲的褶皱,成为了西方恐怖片中的邪恶形象。艺术家将他们与美丽之物相结合时,采用的往往是具有夸张戏剧性和幻想性的方式。
比如欧美众多CG绘画常常热衷于将邪恶与美丽气息并存的题材作为主题,大多数的CG幻想画类型都充满了黑暗压抑的深色调,画面永远都一层迷雾般的神秘气氛所笼罩,离奇诡异、梦境般的背景与美艳神秘的女子是最典型的代表,为何CG画爱好者特别偏爱此种题材?从脱胎于机器人制造中的“恐怖谷理论”来看或许可以看出端倪。日本的机器人专家森政弘曾提出过这样的假设:与真人相近到了95%的机器人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如同一具行尸走肉。CG绘画这种借助电脑技术创作的绘画可以呈现出与真人极度相似的外貌,大概也是于无形处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原因之一,尽管有时候他们绘画的是恰恰是美到不可方物的对象。电脑特效使人类想象中所有可怕的东西都可以逼真的呈现在眼前,呈现人类除了膜拜光明之物以外的东西:魔鬼、死亡、痛苦、极大的破坏力。
人们在银幕前面对各种极尽想象的可怕之物时,恐惧的同时,为何总是津津乐道?波德莱尔语:“丑陋的愉悦,来自于一种极度神秘的情感,也就是对未知与恐怖品味的渴望。”潜藏在人们体内的这种“偷窥欲”并不复杂。艺术品永远都只是对现实的恐怖的一种仿造与修饰,还原再现的恐怖之景,永远都不可能在观众的现实生活中实现,因为观者能够清晰地认知现实与虚构之间的距离。艺术家在作品中也投入了从中提炼的美的因素,维持大众对于恐怖品味的爱好常年不衰的原因由此可见。
倒是近年来无论是艺术圈还是电影圈对于这些“恐怖形象”的塑造愈演愈烈,观者对于恐怖的承受程度也在随之上升。有着与神力相当的魔鬼成为过去人们膜拜的对象,因为它们的巨大力量,但显然放到如今已经很少能够轻易震慑住人。魔鬼似乎已不需要塑造,因为它们早已充满人间。最后,常常还是那永恒不变的“天地”,更能令人颤抖。以人类渺小的身份去观望整个周边环境之时,外部世界的宏大常常也是令我们惊惧的一幕,而这也许才更真实。伯克在其著名的《论美和崇高两种观念的根源》中提到:“自然界的伟大和崇高……所引起的情绪是惊惧。在惊惧这种心情中,心的一切活动都有某种程度的恐怖而停顿。这时心完全被对象占领住,不能同时注意到其他对象,因此不能就占领它的那个对象进行推理。所以崇高具有那样巨大的力量,不但不是由推理产生的,而且还使人来不及推理,就用它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人卷着走。惊惧是崇高的最高效果,次要的效果是欣羡和崇敬。”
总之,一切关乎“宏大”,科幻巨制中,面对宇宙之景,面对那些虚幻的场景,美被强力所摧毁的那一霎,众生束手无策,只能在浩瀚之字中观望这一虚无的时刻,他们抬头望天,察觉到自己的渺小,不觉羞愧与无奈,只是平静接纳,此时此刻,没有多余的感情,只是觉得美与残酷一直同时存在,只是我们很少望见他们,擦身而过的这一刻。源于《圣经》的阴影与光亮,西方人虚构出了众多天地造物的毁灭与生发。我们可以从他们对于人类大灾难构想象中,反复感受这种微妙的情感。事态总是如此,丑陋的能量转化成了美的能量,或者崇高的能量转化成了美的能量。
“要是你笑不出来就只能哭。”并不是讽刺人,人在极度欢乐的瞬间会涌出眼泪,在极度幸福的时刻升起死去的冲动,同理,一个人若到了极度绝望悲观的境地,突然之间会升起强烈的斗志,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感到过这样的时刻,那是生与死本能之间的瞬间转换。在观看既令人恐惧又令人震撼的宏大事物时,人们心底的某个角落总会有一种被唤醒的快乐。因此,面对绝境之时,正是我们燃起最大希望之时。而这或许,也就是我们迷恋那些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美丽事物的原因。那可怕的东西,在一瞬间,化成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