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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指挥家的艺术价值和使命

2009-01-18刘小龙

人民音乐 2009年11期
关键词:阿巴马勒指挥家

在当代古典乐坛上,意大利指挥家克劳迪奥•阿巴多无疑是最为杰出的风云人物之一。自1965年首度登上国际舞台,阿巴多经过多年的演出磨砺,一跃成为“二战”后第二代指挥家中的佼佼者。1989年,他在卡拉扬辞世89天后接掌柏林爱乐交响乐团,由此攀上个人指挥生涯的发展高峰。直到2002年正式卸任,阿巴多完成了对这支世界顶级乐团的艺术革新,使它从德奥古典音乐的坚定捍卫者,转变为更具包容力和时代感的交响音乐演奏团体。然而,阿巴多在2000年即被确诊胃癌。站在指挥台上的大师日渐消瘦,却以惊人的毅力与疾病抗争,在指挥事业上创下一个又一个奇迹。2003年,他亲自创办琉森音乐节,并且组织了琉森节日乐团。经过数年的发展,琉森音乐节已经成为欧洲最为显赫的音乐盛会之一,为全世界爱乐者所瞩目。今年9月,阿巴多率领琉森节日乐团莅临北京国家大剧院,为中国观众献上为期一周的系列音乐会。在此次中国巡演中,阿巴多带来了德国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的第一和第四交响曲,分别在开、闭幕音乐会上演奏。通过两场音乐会(实际共演出4场,曲目重复),我们不但聆听到马勒两部重要交响曲的现场演奏,还亲眼目睹了阿巴多在与世界名团合作时尽情展露的艺术风格和个人魅力。而更为重要的是,透过阿巴多的倾情演绎,我们还能深刻感悟到一位指挥家的艺术价值和使命,首次体会指挥这个角色在古典音乐舞台上究竟意味着什么。

20世纪高速发展的影音技术将伟大指挥家的身影永远定格在爱乐者的记忆中。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威尔海姆•富特文格勒、布鲁诺•瓦尔特、赫伯特•冯•卡拉扬、列奥纳多•伯恩斯坦、乔治•索尔蒂等人的音乐贡献早已成为不朽的神话,影响着一辈辈雄心勃勃的后继者。然而,指挥家因其特殊身份和职能历来是古典音乐领域最为神秘的角色。人们在翘首仰望的同时,总是心怀敬畏和崇拜。站在音乐作品和管弦乐队的交汇点上,指挥家们如何通过肢体动作指导乐手、协调音响?他们希望用音乐表达怎样的思想情感?他们的艺术价值和终极目标是什么?对于这些问题,人们从现有的影音资料中很难找到直接的答案,而只有通过现场聆听和观察才能了解一二。阿巴多的此次到访为我们提供了思考这些问题的契机,同时也为古典音乐的未来发展带来一些启示。

2009年9月20日晚,克劳迪奥•阿巴多以一袭西服便装登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徒手指挥马勒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120年前,已近而立之年的作曲家完成了自己的首部交响巨作。经过长时间的修订,这部作品最终在1899年以四个乐章形式正式首演,立刻赢得了欧洲乐坛的广泛赞誉。尽管马勒此后删去了这部交响曲的标题,但是观众仍然对最初的题目——“巨人”(Titan)情有独钟。在人们的心目中,这部作品成为马勒艺术生涯的重要开端,一代音乐巨擘从此屹立于德奥丰饶的音乐沃土之上。作曲家在谈到这部作品的创作主旨时曾言,“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强有力的英雄人物,他在生活的磨难和命运的斗争中经受挫折。”在四个乐章的总体布局中,马勒为这位 “巨人”设计了一个“U”型的人生轨迹。忧伤和苦难处于谷底,而两端则分别体现着春日的繁华和天国的永福。阿巴多选择这首作品作为重要的开幕曲,有着明显的思想意图。他仿佛要用这部音诗般的交响曲再现个人的生命历程,并把拯救和新生作为现世的最大理想。

马勒认为,《第一交响曲》的开头乐章反映了“狄奥尼索斯的狂欢”。阿巴多对此心领神会,他用异常简洁而平静的动作精心调配乐队音响,使之描绘出光影交错的自然美景。森林深处传来的号声如春神的召唤,将人的心灵和大自然本身一同圣化。指挥家陶醉在青年时代的梦想中,让精神成为整个身体的表达对象。当乐章在展开部转变为一片欢呼和狂喜时,指挥家仅以象征性的手势给予乐队某种启示,而乐手则在参悟中对音乐进行着独立处理。阿巴多何以对自己的动作惜墨如金?仔细辨别乐队的音响,有心者会立刻意识到,这种简洁只是表象,一种更高层次的控制力正在从指挥家微妙的手势中孕育而生。在第二乐章里,激昂跃进的音调为整个演奏大厅注入更多活力。指挥家悠闲地在乐队澎湃的声浪中畅游,尽情拥抱着成年时代的雄心壮志。在许多时候,他的手势、表情,乃至整个身体的造型共同传达着音乐的内在意涵。那已不是对乐曲轻重缓急的表面掌控,而是向乐团成员不断透露着他对各个乐段的审美体会和演奏追求。指挥和乐手在多年的合作中已经达成空前的默契。阿巴多只需点明理想的方向,乐队就会积极地向着那个方向行进,并把抽象的理念转化为令人惊叹的音响。阿巴多在舒缓的第三乐章里化身年迈的巫师。他把焦虑和不安掩藏在夜色中,却在篝火边唱起寓意衰老的夜曲。哀婉的曲调预示着“巨人”将向整个世界告别,依依不舍地走向生命的终点。时光的流影在噙满泪水的视线中穿梭过往,任凭一切力量都无法挽回生命的余辉。乐曲的第四乐章,作曲家把它喻为一场精神的战争。英雄一次次地被命运的波涛所打击,几度穿梭于生死的边缘。此时此刻,阿巴多将全部的生命经验赋予对音乐意象的塑造中。他的孤独、病痛、挣扎和悲哀随着音乐倾泻而下,一同落入无底的深潭。在音响激流形成的漩涡中,指挥家力图抓住每一个生存的契机,可迎接他的却只有黑暗中的黑暗。难道生命就此止步、一切成空?就在他近乎绝望之际,嘹亮的号角在头顶吹响,似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面对着戏剧性的拯救,阿巴多在音乐营造的胜利情境中欢呼雀跃,狂喜之情溢于言表。一曲终了,阿巴多近乎完美地实现了马勒的梦想,而他本人也从作品中得到了强大的精神支撑。音乐艺术和人生体验在这一刻完美融合,幻化成乐手和观众共享的幸福与欢畅。

5天之后,当观众们带着首场演出的记忆再次走进音乐厅,准备重温马勒交响曲带来的激情和震撼时,阿巴多却以一首颇具古典主义风范的《G大调第四交响曲》将人们带入了虔敬、感恩的精神世界。这部交响曲创作于1899至1900年间。作曲家一反以往追求超大规模和壮丽音响的创作成规,以相对较小的乐队编制和典雅细腻的音响效果回归18世纪的古典时代。尽管如此,马勒投入音乐的思想情感却并未因此变得轻松、欢跃。相反,他力图采用简洁、朴素的古典主义音乐框架承载一个有关上天与来世的宏伟命题。马勒曾经解释道,“这首交响曲的前面3个乐章笼罩着一种至高境界独有的沉静、肃穆的气氛。这个境界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使人感到不寒而栗,甚至毛骨悚然。在最后的乐章中,一个孩子将会告诉我们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了点明整个作品的创作主旨,马勒巧妙地把终曲乐章变身为一首咏叹调,以一曲《整个天国的欢乐属于我们》将全曲诠释的意境推至顶峰。

我们很难判断阿巴多选择此曲的真实意图。这里可能交织着他个人的宿命情节,以及对整个世界的关照和眷恋。也许,他希望观众通过此曲永远记住他,以及他对上帝的崇敬。也许,他宁愿人们就此忘记他的存在,引导人们把掌声献给塞西里亚和天使们的歌声。带着这种思绪,阿巴多对《第四交响曲》的演绎过程与其说是指挥,不如说是祈祷。在第一乐章,指挥家面对和颜悦色的音响,仿佛在指导一首海顿的交响曲。可是不久,整个乐章就因为b小调展开部的闯入而使最初音乐形象发生变形。明媚阳光下的阴郁身影时隐时现,让人在一次次尖利的号声中心怀恐惧。然而,即使在危机四伏的乐章中部,阿巴多的手势始终保持在齐胸的高度,没有任何过度的起伏。他用微小的指尖动作控制着乐曲的基础律动,并用小臂的横向移动指引着木管和弦乐之间的衔接配合。指挥家的面部表情再次成为乐段情感的有效提示,但一切变化都显得含蓄微妙、点到为止。第二乐章伊始,升高全音的仿古小提琴以近乎戏谑的方式奏出死神的舞蹈。木管恬淡、清雅的音调紧随其后,欲将不祥的情境彻底掩盖。然而不久,弦乐声部在回旋曲式的总体设计中再次折返,并在圆号的配合下增强了恐怖的气氛。此时的指挥家开始利用重奏般的音响引导观众进入迷幻的梦境。那里依然空灵一片,只看到诱人的光线穿梭过往。人们开始忘记痛苦,跟随连德勒舞曲的节奏轻松踱步。大家自如地四散漂浮,却不再关心前进的方向。第三乐章,阿巴多微闭双眼,将手势的幅度降到最小。该乐章是整首作品中最为动人的部分。变奏曲的初始主题像天边的晚霞平铺延伸,将灿烂的光辉映入世人的眼帘。阿巴多清楚地意识到,乐曲行至此处已无需指挥的存在。他成为了一片音乐美景的守望者,只要伫足观赏就能将一切美好尽收眼底。“不射之射”的境界由作曲家的动人音乐所引发,而指挥家则循着个人的感悟将其实现,艺术创造的精妙与默契由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天国的欢欣属于我们,尘世的欢乐何以足道,任凭那人间争斗倾轧,都不能把我们的天国生活破坏,我们在这里的生活无比恬美安宁,我们过着天使的生活,却能尽情寻欢作乐,我们跳跃舞蹈,欢欣歌唱。圣彼得在天国观看我们。”第四乐章开头的唱词将人们的面庞从对现世的回望中转向天堂。此时,指挥家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他庄重地将手臂举过头顶,仿佛端起一盏酒杯。乐队与歌手相互融合,为全场观众奉献着令人迷醉的琼浆。无尽的光明照射到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并将幸福和欢乐尽情撒播。乐章尾声,指挥家终于将乐队和观众一并带入了至高的境界。在那里,一切纷争就此歇止,心灵得到永恒的安宁。当整个乐队归于静止时,阿巴多的指挥却仍在继续。他将双臂指向舞台深处,继续回味着最后的余响。观众两次零星的掌声都未打破这种宁静,直到指挥家旋身回顾,全场才从许久的沉醉中苏醒过来,舞台上下一片欢腾。

指挥大师克劳迪奥•阿巴多此次中国巡演不仅给我们带来了6天的音乐盛宴,也为业内人士提供了深入思考指挥家艺术价值和文化使命的宝贵机会。通观阿巴多的现场演出,笔者得到的最大启示是,优秀的指挥家不仅是交响音乐的组织者和领导者,更是一位将音乐阐释与人生理想有机结合的思想家。76岁高龄的阿巴多用他超凡脱俗、简洁质朴的指挥语言展示了马勒的不朽名作,同时也透过音乐彰显了个人的生活理想和精神境界。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指挥的技艺已经与心灵合为一处,共同传达着音乐所表现的深刻意涵。目睹他的现场演出,笔者不由得想到,一位指挥家在个人演奏的作品上倾注了何等心力,才能达到如此惊人的艺术成就。当这种诠释化为习惯,指挥家所引导的将不再是具体的音乐,而是一种纯粹的人生哲学。事实上,古典交响曲的音乐魅力集中表现在它对乐手和观众的思想启迪上。这些经典作品给人类带来源源不断的精神寄托和鼓舞,由此成为古典艺术领域最为宝贵的音响财富。而这笔精神财富的传承者,正是一辈辈杰出的指挥家们。历史让我们无法回到马勒的时代,一睹作曲家指挥自己作品的情景。但是,我们却能从伯恩斯坦、海丁克、阿巴多等人的身上看到马勒生生不息的艺术之魂。一位指挥家,应该是音乐领域中历史与现实的承接者。他在创造鲜活音响的同时,却也把一生的文化感悟投入其中,永久传承。

刘小龙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音乐学系讲师

(责任编辑 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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