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弄丢最好的你
2009-01-14孺人饮水
孺人饮水
[1]
暑假里我报了奥数班,每天一个人坐二十分钟的公交去城南的青少年中心。下了车要走很长一段林阴路,路两旁的梧桐长到两层楼那么高,阳光落到地上,遍地都是碎的光圈。我背着很大的书包在路上晃,里面装着中国旅游地图,作业簿,索尼相机,遮阳伞,不到一百块钱的钱包。从顾熹面前走过时,我感觉自己不是来上课,更像离家出走。
远远地看到言言,她也是一个人,扎一蓬高高的马尾,走起路来甩啊甩,真有那么一点小骄傲。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曾经那么要好的时光忽然安静地没有一点声音。
当四只脚走到同一条直线,又很快的错开,我终于忍不住在言言身后大声喊道,“莫言言,你要的我统统给你。”我狠狠拽下肩上的书包把它扔到言言面前。我倔强地看着她,没有发现脚下的水泥路不知何时被眼泪打湿出一朵朵青灰色的小花。
“从四岁起就在一起的十二年时间,你给我?”
言言看一眼地上的书包,她垂下的睫毛蝴蝶一样扇动。在书包某个秘密的角落里,用绣十字绣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莫言言”和“叶思阑”。是她对我说,“这样,不管你去哪里,都要背着我了。”
一双穿着36码匡威帆布鞋的脚抬起来,跨过那个丑丑的书包消失在梧桐树阴里。我蹲下来,忽然觉得真没意思,这么大的太阳,这么短的夏天,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再开学却已经是高一的学生。
“和莫言言闹别扭吗?会没事的。喏,你的书包。”
我一抬头,他的白T恤晃花了我的眼睛。
我抓起顾熹的手就开始奔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唱歌。
“我只想要往前飞,能飞多远也无所谓,我讨厌在这里徘徊,我厌倦我流眼泪……”
莫言言,我还你我们在一起的十二年时间。
[2]
五岁的洋娃娃,六岁的纸飞机,七岁的泰迪熊,八岁的樱桃发卡……十五岁一起去杭州旅行拍的127张照片。
我翻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才发现,我生活中的一切几乎都和莫言言有关。扔在床上的彩虹条条睡衣是言言穿着来我家玩,我看到喜欢得不得了,非要她脱下来和我换。我每晚都穿着睡觉,梦里全是言言和我抢零食。
我坐在零碎的记忆里,那么轻易弄丢了另一个自己。
顾熹等在我家外面,我把大纸箱子往他怀里塞,一个、两个、三个,箱子高高的摞成一座塔,挡住了顾熹的脸,也挡住了我眼里藏也藏不住的眼泪。
“叶思阑,你要搬家吗?”
不是搬家,是搬时光。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还是很没出息地退缩了,伸出去的手怎么样也按不下17楼。
天台风很大,一大群纯白的鸽子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我倚在栏杆上,看到整个城市趴在我的脚下也不过是一副庸庸碌碌的模样。这个我和言言发誓要离开的地方,它的风景真的一点都不美。
“还没有和莫言言和好吗?”顾熹把纸箱子放在我的脚边,背靠着栏杆抬头看天。
“已经好不了了。你不会明白的,女孩子生起气来可以气一辈子。”
风吹皱我的蓝裙子,我掏出手机拍鸽子飞翔的翅膀。拍着拍着,看到顾熹的侧脸,教堂彩色玻璃画上的小人一样好看,按快门的手不自觉的有点抖。
“顾熹,你会折纸飞机吗?”
从箱子里翻出言言十二岁时送我的压花笔记本,我一页一页地撕下来,盘腿坐到脏兮兮的地上开始一只一只地折。
六岁的莫言言趴在幼儿园的小木桌上折出人生的第一只飞机。她是班里最早学会折纸飞机的小朋友,老师奖给她一颗小星星贴在额头的正中央。放学路上我一直没理她,因为我是班里唯一一个学了一天也没学会的傻瓜。言言抓起我的手开始跑,跑到离家很近的地方,言言停下来把星星撕下来贴到我的脸上,又把放在书包里的纸飞机拿出来塞进我的掌心里。
“叶思阑,等你长大后一定要还我一架真正的飞机。”
言言从小就比我聪明,她六岁就会玩“别针换别墅”的游戏。
我把折好的飞机在嘴里哈一口气,用力地像天空投掷出去。
它没有飞起来。它只是一直、一直地往下落。
[3]
和顾熹从天台下来的时候碰见言言的妈妈,阿姨看到我,隔了很远就叫我的名字,“思阑啊,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我们家玩?”
我尴尬地笑笑,“因为——因为我要学奥数。”
“我们家言言也在学奥数啊,你们正好一起嘛。”
我突然想起,我是因为莫言言才把两个月的假期耗在一点都不懂的数学上。天知道,我有多讨厌数学。如果不是因为刚好直升,就凭我的数学成绩想进青定中学,除非全市学生集体罢考,就我一个人交了试卷。
我还是每天坐二十分钟的公交去青少年中心,提一个很可笑的环保袋,只放书和笔。我想要认真地学点什么,而不是每天坐在教室里盯着言言的马尾辫发呆。
第一节课结束后估计全班就我不会做黑板上的题目,我把笔夹在鼻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椅子。言言趴在课桌上听P3,她只带一边的耳塞,另一只空荡荡垂下来,在桌子上固定成一个很寂寞的姿势。这么多年,我们一人一个耳塞,听遍了杰伦的歌。
我们再也找不到彼此匹敌的另一只耳朵。
我跑去美术班找顾熹。偷偷躲到他的身后看到画板上顾熹画的糟糕的素描。
“这个是小狗吗?”
顾熹被我吓一跳,条件反射地护住前面的画。
“你属狗的啊?是人像。”
旁边某男生很哀怨地看了我一眼。
我拿过顾熹手里的笔开始在纸上画起来。 顾熹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下的画,突然很轻很轻地说,“你给莫言言画了一双叶思阑的眼睛。”
笔尖抵在纸上,戳出一个力透纸背的小点。我一抬头,看到窗外的天空突然黑了下来。
呐,今天有五百年难得一见的日食啊。
[4]
阳光透过刚才被戳破的小孔在画板上投下一个残缺的太阳的影子。
画室里的人陆陆续续跑到外面的空地上,他们用护目镜或者旧胶片来看月亮怎样一点一点挡住太阳的脸。只有我和顾熹没有动,傻傻地举着白纸玩“针孔成像”的试验。
要等五百年才可以看到的奇观,莫言言,你却不在我的身边。
天完全黑下来的那一瞬间,我没命似的往外跑,途中撞翻两张椅子,数不清的画板和颜料盒,我的白T恤上染满了花花绿绿的颜色。
教室里只有言言一个人,她安静地趴在桌子上,还是那副我离开时的样子。外面的世界日夜颠倒,和她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言言,关于青定中学直升的事情——”
我们谁都以为会是言言。
初中三年,言言从来都是年级前两名,连第三名都没有考过。临近中考的那半年,我们都在猜测直升青定中学的两个名额,一个肯定是拿过全国奥数第一的顾熹,另一个只能是莫言言。
公布名单的前一晚,言言睡在我的旁边,她的眼睛在黑暗里星星一样闪耀,她挽着我的手对我说:“到了青定中学,我一定会比顾熹更优秀。”
我没有告诉言言,她手心的汗贴在我的皮肤上那么烫,就像她眼里志在必得的光。
“是因为美术特长才被青定中学招过去的,你知道我画画得过全国少年组冠军。”我大口喘着气,身后的影子从遥远的几亿光年外重新来到我的脚下。日食这么快就结束了,而我,不想再错过更多和言言一起看美景的时光。
“知道结果后,我去办公室找老师,我不是不服,叶思阑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数学又那么糟糕,这个名额给了她,我就不用担心高中不在一个学校了。可是,我在门口看到叶叔叔往老师的手里塞一个厚厚的信封,嘴里还说着‘我们思阑真是多亏你了。”
言言摘下耳塞,目光湿湿地看着地上我们重合在一起的影子。我这才发现,她其实根本没有打开P3。总是会有些假象吧,我们的眼睛只看到事物的表面,便以为已经洞悉明白了全部。
顾熹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后,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只有用心灵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真正重要的东西肉眼是看不到的。莫言言,你就对你们的友谊这么没信心?”
顾熹的声音婷婷袅袅开在空气里,很久很久都散不掉。我回头看一眼言言,她的眼神,和我不久之前画在纸上的那么相似,悲伤得快要死掉。
[5]
拿到青定中学的校服后,我在衣服的左下角用绣十字绣的线歪歪扭扭地绣上我和言言的名字。刚穿到学校就被顾熹狠狠嘲笑了一番,他居然问我“这是补丁吗?”
我开始在没有莫言言的学校里一个人吃饭、上课、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发呆、自己对话谈心。顾熹加入了学生会,每天忙得看不到人影。
那个骄傲的小破孩,中考考了全市第七,却没有报最好的青定中学。她在城南,我在城北,几乎跨越整个城市的经纬。
站在走廊上喝奶茶的时候,看到顾熹和一个女生在楼下打羽毛球,那个女生的背影好熟悉,一大蓬高高的马尾随着奔跑跳跃的运作不断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我摇摇头,笑自己神经过敏。
“喂,叶思阑,你不一起下来打球吗?”顾熹看到我,挥着拍子大叫。
“你还不知道呀?她从小就是体育低能,跑步都能把自己绊倒。”
女生缓缓转过身,一张葵花一样干净明媚的脸庞,在九月的阳光下,笑容闪闪发光。
“绊倒我的人是你好不好,每次都是你把脚伸出来。”
只有用心才能看到真正重要的东西。言言,那天我爸给老师的信封是他们同学聚会时拍的照片,他对老师说的话还有下半句你没听见:“我们思阑真是多亏你了,就她的数学IQ,估计也就你受得了,有耐心教下去。”
还好,我们只是日食过境时不小心松开了握住彼此的手。
未来那么长,莫言言,是你说,无论以后去哪里,我都要背着你。
编辑/商元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