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想象农民开始/读张丽军的《想象农民》
2009-01-14李浴洋
李浴洋
一、乡土本位与文学本位
1990年代以来,“现实生活的无情事实粉碎了80年代关于现代化、关于西方现代化模式的种种神话。与此相联系的是‘西方中心论的破产。这都迫使我们回过头来,正视‘现代化的后果,并从根本上进行追问:什么是现代性?”(钱理群《矛盾与困惑中的写作》,《文学评论》1999年第1期)把现代性作为先验的研究前提的时代已经结束,学界必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在现代中国语境下梳理出具有国家/民族/区域意志的“另一种现代性”,将“现代中国”由“他者”转化为自我言说的立场。完成这项兼备“知识考古”与“田野调查”双重性质的工作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由“传统”向“现代”转变最为艰难的“乡土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长期处于“失语”状态,被裹挟在强大的启蒙话语的洪流中,无奈地成为“无声的中国”。如何进入“乡土中国”的历史现场,怎样理解真正属于“乡土中国”的现代性因素,通过把握知识分子对农民的思想认知与审美显现或许是一条可行的途径。张丽军的新著《想象农民》(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版) 在这方面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乡土本位与文学本位是《想象农民》立论的基石,但张丽军并没有把本书的写作机械地处理成为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农民形象史的建构。与“说什么”相比,他更加关注的是现代作家们“为什么会这样说”的问题。在他看来,“乡土中国现代化与中国农民、中国现代文学与农民形象,具有一种相互映现的同构关系,构成了一种互动的共生联系。”这种“同构关系”与“共生联系”的发现,揭示出了“现代文学世界里的‘小说中国即是一个‘乡土中国,一个现代化进程中的农民中国,其审美显现的感性形象和中心角色是‘中国农民。”从对农民形象的考察切入对乡土中国现代化的观照,是本书的叙述策略。本书赋予了农民形象以一种参与和建构现代中国的重要革命资源与文化力量的身份。从以“中国病人”面目呈现的“老中国农民”到蕴藉着原始理想的“地之子”展示了前工业文明时代中国农民的不同侧面,从阶级意识在国际国内反动势力的双重压迫下被逐步唤醒到真正具有全面发展的主体意识为中国农民实现自身现代化准备了条件。本书完成的正是这样一项对农民形象进行整体性与本体性研究的工作。就本质而言,任何农民形象的生成都是作家主观衍生的产物,在“故事”背后自然而然地存在有相应的“精神”。本书在一定程度上以乡土本位解构了在现代文学传统中的启蒙立场,以文学本位反观了作家言说中的社会性因素与政治性因素,达到了一种对包括作者在内的知识分子群体进行精神内省的深度。
二、进程意识与问题意识
张丽军先生的文学史意识是自觉而灵活的。《想象农民》或许可以视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思潮的产物。在目前所见的打通近代、现代、当代的纵向界限从而进行整体观照的文学史研究著作中,大部分“都是以‘乡土文学、‘土地等主题为贯穿20世纪小说的脉络”(《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温儒敏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一版)。本书在操作中以1895年为上限,1949年为下限,但在《结语》部分也安排了新时期文学的成就与之交相辉映,由此实现了从宏观上对农民形象与乡土中国现代化进行理性把握的可能。难能可贵的是,本书并没有仅是把现代作家们对农民的想象作为贯穿叙述的脉络,而是在分析具体问题时,同样发挥了进程意识的积极作用。譬如,在梳理农民的主体地位在现代中国被“发现”时,张丽军先生采取的不是一般学者惯用的在中国革命史中寻找参照的方法,但同时他也没有排斥革命史叙述对文学史写作的积极影响,在把毛泽东的《湖南运动考察报告》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确定为“中国农民”登上历史舞台的成熟的理论观点前,先追本溯源到了严复的“三民说”与梁启超的“新民说”,因为这两者所代表的意识形态与文化理念无疑在1895年至1949年间对知识分子想象农民更有直接的指导作用,更有可能成为他们的思想起点;沈从文的作品并不是简单地陈列在本书的叙述框架内,而是经由《边城》、到《长河》、再到《桂生》三个阶段完整地展现出了作者在想象农民时所持的真实态度,通过“追踪”式地深层解读得出了小说的魅力所在:“正是这种无比悲恸的悲剧,复魅了湘西大地的神性和湘西农民的自然天性之美,从而吟唱出了一首真挚、优美、深刻而又悲壮的‘乡土抒情诗。
《想象农民》不以全景化展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农民形象的发生与发展为唯一目标,相反,那些从个案研究中流露出的“问题意识”包含着更多的真知灼见。谈鲁迅与沈从文,旨在谈他们所代表的思想启蒙与文化改良这两条知识分子道路;谈左翼作家与解放区作家,重在谈不同历史条件下农民革命对乡土中国现代化的影响;谈东北作家群,“压在纸背的心情”是对双重压迫下获得双重解放的中国农民的关注。就选题而言,本书属于一部“旧题目翻做新文章”式的著作。从这个角度讲,其价值就在于贡献了多少新“问题”。本书的许多创获都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譬如,张丽军先生在以阿Q为例分析“中国”病人的病象与根源时,揭示了“未庄世界”对农民现代性的压抑与主体性的抹杀;在解读沈从文的“乡土抒情诗”时,他表彰了其中的生态思想,并与以美国作家梭罗的作品为代表的世界文学中的“生态资源”进行了对话。
三、细读精神与反思精神
在许多青年学者看来,文本细读的研究方法已经过时,他们更热衷于建构自己的理论体系,俨然一脸“六经注我”的神气。可是,经典长存,又有多少研究著作能够与之永生?说到底,这是浮躁空虚的学风使然。在《想象农民》中,可以看到张丽军先生对这种“时尚”抗拒的姿态。文本细读不仅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精神。基于科学地细读的观点,即便是“片面的深刻”,也往往是站得住脚的。阅读本书,能够深切地体验到张丽军先生笔墨的自信,尽管他写得可能并不轻松。这种自信归根到底是一种由阅读体验积累而成的文学感觉的自信,是一种由担当意识滋长而成的历史眼光的自信。在破解鲁迅《故乡》中的“藏碗碟”悬案时,他与严家炎先生进行了商榷;在分析端木蕻良《科尔沁旗草原》中的大山形象时,他质疑了王富仁先生的观点,指出了大山具有自身主体性以及“端木蕻良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有着一种高度的客观性叙述的自觉,完全依据于人物形象性格本然的规律进行塑造,而不对其进行人为的拔高或贬低。”本书的亮点之一是对多组“父与子”形象的细读,譬如茅盾“农村三部曲”中的老通宝与阿多、叶紫《丰收》中的云普叔与立秋、端木蕻良《大地的海》中的艾老爹与艾来头,等等。遗憾的是,张丽军先生没有把它们作为一种小说类型与叙事模式来看待,从总体上去把握“父与子”与农民题材作品的内在关系。
《想象农民》一以贯之的还有强烈的反思精神。这种反思表现出一种双重指向性。对外,它对固有的文学史观点进行了新解与异议,譬如对赵树理《小二黑结婚》的再思考就指向了新乡村的政治生态这一体制问题;对内,它对包括张丽军先生在内的知识分子进行灵魂拷问,具体而言就是如何促进知识分子与乡土中国现代化的有机互动,怎样实现中国农民的全面发展。如果说农民形象是本书的显性主题的话,后者无疑是隐性主题,是张丽军先生真正致力于解决的问题。本书是张丽军先生的第一部学术著作,我们有理由期待着他对农民问题、乡土中国现代化进程与知识分子道路的更加深刻的反思。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