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草地
2009-01-13
1
一觉醒来,好像听到一个声音,我“哐当”一声就变成一个乞丐了。有诗为证,说:“一日落魄十日急,无奈长街当破衣,鲜花美女国昌盛,丐帮冷落又多余。”这首诗构思的时间只有一分钟,而写成的时间也只有一分钟,连我自己都不信。可想而知,也就是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哐当”一声就变成了乞丐了。你信不!事实就是这样。就在我变成乞丐的头天晚上,中央电视台播发了一则新闻说:“……中国人民已经基本实现小康了。”这则新闻让我瞠目结舌了半天。比我写成那首诗的时间长多了。
我猛然想起了大哥——吕改良。我怎么想起他来了!不对,应该说怎么没想起他来呢。也不对,应该说不应该想起他来才对。自从听说大哥把别人家的一个老婆像承包责任田一样承包了过来。我再也没上他家去过。多长时间了?好像记不清了。今天脑子里突然冒出他来了,怎么回事?就在想起大哥的极短时间里我又想起一首诗来: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这不扯吗?一时间我感到自己像古代刑场上的犯人,就在听到刽子手的屠刀带着“嗖嗖”的凉风在脖子后举起来的同时又听到一声大喊说“刀下留人” 。就在这时我看到两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向我跑来,其中一个是邻居家的儿子,两个孩子用手捂着耳朵跑到我的面前说:“老叔,你们家的猪崽子丢了,我老婶叫你赶紧回去找呢?”我马上意识到这两个孩子是妻派来找我的,她肯定是怕我趁她睡觉的时候拎根绳子跑出把脖子挂在树上。东边的山凹闪出了一条明亮的白光——想起年前我拿一把飞快的刀子对着妻子的胸口就要捅进去的时候。我乐了,乐完肚子里才像喝了一口辣椒水。女人呀,哎!那天我抱着脑袋倒在炕上耍赖。妻说吃饭吧,你是爹行吧!我说吃你妈个大脑袋。妻说看你那个`相,好像你爹死得早你妈又给你找了个后爹。我说你昨天跟我说啥来着?妻说说啥来?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话不是你教我说的吗?我说放屁,你跟我说离婚都说了九十七次了,再说三次就够一百次,说够一百次我就杀了你。妻子说离婚,离婚,离婚这回够了不?我说好,真较劲,算你有种,看我的。我从墙上挂着的一件衣服里掏出一把飞快的剔羊刀——那把刀是我贩羊赔了钱的头一趟从一个屠夫手里花三十元钱买的。妻子刚要反抗,一见刀子和我凶相毕露的眼神吓得一溜烟儿跑回了娘家。等她提个猪尕子回来的时候学校都放学了。我说我得去接儿子,车费还没有呢,你得给我弄点。妻子说,我也不欠你的,我欠你的呀!我说对对说对了,你前生欠我钱八百,阳世三间还债地,生儿育女还我本儿,铺床叠被还利息,到头来一个南来一个北往,谁是夫来谁是妻。妻说行,你说得还挺连套儿,欠你这么多还不起,怎么办?我说拿上你的卖身契,到乡民政所换一张赎身契。那时候你就自由了。妻说,操你妈!但到后来我发现她流泪了。那一刻我想到了庙——幽深的寺院,参天的古柏,讳莫如深的僧侣,痴子般的小沙弥,我若有幸揽住佛珠袈裟,微闭双眼在那里参禅悟道岂不悠哉。可是一想到漂亮的妻子要把她娇羞嗔腻的柔情和丰硕美肥的胴体不加掩饰毫无顾忌地送给别的男人,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拿刀子。我差点杀了她,可她为什么还要派两个孩子出来找我呢?我站起来,捻灭晚上在小卖部赊的烟,跟着两个孩子往回走。妻子正在院子里喂她的猪尕子。她见我进院斜了我一眼,那目光和眼神让我觉得像喝了一口酸粥。进屋在锅里抓了一个馒头,连衣服也没换。骑上车子狼撵鬼催一样向大哥家奔去!
2
大哥家住的村子叫老营子。离我现在住的村子不远。其实老营子真正是我儿时的故乡。那时候我家和大哥家是房挨房的邻居。儿时的记忆最清晰的时候大约只有五六岁,大哥大我不足两岁,小时候他就是个傻乎乎的憨大个儿,整天的玉米面和小米粥,都把他吃得黑不溜秋的胖。总有一些鼻涕被他揩在衣袖的袖口上,还得给嘴唇上留一半儿。他是我小孩时最要好的也是惟一的玩伴。因为近邻的其他几个孩子都是女孩。我父亲是个窑匠,整日走村串乡给人家烧砖烧瓦的看火候,而大哥的父亲则是个牛倌。在我很清楚的记忆里他出来进去总扛着根长长的木杆,上面系一根麻绳,他颠颠地紧跑几步,把鞭子朝牛群使劲一抡,大喊一声“呔,回来!杂种操的” 。我有一个精明利落而小巧秀气的母亲,却好像整日为难过的日子而发愁。而大哥的母亲正好和我母亲相反。她又高又胖又邋遢,即使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也总是乐呵呵的,满脑袋头发像老鸹在树上搭的窝。遇事无论自己吃多大亏只要别人高兴她总是没一点怨言。那时候因为父亲是“手艺人”,偶尔在外面能弄回点白面来。于是家里便偶尔地弄顿饺子吃。饺子端上桌,嘴唇流着一节鼻涕的大哥便“噔噔”地跑进屋来,趴在炕沿上,两只脚“噔噔”地踹着地,两只大眼睛死死盯着盛饺子的饭盆,像小猫盯着案子上的一条鱼,母亲就拉着他,找块废纸给他擦了鼻涕,又给他洗洗手,然后盛一碗饺子放在大哥的面前,大哥抓起筷子把整个儿的饺子往嘴里扒,那样子像失去母狼的狼崽子抢到一块肉。母亲说慢点吃,看我那儿子,唉,怎么个好法!父亲心疼地看着母亲说你也吃吧,母亲盛一碗小米饭坐到炕沿上说吃你的吧。后来大哥的母亲就拉着母亲的手说:大妹子你可好心眼儿,我家良子说整天在你们家吃饺子。母亲说:唉!我家哪来那么多饺子,没有的……这孩子。大哥的母亲说:你是好人,我得跟你拜干姐妹。母亲说:咱俩老早不就是老姐妹吗?大姨说:那不行,咱俩得磕头,磕了头咱俩才是干姐妹。童年的日子很短暂,后来我就被父亲送去上学了。大哥却扛了根鞭子跟大姨夫上山去放牛。可怜的是没几年大哥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那时候大哥好像还不到十岁。我不知道大哥是很机灵还是别人告诉过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哥管母亲不叫老姨了,而干脆叫起了干娘。后来我都要上初中了,大哥还是一个小牛倌。好像就是那一年大哥走了,大概是农村开始包产到户的那几年,大哥去了内蒙古的北草地给人家放羊去了,这一去就是十年。这十年我是在学校、家里度过的,也从未想过大哥一个人无亲无故在那荒凉如始、风沙弥漫的北草地是怎样度过了他的十年。后来大哥回来了,就在我高考落榜又补习的那年开学以后。也许是蒙古高原那肆虐如啸的劲风,也许是沙丘草地辽远旷达的襟怀,或许还是蒙古族的老阿妈那甘甜如醇的牛奶和肥美的羊肉,大哥由一个非常淘气的黑孩子变成了一个虎墩墩的棒小子,像蒙古草地喂肥的种牛,好像一用力就能把我家的房子扛塌。那天母亲热了酒,大哥喝得本来微黑的脸变得紫乎乎的。一双小公牛似的大眼睛亲热地看着母亲。他对我说:兄弟,咱俩就是一个娘,我娘死得早,我早就把干娘当亲娘了。母亲边炒鸡蛋边对大哥说:你该上学还上学,上完了学就去干工作,娘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一个儿就能养活自己。
3
分明是扛着生活的落魄,像古代配军戴着的木枷。我来到老营子的时候好像有一种阔别故乡的感慨。
儿时的记忆像失恋的情人带着令人眷恋的伤感向天边走去。
儿时的故乡弥漫着柴草的炊烟和牛粪的气味。
大哥家的一所新房子是他当了暴发户之前还是当了承包户之后盖起来的我无法考证了,那时候我肯定还在外面做“春秋大梦”呢。他家的房子是在自家老屋的基础上重修的。大门锁着,从门缝看不见正房的屋门,却能看到院内园子的矮墙。我正在门口似乎有点不安地徘徊时,却听到一阵像是驴走道的挺沉的脚步声,我一听就猜出肯定是吕改良回来了。等看到他时,我发现大哥比以前瘦了许多,他见我站在门口好像刚想乐不知为什么微显发厚的嘴唇又闭上了,大哥走到我跟前说:这是哪儿来的客,走错门了吧?他把客说成“且”,而把那个吧音拉长了一块。我说你没见过讨吃鬼串百家门儿,到哪家算哪家,哪有走错门儿那一说。大哥掏出钥匙低下头去开他那个破铁门。他说:寻思你这几年老也不上这儿来,横竖早把你这个穷大哥忘个鸡巴地啦!我说那是呗,把你忘了是肯定地。不过这会儿还能想起来呢!要等到你混得住上楼房买上车,在鸡巴车上拉个小婊子儿,那会儿咱哥俩把鼻子碰流血了也认不清谁是谁了。我也学着大哥的口气最后把尾音拖长了一节。大哥说要那样感情好了,都省心了,是不?他回过头瞅了我一眼,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从草地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大哥大大的眼睛有一种瑟缩的意味,像撞败的公牛,分明带着一丝恐惧,而此刻我却发现他乐着送过来的目光多了许多生气,也就是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差不多三十年的书算是白读了。因为一时间想像不出小时候看着傻乎乎却又蔫坏蔫坏的大哥是怎样被自己连同命运跌坷出了今天的许多笃诚和自信。而我读了三十年的书却读成了秋后的黄瓜架。大哥推门进了院子,屋门也锁着,大哥说我没装钥匙,然后一屁股坐在窗根的月台上,我也坐下了。月台高矮像个小凳子,大哥从怀里掏出一盒烟自己叼了一支,然后“叭叽”一下把烟扔到我身边自己点烟去了。大哥用嘴吹着烟灰说:怎么着,听说赔了点儿钱就卷辕子了?我说什么卷辕子,我还卷稍子呢?大哥说不卷辕子干嘛磨磨叽叽当“干手”怎么着?你去当一个“干手”我看看。还没见过你这么大的文化人当“干手”是啥样的呢。我说你没见过的事多着呢?文化人怎么就不能当“干手”,文化人当“干手”还最难打发。你没见过输打赢要的耍钱鬼,满街窜的“落套帮子”。文化人当“干手”脸厚脖子粗外带脊梁硬,打发那样的“干手”你得客气点!大哥说照你那样说谁给“干手”饭吃谁就得管“干手”叫爹呢!这样说着他嘿嘿乐了。大门的破铁门响了。我侧头看是嫂子回来了。嫂子是矮个子还有点胖,看见她让我想起了大姨。嫂子刚看见我的时候没跟我说话却叫起了大哥:改毛驴!咋样?今儿个早上起炕的时候我跟你说我今儿个黑夜做个梦,梦见咱家门口拴了个大红马,肯定来客,咋样?你不整天磨叽你这个破兄弟吗?她走到我眼前弯了腰,伸过脖子,鼻子快碰到我耳朵上了低着声说:你跟小华打架来着?还动了刀子,是不?你大哥要找你算账,你小心点!我没言语。大哥说,寡什么你,开门呀!嫂子说我去找个“大师傅”回来做饭。大哥看了她一眼说:我看他妈的你又输钱了。嫂子说我赢了。进到屋时我才发现大哥家居然眨眼之间也基本实现小康了。很显眼的几样电器都是最新购置的,只是乱七八糟的没人收拾。大哥照着当地一盆泡着水的脏衣服盆踢了一脚说:看看你嫂子就这么懒。嫂子有点尴尬地冲我笑一声。大哥说,不是赢钱了吗?他直溜眼睛看嫂子,赢了多少?借给我两个,咱也看看赢来的钱好花不?嫂子一只手晃荡个空暖瓶,一只手掏了一把钱。大哥说,把冰箱的羊肉多切点。嫂子说,什么事儿还得你教给呢!大哥抓着一把钱出去了,嫂子又晃荡一把扫帚划拉屋地。她还是接着门外的话茬问我说,都说你跟小华打架来,还动了刀子是不?我说谁说的?嫂子说,还谁说得呢,说你拿着刀子一气把你媳妇追到娘家去了,都不敢回家了。我说听风就是雨,这山沟里的老百姓就是能瞎掰。嫂子说这几年你不上这来了,你大哥整天念叨你,寻思你发多大财了呢!去年你扣了羊你大哥都不知道,都腊月底了才听人说,快过年了也没顾上过去,寻思你得来呢,那会儿就听说你跟小华打架了,说那些日子正闹离婚呢,这不你大哥昨天跑到乡政府问人家,说是不有一个叫马向华的来乡里打离婚,人说没有。我就说,大正月的你真是吃撑着了。这不又念叨着一半天上你们家找你去呢!……我不成想这个人还挺能磨叽。嫂子从冰柜里拿出一块冻羊肉还有一只盘子。她用胳臂肘支开了门帘子还回头冲我说:头些日子真是没顾上,你大哥,忙着给香香家搭个牛棚。我说:大嫂,你说的香香就是那个何淑香是不?她公公是我大姨夫的远房表弟,她丈夫叫杨易?我知道的,他们家原来挺有钱的,后来出车祸了,杨易给砸瘫了,有几年啦?嫂子你认识香香吗?
正说着大哥回来了,他拿两个胳肢窝各夹了一瓶白酒,手里攥着个食品袋子。我索性脱了外衣使劲朝嘴里塞了一把花生米。大哥攥着酒瓶子给我倒了一杯酒。我没注意的时候他却把半茶杯酒喝光了,我抬头看他不知什么工夫把一块肥羊肉弄到嘴里去了。嚼得嘴角直流油,他用手背在嘴角揩了一下子。然后放下筷子瞪着眼睛问我:说了半天到底扣了多少钱?我说两万!大哥说:哼!不知道,你没来,也没人告诉我,后来在当街听旁人说的!咱也没打听清楚。我也使劲喝了口酒。我说我的羊是被人查出疫病扣了。大哥说我早知道,那你还能要回来,你赶上了,再说赔那几个钱也不至于蔫了吧!啥也不干啦。这时,嫂子生气地走过来说:吃米饭不?我给你盛,喝两口猫尿又来劲了。我见大哥脖子有些犯粗,瞪着眼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又说赔几个钱就打老婆骂孩子,还拿刀子要宰人家,你是能耐。我说,胡扯!大哥说:你甭逞强。他把筷子摸起来又往嘴里夹了一口菜。他说:你大哥是两旁外人?你媳妇赖呀,跟你过了十来年了,过成仇人了?我说,哥、嫂子你知道不?咱这地方以前净来外地人,除了“干手”再就是打把式卖艺的,还有驯猴的,驯狗熊的,你见过训活人的没有?嫂子说,你大哥嘛,训你几句你听着呗,你们哥俩狗咬狗一嘴毛,赶明儿个你训他。大哥说,我咋了。嫂子说,你好吹,天下第一呢,包人家老婆天下第一呢?大哥说,放屁。我见他把脑袋往回缩了缩,好像瞪了嫂子一眼,那目光像是一把青绿的草让人狠狠割了一镰刀。可他还是磨磨叽叽地说你真他妈木鱼儿改帮子,天生就是挨敲的木头。大哥随手抓起酒瓶子朝我眼前的酒杯倒了一股子。溢出的酒洒了一桌子。他说,我去草地的时候,头两年一分钱都没挣着,第三年也没挣多点钱,操他妈!三年挣了不到十只羊,哼!快拉倒吧。我也过来了,我趴倒酒杯上喝了一口听着大哥还在磨叽。他说,人这一辈子跟赶“老羊”一样,撒手一个臭的时候多着呢,不就赔了两万块钱吗?算个毬。嫂子说,你行了啊,整天个毬,拿你那个毬找香香去,你还吃了不?大哥说,明天跟我去信用社,给你借一万块钱贷款,我再给你弄点,等暖和暖和你跟我去草地买牛去,羊不叫养了咱就养牛。我突然意识到我终于也要当牛倌了,一种真正跑坡的感觉像小时候做得一个噩梦。大哥说,跟我干就是捅牲口屁股,你要有高招我还是不拦你,甭听他们说,我这人跟你们这文化人不一样,也没别的高招。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大哥说那你干不?我说干,只要能挣钱给窑姐擦屁股都行。嫂子乐了,她说这几年你没少擦了。她拿走了我吃饭的碗,大哥又抓起酒瓶子,我用手捂住了酒杯。大哥抽了一下鼻子,不知为什么我见他的样子好像有一种分外兴奋的神情。我猜肯定是我终于答应和他一起弄牛了他才会这样。大哥端起饭碗朝嘴里狠狠地扒了一口,估计他扒到嘴里的一大口米饭能撑死十来个耗子。
4
其实我也知道我这样眼高手低的人世界上多了。可近乎多情的感知仍在增加着无聊的敏锐,就连穿高跟鞋和穿平底鞋的女人走路的声音都能在我的意识里产生灵感和震动。那天从大哥家的屋里出来就听到了门房开铁门的声音。破旧铁门开启的声音很犹豫。紧接着就是穿平底鞋走路女人的声音。再接着就是一个女人很轻地走进院子里来了。有可能是她先看了我一眼,要么我怎么感到她的目光像做错事的小学生看见一个严厉的老师那样。我看了她一眼,一瞬间我好像被吓着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直到她轻笑着快要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猛然想到她就是何淑香。很长时间都没有认真承认过像大哥这个大字不识半个的羊倌会真的混出个“外落儿”来,虽然在偏僻的农村 这种事情多如牛毛,可我根本丝毫没有想像过大哥混到的一个“外落儿”会是什么样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所以那一刻我像吃错药过敏一样,头皮发麻,脖子发热,嗓子发干。连吸进的一口气好像都凝固在肠子里了,小时候这里经常来的外地人除了“干手”和卖艺人之外,还有一种讨生活的人那就是说书的。说书的人许多都是盲人,盲人拿两个月牙形的钢板儿,木架上支一个小鼓,唱得挺好听。其中有唱美人的段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在说书艺人的行话里叫“夸奖篇儿”。都说江南出美女,都说江北出美容。江南江北走一趟,没见过这样的美芙蓉。杏核大眼如墨染,柳叶浓眉画丹青……说书的先说美人的眼睛,写书的写美人好像也先写眼睛。但无论你是眉毛还是眼睛我对美人的鉴赏和描述早就江郎才尽了,试想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快要丢失的人像得了性病一样,那种对生活曾有的如火激情早已被沮丧和晦涩的情绪践踏殆尽了。尽管如此,当我看到香香微笑着向我走过来,她低头看了一眼脚尖,然后抬起头睁开了大大的眼睛。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因为那目光里寻不到一丝本该拥有的放荡和挑衅,一种羞赧得让人心疼的背后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恐慌。也就是那种在浅笑中的莫名的羞恐在我近乎萎缩的意识里呈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润。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人,纵使你再有才华,或许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将女人和一块温润的玉联系在一起。我想到了美玉!嫂子在背后推了我一下说,青你认识她不?女人说,是秀青吧?你啥时候来的?我突然结巴起来了,说那什么……我早来了,我知道你……是淑香。淑香说,大哥前天还跟我说你来呢,刚说完她的脸像被一个红灯晃了一下,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一步跨上矮凳子般的月台,抬起手背使劲捂在嘴上,笑得厉害了。我回头看大哥,大哥站在门口斜睨着眼睛看香香。他的目光让我有一种来不及琢磨的意味。我听到他低声说,不是说让你把“棒茬子”堆到一块儿我找车去拉吗?你怎么又去背了呢?香香说,背两背先烧着吧,冻着呢。大哥说,不行找个四轮儿车去镇上拉点儿煤。香香说,算了吧,都打春了还拉啥煤呢。大哥说不拉煤就得背点柴去。香香说甭介。大哥见我回头瞅他,他说,青你想着点,这回要去草地买牛咱弄个三岁的好“尖子”回来调着用。我说快拉倒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弄牛拉车,你真有邪的。大哥说,你可不知道,我就待见牛拉车。说着他嘻嘻笑了两声。我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和香香打了招手,然后走出院子。嫂子在后面跟了出来,她把一叠钱塞在我怀里说这是一千块钱,你给小华捎回去。我说我不是来要钱的。嫂子说谁说你来要钱呢。我说小华有零花钱呢,再说我不会让她光腚的。这样说着心里却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概。操他妈的,我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嫂子说:看你这个二杆子人,你给谁治气,看你大哥弄了个好看的小娘们儿你急了。说着她乐了。香香乐的时候左边的嘴角有一个不太明显的酒窝。嫂子一乐也有一个酒窝,但她的酒窝位置却在脸的上部。我一只手扶着破车一只手攥着一叠钱仰头看天,太阳偏西了,它给早春带来的温度是假惺惺的,可我的感觉的确是在体味一种久违的温馨。
5
我不知道当牛倌和当乞丐的区别有多大,反正大哥说要领我去草地买牛去,还给我去信用社借贷,我得逼着他快点,我一会儿都待不住了。
这天那扇被我踹过一脚的旧铁门没有上锁,而是在里面被一根细铁丝别住了。我靠墙放了破车子,就势隔着很宽的门缝向院里看了一眼,然后不假思索地伸进手去拗门,没几下就把门拗开了。院子里没人也没狗,我想沿着矮墙转到后园子里,然后再顺角门进牛圈,我想大哥肯定是在牛圈里辛勤地劳作呢。路过院子靠里一间的屋檐下,隔着脏兮兮的玻璃我不经意地伸着脖子朝屋里望了一眼,这一眼吓了我一跳。香香的身后好像靠了一把木椅子,她手里攥了一团指头粗细的麻绳,正使劲朝地下抽打,而她的脚边却是一件旧的棉大衣蒙住的一个脑袋,那脑袋顶在香香的肚子上,因为那脑袋在动,看上去分明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因为大哥家那条很油光肥胖的牧羊犬早在大哥买羊以前就让人偷走了。所以当时我推断趴在地上用旧大衣蒙住脑袋的肯定是大哥。我的脑袋像挨了一棍子一样,缩了一下又懵懂了一会,紧接着就顺着房檐猫着腰屏住气贼一样向外溜去。那一刻我仍想照着铁门狠狠踹几脚,大哥家的门外是偏街。真正的农闲节令。无聊的村民们正在麻城之内大战犹酣。没人顾及这块地方是不是演绎一个美丽的亚当、夏娃的故事……
那年头借钱不是容易事,好在大哥认识那个信用社的李主任,好像是大哥的一个亲戚。当我们俩把钱拿到手时,我悬了几天的心才掉到了肚里。回到大哥家的时候天都不早了,大哥把借来的钱像上回扔烟盒子一样仍到我跟前说,这回你也别上吊了,也别要饭去了,暖和暖和你就跟我去草地买牛,这回你要是再混成“干手”,这钱也甭还我,我也不要了。
6
我和大哥一同坐上去北草地班车的时候,天气并不是很好,早晨的阳光很是清冷,车窗外早春的风景依然萧瑟。可大哥却显得很兴奋,我感到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过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真像个叫驴被青草芽子拱得发情了。出家门的时候大哥就说,看看你还穿西服呢?我说我带了一个大褂子呢!大哥说那管个屁。我说甭给我操心,你只管多拿几个钱吧!
其实我从大哥家揣了一万块钱回去的时候,那种颓然的情绪就已经消失了许多,那天我绝对是想把一个久违的惊喜还给妻子,也许那种负债般的惊喜中还附加着一个寡廉鲜耻的欺瞒,因为至今我也没有把大哥帮我买牛的事告诉她。到家时天都很晚了,妻子一个人正在灯下铺床,我说我还没吃饭呢,妻子说我还没喂猪呢。我说真他妈是女人。她说你妈怎么也不能一下变成你爹。看起来还是唯女子及小人而难养也……乎哉。养不起说清楚,没人硬赖你这儿。我着急又生气地站起来说,不就是个钱吗?我立马就发财,知道不?妻子也大声说不知道!并说估计活着是看不见了。我说等我发财了我养十个小秘,妻子说养十个母狗谁管得了你。我气急败坏道:你还真他妈来劲。我脱掉外衣,上去一下把她按在床上,几下就把裤子给她扒下来了,哪知道她一“咕噜”爬起来用了吃奶的劲照我脸上清脆地给了一记耳光,我被打得就地转了三个圈,转圈的时候才知道了什么叫恼羞成怒,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把硬硬的脊背给了妻子开始了无限期地验证自己的忍性。
直到大哥捎信来让我赶紧收拾东西去北草地的那天晚上我正在迷迷糊糊地怀疑我那些很前卫的理论与现实之间是否还存在着一种难以融合的游离关系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抽泣的声音。原来是妻子捂着被子在哭泣,声音分明就在身边被窝里,我这才意识到残忍的背后就是仇恨。天没亮我就开始收拾东西,我拿了一件已经穿过的旧风衣,换了双皮鞋。等我提着包向门外走去时,堵在门口的妻子一把拽住了我。说,你干啥去?我说,干啥去!讨吃去。妻说,说清楚,想把老婆孩子扔家你自己出去躲心净,没门儿。我在她盯着我流出的眼泪中清楚地看到了一种悲愤!可我还是说:没听说吗?青山处处埋穷骨,何必马革裹尸还。你松手,我出去半个月,半个月不回来,我就死到外面了。到时候你该找谁找谁,但你要记住半个月之内不许你招人。
说是荒凉的北草地,其实我还没机会光顾过。它位于内蒙古中东部,是浑善达克沙漠的南缘。这片土地历史上曾经是元初的一代霸主秣马厉兵的营垒。如今除了偶尔出现的几排人工栽植的幼树展示着现代的气息和与想像中那营帐如冢,旌纛如帆的喧嚣毫不相干了。汽车颠簸了五六个小时,终于在一个颇有些蒙古风味的小镇停住了。吃完饭我们又换成一辆短途的小公共客车走了十几公里的沙土路。我才感到真的是钻进沙窝子里来了。大哥在前面“呼哧”“呼哧”走得很快,我不得不加快脚步,爬上一道沙梁,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沙荒。它和家乡登高远望的重叠山峦无可比拟,远远近近的沙丘被风吹蚀的参差错落,深沟浅壑中的荆棘与沙柳灰黑的颜色像被火烧过的残烬,令人惊异的是远处竟有几个沙丘被淫虐的劲风抚弄得超乎想像的浑圆。上面没有一点儿植被,那形状和颜色分明是女人的屁股。整个沙原的沉寂似乎在向谁控诉着自己被蹂躏的哀伤。大哥见我气喘咻咻的样子说,歇会儿吧。于是俩人在路边的沙梁上坐下来各自点了一支烟。我问大哥你放羊那家离这儿还有多远。大哥说过去那个沙豁子,那面有一道平川,他用手指了一下。我说这地方你有十来年没来了吧。大哥说都快十三年了。我说你在这儿放了多少年羊?大哥说前后整七年呀!他好像叹了口气,他说开始来的时候没在这儿,他说了一个蒙古地名我听不懂,我又问了半天,大哥没再言语,他把烟头儿扔在地上用力去踩,接着站起来往远处看,我发现他的目光有些黯然,随后大哥又骂了一句说:操他妈,这是个孙子待的地方。我说你不是在这儿放羊挣了一群羊赶回去发的财吗?大哥说,嘿,甭提了,刚来那年,我才十四岁,那年差点死到这儿。我说为啥?半天了他见我还张着嘴瞅他。他才慢慢地给我讲起了他来北草地那年那段流浪的遭遇。认真回忆起来,从大哥的父母去世后他几乎就一直在我家待了三年。白天去山上放羊,晚上再来我家吃半顿饭睡一夜觉。那时候姐姐就骂他说,死孩子,回你们家去。母亲瞪姐姐一眼说看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我把母亲盛给大哥的一碗面条端到他手里说你吃吧,那一刻分明觉得大哥原本调皮的大眼睛流露出了惊恐和感谢。好像是父亲把我转寄到亲属家上学的那年春天就再也没见到大哥,而母亲说是村里商量着让他吃百家饭的那年夏天,大哥被他一个姨父领走了,姨父本意也是想让他给放几个牲口,后来听说那个姨娘嫌他吃得多,就让一个人把他领到了北草地。开始的时候是给一个蒙族的人家放羊,领他的那个人给羊主家打羊草。有一天,那个人却在夜里把大哥放的那六十多只绵羊偷走了一半儿,天亮后发现了,主家骑马就追,等追上了,把那个偷羊贼打了个半死。蒙古的牧人最恨偷牲畜的贼。打昏了后主家怕出人命,就用马给驮回来了。大哥说我看见时他正在炕上哼哼,两个人正给他脱衣服,一件白衬衣全被血染红了,脸是青的,嘴上也是血,大哥吓坏了,哆嗦了半宿没睡觉,天还不亮他就偷着逃跑了。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跑着跑着就迷在沙窝子里了,哪儿也找不着了。大哥接着又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水坑都冻冰碴子了,那时候还小,又害怕他们把我当贼骑马追我,就寻思着往家这边跑,谁成想越跑越糊涂,找不着方向了。他见我张嘴瞪眼瞅他,他说其实头天白天路过了一户人家我没敢进去,老觉得后面有人追。天黑了就在野外一个羊草垛里钻了一夜,头一天钻草窝子里没觉出多害怕。天亮的时候还睡了一觉。第二天想去找冬营盘那户人家就找不着了。在沙窝子里整整转了一天。我感到胸口一阵的憋闷,下意识地蹲起来把手用膝盖压在胸口上,没想到大哥说着说着扑哧乐了,差点乐出了鼻涕泡儿。我急忙问道,那后来呢?大哥笑着说后来怎么着,反正没死!这不还活着吗?那天不知怎么就钻到一个沙窟窿里了,估计那是个狐狸洞,就他妈在那里钻了一黑夜。他又“嘿嘿”乐了一声。我见他乐得声音和样子有点不正常,我还以为他是见我蹲在地上张着嘴向前虚着身子的样子很可笑呢,他说这是小孩害怕你知道不?我说一口饭没吃你就不饿?大哥说上哪儿吃饭去,你说。他回头盯了我一眼接着又说冷、饿都好说。就是害怕。那时候小哇,没有办法。过了一会儿,他才压制地胀了口气,他说就那样也没觉出怎么饿来,就是早上看太阳是绿的。我说那会儿你就找到人家啦。大哥说找到个屁,上哪找人家去?那天早晨我跑到一大片芨芨草墩子外的水坑里灌了一肚子凉水,就看见西边沙豁子那儿下来两个骑马的人,那两个骑马的见了我就往这边跑。两匹马跑得真快。大哥好像激动了,我分明看见他比画的手有些颤动。他说马到我跟前就听一个骑马的说快快快,快抓住他,别让他再跑了。另一个冲到我跟前从马上蹦下来说,孩子,没你的事,你跑啥?你往哪儿跑?再跑就让狼把你叼了。有一个人还说,这个孩子,找了你两天,你还他妈真有种!
我想像不出一个十几岁无家可归的孩子,举目无亲孤零零迷失在这样一个荒寂的令人惊怵的沙漠里,在生命的存活都受到威胁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惊悸;想像不出他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在阴冷漆黑的夜晚蜷缩在草堆里那种凄零的模样;想像不出他分明雏稚的身影踉跄在荒漠中被饥饿、寒冷和对家的渴望而折磨得惊惧的眼神。可大哥对自己遭遇的回忆似乎不是这些,他好像没有那种不堪回首的感叹和哀伤,他的语气和神态分明流露着一种不屑于苦难和挑衅命运的豪壮,而我却一直捂着胸口。
那天晚上,大哥在他老哥家喝多了酒。大哥的老哥是个很憨厚的蒙古汉子。头发和胡子有些灰白的“杂毛”颜色。他们家就住在这沙窝深处一块较平坦的草地上,草地的尽头是一片水洼。蒙古人叫淖儿。“杂毛”老哥的汉话说得很生硬,他见到大哥时很激动,他说我当是昨天那两个买牛的是谁呢?怎么是你?说着扔掉手里的铁钳子赶紧抓住了大哥的手。“杂毛”老哥说,你们要是去年秋上来,百十头牛随便挑,今年不行了,卖完了。生硬的口气里好像还有些叹息,他说要再等秋上来那两匹骑马也卖了!
从相书来讲大哥应该属于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可是到现在我仍没发现他的哪块骨头最能和相书的描述相吻合。那天从草地赶了十五头大乳牛连同一头肥胖的种公牛,蹚着沙路离开“杂毛”老哥家以后,我问大哥那次住沙窟窿里真就没让狼把你叼去,还是你厉害!大哥真是不离本行,不知他从哪儿找来一根儿长长的柳条,上面系了一根绳子,照着牛群使劲抽,看来他这辈子跟牲口“倌”是较上劲了。他说你怕狼呀!看你那把骨头架子,狼见了你都犯愁,你是个狼见愁。说着他咧着嘴嘿嘿乐。我说你肉多,狼见你就高兴。大哥又开玩笑地说你可完了,那么好喝的奶茶你喝不了,人家那牛骨头是秋天宰得牛,晾干的,看那家伙!多肥。我说,是,牛骨头是挺香的,大哥你这个“杂毛”老哥真是个好人,真是实在。大哥说他们秋后把牲口处理净了,也搬家,不在这儿住了。说着话他回头看了看后面,那目光好像有一点留恋的意味。早晨走得时候“杂毛”老哥一再挽留,他说不能走,今天说不准还要起风呢。大哥把征求的目光递给我,我说走吧,花钱买一帮活牲口,这一道儿说不清怎么着呢。
走着走着大哥说可鸡巴操蛋了,把我吓一跳。猛然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向远外望去,才突然看到正西偏南的方向一道灰黑的“长城”蠕动着向我们推移过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禁不住惊慌地朝大哥看了一眼,却没在他的目光里找到那种镇定。好半天才意识到我和大哥还有这帮牛是遇到沙尘暴了。大哥说快走!他前蹿后跳地抡鞭子,我赶紧裹紧了旧风衣,大哥说让你拿衣服你不拿,弄那件破风衣跟纸糊得似的。我从他的语气里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侧头死死盯住那道滚动的灰黑的“长城”。转眼间天色就黯了许多,开始是一股清风在脚下打了个踅,像一只受惊的苍鹰在地下扑楞几下迅速飞走了,随后是几声尖厉的呼啸,像几匹疾驰的快马从身边掠过,紧跟着就是数不清的黄沙像藏匿着成群的野狼骤然冲出来在荒漠的沙原上撕咬奔腾,蹚起的沙尘很快弥漫了视野。我实在没有亲身体验过沙尘暴这种西伯利亚罪恶的特产。沙漠荒原奸佞的帮凶,像继父的耳光,后娘的呵斥劈头盖脸袭来的时候,我感到的不是怒吼,而是低吟;不是飞沙走石的袭击,而是在身旁徘徊、搅荡、摔打,分明千万个气极败坏的疯子掀翻脚下的沙丘,毫无目的地向半空扬去,发出一种奇怪的令人焦躁的喘息声。我俨然是接二连三地挨了几记重重的耳光,被抽得就地打了几个转儿,跟着就是刺骨的冷风裹着成团儿的沙子像冰凌一样垂直从头上刺下来,气温骤然下降。等我把旧风衣的领口抽起来裹住半个脑袋,再看那一群牛和那个摇着鞭子呼哧带喘的大牛倌,踪影儿皆无!
脚下没路了,不知是牛倌赶着牛,还是牛群裹着牛倌早已顺了风。惊慌四顾,瞬间的惶恐让我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离家时与妻子的一句笑话,难道真的要在这荒漠中变成讖语。我感到人类生存的艰辛与险恶不完全是要面对贫穷,而且还有来自大自然恶作剧般的捉弄。
肯定过于紧张和惊恐,比一下子变成乞丐还觉得心慌,两条腿开始打绊子,整个身体已经进入了筛糠状态。好在脑袋还清醒,我意识到这样跑下去肯定要迷在这个沙窝子里,这种瞬间生死的白色恐怖,分明是大自然特意给我一个人制造的。过了一会儿,我索性转过身又往回路返了几百米,在一个相对避风的沙梁子下躲了起来。值得庆幸的是不多一会儿大哥就扛着鞭子,缩着脑袋跑到我跟前来了。他说我以为“白搭”了,没想到你还挺机迷(敏)。他蹲在我跟前被风戗得直低头,一道清鼻涕挂在胡子茬儿上,还龇牙乐呢。他说,“白搭”了,咱返回去吧。我说牛呢?我觉得两腮发木。大哥说甭管了,赶紧往回返。我又问一句牛呢?大哥说牛个屁,看你那个色(shai)儿,冻死你我没处交账,我说你把牛都丢净了我还往哪儿返呢?大哥说还强,你咋这么浑呢?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地方根本丢不了牲口,大不过天晴了多找一天。说着话他像拖死狗一样把我拖起来背到背上,背着我往回走。背着一个人他也没忘了扔掉赶牛的鞭子,我说把我放下来,我不知道这句话说清楚没有,却很清楚地听大哥说,没见过这么一个谷秕子,你还能干点啥?
我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人与命运的关系是人类自身承载能力的高度体现。大哥把我连拖带扛地弄回了“杂毛”老哥家,老哥给我煮了半锅奶茶还加了一碗黄奶油,我却在炕上筛了半宿的糠,而大哥和“杂毛”老哥却嗞啦啦喝了半宿的酒。第二天太阳离东沙岗子两杆子高了两个人才骑着马去找牛。等到太阳落下来的时候他们却每人骑一匹马回来了。俩人灰头土脸的,大哥说,这回省心了,省得你赶牛了。原来牛群被大风一口气裹出了四十里地,被离镇子不远的一个牧点给圈起来了,牧点的主人家在镇子里开了一家不小的旅店,他们家刚好有一辆运牲口的大架子车。“杂毛”老哥用毛巾擦着脸乐呵呵地告诉我说开架子车的那个小子跟他儿子是干哥们儿。我以前就想跟大哥商量着雇车拉牛,他却没提这个茬呢?今儿个无缘无故的大风把一群牛稀里糊涂地刮到了那个牧点实在属于偶然遇巧了。但是大哥跟着老“杂毛”各骑一匹马找了一天牛,混了一顿酒,还雇了车,连雇车的价钱都谈好了。这一切让我感到这次的草地之行其实自始至终我都充当了一个傀儡。
7
我认为时间对于个人的感知状态是不确定的,它拖着人的所有故事在永远的延续,像一条在浓云中游弋的龙,凸显的鲜亮和隐蔽的朦胧总会让人感到惊慌失措!香香和她的丈夫在县城开了四年的小门市就买了一辆小型运货车。这无疑证明他们的勤苦和生意的兴旺。可是就在那一次杨易去远处进货时在返回的途中出了车祸了。因为道路改道,有一段公路是新修的,山体一侧塌方堆在路面上,车走的是夜路,也可能快了一点,当发现路面上的障碍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货车被土方别到了路基下。司机也就是香香的丈夫撞断了腰椎。不知是交通部门还是修路单位象征性地支付了部分赔款,香香把家中所有积蓄送到医院里住了一年多,杨易却始终没能站起来。剩下的日子除了无奈再没有其它内容,一家人只好又搬回了村里原来居住过的老房子。那时候香香的孩子还没入小学,承包的责任田要种,瘫在炕上的丈夫要照顾,不难想像香香的生活本来像一条穿流于夏日山野间的小溪却突然折入谷底,成了一潭流不动的死水。惬意的时光一下子离她远去了,沉重的生活无疑像小山一样压在了一个原本应该很幸福的女人身上。很早以前我就体会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女人对命运的适应能力似乎比男人要强得多。好在香香原本就是农村出来的,无论你恐慌还是哀怜,由一个鲜亮或是说体面的老板娘回归于一个能干的村妇这也许是命运在跟她开玩笑。可是这样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香香的院子里就来了一个人。大哥说起的时候我也记起来了,和杨易一样,小时候都在一个村子住过,不过他们都比我和大哥小五六岁。那个人叫杨百军,和杨易还是辈分不同的远房亲戚。我记事的时候他老子是乡干部,那会儿好像还叫公社,改制后回村当了村长。杨百军从小娇惯已久,成家后因为喝酒、赌钱已经变成一个很地道的无赖了。他把老婆赌跑了,孩子也喝没了,赤条条光棍没了约束,成了村里一条十足的流浪狗,当他看到香香家的那种情况后,就真像一条狗闻到了肉味,颠儿颠儿地就跑来了,开始做的是不要报酬的帮工,大哥当时也不知道香香在那样的家庭境遇里生活,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躲避一个无赖男人觊觎的目光又经历了那样漫长的尴尬和无奈,当然就更不能想像那人缠着香香像一条饥饿的蛇缠一只落群的弱鸡一样,虽然付出了不屈不挠的勇力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但有一天他还是下手了,如果说在罪恶的竞技中也有屈勇于冲刺的男人,那么我的判断是香香那种厌恶恐惧以及逃避的目光和表情也是增加他冲刺力度的最直接原因。那天大哥说他丢羊了,晚上他拿着手电筒去山上找羊,羊很快就找到了,可是天太黑,那羊怎么也赶不下山了,倔强的大哥一赌气把羊圈到一个石砬子下面,他自己空着手跑了回来。大哥从后山进村的小路正好路过香香家的大门口,还没有转过石墙的墙角他就听到香香的屋里传来一声声女人短促而尖厉的呼叫,大哥心惊肉跳地在墙角听了半天却没动静了。当他走到大门口还在怀疑自己耳朵的时候,分明又清晰地听到了一声焦躁而凄厉的呼救声,大哥也不知怎么弄的推开院门就进去了,还在墙根儿摸到了一把打“棒”茬子用的二齿子,大哥一手攥着手电筒一手抓着二齿子撞进屋里时,那个家伙正在炕上往下爬。香香的裤子连同内衣整个都被拽了下来,在手电光的照射下,香香正全裸着下身惊恐万状地爬到炕角,她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掩盖着,像脱净毛儿的雏鸡蜷缩在那里,而那只被惊跑的黄鼠狼分明还流着涎水舔着自己的嘴巴,同这种情景大哥抡起二齿子差点给他干进去!大哥说杂种操的,把他揍得差点没了气。我问大哥她家里没人?大哥说没人!我又问报案了吗?大哥说报啥案?我说告官!大哥说“羊蛋”他爹就是村长!我说入室强奸,罪加一等!农村人真鸡巴没文化,不管那些事!
按理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大哥的日子每天还是那样重复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扛着羊铲赶着羊群在唱“呀儿呦”那是一首没词儿也没内容的歌,在北草地就唱了差不多十年。每天都是他赶着羊,狗赶着他,大哥攥紧羊铲撮起一块石块儿,照着羊群使劲射去,然后吼一声“呔!……回来!杂种操的。”走散的羊群像接到了紧急指令“刷啦”一声聚拢了,这或许就是大哥生活的全部内容。可是自从他用二齿子把一个混蛋从香香家赶出来后,大哥脑海里老是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情景,那就是香香裸露出的白皙的胴体,虽然那个一度让他激动的情节也在渐渐地模糊。
大哥的羊又丢了!这次丢的不是一群而是一只,一只刚刚下的羊羔子。那天晚上大哥从山上抱了一只羊羔回来,刚进圈里要关门,那只下羔子的大绵羊突然跑出来,差点把他撞倒,母羊只在大哥放下的羊羔旁闻了一下,然后掉头出了村子向山上跑去。它下了两只羊羔被羊倌丢了一只,母羊领着羊倌咩咩叫着径直走到白天放羊的地方,很顺利地找到了那只小羊羔。虽然走了挺远一段路,回来时小半夜了,大哥小心翼翼抱着羊羔像抱着一个孩子走着,快到村子里时,突然他听到一声惊心动魄的呼叫又从香香的屋里传出来了,这一次他连犹豫一下都没来得及,愣头愣脑地骂了一声,扔掉怀里的羊羔子就冲进了院子。外屋的电灯明晃晃地亮着,当他又要在墙角子寻家伙的时候屋门“砰”的一声开了,香香从屋里披散着头发跑出来,几乎又是光着身子,这一次可把这个愣头青的羊倌弄懵了。当他朝屋里看的时候,香香丈夫正赤条条地爬在地上,一只手攥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里屋的门槛上,而另一只手却攥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大哥知道杨易由于家庭日子过的艰难和自己身体的残废他精神失常了。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遭遇如此灾难,大哥知道突然给这个家庭的安全和今后的生存带来什么样的感觉。香香的日子怎么过?应该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有大哥帮我弄一群“倒不烂”的牛我的日子怎么过?我自己都说不清,好在我又听说从那以后大哥每天晚上去香香家的大门外去下夜,一直到香香把丈夫送到医院一口气儿住了三个月。我没有办法想像那是真的,就如同后来我看到大哥像鬼魂一样每天夜间在地里干活,拿黑夜当白天过,也让别人有理由把他的故事当成一个“溜门子狗”的笑话来说笑。
8
……那天晚上我鼓足了勇气厚着脸跑到妻子的被窝里。妻说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婆?我说我早把你当成别人的老婆了。妻子说你滚出去。我想伸手去搂她却看到两只眼睛噙满了泪水。
我告诉她:我差点给冻死在沙窝子里,你没见着大哥帮咱买得这群牛多肥,全国人民基本都实现小康了,就剩咱一家了。
我的内心升起了一种冲动,在冲动的唆使下索性穿了衣服走出院子。我找了一把铁锹在院外一块较平坦的空地上开始了全力的挖掘,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披星戴月干活的豪壮。
天还没亮大哥就跑来了,他扛了一把铁锹,一根锹把足有两米长,一件旧棉大衣裹在身上,他还显得冷飕飕的,看上去像个越狱的逃犯。他见我半黑夜把一个青贮窖的窖口都挖好了,他乐了,他说行啊!这不长点进了吗?说着话他脱掉大衣跳下来,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说我弄一会儿。 他把弄说成“能”的末音。我说你“能”一会儿吧?我跳上去点了一根烟。大哥撅着屁股像狗熊一样在挖土,我却吐着烟圈抬头看天。
早春的夜空迷乱而又朦胧。
大哥两只大手把一根长长的锹柄攥得紧紧的,嘴里发出“操操”的声音,他在从坑里往上扔土,一锹顶着一锹,每一锹土都足有二三十斤。而那硬硬的黄土在他脚下好像一堆灰,土屑在飞溅,窖口上的土堆像早春野地里的“瞎龙”(鼹鼠)倒土,呼呼往起涨。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被一种无缘无故的激动攫住了,心里像有一种东西搅荡着,血液像潮水一样在体内涌动……
9
大哥帮我买的那群牛有的开始下犊子了。两天下了三个,而且听说牛的市场价格又涨了许多,看来做丐帮帮主的愿望要落空了。情绪的复活和大地的躁动是同步进行的,榆树枝打苞的时候春天的气息劈头盖脸就袭来了,可是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又下了一场大雪。三十多年这个季节下这么大的雪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头天早上我把一群牛连同三个犊子一同赶到村外一条很深的沟里去。那天的后半夜雪就开始飘上了,早饭后我去找牛,路旁的报春花都开了,花朵被漫天飞舞的雪花压倒了。殷蓝的花瓣在洁白的雪地里显出一种倔强的凄然,我突然鬼使神差地感到那好像是香香看我的眼神,可努力地回忆她的模样却又有些令人不解的模糊。或许因为我和她接触的时间只能用钟头计算,或许她的相貌是一种难以挑剔的端正。而那种端正和贤惠给人的印象分明是让人记忆犹新的。我顶着铺天盖地的飘雪,整整一天连个牛毛没找到。整个世界被一张白色大网织在了一起,当我抱着脑袋跑回家的时候,雪已经快要没膝了。
坐在温暖的炕上,望着窗外银白的世界,想着一群放在山上的牛。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表达,我坐在炕上发呆,妻子端了一盆热水进屋来了,我说这雪下得真邪乎。妻子埋怨地说一大群牛扔山上了你还坐到炕上挺尸,把牛犊子冻死大哥来了扒你活皮。我说我没找着,咋也不能蹲到山上等着冻死吧?妻说冻死你比冻死牛强。我刚要反驳,却听到窗外有声音在喊,我赶紧爬起来往外跑,拉开门一看,皑皑的白雪地上大哥像一截木桩子,直立立地站在那里。见我伸出脑袋,劈头就问,牛呢?我赶忙说我找了溜溜一天,没找到。大哥说放哪儿啦。我说后沟!大哥说找去,赶紧走!我二话没敢说返回屋摸了双过冬穿的棉皮鞋又拽了件衣服赶着往外跑,妻子在后面还冷嘲热讽地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大哥穿一双夏天穿的大水靴子,可能套了毡袜,还是那件旧大衣,他头也不回朝村外走,我只能小跑。脚下见尺深的积雪被他蹚得嗞嗞响,大山和树的影子被大雪压得彻底改变了形状,村外坟地旁那一片小榆树被牲畜啃食得只剩了树冠,浑然而无边的雪野用一种瘆人的阴冷渲染着恐怖。我撵上大哥搭讪着说这帮挨宰的活牲口,找了一天,牛毛没见。大哥生气地说今儿晚上找不回来,明儿你就往回扛牛轱辘子。我说有那么严重吗?大哥站住了,他猛地回过头冲我瞪着眼睛,这天冻不死牛,什么天冻死牛。大哥把手伸过来,我以为他要给我一个“耳勒子”,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用手指着我说,不看你是我弟弟我一脚踢过你梁那边去。我心说老婆要把我踹到当院去,你再把我踢梁那边去,我算没了亲娘了,我活该!我也冒火,却没敢吱声。大哥说我看你就是个要账鬼。我说那是呗,你该我的呗。大哥说还犟呢,你找不着牛往回跑,家里炕头有牛?我让你今儿个哭也得把这群牛给我哭回来。天生一个要饭吃的脑袋!我不敢言语了,心里在埋怨老天爷。大哥见我狼见愁的样子语气也暖和了点,又说早知道你,东梁上去西梁下来,找牛还是逛山景呢。下这大雪你以为那牛傻呀,它会在山梁待着?再说这牛要下犊子怎么办?
我真怀疑大哥的两只眼睛是否早看到了牛群,走到深沟尽头的时候他连弯儿都没拐,线儿牵一样径直就朝沟底那处山崖下奔去。数十丈高的石崖挡住了落下的积雪,在底部自然形成一处月牙儿形的“圐圙”。一群牛就挤在下面,就着雪的光亮老远就看见一个刚出生不久的牛犊子在牛群旁的雪窝里挣扎。大哥早跑到跟前去了,当我跟头马爬地追过去时他已经脱下那件破大衣把牛犊裹住了。大哥没理我,只是背对着我把牛犊子扶起来,然后狗钻窝一样把脑袋钻到牛犊的肚子底下,抱住前后腿就把牛扛起来了,那个架式跟去草地刮大风那天他往回扛我时一样。大哥扛着牛犊子顺着原路往回折,头都没回一下。说来也怪,我扯了一根树枝使劲抽打牛群,这群牛像见到了它们的“领导”,在大哥的身后顺从地走成了一条线儿,像得胜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寻着旧路凯旋,给身后的雪地留下一条更深而笔直的雪印。回到家都小半夜了,大哥叫我在院子里扫净一片雪地拢一堆火,他抱着牛犊子蹲在火堆旁摩挲牛毛儿,火光下他的脑袋和脸都湿乎乎的,不知是汗还是化了的雪水,牛犊子也浑身湿漉漉的直哆嗦,大乳牛绕着火堆“哞哞”叫,还低着头,伸过脖子就照大哥顶去,大哥抬手照牛脸上给了一个耳刮子说,滚一边去,少来烦我,这会儿看见你孩子了,早干啥来,在山上都快冻死了你咋不管!不是人揍的玩艺儿。
我把另外几头牛圈起来回到屋里,妻已经炒了一桌子菜,还把酒热好了。我说看来你还通点人气儿。妻说你找一天牛,牛毛没见,大哥一去就找回来了,你还有脸活着,叫我就尿点尿沁死。我说你赶紧尿点我沁一下。我出去跟大哥说这会儿咋也没事儿了吧,酒都热好了,还有一盘猪头肉,你进屋洗把脸,咱哥俩咋也得弄两盅吧,大哥在雪堆上抓了一大把雪就着火堆搓手,然后把化在手心里的雪水往脸上洗,洗完了又拿破大衣的袖子去擦脸。他看看破大衣的里面全湿透了就干脆连袖子一起翻了过来,然后外面朝里,里面朝外往身上穿,穿完了才抬头朝我说这黑更半夜也没人看,我说当紧半道别碰见人,否则会把人吓死,肯定以为你是从坟地钻出来的。我知道他不会进屋了,赶紧从屋里把酒瓶子和妻子买的一个大火腿连同凳子一起搬到火堆边,然后把那把飞快的宰羊刀子拿出来把火腿切成片儿,又倒了两杯酒。大哥喝了一口酒,摸起我放在凳子上的那把宰羊刀翻来覆去地看。我说你看什么看,知道我这把刀多少钱吗?大哥说多少钱?我说我这把刀子一万多块钱呢信不?大哥翻了我一眼。我说我的羊赔了一万多块钱,就落了这么一把刀子你说是不是一万多块?说别的那叫瞎扯,这刀子买新的就一百多块。我说咱这地方你要能买到这种刀我再送你两把。大哥说我要那么多刀子干吗,有一把就且使呢。说着话他用装火腿的塑料袋把刀子包起来往怀一揣,正好装到破大衣面儿那边的下兜里。我说咋?给你显摆一下你还没收了,我说要给你吗?大哥说你留它干啥?还惦记着跟老婆打架在家里动刀子吗?说完他把剩下的半杯酒倒到嘴里,站起来裹了一下翻穿的旧大衣,头也没回就朝漆黑的雪夜里走去。
10
打死我也不信改良大哥会拿我送给他的那把锰钢合金的宰羊刀去杀人。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酒,早晨被尿憋醒的时候衣服还没穿利索,隔着窗子就看见大哥家邻居的一个半大小子推了一个旧摩托车进了院子。这个孩子我在大哥家见过,他爷爷正是买我们家原来在老营子的老屋的买主。父亲说那个买主非常精明,可不知为啥他的这个孙子却木讷的像个傻子,随他进来的还有我们家邻居那半大小子。
看见两个半大孩子前后进了院子,我突然警觉起来,就好像犯人见了提铐子的警察害怕地哆嗦了起来。
虽近暮春,因为雪下得大。路面的积雪一天时间没有全化开,即便化开一大部分也全是泥泞。这种情形如果不是有非常重要的事儿,大哥绝不可能让一个接近于傻子的孩子一大早就风风火火地跑到我这里来,我当时就预感到一种不祥。果不其然,让我猜中了。那孩子磕磕巴巴地告诉我说大良子是他老舅,我说我知道,他老舅被公安局来人抓走了。我说为什么抓他?孩子说老舅妈让我来告诉你,老舅杀人啦,让你去一趟。我觉得自己头上像挨了一棒子,懵懂了半天,才问杀谁了?那孩子让我追问的说了两个不知道又摇了两下脑袋就再一句囫囵话也说不清了,我见他眼睛有点发直才意识到这孩子确实是病人,于是赶紧拍拍孩子的后背说别急别急,等一下我和你一块儿去一趟。
傻孩子骑个破摩托像骑个尥蹶子瘦驴一样累得呼哧带喘。泥泞的土路也把我摔成了泥猴儿。当我推开大哥家那扇破铁门时,嫂子正围了个脏乎乎的围裙给猪添食,她头没梳脸没洗。一看就知道昨晚上哭过了。见我走进院子,她把手里提着的泔水桶“当”的一声扔在了墙角,把蹲在那里的一只黑猫吓得“噌”的一下蹿上了墙头,嫂子连着急带生气地说看看你大哥,这个挨千刀的老毛驴,我说这几天老是不做好梦。买牛就买牛吧,我也知道,你说挺好一家人日子过不成个儿。帮她买几头牛养着,咱也没说什么,谁知道他什么工夫买了把刀子揣在怀里,还有那个挨千刀的“扒蛋羊”自己的老婆混丢了,跑到别人家的屋里头找窟窿钻。我忙问怎么样了,人死了吗?嫂子说死什么死,死了倒好了,就那德行倒不如死了,死了他妈阳间少个人,阴间多个鬼。
我急烧火燎地听了半天脑袋都大了终于听明白了。好在没死人,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我说没死人就好,杀人可不像是宰羊宰后洗洗手拉倒了,死人那要坐牢,要给人偿命。依他那种脾气,没把人给一刀子利索了算是万幸。大哥是在一个大雪漫天的深更半夜里,在香香家的屋里又一次重复了差不多十年的故事,这一次用的不是“二齿子”而是一把宰羊刀。大哥是给我烤完牛犊子又顶风冒雪,日夜兼程地跑回了香香家,因为那里有两个母牛要下犊子。他却和同村的无赖流氓杨百军发生了冲突。
等我到派出所时迎面正碰上所长回来了,派出所所长说他那个当村长的老子昨天下午还来找呢,管个屁,杨百军强奸未遂也是强奸!这下得关他几年。关里头舒服两天,要不那样的人活着也受罪。我说那我大哥呢?所长说改良他没事吧!赔点药费,罚几个钱,我看,再关几天拘留。我到治安科,进去后那里坐着个圆脸警察,我说明来意,圆脸警察说交三千块钱罚款和药费。
我知道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钱。我猛然想起前几天听大哥说不久前他去看过我母亲,还撂了三千元钱,我便急烧火燎地去了姐姐家。
11
改良大哥又一次被公安局抓走的时候我正好不在家,妻的母亲去世了。老太太在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里悄然仙逝,这让本来恢复了许多笑容的妻子又一次恸哭不已,我不得不陪她回娘家奔丧。
听说这一次的罪名可不小,足以让人不寒而栗。香香的丈夫杨易死了!死于药物中毒。据说他死的第二天公安局就来人把大哥提溜去了。我判断告发这一重大案情的不可能是杨易的什么亲属,极有可能是那个杨百军的家人告的是匿名状:吕改良与本村某妇女有通奸之疑,于是奸夫淫女合谋用毒药害死亲夫。可我还没来得及再细想时,大哥就被放回来了,这我才知道大哥这一次根本没被公安局抓去,只是在镇派出所待了一夜。原因是他和进驻老营子的调查组的人吵了一架,态度很恶劣,大哥恶劣的态度很可能与他背地听到自己被怀疑的罪名有关。因为大哥很不配合,人家才把他请到了派出所。又说杨易在死之前去县城看病确实是大哥帮助香香送走的,后来也是大哥帮助接回来的,调查组在老营子调查的最后结果是:杨易自己喝了药。香香在丈夫的遗物里发现了一封遗书,调查组看到那封遗书后才把大哥放了。
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事情过去了好几天。我和上次一样急忙赶到大哥家,可家里没有一个人,大门上还上着锁,最后我只好去大哥的邻居家去打探。
邻居大娘告诉我说,你嫂子病了,你大哥从派出所回来的第二天就领着你嫂子去了县医院。县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胃里长了瘤子,让他们在那儿做手术,可倔强的大哥非要去市医院再检查一遍,他回来后收拾了一下,又弄了些钱脚没站就走了,这不猪还叫我给喂着呢。
这咋闹!
从大娘家出来我正瞅着大哥家上了锁的破铁门发呆,却听到身后有人叫我。回过头却是一个熟人,是大哥的好朋友。他说秀青来了,我正好要找你呢,你不来我明天还得去你们家呢。他顺手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我以为是大哥写给我的,等打开一看原来是香香的信。字儿写的很小,内容很简单,她是让我务必于五月十六日去一趟县城的汽车站。
这天我来到了汽车站。香香正站在候车室的门口向外张望,目光盯着陆续进站的汽车显得很焦急。她身后放着两个麻丝包。包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十几岁的样子,一看那双眼睛就知道是香香的儿子。他的年龄和我儿子相仿。可那双本该天真快乐的目光却被过早地强加了一份惶惑,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香香猛然回头看见我的时候像是被吓了一跳。脸“刷”地红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也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抓了一把,一种窒息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地从兜里掏出烟来迅速点着猛吸了一口,香香的脸由红变白,我看到了她的憔悴,原本明亮的目光此刻却掺杂着恐惧。香香将额前的头发撩了一下说,秀青这么远的道还让你跑一趟,麻烦你了。我把目光转向孩子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儿?香香说去南边。我说南边是哪儿?她说是去邢台,那儿有我一个姐姐,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到我面前说,秀青这是两万八千块钱,求你务必帮我还给大哥。我突然感到自己很惊慌。还有些不知所措。香香说春起那几头牛是你和大哥一起帮助买的,这你知道,前天让我卖了,还有孩子他爸爸看病时大哥给借的六千块钱。我说那几头牛买时还不到一万块钱。香香说我知道,钱是大哥拿的,下的那些牛犊子也是大哥一个一个给接的,这些钱本来也是大哥的,我也用不着了。我问香香,这么说家里的房子也卖了?香香点点头。我说这就走了?香香说“嗯”。我说大哥知道吗?她又摇摇头。嫂子病了,大哥去医院了。香香说我知道,我想好了,让你来就是求你帮我把这些钱还给大哥。她把钱放到我怀里,肯求的目光注视着我。她说大哥是好人,可我知道是我把他给坑了,我傻呀!要不是他爸爸得了精神病,那会儿,我不该让大哥帮我凑那些钱!可要不是大哥帮着,我们这个家这会儿早没有了!说着她哭了,眼泪“刷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我捧着一叠钱,像捧着别人家的孩子,隐隐的惶恐被稀释成心神不定的焦躁。我对她说,我看你把大哥给垫付的本钱还给他就可以了。香香摇摇头说不用了,用不着了,嫂子成那样我也不能去,都怨我,是我把大哥给害了!苦撑了这些年,却是这个结果,现在好了。她转过身在孩子怀中抱着的兜里掏了把纸巾,我分明听到她从苦笑的声音里发出一声异常压抑的叹息,一个年轻女人跟本就不该有的叹息。香香的叹息饱含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内心矛盾的情绪。或许那情绪的本身就是她也不知道今后的路是什么样的,该怎样走下去。我说放心吧,我今天就去市里医院。淑香,咱们家那边已经安上通信的信号塔了,你知道吗?你去南边肯定有电话,到时候你一定要把你的通信号写信告诉我行吗?香香点点头。
香香走了。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似乎没有留意她的眼神。留在记忆里的却是她那一头浓黑的秀发沉在孱弱的肩头,像海岸边悬崖上的溪水。在一个漆黑的暗夜,把一绺恐惧的思恋沉向黮色的汪洋。
〔责任编辑刘广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