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来的三十八朵荷花
2009-01-13杨荻
杨 荻
偷来的不是荷花,是题目。书读到顺手,就拿来,像从过路人家的篱笆上摘一朵白色的葫芦花,自觉无罪,不敢言偷。这一次,是阎纲先生的《三十八朵荷花》,阎荷去世四周年,他作文送给女儿。
“她的胸前摆放着一枝枝荷花,总共三十八朵”。我觉得诗行极美,天籁一样。又觉得那荷花极美,白得似雪,黑得如夜,花花朵朵都是阎荷的生命,静静地摆放在她的胸前。说是摆放,因那女子一定是躺着的,闭了眼,享受着无穷无尽的睡眠。读了数遍诗行后,就把这美扩展到了不叫“荷”的女子,她们躺下,安静得没有呼吸,不谈生的时候华丽或苍凉,单是死后能够怀抱荷花,不枉一世为女子。
祖母去世那年,66岁。据说我们家族的媳妇没有熬过66岁的,人生走到代表大顺的数字上,就离开尘世。顺的是别人。我说离开尘世,而没有说死亡,知道她们去了天堂。死生契阔,生物学上讲是新陈代谢。不喜欢66的数字,它诅咒了已经常驻遥远的长辈,而我家这一支杨姓中,自祖母过世后,长媳就是我母亲。母亲快60岁了,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忙忙碌碌的竟不常见。每次回家就怕见母亲消瘦,老人和孩子一样,白白胖胖的样子才让人放心。我希望她过了65就是67岁。
报丧的人说,老太太一早还好好的,偏偏去刨树根。春上的冻土还没有完全开化,表面疏松,内里还隐藏着冬天的坚硬。这一镐下去,就脑震荡了。那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头发总是梳得很整齐,一双小脚,用香油做很好吃的油饼。早晨轻敲窗棂,塞进几个热乎乎的包子。爷爷去做木匠活,剩余下的干粮,她留给她的孙辈。每次出门,祖母总是穿上最好的衣服——月白色的或靠色的对襟衫子,盘扣像只蝴蝶,有着清晰的压在箱子底的折痕。折着折着,年华就飞走了。祖母19岁出嫁,生了6个孩子,期间夭折1个,在儿孙满堂的时候,死于脑淤血。
朋友的姐姐活到58岁,遭遇车祸,苍凉别世。她口渴了,想从打工的地点穿过马路去找水喝,水没找到,却招来了祸。朋友的姐姐苦命,好歹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可说要清闲下来,大儿子偏偏得了尿毒症,媳妇闹着离婚。她为了赚钱,连老母亲过生日都舍不得回家,到了最后一张全家福都没有留下。朋友说,姐姐是累死的,不是车祸,走了倒是省心。
乡间丧事大抵如此:儿女亲戚们糊来彩色的灯笼纸马锡箔,花圈矗立,和着呜咽摆满庭院。夜里守灵,长明灯下看到铺盖在祖母身上的寿被缀满荷花,庭院里高高挂着纸灯笼,彩色的荷花在早春的寒风里摇曳。那纸做的玉女,单薄地竖在纸马旁,手里擎着一枝长长的荷花。
北方平原少湖,偶尔的池塘里,一小片荷花,算是应景勾勒,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大作,少到可以数,荷即是莲,莲即是荷。
五月里去青岛,樱花的淡影还未远去,在著名的栈桥附近,一抬头,赫然看到几个字:康有为故居。康有为在青岛去世,临走前就住在这“故居”里。我想到的却是他的女儿康同璧,不知道这“最后的贵族”的康家二小姐,来青岛“天游园”陪伴父亲的时候,如何在这里度过华丽的时光。昔日的红瓦黄墙已然陈旧,新鲜的红、黄、绿是围绕着别致的西式洋楼的各种植物,而庭院里已经不见曾经同样别致的二小姐的鸿影。百步之外仍然是那沧海,还有隔海望去不远处崂山深处的隐隐青峰。康同璧生于世家,早年留学美国,先后就读哈佛大学及加林普大学,回国后从事重要社会活动,晚年只有女儿罗仪凤相陪左右。老北京东十四条何家口的大宅院里,虽然光绪皇帝御赐的太平花每年都在开放白色的花朵,罗仪凤能做出正宗西式大餐,但在那个时代,母女俩还是用开水浇死了法国品种的玫瑰,挖走了品质极高的榆叶梅,仍掉了进口的高跟鞋。后来,连房子都没了。康同璧母女的人生终点:“竟是一片破败和凄艳。”
真是一片残荷。红也红过了,绿也绿过了,生命的最终,无非是数朵残荷随水去。
贾宝玉与林黛玉乘着姑苏驾娘撑动的木舫在水中游赏,黛玉看到满池荷花时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分明是一幅国画,重墨淡墨地渲染,带着用力不均留下的自然“飞白”,放在了池塘里。黛玉作了首现代诗。赏荷赏到残,就欣赏到了极致。
祖母、朋友的姐姐和康家小姐,一是乡间女子,一是最后的贵族,南辕北辙,相同的是在她们长眠后,胸前都摆放着一枝枝荷花。世上的女子,都是如此吧,用或长或短的生命盛开或闭合着自己。祖母开了66朵,康同璧是86朵,朋友的姐姐58朵,阎荷是38朵。就是那姑苏林黛玉,十几岁的芳华远去,花正香,粉正浓,瞬间光华熄灭,宛如残荷。
我以为女子,本质都是非恶的。生的贱或生的贵,都在这婆娑世界来一遭,走一遭,开一朵,谢一朵,口吐莲花。那些花儿,有的成了南海观音足下的宝座,有的跟了何仙姑,都顺着海,漂远了。干干净净,纯纯粹粹。然而最后定位——胸前不知到底要怀抱几朵荷花。
清凉夏风中,开放闭合着,无数朵干净的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