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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他,如果你愿意

2009-01-07让·特莱作黄雅琴译

外国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奥特阿兰

[法国] 让·特莱作 黄雅琴译

让·特莱(Jean Teulé),法国作家,1953年生于法国小城圣洛。学生时代的他把大量时间花在了课本涂鸦上,成绩不甚理想,幸得美术老师慧眼识珠,帮助他进入美术学校,由此开始漫画创作。特莱涉猎甚广,他还担任过电视、电影制作人。但是,用他本人的话来说,他首先是个作家。自1991年出版处女作《兰波的彩虹》(Rainbow pour Rimbaud)后,他笔耕不辍,相继推出《哦,魏尔伦!》(? Verlaine !),《我,弗朗索瓦·维庸》(Je, Fran?ois Villon)。2008年的《蒙泰斯旁侯爵》(Le Montespan)为他赢得了帕拉提纳历史小说大奖和通讯社小说奖。

特莱的小说多取自真实历史事件和人物。2009年的新作,《吃了他,如果你愿意》(Mangez-le si vous voulez)亦是如此。故事发生在普法战争的背景下,拿破仑三世的军队正节节败退。主人公阿兰·德莫内当天准备前往奥特费参加在那里举行的交易会。阿兰的表兄,子爵卡米耶,对前来询问战况的人说:“我们的军队是打赢过普鲁士,但现在不得不撤退到莫泽尔。”不想此话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造谣说贵族和教士想借此推翻帝国,复辟波旁王朝。愤怒的人群开始攻击卡米耶,后者在同伴的保护下顺利逃脱。而不明真相的阿兰却恰巧在此时赶到奥特费。失去理智的民众将矛头转向了他,开始对他施暴、折磨他、想把他活活烧死,甚至吃了他。共有六百人加入到暴行中,却没有几个人试图阻止这一切。只有安娜,一个暗恋阿兰的女孩,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希望能够救出他。事后,由于无法同时对六百人判刑,司法机构只能惩罚了二十几个带头闹事者。四人被判处死刑,其余的人被判处劳役。一些参与者对此事给出的唯一回答是: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

本篇节选的是暴行发生前的两段:“布列塔尼斯宅邸”和“去集市的路上”。作者用细腻、优美的笔触勾勒出一幅赏心悦目的田园风光,于细节处突显主人公乐善好施、精忠报国的品质,从而与后文的暴虐杀戮形成鲜明对比,具备了强烈的讽刺效果。人性的阴暗面和“群氓”特质在作者鞭辟入里的笔下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布列塔尼斯宅邸

多么美好的一天!

年轻人发出一声感叹,推开了卧室的百叶窗。这是一栋建于十七世纪的建筑,他的房间正好位于二楼。薄如蝉翼的窗帘随风向两边飘起。小伙子缓缓眺望远方,欣赏着地平线上的风景,那里曾是利穆赞1的辖区,现在已经划归佩里戈尔2所有。橡树错落有致地挺立在广袤的草原上。身后,壁炉上的座钟敲响了十三点。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花园的老栗树下传来:

“你现在才起床啊,博萨克3的新任首席镇长助理?!我当镇长的时候,起得可比你早多了!”

“爸爸,我正在起草尼佐纳河4的排污方案呢……”

树荫下,一个女性的声音打断了父子俩的交谈:

“阿梅代,别对我们的儿子挑三拣四。你瞧,他已经穿戴整齐了。这件夏装很配你,阿兰!别忘了你的草帽。今天还是大伏天!”母亲摇着扇子吩咐道。

阿兰从红木小圆桌上抓起帽子,走出房间。幽暗的楼梯弥漫着地板蜡的香味,一双皮质柔软的棕色高帮鞋在上面轻微地跛行着。底楼的门厅悬挂着一块陈旧、过时的挂毯。阿兰驻足凝视一幅被木框镶嵌起来的图画,那是一个荒凉小镇的广场。

“你喜欢隔壁的村庄!”母亲透过打开的房门,看着儿子说。

阿兰来到花园的桌子边,和准备享用午餐的父母会合。

“是的,我喜欢奥特费5和它善良的人民。我希望排污计划也能够在那里得到推广,这样的话,他们就能够像博萨克的居民一样过上幸福的生活。”

“鉴于你起床的时间,我想你大概把交易会忘得一干二净了吧……”父亲一边翻阅手中的当地报纸,一边咕哝着。

“爸爸,我从不会错过奥特费的集市。我在那里可以见到所有的朋友。”

说话间,他低头亲吻棕发碧眼的母亲,后者则轻抚他的脸颊:

“我善良俊俏的儿子,你来到人间就是为了讨人欢心,使人欢笑,天空在你的双眸中都会变得温柔……”

父亲抬头仰望天空,以抗议妻子的过分溺爱。栗树下,阿兰站起身来:

“树下很凉爽!像这种闷热的天气,有个树荫真好!这似乎是上天的刻意安排。”

“那么,就待在树下别动!”母亲突然怒吼道,“别去洛林前线。我的上帝,你下周就要出征远行,去对抗普鲁士军队!但是,审核委员会已经因为健康原因免除你的兵役,你为什么又要他们收回决定呢?你是要我为你担心到死吗?还有,在佩里格6,你本可以花一千法郎,把抽到的坏签卖给蓬斯家。阿兰,你在听我说话吗?”

“关于抽签上战场这档子事,他已经向你解释过成百上千遍了,马德莱娜—路易斯!”父亲叹了口气,继续说,“有些穷人把自己抽到的上上签卖给那些手气不佳的富家子,阿兰觉得这种做法不好。”

“妈妈,我在农特隆7也算是家喻户晓,深受爱戴。如果让别人替我上战场卖命,我在街上遇到他父母的时候会无地自容的。虽然我的腿不能长时间步行,但这不碍事,因为我可以当骑兵。”

阿兰大声呼喊他的仆人,他正在马厩边的绿树廊下打盹。

“帕斯卡,能帮我的马装上马鞍吗?”

“你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母亲有些吃惊,“看看,有猪油炒矮豇豆,还有小块的软干酪。”

“不了,妈妈。我准备到集市上吃午饭。我和公证人马尔通先生在客栈有个约会。”

“为了什么事?”父亲问道。

“我在参军前还有些公事需要处理。除此之外,我答应买一头小牛犊送给我们那位并不富裕的邻居贝尔蒂耶,她原先的那头牛死在了尼佐纳河的沼泽地里。还有努瓦湖的农民,他家谷仓的屋顶上周被雷劈坏了,我建议他安个新的。我准备在奥特费找个木匠,希望他能在秋天到来前动工。我想到的合适人选是皮埃尔·布吕。这件事刻不容缓,必须在我去洛林前解决。”

胡蜂在阿兰耳边嗡嗡作响,蚂蚱在地上轻声歌唱。一只美丽的云雀在枯萎的灌木丛上啁啾鸣叫,随即飞走了。母亲本就身体虚弱,再加上儿子入伍消息的打击,更加感到不适:

“我头晕。”

“这是因为暑气,妈妈。”

“我的孩子,报纸上有什么消息?有没有说到普鲁士?我们是不是在赖希舍芬8和福尔巴赫9打了胜仗?我身边没带着眼镜。”

阿兰抓起父亲餐盘旁边的《多尔多涅回声报》,询问是否是今天的报纸,而父亲只是盯着他,一语不发。他开始大声朗读日期:

“1870年8月16日星期二……啊,是的,是今天的。”

他突然注意到头版上令人震惊的大标题,于是决定只念报纸底部的新闻:

天气一如既往地干燥!情况还会继续恶化。一些大城镇已经对用水进行定量供应;某些地区的居民每人每天只能领取四升水。在缺少水源的乡村,人们不得不长途跋涉,去很远的河边取水,并将它们零售给村民。

“天是够热的……”母亲附和着。

“你饭后还是去客厅弹琴吧。那里比较凉快。”

帕斯卡牵来那匹略显瘦削的棕色马,勒住了马龙头,阿兰一跃而上,母亲在一边叮嘱,让他必须在天黑前赶回来。

“妈妈,再过两年,我就满三十岁了!而我们家离奥特费只有三公里。我只是去那里逛一圈,和大家问个好,接着就会回来。过会见。”

去集市的路上

他如梦的眼睛荡漾着无忧无虑的光芒,身前,骏马的鬃毛在风驰电掣中犹如白色的波浪上下起伏。尘土飞扬但还算规整的道路两侧是掩映在山腰间的葡萄园,沐浴在太阳下的葡萄日益饱满,香甜。知了昏昏欲睡。阿兰也闭上了眼睛。林中的睡美人沉睡了。灰姑娘困乏了。蓝胡子的夫人呢?她正等着她兄弟的到来。还有小拇指,他躲开了丑陋的食人怪,正在草地上小憩。

再次睁眼时,他发现前方的商人、零工、匠人如同一队大白鹅,或步行,或骑驴,或赶着马车在满是尘土的路上缓缓向集市方向前进。他俯身紧贴马的右侧,赶到了两个来自曼扎克10的农民前,和他们搭讪:

“好啊,艾蒂安·康波。你呢,让,还好吧?”

“德莫内先生,你好。”

康波兄弟像往常一样彬彬有礼地脱帽致礼。艾蒂安的年龄和阿兰相仿。另一个,约摸二十岁,留着一头蓬松秀发。哥哥手里牵着一匹强壮的骏马。

“驾!朱庇特!”

“你们打算把这匹布洛涅马送到集市上去?”

“我们想把它卖给采购军马的官员或者军备供应商。他们有时会来市场上转悠转悠,寻找洛林前线急需的坐骑和拉车的牲口……”

“这样的话,艾蒂安,我和你的马都能和普鲁士军队正面交锋了!我准备骑马和部队会合,之后,我就把它留在军队里。”

让颇感吃惊:“德莫内先生,你也要上战场?你的腿不是有点问题吗?还有,你怎么没和别人调换号码呢?”

“贝斯的儿子提议代我参军,被我拒绝了。三天后,我就要出发去保家卫国。”

“你去哪个战场?”

“我还在等路线图。你们呢,是好签?”

“幸好两个都是。”哥哥舒了口气。

这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前额饱满,炯炯有神的双眼充满智慧。他端详着即将被送外前线的朱庇特,眼里闪动着泪水。随即,又紧握双手,似乎要驱散某些念头。

阿兰超过了两头驮着诱人香瓜的精疲力竭的驴子,还有一群来自隔壁教区的手艺人。其中一个泥瓦匠正在大谈爱情和享乐:“我热爱舞蹈,把钱花在这上面,我乐意!”

平原干燥得像烤面包片,在骑士周围洋溢着浓浓情谊,路上撒满了友谊的鲜花:“你好,德莫内先生”,“阿兰,你好吗?你妈妈怎么样?”弗朗索瓦·马齐埃尔是奥特费镇的农民,他用尖细如夜莺般的嗓音在和另一个人聊天,而后者则用方言训斥着两头即将被出售的牛。

阿兰认出了走在他身边的人。这是个五十来岁,十分有趣的拾荒者。他总是牵着自己的小驴在农特隆一带出没,从农庄里低价收购或者讨要破衣烂布,然后再成包地卖给蒂维埃造纸厂。阿兰向他建议:

“皮亚鲁蒂,你可以来我家回收“造纸布”,你是这么称呼它的吧?我们应该有些碎布能送给你,一定有的。”

“啊,太谢谢你了,阿兰。”他边说边摘下自己的大帽子。“我下星期会路过你家。你还是住在博萨克的布列塔尼斯府邸?”

“当然。你来的时候,就告诉我父母是我让你来的。”

拾荒人用一个大铁钩背着几袋破布前行,在他长相滑稽的脸上露出一丝忧伤,阿兰看在眼里,问道:

“皮亚鲁蒂,有什么事让你操心?你的儿子今天没和你一起出来,难道是病了?”

他点了点头,重新戴上帽子。在泛黄的草地和刺柏后面,在尼佐纳河湿地(死水毒害着家畜,滋生着热病和流行病的病菌)另一边,蒸汽火车喷射出袅袅白烟。拾荒人身旁的马齐埃尔指出:

“我们牲畜的饲料会整车整车地从佩里格运往洛林。”

阿兰弯腰飞驰在通往奥特费的上坡路上。接着,他轻轻勒住了马嘴,马摇晃着脑袋放慢速度,最终停在了离城镇稍远的学校前。他靠着一棵栎树跳下马来。从树皮来看,木质很软。青年人把缰绳递给了一个十四岁的男孩:

“拿着,蒂巴苏,把我的马和其他的马拴在一起。你帮我好生看着!”

他给了男孩一块糖,这让蒂巴苏喜笑颜开:

“谢谢德莫内先生。”

蒂巴苏旁边,一个丰满的女人坐在椴树下的椅子上,她手里拿着绣花箍,抬头看着阿兰:

“是你啊,阿兰!”

“拉肖夫人,你好吗?你的教师丈夫不在?今天怎么换成你来上课了?”

教师夫人有着宽大的臀部,手臂圆润而细腻。胸衣的扣子因为肥胖都绷得弹开了,但因为天热,并不着急扣上。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站在她的左边,正努力背诵字母表。阿兰惊奇地发现曾在村子里见过她:

“安娜,你不在昂古莱姆11当熨衣女工了?”

“我想过回那里……你还记得我,德莫内先生?”

“当然!我还给你写过一封信,但一直没收到你的回信……”

“那是因为我不会写字。”

“你出落得更漂亮了,从我上次见你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零三个月。”

女孩涨红了脸,棕色的秀发愈加衬出她野性的美。

蒂巴苏直勾勾地盯着安娜,似乎和阿兰有着同样的想法。她害羞地垂下眼睑,重新开始背诵字母表:

“A,B,C,呃……”

“再来一次,蒙杜小姐。”拉肖夫人看着阿兰郑重地说,“你一定能成功,因为你很聪明。”

夫人的做法既温柔又老练。但有人恰在此时来找安娜:

“你这个年纪还来学校做什么?客栈里忙得不可开交呢!快去店里帮忙,还有,等会去镇长的羊圈里挤些山羊奶,夫人们要喝。”

“知道了,埃利叔叔。”

安娜走了。小伙子目送着她离开。

拉肖夫人朝胸衣内汗涔涔的丰乳吹了口气,叹息道:

“哎,这个地区盛产牛奶和栗子,文化教育却如此滞后……奥特费的议员只有一半会写自己的名字。整个辖区里统共才九个男孩在上学。”

“你想怎么样呢,拉肖夫人?一个孩子去学校,就意味着家里和地里少了两只手帮忙。这情有可原。”

阿兰向夫人道别,后者点头示意,并把裙子往上提了提。阿兰继续自语:

“这都是些不幸的人。他们的眼泪值得我为他们哭泣……”

路边的流动小贩从包里取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有镀金的戒指,有讽刺画,还有为情人准备的魔镜,只要往上面哈口气,就会看见“我爱你”三个字。小贩把镜子放在阿兰的嘴巴前,等呵完气后再拿回来。德莫内只看到在一层灰色的雾气中隐约现出“我爱你”几个字。

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仿佛是鞋里进了沙子。他从口袋里摸出怀表,时针正好指向下午两点。镇里,交易会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阿兰平静地走进集市。

1 法国中部一个大区。

2 旧地区名,位于法国西南部,属于多尔多涅省。

3 法国城镇,位于多尔多涅省。

4 法国西南部的河流,流经多尔多涅省和夏朗德省。

5 法国城镇,位于多尔多涅省。

6 法国城市,多尔多涅省省会。

7 法国行政区,属于多尔多涅省。

8 法国城镇,位于下莱茵省,阿尔萨斯大区。

9 法国城镇,位于摩泽尔省,洛林大区。

10 法国城镇,位于夏朗德省。

11 法国城市,夏朗德省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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