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演出
2009-01-06陈集益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样的一种生活状态之中,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前途。我整天都在睡觉,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浑浑噩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这座生产火腿的城市最孤独、最绝望的人。那时候,我对这座小城厌恶至极。
为了便于叙述,我给小城命个名吧,尽管它历史悠久,有一个动听的名字,但我们还是管它叫“两头乌”吧。一来这里生产的火腿是用两头乌的后腿腌制而成的,二来两头乌皮薄骨细,性情温驯,适宜圈养,很符合本城居民的特色。事实上,早在十多年前,刺客就已经这样叫它了。
他说:“这是一座适宜猪生存的城市……”
刺客说话总是这样愤世嫉俗。
可是,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座庸俗、丑陋、无个性的城市。这里人讲的方言柔软而甜腻,相貌也是细嫩、圆乎乎的。我尤其看不惯这里的男性,一个个衣着讲究,头发光亮,走起路来像交了鸿运的小公鸡。他们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穿衣打扮,追逐女人。这里的女人一个个风骚多情,但一点都不浪漫。她们对钱看得很重,假如你没有钱,是不会让你得逞的。她们的两腿只对舍得花钱的暴发户开放。当然,那会儿小城的暴发户繁殖速度惊人,他们开着小轿车或骑着摩托车,在拥挤的街道上横行。小城的裤腰几乎被暴发户撑破了。
我走在两头乌拥挤、肮脏的街道上,感到窒息。
刺客说:“我总有一天让他们感到羞愧。他们就像一群疯狂、肥硕的老鼠……”
那时候,刺客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到震撼。我崇拜他,因为他比我更痛恨两头乌。我们沿着穿城而过的两头乌江散步,看见江水上漂浮着破鞋子、烂木头和各色垃圾,从下水道的出口冒出热烈的气泡和浑浊的水。
刺客说:“这是一个正在腐朽的城市,我闻到了铜臭,还看到了腐烂的伤口……他们的灵魂上爬满了蛆虫……”
我感到与刺客相见恨晚。
我与刺客是一位诗人介绍认识的。诗人名叫雨尘,在两头乌,他同样从事着“不可告人”的事业(写诗),知道我热爱摇滚,他说认识本城一个很有才华的打击乐手,以前在北京的乐队里混过的。他说你应该记得数年前在两头乌开的大型摇滚演唱会吗?我说那年我在外地打工,但我听说了。他说你真应该回来看现场的,在现场,每一个人每一块肉都在颤动,那个演唱会就是刺客筹划组织的。我说,你为什么不介绍我认识他呢?雨尘说,他这人有点儿怪,自从我进入体制当作家,也有几年没见了。雨尘最后给了我刺客的手机号。
那时候我只佩得起数字传呼机,联系刺客时,我猜测他一定靠组织摇滚演出赚了大钱。
刺客说:“你来吧,都是自己人。”
刺客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头很高,头发很长,肌肉很结实。他穿着花格衬衫,看人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子。我喊他刺客老师,他很严肃地说咱都是兄弟,请直呼其名。
刺客那时候还居住在闹市区一栋旧楼房的最顶层。房间里摆满了音箱与乐器,剩余的空间堆满了书籍。在一面墙上,站满了留长发、戴墨镜的摇滚歌手,我熟知其中的多名摇滚歌手,我在磁带的封皮上见过他们。同时,我也认出了那个坐在架子鼓后面的他,他打鼓的样子酷极了。
他说:“在北京,那是我一生中最有价值的生活……”
我们谈得很投机。他说去北京之前他做过生意,赚过一些钱,但总觉得这不是他要的那种生活,总觉得有一件事没有去做。于是有一天,他拿了一部分钱,悄悄地跑了。因为迷恋摇滚,妻子最终离他而去。回来后,他一直想在两头乌搞一些大型音乐活动,比如音乐节什么的,但再也弄不起来了。
我说:“几年前你搞的摇滚演唱会不是很成功吗?”
他说:“像这样的演唱会现在很难批下来了,就算批下来也赔钱。”
后来雨尘证实,那次演唱会的门票最多卖出去五成,刺客亏掉了最后的积蓄,从此一蹶不振。
然后,就谈到了我的生活:一直四处打工,流浪,街头卖唱,居无定所,在南方的一些城市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两头乌。
刺客说:“你这样生活也不错。其实,我也有过街头卖唱的经历,当然我不是以此谋生,而是为了发出我的声音。”
我说:“我其实一直想去北京,梦想做一个贝司手。”
刺客说:“摇滚的盛世已经过去了。商业操作使得摇滚歌手加速丧失个性。不过你要搞乐队我这里倒有一些器材。我已经不玩了。”
我说:“好的音乐是永存的。刺客兄,你可以说是我的前辈,我们何不成立一个乐队,在两头乌的酒吧歌厅俱乐部演出?”
刺客扭头看了看我。
我说:“难道不是吗?摇滚于我们而言是一个活着的态度。我刚进屋看见这些音响落满灰尘,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对于这座阴性的城市,我们的存在会像一枚尖利的锥子。锥死他们!”
我看见刺客两眼眺望着窗外灰色的屋顶,接着,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他说:“其实,我也这么想过……”
“锥子乐队”有四个成员:鼓手刺客,贝司手我,主唱兼吉他老刀,电子琴雨尘。老刀是刺客的旧友,他的嗓子尖利刺耳,比著名的唐朝乐队主唱丁武更甚,很符合乐队的风格。他以前的职业是在一个叫罗埠的小镇上杀猪的,他每天要杀很多猪,然后骑摩托车到附近乡镇叫卖猪肉。至于诗人雨尘是最后进来的。刺客不希望他来,后来我们需要一个填词的人,他就来了。
我们在一间刺客租用的旧仓库里练习技术,谱曲配乐。那仓库在郊区,一个叫白龙桥的地方,仓库毗邻农民的奶牛场养鸡场,里面堆满了过时的服装鞋帽,那是刺客当年的工厂破产后搬送到这里来的。刺客说,多少年前服装制造业竞争激烈,所得利润完全来自对工人的剥削,这些衣物上沾满了服装工人的鲜血。很显然,刺客就是从那时起对经商失去了兴趣。
组建乐队的设备和钱几乎由刺客一人提供。不消说,锥子乐队让刺客倾注了全部的精力和财力,也燃起了他对新生活的希望。那段时间,刺客的热情感染着我们。
这样,我们白天在仓库编排歌曲,晚上则扛起仓库里的旧衣物去夜市上叫卖,以此筹集乐队的活动经费。我们的风格主要模仿重金属、工业金属、另类金属的音乐风格,创作出来的歌曲充满了男子气概和极端的焦虑情感。我发现这些歌就是拿到今天来唱也是有现实意义的。
这是其中的一首:
这是怎么样的世界,噢,这是怎么样的空间,我流浪在心与心之间,出没于丑陋邪恶的黑街,在这条心灵碰撞的黑街,有多少生锈的眼期盼重现蓝蓝的天。左边是寻欢作乐的场面,右边是弱肉强食的硝烟,让我逃离罪孽这黑街,我不要看见你虚伪的脸。让我回到爱的人世间,回到爱的人世间。
可是就在我们的演练如火如荼地进行时,麻烦也不断地找到我们。先是养鸡场场主来了,是一个粗而壮的矮个子,手里拿着一只软壳的鸡蛋,气势汹汹地问我们:“你们还有完没完?刚开始我以为你们喝多了,现在知道你们是故意的!你们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
我们解释说,我们这是摇滚乐队,搞的是音乐。他说:“我不管你们搞的是什么,搞母猪我都不管,可你们的鬼哭狼嚎吵闹得鸡下不出蛋,下出来的蛋壳也是软的!你们这些神经病发出来的声音我的鸡听不得!”
养鸡场场主刚走,奶牛场场主又来了,又跟我们吵了一通,几乎天天如此。后来,他们就把派出所民警请来了。我们不得不把窗户封死,并且装了隔声板。可是,锥子乐队注定命运多舛,三个月后,所有音响设备还是被没收了。
那是一个刮风的夜晚,我们第一次公开演出,演出地点选择在人民广场东侧的一处空地上。我们下午就去搭了一个台,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开始热身。那时的人民广场晚上有夜市,热闹程度不亚于农村的物质交流会,舞台下面很快就聚集了很多人。
老刀喝了一口水,扯起嗓子唱了起来:
暴露——暴露暴露——庸俗,我怕,我想哭,我怕我的庸俗就要暴露——哦,一切都是假象,我怕——我怕——你的优雅掩饰不住你的残酷——无比残酷——
老刀的嗓音接近于猪垂死前的尖嚎,或许被他拖到案板上挨刀的猪是他的音乐启蒙吧。他那张扬不羁的开场太棒了!像一把可以随时燃烧的火!可是,当我们演到第三首歌的时候,几个人走到了台上,要我们停下来——
刺客说:“你们想干什么?别打断我们的演出!”
那几个人说:“你们这是哗众喧闹,扰乱社会秩序,快收拾东西停止制造噪音!”
刺客和老刀脾气躁,跟他们吵了起来。那几个人走下台,就把电源掐了。于是,争吵迅速演变为打架,几乎把整个广场上的人都吸引来了。
关于这场纠纷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刚刚成立并演出的锥子乐队不得不面临着解散,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一条,是我们的音响设备被有关部门没收了。
那个冬天很冷,两头乌的气温降到了历史最低点-6℃,乐队解散后,我们又要回到各自的生活当中,去面对世俗的生活。我们感到了午夜的火把被雨水浇灭的迷茫和失落。
我原本住在两头乌东郊一个叫东关的地方,当我又回到那地方,患白内障的房东对我说,他已经把我的那间屋租给了别人。我不得不到一个平时很少交往的老乡那里住了几夜。
他是一个本分的人,除了上班从不出去游逛,他省吃俭用,把省下来的钱悉数寄给留守家园的妻儿。有一天,他不知出于同情还是不满,说陈铁你如果肯吃苦,我可以去问问老板。这样,我就跟他去一个洗车房洗车。第三天,我的高压水枪没有拿稳,有一点水溅到了一位披金带银的顾客身上,那人就跟疯了一样与我纠缠不休,我走过去给了他两拳,打得他跟一条狗一样夹起了尾巴。
我丢掉了工作,晚上不再到老乡那里去住,在街上走来走去,最后在一录像室呆到天亮。刺客给我打传呼,知道我的情况后,他说:“你如果不想冻死,就先上我这儿暂住吧。”
我觉得当初要在两头乌搞乐队是我怂恿起来的,事情搞成这样,内心里多少有些怕见他,不过他一叫我马上就去了。
他裹着一条毛毯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显得又瘦又黑,不过他精神亢奋。他说这段时间他一直想办法把音响设备要回来,昨天又跟他们吵了一架。我担心他被抓进去,我说这些人比老虎更甚,要不要找关系疏通一下人情?他说这是非法占有,不用找,没必要。
晚上,我们煮了一锅面条,切了五六根香肠,他吃得很香,当然我也吃了不少。屋里有了油烟味,似乎暖和多了。饭后,他突然说:“陈铁,你明天跟我一块去吧,老刀和雨尘也来,都说好了。”
刺客指的还是明天去有关部门要回音响设备的事,对他而言,这些设备不仅仅是他的物质财富,更是他的精神财富、活着的尊严,这些设备还是他从北京运回来的……
刺客说:“在北京,它们——见证了中国摇滚乐最风光、最绚烂的时刻,它们的存在证明了我的一段光辉岁月……不要回它们,我对不起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到这儿,有一种伤感和无奈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他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那时想,他的内心其实一直疼痛着的。
第二天,我还睡着,刺客叫醒了我。
我俩咬着油条来到通济桥,桥上已挤满上班的人流。我看见两头乌河结着冰,太阳照在冰面上很刺眼,我知道河流没有被冻死,暗流在冰面下涌动。过了一会儿,老刀来了,多么像逆着人流走来的一匹孤狼,他的身上沾满了血腥气。他说,他重新杀猪去了。他一天要杀死三头猪。不过雨尘没有来,那个所谓的诗人最早当了逃兵。
接下来,我们就去了那个没收我们东西的有关部门,在一间办公室,有人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但是,没有任何效果。刺客情绪很激动,把他们的桌子掀了。于是大楼里立刻响起了踢踢踏踏的声音。我想,这些赶来的声音一定拿着警棍,那一刻,我害怕极了。他们果然一上来就把我们摁在了地上,就像摁住三只试图跳栏的羊,他们命令我们两手抱住头,蹲在地上。这样的一种蹲着并不难受,只是感到很丢脸。
刺客说:“抓吧抓吧,你们把我抓起来吧。刚才掀桌子的是我,跟他俩无关。”
可是那些拿警棍的人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还是把我们三个关在了一个三面是墙、一面是铁栅栏的小屋里。那是拘留所。
半个月,我们在拘留所度过。
刺客的狂躁、莽撞、桀骜不驯,终于让我对这个人感到越来越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我预感到他总有一天会闯下牢狱之祸并且殃及于我,我想在他干出更极端的事情来之前还是离开他为好。于是出来以后,我离开他找工作去了。
我在前面说过,两头乌是一座阴性的城市,我从内心厌恶它,可是我并没有再次离开它。此时,我除了在一些歌舞厅唱过歌,还在酒店当过保安,但是都干不长。舞厅老板说,你唱歌太咬牙切齿了,什么样的歌到了你嘴里就变成了嚼不烂的筋,你走吧。
我说:“我他妈的真想把你嚼烂了,你这头猪!”
他用眼睛白了白我。
其后的日子,我又在一家电子企业呆过。有必要说明的是,我当初决定在这个企业留下来,是因为我看到这里有许许多多个女人。我当时想,我的生活如此动荡,大概跟我缺少女人有关。没想到的是这里女人虽多,绝大部分是“内旦”。“内旦”是两头乌方言,指那些结过婚产过崽的少妇。这些女人在上班时嘴馋、偷懒和风骚的程度让我目瞪口呆,与其说我是工作太累逃跑的,不如说是被这些女人搔首弄姿的样子吓跑的。
这段经历让我在很长时间对工作和女人失去了兴趣,我再次有了离开两头乌到别处去谋生的打算。可是就在我准备在街头卖唱攒路费的时候,老刀遇见了我。他把我拉到路边的一个饭馆里喝酒,我才得知老刀是进城来看刺客的。
老刀告诉我,刺客近段时间又去找没收我们东西的部门评理、闹事,这一次比较惨,出来的时候头上都是伤,回到家有半个月没下楼。我问老刀,刺客是土生土长的两头乌人,总认识一些有权有势的人?老刀说,刺客这人你大概还不了解,他是不会低头的,他最看不惯那些人,所以这些年他想筹划组织大型演出,总有人在暗中压制他……
老刀说:“刺客是块硬骨头……”
老刀的眼睛红了。老刀曾经是一个屠夫,现在更像一个诗人。
我跟老刀分手天色已晚,回到暂住的地下室我睡不着觉。第二天,我从手头仅有的钱中拿出来一半,买了两盒滋补品,去看望我的朋友加兄长。穿越两头乌市区,应该说,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街上都是人。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可是,我再次感觉到刺客生活在这里的痛苦,我想只有我知道他的痛苦。
我拎着两盒滋补品爬上顶楼,可是敲门没有人开,喊了几声也没人应。我坐在楼梯上,担心刺客已经死了,这么想的时候,感到背上凉飕飕的。我想象着变成了鬼的刺客,同样披头散发,脾气暴躁,他将两头乌人一个个掐死,两头乌成了恐怖之城。我最后在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下楼后才想起给他打了电话。原来,他在楼上。
只见他头上包着染血的纱布,脸上红肿一片,结了痂的地方黑黑的。刺客说:“刚才我睡熟了。我这几天特别嗜睡,吃了睡,睡了吃,感觉有些没劲。”
看到他这副样子,我的眼泪差一点掉出来。我说:“刺客……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我提出来搞乐队,就不会惹出这许多事端,这段日子我一直在后悔。”
刺客说:“成立锥子乐队是多么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要后悔?我去要回设备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服他们那一套……”
我再次感受到刺客刀一样的目光。或许他是对的。
那次见面之后,我又陆续听说了刺客的一些事,说他曾经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是一名越剧演员,刺客离家出走后,妻子跟人姘居并且生下小孩……当刺客回到两头乌,他只说了一句话,我累了,只求你们把房子还给我……如今,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穷得还不上贷款,银行要把他从屋里赶出来……
以上消息,我是听一本地人讲的,我有些半信半疑,因为房子应该是刺客自己的。我打传呼向老刀证实,老刀说,房子的确是刺客自己的,但是房子的产权早在刺客办摇滚演唱会那会儿就抵押给银行了。老刀说,这一回大概是有人暗中算计他,否则事情不会来得这样突然。
我想说,我们要不要凑点钱让他渡过难关?可是想想口袋里空空如也,就住了嘴。好在刺客在郊区还有一间库房,腾出来住人挺好的。后来我听说,刺客真的从城里搬到郊区白龙桥去住了。
此时,我本人也穷得开始在两头乌街头卖唱了。
现在想想,如果不是我昏了头,就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以前从来不在有熟人的城市卖唱的,可是那一回破了例。于是当我在两头乌街头卖唱,莫名其妙地遇到了一个追随我数天的“女歌迷”,我很快就跟她住在了一起。我不敢说她比两头乌的其他女孩更出众,但的确被她黝黑的皮肤和微微上翘的臀部吸引了。她尽着最大的宽容接纳我,晚上睡觉我再没有冻着。
她没完没了地跟我说:“陈铁,你幸好遇到了我,不然谁会对你这样好?不过,你必须要向我保证忠心不二,明白意思了吗?”
我说:“我明白。”
不过,我随后就对所谓的爱情产生了怀疑,只是我已经离不开她,被她“管”起来了。她不许我抽烟喝酒,不许我到街头卖唱,不许我穿着邋遢,不许我好吃懒做。不知道她到底想把我怎么样,但是我的确变化了。这是一种平庸刻板、碌碌无为的日子,痛苦和欢乐都不敢大声叫喊的日子,我憎恨它,厌恶它,然而当我钻进舒舒服服的被窝,一天又过去了。
自那以后,我感觉自己就像迷路了。我只有偶尔听一听老崔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才能隐约感觉到我内心还有沸腾的火焰。在我与女友同居的第二个月上,我就拉着三轮车,成了一个蹲在街头卖水果的小贩。我尝到了被人禁锢的苦果。我卖了几天不想卖了,女友就批评我:你现在是有家庭的人了,总不能天天东游西逛不挣钱吧?我除了深深的悲哀,没有话说。
一天夜里,我在外吹了一天风回到“家”里,我的女友已经帮我烧好了洗澡水,这时传呼机响了。我要出去回电话,女友不许我出去。我推开她来到小卖部,传呼是老刀打来的。
“陈铁,大事不好,刺客栽了!”
“什么栽了?!”
“刺客——被抓了!”
“你说清楚!”
“刺客把狗东西杀了,我也不太清楚,正在往城里赶……”
根据老刀三言两语的解释,原来,狗东西是刺客前妻的后夫,那个与我们作对的有关部门的领导。我们的乐队夭折得如此彻底,与他的存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正是他暗中阻挠着刺客在两头乌的事业发展,想拔掉这颗眼中钉……
老刀说:“陈铁,你听着我的电话,我们在西关碰头好不好?一起想想办法。”
我说:“好的。”
这时,我那男人一样的女友已经从屋里赶出来了,就怕我上前线似的不许我走。她说,我知道你的那个狗屁朋友,留着长头发就跟一个鬼似的!这样的人迟早会被抓走枪毙的,我不许你跟这些流氓混在一起!我狠狠地给了她一拳,她歇斯底里地哭叫着。当我于半夜从家里逃出来再跟老刀联系时,老刀说:
“你不用过来了,我现在派出所,刺客已经交给看守所关押了。”
“真死人了吗?”
“差一点,幸好刺客还没有动手,那软蛋就自己晕过去了,没受一点伤。”
过了一些天,我知道刺客被判有期徒刑三年。我想起以前的预感,久久无语。
此后的日子,刺客暂时从我们的生活当中消失了。而我呢,在两头乌继续半死不活地活着,犹如溺死于温吞水中的青蛙,我不但结了婚,还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女。我和雪尔(即我的妻子)在菜市场卖肉为生。
刚开始,我们卖的是老刀从罗埠镇、汤溪镇运过来的两头乌的肉(卖肉这营生是老刀建议我去做的)。两头乌的肉,猪皮薄,骨头细,肉质鲜美,后腿是腌制火腿的最佳原料,可是由于猪肉批发价高,赚头小,后来雪尔要改卖外地运来的杂种猪的肉,我与老刀的联系随之减少了。
此时的雪尔,比以前更黑里透红了,自从产下孩子做了“内旦”,她更加丑陋、粗鄙起来。她对我更加苛刻,仿佛是上天特地派来约束我的。不过她对两个孩子很好,把他们喂得饱饱的。她干活也很利索,对一只死猪的肢解准确而迅速,简直难以相信她能一刀砍断猪腿,三刀剁开一只猪头,猪脑浆完好无损。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天赋,看到她磨刀霍霍我毛骨悚然。
在菜市场,我终于学会了与小市民斤斤计较,学会了在秤上做手脚,还学会了往猪肉里注水,跟市场里的女贩打情骂俏……如果我自己不说,没有人相信我曾经是一个热爱自由的人。我曾经身背吉他,在许多城市游走。此时,什么摇滚,什么锥子乐队,似乎离我很遥远。可是有一天,我正认真地剁一根猪骨头,斧头冒出了火星,骨头没有砍断。我捡起那块骨头,骨头沉甸甸的,我竟然想到了刺客——
刺客进去后,我只去监狱探过一次监,跟老刀一块去的。刺客看到我俩很感动,拿起话筒还跟我们说起重组乐队的事。他说等他出来,他一定要请个律师跟没收我们东西的部门打官司。他说世道自有公理。说到激动处,他竟然伸出一只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在墙壁上,他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他的愤怒。我听了浑身战栗,不知道被他感动,还是感到悲哀,我低下了头。
此后我再没有去过……
又一年过去了。那是春夏时节,我那双胞胎中的一个大概吃肥肉吃多了,小小年纪得了严重哮喘病。为了治病,我和雪尔积攒的一点辛苦钱很快花出去了。这时,我看见报纸上登了一则“挑战吉尼斯”比赛的消息,我立刻去报了名。
难以想象,我是在这次比赛中与刑满释放的刺客巧遇的。
这一天,婺洲公园内人山人海,比赛的桌子已经摆开,每张桌子上摆放着剥了皮的热狗,就像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男人生殖器。比赛的规则很简单,谁在规定时间内吃的热狗最多谁就是赢者。我轮到第二批上场。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这时我看到了刺客,看到他时我简直吃了一惊,他穿着一身过时的运动衫(就是堆在仓库里的那种),坐在一块人造岩石上叼着一根烟,他的头发还没有留起来。他也看见我了。
“陈铁,嘿,嘿!”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很窘迫,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从本质上说,我是跟雨尘一样怯懦的人。
“啊,是刺客,是你!……真是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阵子了,听说你结婚了,过得很好,没好意思去找你。”
“我现在也就混日子,老刀杀猪,我卖肉呢。”
“呵,卖肉也不错。”
接着,我们就觉得没有距离了。
刺客告诉我,他为了来得这一万块钱奖金,已经饿了三天。饿到第二天,胃疼得不得了,他就拼命地抽烟,抽了几支,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不过,他自信能吃下38个热狗。
刺客是第一批上场。比赛开始以后,我看到所有参赛选手半弯着腰,拼命地往嘴里塞热狗,他们的动作很神速,他们的腮帮子鼓了起来。于是我看见了五花八门的吃相,听见了五花八门的喘息,就像有一群伸直脖子的鹅在嘶嘶叫唤。
“第15根了……第20根了,有选手吃到第20根了……”
刺客在吃着,没命地吃着,他的嘴里塞满了未嚼烂的热狗,肩膀一耸一耸的,难受得几次要呕吐又忍住。我看到他那副痛苦的样子,心情沉重起来。几分钟后,他们这一组的比赛结束了,吃得最多的是一个瘦弱不堪的妇女,她吞下了29个热狗,而刺客只吃了24个,并且吐了出来。整个比赛现场到处都有人在呕吐,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热气腾腾的只有屠宰场里才有的怪味。
等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来看比赛和参赛的人更多了。刺客说:“陈铁,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我本来还想赢点钱把乐队重新弄起来的,没想到提供的热狗这么难吃,难吃死了。”
尽管我不想再搞什么乐队,但,心中照样升腾起一股悲壮的意味。上场后我一撸袖子吃了起来,怀着无比的努力吞咽着,没想到我的肚子比刺客更拒绝,剧烈的反胃叫我窒息。我蹲在了地上。这时,我隐约听见“晕倒了,有人晕倒了”的叫喊,我以为是我们这一组有人晕倒了,等到比赛结束,我才知道是刺客晕倒在地上。
等我赶过去看,刺客已经醒了,被一群好事者包围着。看见我,他不好意思地说:“他娘的,不知怎么搞的,大概饿过了头,我在家里吃过38个的。”
随后,他打了一个冷嗝,凄然地笑了。
至今,我不清楚这样的比赛是谁发明的。不论坐在电视机前看比赛的观众,还是参与比赛的选手,都被它的大额奖金刺激着。吃热狗比赛之后,我又去参加了一次“蹦台阶”比赛。
在两头乌,有一个比较著名的风景区,风景区内有一条陡而长的“天梯”从山脚通到山顶,石阶笔直而缜密。比赛有个规定,即参赛者必须双手别在身后,蹦的时候两膝并拢,这无疑增加了蹦的难度与观赏性。在这次比赛中,刺客再一次有备而来。
因为这次来的人太多,主办方进行了预赛。我在预赛中就被淘汰了,刺客则进入了决赛。但是在决赛时,刺客没蹦到天梯的五分之一路程,就流起了鼻血。鼻血染红了他的衣服,他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杀人犯。我朝他喊,要不要停下来歇歇?他说他没事,只叫我往他的鼻孔里塞了一个纸团,这样,他就继续上路了。
这时,由于鼻子里塞着纸团影响了呼吸,或者别的原因,刺客的速度比先前跳得慢多了,后面的人不停地超越他。我看了又心急又心酸,就拿了一瓶水,从侧道向他追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双脚没有落在台阶上,他猛地向前栽了去,跌了个“嘴啃泥”,接着像只球一样从石阶上滚了下来。站在天梯两旁的围观群众发出了尖叫。顷刻间,刺客张着嘴痛苦地呻吟,两颗门牙已经磕掉了,满嘴是血。我搀扶他坐在石头上,小心地问他要不要先回去,他好一阵子喘不过气来。
当比赛结束,风景区领导将1万块钱奖金颁发给获胜者时,刺客的痛苦呈现在脸上。下山的路上,他一言未发。
随后,两头乌电视台又举办了挑重物行走、水上漂浮、手抛12公斤金属桶等竞技比赛。刺客无一例外都去参加了。有几次,他还打我传呼,通知我下一个比赛的内容,督促我提早训练。那段时间我和他一样对这样的比赛走火入魔了。
可是,由于前两次比赛我都没有拿到奖金,使得雪尔对我失去了信心。所以当我第三次向她“请假”时,她说陈铁你给我在摊上老老实实卖肉,你那点小心眼逃不过我,你是不是想趁机出去偷女人?我很想说母夜叉,你是不是想找死?不过一想到她会跟我没完没了地吵,只好忍了。
此后每次临到比赛那天,我都心神不宁,想到渴望赢回奖金组建乐队或者改善生活的刺客,内心的悲凉无以言表。我为他担心。
不过,刺客虽然没有赢过一次,据说,现在倒是变得家喻户晓了。有一阵,就在我所在的菜市场,小贩们都知道刺客,知道那个每次都输得很惨的人。他们谈论他的时候,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刺客自己呢,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有一次,他在赛前接受记者采访,他甚至说奖金是次要的,挑战极限本身才是有意义的,他乐在其中。本地媒体似乎要把他打造成一个平民英雄似的。但我知道,他们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因为他摔得越重观众越是开心。
过了一些天,我又在电视上看到了刺客。他还穿着那身过时的运动衫,唯一的区别是头发长了。
这一次比赛在一个摄影棚里进行。这一次比赛是吹气球。谁在规定时间内吹破的气球越多谁就是赢者。我从几个特写镜头中看到,在剧团吹过小号的刺客很出色,他用两手捏住气球的嘴,凭着十足的底气将它吹胀直到破裂,他在规定时间内吹破了37个气球。这中间,他的脸憋红了,脖子粗了一倍还多,脖子上、额头上的血管、经脉就像树根一样隆了起来。终于,他的力气用完了,趴在了桌子上。根据主持人的解说,刺客的成绩遥遥领先。
的确,前三轮没有一个人能超过他。可是轮到第五轮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一个青年在同样的时间内吹破了48个气球。但是很明显,这个人在吹的过程中使用了下作的手段,因为他的气球吹到2/3甚至1/2就破裂了。这一现象最早是由观众发现的,但评委证明所有选手使用的气球是统一的,并且证明该青年不存在用异物捅破气球的嫌疑,成绩是有效的。
于是现场突然有些乱了,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刺客的声音,但是屏幕上没有他的身影。我为他感到不平,同时担心他因此情绪失控,跑上去揍人。好在比赛结束了,现场秩序没有大乱。可是等到赛后颁奖时,冲突还是发生了:一直没有出现在镜头里的刺客突然出现了,冲上了台,手中举着破裂的气球碎片,似乎要揭露他的对手是用牙齿磕破气球根部才使其提前破裂的。最后我看见两个保安把他拉下去了。
“你们等着,我要投诉,我要告你们!你们不能这么对我!……”刺客的叫喊像刀在玻璃上划过。
之后很长时间,电视节目里再没有刺客出现。据说发生冲突后,他又去报名参赛,人家不让他参加,他在那里撒了一通野,结果被人围攻打个半死。又据说他被打之后有好多天神志恍惚,在电视台门口拉着大条幅,上面写着抗议的字……这样的“据说”,难以让人相信是真的,但是我想象得到刺客的痛苦。我想他之所以迷恋上挑战极限的运动,除了奖金,更是为了忘却忧愁、打发时间。因为他的生活找不到目标了。
不过,也很难说他是一个难以理喻的人。
有一天,我在猪肉批发市场遇到了老刀。老刀问我可知道前段时间刺客疯了一样参加比赛?
我说怎么不知道,我也参加了两次。
老刀告诉我,刺客近来可能有一些消沉,等到一个天气好的日子我们去看他吧。
我说一定去。
奇怪的是雨天持续了半个多月,酱色的水到处横流,等到雨过天晴见到刺客,刺客虽然明显消瘦,却不像我们想的那副样子。他还像以前那样很有精神地活着。石阶上磕掉的门牙也补上了。
刺客说:“这几天我也正想找你们商量事情呢,我突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我要做一个很牛的项目。”
“什么项目?”
“我准备组织一次全国性的大型比赛,规模超过他娘的‘挑战吉尼斯。”
“全国性的比赛?怎么组织?”
“这个容易,在《参考消息》这样的报纸上登广告……”
“登广告?”
“对,我们在一些报纸上登广告,各国各地的人就会聚集到两头乌来……”
我突然发现,刺客变得有些爱幻想了。或者说,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人,只是到了这一天我才意识到。总之,我和老刀都觉得这样的事并非凭个人就能够完成的。可是,刺客却很坚持。
刺客说:“那我们就退其次吧,我们在两头乌举办一届马拉松比赛,你们看怎么样?”
我和老刀接受了这个提议。
离开白龙桥,老刀说:“如果这次活动能挣到钱,我们把钱都存起来,交给刺客用来生活,他也该有个家庭了。乐队嘛,咱不弄了。”
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就这样,我们三个开始积极地投入到这个马拉松比赛的筹备中,因为有了奋斗目标,似乎,生命之中又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我们拟了一则启事写在红纸上,到处张贴。
我们游说一些单位和学校,希望他们参与比赛。
我们还游说不愿跟我们交往的雨尘在《两头乌晚报》上刊登一则本市即将举办马拉松比赛的消息。此时,雨尘已经从作协调到报社做副刊编辑,他不但胖了,腰杆直了,身边还围满了文学女青年。
雨尘说:“你们几个还是好自为之、好好过日子吧,这样的比赛死掉一个两个够你们受的。”
我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别放屁。”
雨尘说:“你还不知道吗?任何一届马拉松赛事没有政府的支持是没有办法举办的。你们这样做等于非法聚众,闹出事情来可别牵扯到我。”
雨尘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雨尘了……
事实上,我们也是想走正常渠道来办这个比赛的,无奈这样的比赛要牵扯到太多的手续、批示,我们是跑不下来的。尽管刺客信誓旦旦,认为我们的赛事不用去请示任何部门,既不会影响交通,也不会造成事故,但是我和老刀还是为之担忧。更何况,我俩平时还要杀猪卖肉,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
这时,刺客说:“你们只管回去忙你们的,我现在又产生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妈的……执行起来虽然有些风险,但是很值!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结果的!等到那一天,那将会是我们一生中最难忘、最得意的日子,我期待这个日子已经期待了很久……”
刺客说话越来越含混,有时候简直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疯了。我和老刀经历了短暂的兴奋后终于冷静下来,觉得先回去忙完生活再说。于是,我们连夜撕掉了那些贴出去的启事,回家了。
可是,几天之后,据反馈的信息,好像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了。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原因出在刺客身上。刺客竟然花了一笔钱,不但把广告做到了报纸上,连广播里也播了。而且,他不但承诺不收参赛者报名费,还承诺前五千名参赛者可以得到一套运动衫……
难道刺客真的疯了吗?我跟老刀打电话,他也很纳闷。
“就算去卖血也挣不到这笔打广告的钱。”
“现在就算卖血都没有地方卖,现在提倡‘无偿献血。”
“那刺客哪来的钱?”
“我不是在问你吗?”
总之,我和老刀都有一些担忧了,不希望因为参与这个比赛再把我们都抓起来。毕竟,我们是有家室的人了。可是,我们既然答应了刺客一起搞这个比赛,就要负责到底。我们跟刺客联系,问他要不要过去帮忙?他说不用帮忙,等到比赛那一天,我们提早一个小时到达两头乌飞机场集合就行。
刺客说的两头乌飞机场,是一个废弃不用的军用飞机场,大概还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留下的,就在两头乌江的上游。在那里开始马拉松比赛的起跑倒是合适的,可是,我们将跑往哪里?它的大部分被江水包围着。
老刀说:“我和刺客是许多年的兄弟,这一次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帮他了。他这人不错,就是爱做一些超出自身能力、大而无当的事,希望他以后改掉这个毛病才好。”
我说:“刺客搞这个马拉松比赛,的确是毫无意义、无法理解的,就算规模超过‘挑战吉尼斯又如何呢?人家花的是公家的钱。”
老刀叹一口气,说:“他就是这样的牛脾气,不然早发达了。”
可是,以后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意料。
那一天,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了。我从抽屉里偷偷拿了三千块钱,妻子及时醒了,她说你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我说你不要多管闲事。妻子穿衣起床朝我破口大骂的时候,我已经来到街上。
清晨的风吹得我很冷,我骑车到达江边,天已经大亮。当我快要到达废弃的军用飞机场,令我没想到的是,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在等待比赛的负责人出现——我不禁害怕了,万一这些人闹起事来,场面将是无法收拾的。我除了担心,似乎想不出别的办法。
好在过了没一会儿,刺客和老刀都来了。一辆前后两节的大卡车上装满了刺客仓库里的那些过了时的运动衫,就跟一座小山似的。人群有一些骚动了,都朝大卡车奔了过去。
我紧张地问老刀今天怎么个搞法?他神秘地笑笑。很显然,老刀已经知道刺客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看我一副发急的样子,将我拉到一边。
老刀说:“陈铁,待会儿你就知道刺客是怎样一个让你敬佩的英雄!这么多年,我没有看错他。在两头乌,他是唯一一头幸存的雄狮,是真正有精神追求的人!”
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刺客是怎样的人!快告诉我刺客今天的打算,分完衣服后我们将往哪里跑?真不收报名费吗?”
老刀说:“放心吧!刺客说他募捐到了一笔赞助,而且今天,你我都将派上大用场……我告诉你,刺客策划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这时候,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被挤开了。我看见刺客已经爬到了大卡车的顶上,他扯着嗓子喊:
“朋友们,兄弟姐妹们,你们好!衣服式样虽然过时,但我保证都是新的,我想——今天能从市区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的,除了一部分真正热爱体育的朋友,更多的,是被贫穷所困、需要衣服御寒的朋友——如果你不嫌这些衣服过时,每个人可以分到一套……”
这时,已经有许多人认出了站在大卡车上说话的人,他不就是那个“挑战吉尼斯”屡战屡败的家伙吗?人们饶有兴趣又半信半疑地议论着。同时,队伍自觉地排起来了。正如刺客预料的那样,这些人大多面色蜡黄、衣衫褴褛,他们之中有乞丐、流浪汉、外地民工,还有郊区农民和城市贫民。我无从知道这些人是从哪条渠道得知这一天将有衣服发放的消息的,到这时,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融化了,热热的。
我终于明白,刺客为什么要举办这样一届名义上的“马拉松比赛”。然而,刺客的用意并非这样简单……
那一天,我和老刀还有卡车司机,协助刺客分发这批衣服。第一节车皮上的衣服用了三个多小时才分完了,起码有一万人分到了衣服。这时候,队伍依然很长,而且很明显,队伍中的民工、乞丐、流浪汉有增无减,他们都渴望着能分到一套衣服。鬼才知道这些人都从哪儿冒出来的,黑压压一片。
然而,当卡车上的刺客将第二节车皮上的帆布掀开时,包括我在内的人都愣着了。第二节车皮上没有堆着衣服,而是一个简陋的舞台,上面除了堆着几箱旧鞋帽,其余空间摆放着成套的音响设备,还弄了一个简单的背景,上面喷着颜色、装着射灯。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几箱旧鞋帽很快分光了,而等着分东西的人并未见少。剩在舞台上的音箱、乐器、麦克风、架子鼓、调音台等等,是既不能穿也不能吃的。我的心揪了起来。
“老刀,这、这成套的音响你们从哪儿弄来的?!”
“嗨!都是我们自己的呀!”
“不是没收了吗?!”
“嗨!你还不知道吗?刺客终于把它们要回来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今天,我们来这儿真正的目的,是来开演唱会的!呵呵,你还不知道吗?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激动了一晚上!”
“那比赛……还怎么进行呢?闹起来怎么办?”
“这个,你就放心吧,他们不会的!——你赶紧准备演出吧!”
“我、我只是担心……”
果真,人群骚动起来了。
有一个高大魁梧、破帽遮颜的男人站了出来,挥动着一双大手,喊道:“这是怎么回事?既然没有衣服,为什么不早说?!我排了一个上午,你想耍弄我们是不是?!”
听他这么一喊,不少人纷纷昂头张望,口里发出骂骂咧咧的声音。沸腾的人声越骂越难听了。我害怕场面失控,紧张得有点喘不上气来。这时,我忽然听到了一声声巨响:
咚——咚——咚——
人就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抖。
那是刺客坐在了架子鼓后面——架子鼓猛然发出单一的亢奋的响声,就像一声霹雳之后传来隆隆的雷声——人群如同被一声喝令或一声枪响吓住,怔在了那里,几乎鸦雀无声——我和老刀趁机爬上了大卡车上的舞台。
锥子乐队复活了……
当强劲的、振聋发聩的乐器敲打声响起来的时候,当老刀高亢、尖利的嘶吼在废弃飞机场上空回荡,舞台之下,弯弯曲曲的队伍涣散了。不论那些分到衣服的,还是没有分到衣服的,前挤后拥着往前移动,几乎所有人因此振奋了,恼怒了,理解了,或者愤怒了。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他们就像波涛一样动了起来。
我们呐喊着,在音乐中放肆自己,就像久久压抑的岩浆突然爆发……我们终于挣脱了。人群中,终于响起了第一个喝彩的叫喊:
“好!好!——”
一刹那,我们泪流满面。百感交集。我们尽情地吼唱着……
等到黄昏,在这片夕阳照耀的郊野,已经聚集了有史以来最多的人,整个废弃飞机场已经人山人海了,就连附近的树上都站着人。这些人挥舞着握紧拳头的手臂,不时爆发出雷雨般的欷歔声、鼓掌声……还有许多年轻人跟着我们大声吼唱着……
我想,他们听懂了。他们是真正听懂了我们的一群人。
然后,警察出现了。警察的出现吓坏了大家。
警察再次把刺客带走了。
原来,我们的音响设备是刺客不知通过何种手段,从那个没收我们东西的部门偷出来的。
刺客再没有回到我们的生活当中。他就像我们嘶哑的歌声一样永远消失了。
陈集益1973年生,浙江金华人,曾在《十月》《钟山》《中国作家》《天涯》《山花》《北京文学》《长城》等刊发表小说。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
责任编辑 刘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