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艳
2009-01-06何小竹
1
老婆问我,你真的觉得不幸福吗?我说,也不是。老婆又问,那你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可能是有病。老婆说,你是故意这样吧?我问什么叫故意这样?老婆说,就是假装有病。我说我干吗要假装有病呀?老婆说,我怎么知道,总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嘛。
我不吭声了。但不吭声并不表明我默认了自己心里有鬼。不吭声是我表达委屈和伤感的一种习惯方式。
隔了一会,老婆又说,其实我说你在外面有女人那也是气头上的话。我也相信你没有。怎么可能有嘛,你这个样子,跟我都不行,难道跟别个就得行了?还是黄崽儿说的话有道理,去看看医生。黄崽儿说,男人这问题大多数都不是器质性的,而是心理性的。你不也说,有时候做梦也做起过的吗?那更证明你是心理作用了。昨天我在《家庭医生》上看到一篇文章,上面也是这样说的。
我还是不吭声。听她左一个黄崽儿右一个黄崽儿,我心里不大舒服。一定是我老婆把我和她的事情说给黄崽儿的老婆听了。然后,黄崽儿的老婆就在自己和黄崽儿欢喜的时候,把这事情告诉了她老公黄崽儿。黄崽儿在欢喜过后,点上一支烟,得意洋洋地搂着他的老婆,对我的病症开始了一番远程诊断。这番诊断又被黄崽儿的老婆在事后转告给了我老婆。现在,我老婆煞有介事,俨然一副鹦鹉学舌的模样。
只听老婆继续说道,你别以为,我这样要求你,好像我是个骚婆娘似的。书上说了,这是生理需求。生理需要,你懂不懂?况且,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句俗话你是听说过的吧?
老婆说到这里,竟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说也奇怪,她这一笑,让我莫名其妙有了反应。我欣喜若狂,赶紧伸出手,重新将老婆抱在怀里。
“好像得行了,快点,再试一次。”
“算了算了。”老婆极不耐烦地说,“哪次不是这样?说起闹热,正儿八经上来又不行了。你敢保证你这次就一定得行吗?”
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被老师在课堂上抽起来回答问题的情景,我结结巴巴欲言又止的回答遭到了老师(一位身材瘦削,薄薄的嘴唇上时时弯曲成一种嘲讽形状的中年女人)粗暴的呵斥。其实,我内心很明白,我是回答得起那个问题的。她只要稍微耐心地给予我一点时间和鼓励,那个问题是能够顺畅地回答出来的。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我很没面子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独自品尝着麻线穿过心脏的那种酸痛的感觉。一次,我十分有把握回答一个问题,也想借此机会改变一下老师对我的印象,就主动举手,并以兴奋无比的目光恳求着她的鼓励与支持。但是,老师却冷笑了一下,手举得蛮快的嘛。接着,她优雅地扭动了一下她那双瘦削的肩膀,问我,你敢保证你是真的搞懂这个问题了吗,张自同学?
2
“张自。”一个女人在喊我。不用抬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谢安娜,黄崽儿的老婆。最近她经常有事无事跑到我工作的储蓄所来,找些话来跟我说。我在出纳柜台里告诉她,我今天很忙。谢安娜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由于黄崽儿的生意越做越大,谢安娜早就辞去了工作。为了解闷,放了些钱在股市上炒,当是娱乐。她见我没工夫和她说话,就跟我的同事聊起了股票。
我一边替客户数钱,一边听着谢安娜关于股票的夸夸其谈。曾经,我的朋友黄崽儿是这样评价他老婆谢安娜的。他说,你听她说话就晓得,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瓜的瓜婆娘。黄崽儿的话未免偏激和刻薄了一点。在我看来,谢安娜也没他说的那么瓜(虽然有些时候她是瓜了一点,比如谈股票的时候,在我们这些财经专业人士听起来,就像小孩子在那里大谈房中术,有点假老练)。
“张自,还在忙唆?我要走了。”谢安娜跟我的同事谈完了股票,好像也没了新话题,便走过来,敲了敲我柜台上方的玻璃隔板,向我告辞。
“好,慢走哈。”我在玻璃隔板里面头也不抬地对她说。
“你下班了做啥子?”她并没马上走,又问我。
“回家噻,还能做啥子?”这次我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
“你先别回家,我过一会再转回来来找你。我有事跟你说。”
她像我老婆一样地给我下命令,好像我理所当然地就该听她的吩咐,而根本无需商量。老朋友了,对她这样的性格我也没觉得诧异。事实上,我真的没怎么犹豫,就听从了她的吩咐,下班了乖乖地站在储蓄所门口的一个报摊旁边等她。我边抽烟边等,也没等多久,她就开着她那辆奥拓车来了。
“有啥子事你说?”上了车我就问道。
“慌啥子嘛,”她说,“我们先去找个地方吃晚饭。你有没得好吃的地方,推荐一下?远点都不要紧,反正开车去。”
我眼睛看着挡风玻璃前方,没吭声。
“去下河坝吃毛肚火锅怎么样?”她又提议道。
我还是没吭声。
“喂,你做起那个样子是啥子意思嘛?”她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推了我一下。
“你们黄崽儿呢?”我说,“要不要喊到一起?”
她也像我一样先不吭声,而是一边开车一边自个儿发笑。
“你闷起不说话就是在担心这个嗦?”她瞟了我一眼,说:“怕啥子,我们未必就不可以单独一起吃顿饭?”
“你想说啥子,现在就说不也一样吗?”我说。
“慌啥子嘛,吃饭的时候再说。”她有点不耐烦。又问:“想好没得,吃火锅行不行?反正我请客。”
“行。只要不是我出钱,吃啥子都行。”我说。
3
在火锅店,谢安娜点了菜,对我说,你今天有点怪糟糟的,怎么回事?我说,我是担心,一会我老婆打电话问我,我怎么跟她解释?谢安娜说,就说和我在一起吃火锅,还要怎么说?但是,我又问,她如果问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吃火锅呢?谢安娜有点不高兴了。她说,为什么?张自,你那么怕她嗦?我说,不是怕,是找不到理由。谢安娜笑了起来,那你就随便跟她撒个谎嘛。我问她怎么个撒谎法?她这下是真的生气了,你白痴呀,撒谎还要人教?你就说你晚上要加班,现在跟同事一起出去吃饭。我说,但事实是我没有加班呀,她一个电话就问得到的。
谢安娜不吭声了。她用筷子夹了一根鹅肠在锅里烫。我提醒她说,要得了,不要烫老了,烫老了不好吃。谢安娜不理睬,像没听见似的,继续将那根鹅肠按住不放。我想她可能是刚刚被我的饶舌气糊涂了。我说,跟你开玩笑的,没想到你这么容易生气。谢安娜筷子一松,也顾不得那根鹅肠的命运了,她说,你晓得不,他们两个都搞上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问,他们两个是哪两个?她说,还有哪两个?你老婆和我老公。我今天喊你出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事的。怎么样,这个消息是不是让你有点晴空霹雳?
说实话,听她说我老婆和她老公搞上了,我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惊讶(晴空霹雳)。我倒是觉得,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不是黄崽儿,就是李崽儿、刘崽儿。我老婆自己就说过,我再这样子(阳痿),她是守不住的。我当时就说,那随便你。所以,我现在是完全能够做到对这个消息不以为然的。但是,为了谢安娜,我总得有所表示,不能当着她的面表现得太无动于衷,好像我情操多么高尚,心胸多么宽广,又多么喜欢助人为乐似的。毕竟,我老婆是和她老公搞上的,我应该与她产生一点必要的心理共鸣,分担一种相似的痛苦。于是,我假装很生气的样子说,都说朋友之妻不可欺,黄崽儿这样搞,也太不够朋友了嘛。
“是嘛,”谢安娜马上附和着说:“你老婆还是我的朋友呢。”
“耗儿鱼好了。”我用漏勺从锅里捞了一个耗儿鱼起来,放进她的油碟。然后我又说:“还不是怪你自己。”
“怪我?他们要搞在一起,我有啥错?”谢安娜把耗儿鱼咬在嘴上,瞪着一双大眼睛不解地问道。
“你自己经常在我老婆面前吹嘘你们黄崽儿在那方面如何如何厉害,不怪你怪哪个?”
她没话说了。我能够这样责怪她,是有根据的。我老婆多次在床上拿我和黄崽儿做比较。她说,你看人家黄崽儿,哪次不把老婆搞得死去活来的?狗日的谢安娜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埋怨他们老黄太那个了,天天想那个事情。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说,人家床上的事情,你怎么晓得?
“谢安娜自己亲口告诉我的。”老婆说。
“她这是在吹牛,炫耀武力。”
“算了张自,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哈,黄崽儿是什么好葡萄?”
“对你当然不是,对我们女人,他就是颗好葡萄。我不像你,不敢承认事实。我吃不到葡萄也晓得承认葡萄是甜的。”
现在,我老婆终于尝到了甜头,不怪谢安娜怪谁?
谢安娜这时一声不吭,埋着头吃我夹给她的那条耗儿鱼,吃得十分的仔细。我观察过,每个人吃鱼的样子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那种若有所思心怀鬼胎的样子。
“喂,”我伸出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想啥子呢?”
“你真的,不得行?”她先吐出鱼刺,然后才慢吞吞地问道。
我觉得听一个人说话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听的时候你得看着他的眼睛。我看着谢安娜的眼睛,单眼皮,略微有点眼袋,瞳孔半黄不黑的,透出一种秋天常有的光泽,不像是有什么恶意。
“是真的。”我承认。
“你们试没试过一起看录像?可能有点用的。”
看她严肃认真的样子,我笑了起来。
“这样小儿科的事情,还用得着你说?”
4
我们去了一条僻静街道上的一家不出名的小旅馆。这也是谢安娜开着她那辆奥拓转了好多条街才转到的。为什么不去大酒店呢?说实话,我之前从没跟人去酒店开过房,对越气派越豪华的地方心里越没底。我想谢安娜也跟我是一样的,她在路上的时候,就胆怯兮兮地问过两次,晓得要不要结婚证咯?到了那家小旅馆,直到停好车,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迫不及待地跳出车来。我们坐在车上足足抽完一支烟,才打开了车门。进旅馆的时候,我们对彼此扮成什么关系还犹豫不决。夫妻?还是情侣?抑或仅仅是两个一般关系的同事或朋友?谢安娜先是挽住我的胳膊,但只是一瞬间,马上就松开了。只那一瞬间,我已经感觉到她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刚刚才抽完一支烟,现在又掏了一支出来,想以抽烟来掩饰内心的慌张。狗日的真是没出息,要像我们这个样子去搞地下工作,第一次就非露马脚不可。
旅馆的服务台里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在打瞌睡。虽说是一个不起眼的鸡毛小店,但墙上也挂了好多个钟,分别指明巴黎时间、纽约时间、东京时间和北京时间。现在北京时间是8点35,当然是晚上的8点35。
“哼哼,登个记。”我是清了几下嗓子才说出“登记”这个话的。
中年妇女睡眼蒙眬地看着我,一头蓬乱的头发无论怎么说,在此时此刻还是让人肃然起敬。我甚至觉得她的面孔和我在柜台外面所能看见的整个上半身也是比较有魅力的。她朝旁边歪过身去,拉开一只抽屉,抓了一沓表格出来。然后,她坐稳了身子,从上面撕下一张递给我。
“身份证上的姓名、地址、号码,都填上。”她说完这些,继续张开那张大嘴,很畅快地打了一个呵欠。
上帝保佑,我居然身上还带得有身份证。
“只填我一个人的身份证就行了吧?”我几乎以献媚的语调问道,并附加了一条说明:“她是陪我来谈点业务的。”这样一来,就表明了我和谢安娜之间的关系属于工作关系。
“可以。”中年妇女看了我一眼,有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其没有明说出来的意思似乎是,你们谈业务也好,干别的也好,不关我的事,我只管收钱。
我填完表格,递给她。在静默中等待她伸出手来接表格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破例地在表格上写出了一笔工整的楷书。我的潜意识中是不是想以此表明,自己是一个正派人呢?
“房价120元,押金130元,你一共交250元。明天上午12点以前退房算一天,超出12点按两天算。上二楼将这张单子交给楼口的服务员,你喊向阿姨。开水一会有人送上来。”中年妇女头也不抬,如同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报站名一样,语气平板地说完上面的一串话,就递了房卡和一张单子到我手上。
“谢谢哈。”我点头并连带哈腰地说,显得有点多余和可笑的客套。
然后,我和谢安娜一前一后上了二楼。
5
进了房间,谢安娜说,你那么紧张做啥子嘛?我说,你现在说起轻松,你不紧张你怎么不去开房呢?谢安娜说,你是男的噻。接着她又说,况且一进旅馆,我就发现我忘了带身份证。我说,那要是今天我也没带身份证呢?谢安娜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推开卫生间的门,探进身子去看了看。她说,我先方便一下哈。就反手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我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旁边是一只茶几。有茶杯和袋泡茶叶,但没有开水瓶。我想起了登记的时候已经被告知,一会有人送开水上来。果然,我听见了敲门声。请进,我应道。门被缓慢地推开,是刚才已经见过的向阿姨。她毫无笑容地提着一只开水瓶进来。我赶忙起身去接,并说了两声谢谢。向阿姨说了声不谢,仍然面无表情地就出去了。向阿姨带上房门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侧转脸来看了一眼卫生间的门。
向阿姨刚走,我就听见卫生间里谢安娜在问,走了吗?我说走了。谢安娜就从卫生间里出来。她先凑近门上的那只猫眼朝外面看了看,然后,反锁了房门。
“嘿嘿。”她冲我笑了笑,神态显得有点尴尬。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提起开水瓶泡了两杯茶。谢安娜此时也走过来,在茶几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对的对的,”她说,“喝点茶,摆(聊)一下。”
“要是我今天也没带身份证怎么办?”我又问道。
“就是哈,我没带,你也没带,那该怎么办呢?”她边说边端起茶杯,准备喝。我赶紧拉住她,告诉她水还是烫的。她看了我一眼,放下了茶杯。她说:“那就搞球不成。”
“我从来没来开过房间。”我说。
“我也是。”她说。
“不对不对,”她马上又说,“开过一次,那是跟黄崽儿。就是去昆明旅游那一次。嘿嘿,没带结婚证,还硬不让我们睡一间屋,黄崽儿气得差点和酒店的经理打起来。”
“那后来呢?”
“后来还是没睡成一间屋。我们只好开了两间。但是,黄崽儿半夜三更悄悄跑来敲我的门。我们紧张兮兮地睡了一会,黄崽儿又跟做贼似的,轻脚轻手地又梭回他个人的房间了。”
“嘿嘿嘿,狗日的黄崽儿瘾子是大。”
“就是,不晓得怎么搞起的,从结婚到现在,他一直就在这方面大得很。我经常说他,娃儿都要成大人了,你还老不退火。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就剩下这一点好耍的事情,要是哪天搞不成了,他就去死了算了。龟儿子的,他硬是把倒生意在做哦。”
“所以说,还是你们黄崽儿厉害,讨女人喜欢。不像我。”
我叹了一口气,闷着头抽烟。谢安娜看了看我,便搭过一只手来,按在我的膝盖上。
“对不起,我没得那个意思哈。”
“哎呀,”我笑了笑说,“说哪里去了?我也没得别的意思。不行就是不行嘛,要承认人和人有差距。”
“一点都不行吗?我还是不大相信。”
“基本上不行。她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
谢安娜这时候的那只手还放在我的膝盖上。她坐的是另一把椅子,却要搭过手来按住我的膝盖,这动作无论如何都是有点别扭的。但她看上去没半点想将那只手收回去的打算。我也觉得,我如果此时再不对她那只手有所表示,显然是缺少某种风度,甚至是很没有礼貌的一件事情。于是,我也垂下手来,拉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好烫哦。”我说。
“是不是哦?可能是刚才喝了点酒的原因。”她说。
“我也喝了酒的,为啥子手还这么冰呢?”
“要不要我去把空调开起?”
“好嘛。”
谢安娜起身之后,她的手才从我的手上离开。她去开了空调,然后走回来,再没去坐旁边那把椅子,而是直接坐到了我的腿上。
“你的屁股也很烫。”我抱住她说道。
“喝了酒的,现在全身都烫。”她说。
“咪咪烫不烫?”我又问。
“你自己拿手试一下噻。”
“我的手冰得很,怕不怕?”
“不怕,冰起才舒服。”
但当我真的伸进去之后,她还是被冰得叫了一下。其实,我还只是摸到她的肚子。
“伸到后面去,”她拉了拉我的手说,“帮我解开。”
我听话地将手伸到她的背上,摸到那个扣子,解了半天却解不开。
“没帮你老婆解过嗦?”她说,“你手拿开,等我自己来。”
她便自己反手进去,只一下就解开了。
“我老婆也从来是自己解。”我说。然后,我又问:“你们黄崽儿解这些是不是很熟练?”
“不许说他,现在。”她语气很轻,但我却听出了语气中一种十分不耐烦的严厉。
我乖乖地闭了嘴。她便低下头来吻住了我的嘴唇。说起来,谢安娜的个子比我还要略微高大一些,她要是不低下头来,还真吻不到我的嘴唇。到了这个时候,我当然也不能表现得太被动,好像完全是人家饿痨饿相地要怎么样我。于是,我也仰高了头,好让自己的嘴唇能够占据一点主动的位置。
“我们到床上去。”
这句话虽然谁也没说出来,但无疑是发自两人的内心。我们顺从了这个内心的声音。幸好床不远,我自己又在心里头加了这么一句。要是这时候再多走上个几十米,我不敢保证彼此之间就一定不会生出那种窘迫的感觉。
“抱我过去。”谢安娜说。
天啦,我哪里抱得动她?但我还是坚持将她抱了起来。也幸好床不远。这真是奇迹。
6
“你睁起一对眼睛像灯泡一样想啥子?”谢安娜问我。
“你和黄崽儿结婚的时候还是不是处女呢?”我也知道这是不该问的,但挡不住的好奇心还是让我问了。
“说了不提他的。”
我真是该死。这下完了。谢安娜本来已经十分发烫的身体,一下有了冷却的趋势。我一开始就全身冰凉,现在就更散发不出一点热气了。
“你为啥子想问这个?”隔了一会,她将缩回去的手又伸了过来,我们重新抱在了一起。我也顺势将右脚抬起来,缠在她的左腿上。我感觉到她的皮肤还是比我的要烫人得多。
“不问了。是我的错。”我说。
听我这样说,她竟然笑了一笑,贴过脸来吻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如果告诉你我十多岁就不是处女了,会不会把你吓死?”她说。
“嘿嘿,”我笑道,“吓死不会,吓个半死。”
“不许笑。”她语气严厉地责备道。但是,她自己还是笑了。然后,她又正色地说:“知道吗,做爱的时候是不能笑的。一笑就笑黄了。”
“反正都黄了,无所谓。”我说。
我这样说,丝毫没有赌气的意思。一开始我就有自知之明,没敢把这次外遇抱太大的希望。我有这方面的障碍,已经许多年了。虽说我也没有过外遇,但我想,这样的障碍也不是一次外遇就能够消除的。何况,和谢安娜并非是陌生人,和熟人做这样的事情,这本身就又是一种障碍。有一次我老婆还异想天开,竟然说允许我在和她做的时候搞点性幻想。我说没得幻想的。她就说,想一想谢安娜嘛。我也不知道那天她为什么会来这一手,难道是我平常流露出了很想谢安娜?但我还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就答应她说,要得嘛,反正是你叫我想的哈,要真想起来了别怪我。但我真是没出息。不想的时候还有半点起色,这样一想,连那半点起色都没有了。不行不行,我说,越想越不行。我老婆就骂我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还很生气地蹬了我一脚。
“你撒谎。”谢安娜这时候分开了双腿,反过来将我缠得紧紧地说:“你看看你自己。你自己摸一摸,黄了没有?”
真是,她不说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居然也开始烫起来。而且是从未有过的那种,烫得吓人。我觉得机会百年不遇,马上就想翻身上去。但谢安娜却表现出十分有经验的样子,她让我先别忙,说等她用其他的方式再巩固一下。其实,她所谓的其他方式我老婆在这样的时候也不是没用过。但用的时候态度却完全不一样。谢安娜的态度明显地显得体贴,一举一动都表现出知暖知热,对我很有信心的样子。我被这样的情景感动得一塌糊涂。我说,谢安娜啊谢安娜,你真是太舒服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神魂颠倒过。
但是,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在那个关键时刻,那个完全不能节外生枝的危急关头,却横生出一个枝节,完全出乎意料。
严格说来,这不怪我。真的不怪我。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就是在彼此情绪都万分激荡的时候,我突然听见谢安娜一边鼻孔里不断呼出冷气,一边急促地喊着:
“叫我小谢,快叫我小谢!”
我也知道,在这个危急关头,她需要有人这样叫她,以助她一臂之力。但我却没叫,因为我毫无思想准备。非但没那样叫,我还破坏了做爱时不能发笑的戒律。也就是说,小谢处于生死存亡之时,我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以至于我现在想起那番情景,仍然心有余悸,犹如一场噩梦。谢安娜恼羞成怒,一脚将我踹下床来。我靠在床边还在咯咯地笑个不止。
“有那么好笑吗?”谢安娜翻起身来,又狠狠地对准我踢了一脚,便伏在枕头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无助,那么低声下气,悲痛欲绝,像一只被遗弃的狗。而我呢,在笑过之后,其内疚之情也是无以复加。我甚至觉得,这时候就是让她老公黄崽儿搞我老婆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也是毫无怨言的了。
7
成天数钱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数的又不是自己的钱。我从财校毕业被分配到银行,干的就是成天数钱的出纳工作。这工作一干就是十年,直到我被提升为所长之后,才基本不做为别人数钱这样的事情了。每天从我手上数进数出的钱少则几十万,多则几百万。而每个月为自己数的钱,从刚参加工作时候的几十元,数了十多年,才达到现在的两千多元。和我一同分配到银行的还有三个同学,他们中有一个在十年前就辞职离开了银行。另外两个于五年前进了监狱。那个辞职的同学在解释当初他为什么要辞职的原因时是这样告诉我的,他说:“我怕自己经受不住诱惑。”他辞职了,干了几年个体买卖,有了一些积累,然后,利用自己曾经在银行工作过的人际关系,名正言顺地从银行贷款出去,在海南炒地皮,据说一夜之间就搞发了。而另外两个同学(一男一女),确实就没能经受住诱惑,携带百万公款双双潜逃至中越边境,尚未踏上越南的土地就被抓获归案。
我一没辞职,二没进监狱,反而升了职。这一方面可以说是我意志力坚强,经受住了诱惑。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全赖我生性胆小,才有了值得庆幸的太平无事的今天。
最近我又开始数钱了。所里的小郑请了产假,小高患了黄疸性肝炎,也住进医院,一下显得人手不够,我这个所长自然得临时顶上。说也怪,储蓄所最近的业务特别的繁忙,人一坐上出纳柜台,数钱的手基本上就没停歇过,每天数到大拇指发酸。更让我纳闷的是,源源不断到来的人流,取的多,存的少。发生什么事了?直到有一天,谢安娜跑来储蓄所聊天,我才知道出现这种提款高潮的真相。
谢安娜说,你还不知道啊?大牛市,大牛市,现在这时候,买什么都涨。她说的是股市。小平逝世了,人们以为股市会跌。殊不料,股市不跌反升。各种利好的传闻层出不穷,刺激着大盘指数,也刺激着股民们的神经。一些有诗人气质的股评家更是推波助澜,报纸上,电视上,尽是他们看高二千五百点乃至三千点的豪言壮语。受此蛊惑,人们纷纷将积蓄投入股市。这就是储户的钱为什么在这几天哗哗哗地从我们银行流向证券交易所的原因。
谢安娜眉飞色舞,语调亢奋,让我想起了前不久我和她在旅馆那次,她喊着“叫我小谢,快叫我小谢”的那个情景。
“你笑什么?”她问我。
“没笑什么。”我数着钱,仍然忍不住笑,并且不得不将刚刚数过的钱再数一次。
“叫你老婆别把钱死捏在手里,也拿去炒一下。机会难得。”她说。
“我就不相信,”我说,“下岗工人都能在股市赚钱了,这会是什么正常的事。没有免费的午餐。疯狂是会付出代价的。”
“有钱不赚,你才疯了。”谢安娜说,“好些老板都将铺子关了,专门炒股。为什么?股市的利润比他卖服装卖建材大得多噻。”
“那你去跟她说嘛,炒不炒是她的事,我不管。”
谢安娜骂了我一句,也没跟我继续纠缠,就扭动着她的大屁股走了。估计她也看出来,我已经是一个心灰意懒的人。
我出门的时候不多,都是黄崽儿想起了叫我,我才出门。黄崽儿好像赚钱越来越容易,经常呼朋唤友到餐馆和歌厅帮他花钱。一到歌厅就进包间,一进包间就要叫小姐。一人叫一个小姐,你不要他也硬要帮你叫,反正给小姐的小费由他统一付。看得出来,他很享受将百元大钞一张一张地从钱包里抽出来一一发到小姐手上时的那种感觉。
“我不要小姐,到时候你把小费发给我算了。”有一次我这样对他说。
“你龟儿子是假正经还是穷疯了?”黄崽儿吼道。
我可能确实是假正经的成分多一些。那时候,我真的是不适应一个我认都不认识的女孩亲昵地坐在我旁边,还要忍受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廉价香水的刺激。我更不是黄崽儿那样的嫖客,一叫上小姐就能够熟练地、毫无廉耻之心地将手伸进人家的胸脯。有小姐坐在旁边,我感到拘束,甚至紧张。但黄崽儿似乎有意要和我过不去。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便专门找我的弱处下手。由此,他不仅显示出他的钱比我多,更重要的是,他要借以说明,他鸡巴也比我硬。其实我早就向他表明,他这两样强项我都心服口服,无需这样反复地向我证明。但他还是不肯放过每一次能够证明的机会。
有一次,管小姐的妈咪进来,坐在我和黄崽儿中间。黄崽儿摸了人家乳房,又叫我摸一下试试。我不摸,他就拿出很多理由来劝我摸。后来,连那个妈咪都说,黄哥叫你摸你就摸一下嘛,难得人家黄哥对兄弟这么耿直,这么照顾。她还说,张哥,也给我一个面子嘛。妈咪的年龄看上去比那些小姐大不了多少,但长得确实比那些小姐要漂亮,且那种气质也不是一般小姐所能有的。她穿的虽然是领班的制服,但身上那股妖艳的味道比那些穿吊带裙的小姐还要浓烈。而且,说实话,那对在制服领口下掩藏着的乳房,也真的很有诱惑力。不像我老婆那样大而无当,也不像苏无艳那样罩在衣服内根本就看不出。是值得摸一下,我也在心里这样承认。但是,现在被说到明处了(而且是被人命令着)叫我摸,使我感到特别的难堪。我坚持不摸。我对妈咪说,我们喝酒,你随意,我干了。这样一来,就让黄崽儿很生气。他说,你这样做是对妈咪不尊重,分明是瞧不起人家。我被搞得下不来台。
“黄崽儿,你喝醉了。”我说,“你如果肯出去一下,我单独在这里就可以摸。”
“是不是哦?你不要骗我哈。”黄崽儿确实耿直,起身就离开了包间。
我确实也没想骗他。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让妈咪觉得我真的是瞧不起她。于是,我伸出手去象征性地摸了一下。而我感觉得到,此时的妈咪也跟我一样,显得有几分不自在。
一会儿,黄崽儿就闯了进来。
“摸了没得?摸了没得?”一进来,他就用手指着妈咪咋咋呼呼地问道。
妈咪一边看着他,一边用手整理了一下制服的领口。
“讨厌得很。人家张哥摸都摸了。”她说。
8
后来,我就认识了苏无艳。
苏无艳在市中区的一家保险公司上班,而我工作和生活在与之相隔一百六十公里的矿区上,彼此相会,坐火车要三个小时,坐汽车要两个半小时。我有老婆和儿子。我不能没有理由地出门。每次去市中区,我都得找到充足的借口。苏无艳也有老公和女儿,她要到我们矿区来,也要有一个合理的由头。一般来说,苏无艳到我们矿区来的时候多一些,因为她是卖保险的,哪里有客户就往哪里走。不像我,基本上没有出门的理由。所以,她要离开市中区,比较好找由头。苏无艳是谢安娜的表妹,她原先一来这里,总是住在黄崽儿家。我就是在他们家里和她认识的。是谢安娜把我叫去,将我介绍给她表妹认识的。谢安娜是想让我买保险,照顾她表妹的生意。她当然没想到,我会与她表妹一见钟情。真的是一见钟情。我们眼睛看着眼睛,不用说任何话,就有了那个意思。我们经常在谢安娜的眼皮底下眉来眼去。谢安娜真是比较笨,她完全没看出来。倒是黄崽儿很聪明,一看就看出来了。黄崽儿悄悄对我说,他要赞助我一个将苏无艳搞到手的机会。黄崽儿是这方面的热心人,他一直觉得我没和老婆以外的女人搞过有点冤枉,很早就许愿要给我发一张牌。可能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和他老婆搞过一次了。
在黄崽儿的精心策划下,我和苏无艳如愿以偿地上了床。
那天一早,黄崽儿就带着谢安娜以及他们的儿子黄小强去石象湖旅游去了。而我手上早就有了一把他家的钥匙。上午10点半,我拿着这把钥匙进了他们家的门。与此同时,苏无艳从市中区出发。中午12点,我们就已经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躺在他们家的床上了。
那以后,苏无艳再来矿区,就没让她表姐谢安娜知道了。她一般是坐火车来,然后在火车站附近找一家旅馆住下,再打电话给我。黄崽儿是知情者,他对我和苏无艳的这种幽会很感兴趣。他问了我很多细节。他坦白承认,他自己也很想搞苏无艳,现在让我搞了,作为朋友,他一方面替我感到高兴,一方面也心有不甘。所以,特别有兴趣知道那些细节。我觉得黄崽儿在这件事情上对我不错,尤其他保证,既然朋友已经搞过了,他不会再搞。有点报答他的好意的意思,我就十分慷慨地将所有细节都讲给他听了。虽然,我也觉得,他说话中有很虚伪的成分。什么朋友搞过了不搞?他事实上就已经搞了我老婆。
一开始,不仅我老婆被蒙在鼓里,谢安娜也完全被蒙在鼓里。她几次三番约我再去旅馆开房间,我都借故没去。这一方面是上一次的“笑场”造成了我们之间的隔阂,在彼此的心里留下了阴影。但更主要的还是,我和黄崽儿在这方面是有区别的人。我不是一个滥交者,不像黄崽儿那样完全以追求感官刺激为目的。我觉得我和苏无艳之间是有爱情作为基础的。我们为爱而做,做不起也无所谓。我和谢安娜之间就没有产生出这种爱。我还分析出,我那次在和谢安娜搞的时候,之所以会发生“笑场”那样的尴尬事情,也是因为我和她还没有摩擦出爱的火花的缘故。在那个时候,只有爱能让人昏头。只有昏了头才能够进入角色。只有进入了角色,才不会发笑。苏无艳在要到高潮的时候也有个习惯,不是要我叫她小苏,而是自己一个劲地喊“糟了糟了”,好像汽车快要掉下悬崖一样,那么急迫,那么心慌。每次听见她这样喊叫,我都没有发笑(不可能发笑,因为我也是那样急迫,那样心慌)。所以,一听见她喊“糟了”,我便更加卖力地轰足油门,随她一起掉进深渊。但要是谢安娜也这样喊,我想我可能还是忍不住会笑。
常言说,纸是包不住火的。这道理真是无可辩驳。我和苏无艳的私情在三个月之后就泄露了。而且是闹得满城风雨。先是谢安娜找到我闹。我问谢安娜,我是你什么,你又是我什么,就算我和苏无艳有这关系,你凭什么找我闹?谢安娜说,你搞过我。我说,我是搞过你,但你老公也搞了我老婆,算是扯平。谢安娜顿时哑口无言。可能她也清楚,我和她之间仅仅就是搞过,并无爱情基础。这样一来,我老婆就开始找我闹了。这显然是受到了谢安娜的指使。我当然不能像对谢安娜那样,对我老婆说,你没有找我闹的理由。
黄崽儿对我的苦恼持嘲讽态度。他尤其对我说的和苏无艳是基于一种爱情的感觉这句话大加嘲讽。他说,你把你那点偷鸡摸狗的事情贴上个爱情的标签,你想骗谁?不就是老二想要调皮才弄出这些事来吗,你还搞成真的一样了?我问你,你们怎么个爱情法?每次都是心惊胆战急吼吼地搞两下完事,你怎么个爱情?写过情书吗?在月光下散过步吗?有什么什么头发呀香袋呀诸如此类的信物吗?别跟我说你们曾经山盟海誓过。嘿嘿,搞的时候心血来潮,说句话不得掉肉,这种把戏我也会,哄人开心而已。
见到他说得唾沫四溅,又是一副懂完了的样子,我很不以为然。
我说,我不否认做那个事的时候是仓促了点,环境也不舒畅。但爱情和做不做事是没关系的。而且,正是因为不好做事,难得有机会做事,彼此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思恋,以及每次匆匆见面都是那么依依不舍。这就是爱情。你有这样的感觉吗?我问黄崽儿。他愣了一下,摇摇头。我说,你搞了就巴不得马上跑,是不是?他笑了,笑得还有点腼腆。所以,我告诉他,你说的那些什么情书啊,信物啊,月光下的散步啊,我和她通通有。黄崽儿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用得着跟你说这些吗?我心想。对于你这种只能用老二去衡量一切的实用派,说了你也未必懂。
最后,黄崽儿试探性地问我,那你是不是想和你老婆离婚呢?
我点点头。这已经是迟早的事情,我说。
劝和不劝分,黄崽儿说。我跟你们两口子都是十几年交情的朋友,看着你们夫妻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很不容易。尤其莫玉兰,她更不容易,比你还不容易,这你最清楚。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犯不着为个刚认识的女人而抛弃一个……黄崽儿一时想不好对于说到我老婆,应该加个什么定语。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看上去真的很关心我的家庭幸福,尤其说到“莫玉兰”三个字的时候,神色黯然,完全不像他平常谈论女人的时候那种嬉皮笑脸。如果我是一个不怎么了解他的人,也一定会被他的古道热肠所打动。是啊,这么好的朋友哪里去找?但恰好就是这个朋友,搞了我的老婆,还以为我不知道。所以,他此时做什么样的动人表情,我都一眼能够看穿,那不过是鳄鱼的眼泪。
11
其实,说我和苏无艳之间写过很多情书,甚至在月光下散过步,都不是真的。我那样说,只不过是想在黄崽儿面前挽回些面子。回想起他当时的反应,也确实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他搞过的女人很多,用他自己的话说,可以穿两条红内裤了(民间说法,男人搞上一百个女人,就可以穿上一条红内裤)。但他独独缺少的是爱情。我说我和苏无艳有很多情书,这让他有一种挫败感。至少是,在这个问题上,我赢了他一回。就算我说的是假话,我也是用假话赢了他一回。
苏无艳曾经问我,我爱她什么?这恰好是我想问她的,只不过被她抢先问了。
“我爱你的额头,”我的手逐一摸过她脸上的器官,“爱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巴和牙齿。”
“还有呢?”
“你天鹅般的脖子,鸭梨一样的乳房,旋涡似的肚脐,面包一样的小肚子,还有……”我的手深情地向下滑去。
她捉住我的手,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你爱的都是我的身体,不是我这个人。”她说。
“难道这身体不是你的?难道你这个人是空的,没有身体?”
“贫嘴。”显然她对我的辩解不甚满意,但又没法反驳。
苏无艳是一个能干的保险经纪人,据说每年都被公司评为展业能手。那么,我是不是应该爱她的才能,她的敬业精神?但那样的话,我岂不是在爱一个展业能手?难道展业能手就是她这个人了吗?那似乎更不真实和具体,还不如她的眼睛鼻子乳房小肚子那么可感可触,有血有肉。
“苏无艳。”
“嗯。”
“什么是你这个人呢?”
“你在问啥子?”
“我是说,我爱你这个人。”
“爱我这个人的啥子?”
这个问题又把我难住了。我如果要回答这个问题,难免又会回到这个问题的老路上,等于兜圈子。人真的就这么不好确定?
“算了,”我说,“我说不清楚,反正我真的是很爱你。一种说不出的爱。很难受的爱。难受得心痛的爱。心痛得发酸的爱。”
“这么难受,啥子爱哦?”
“就是爱得很的爱。”
“那你还要难受?你难受什么呢?”
“因为,”我握住她的手,感到喉咙有点哽咽地对她说:“因为我不敢确定,你是不是也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
苏无艳的手十分冰凉。她的手从来就是冰凉的。第一次握她的手就是这样。也许正是这样一只冰凉的手,让我确定不了,她是否也像我爱她那样地爱我。
“傻瓜,我这不是在爱你吗?”
苏无艳的嘴唇恰好与她的手相反,总是烫得吓人。我有时候怀疑,是不是因为她的嘴唇太烫了,以至于手脚才那么冰凉?
“那你爱我什么呢?”我问。
苏无艳这时候的眼睛张得大大的,那神态看上去特别的无辜,也特别的妩媚。她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她知道,她只要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智商就等于零。
“你爱我什么,我就爱你什么噻。真是傻瓜。可爱的小傻瓜。”
12
黄崽儿说得对,苏无艳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而且是极其聪明。我还补充认为,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定的女人。此话并非随意而说。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她有可能(甚至注定了)是要给我带来痛苦的女人。但同时,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的确确又是我一直在冥冥之中等候的那个女人。
开春了,气候忽冷忽热。这期间,老婆对我的态度也跟这天气一样,变幻莫测。稍微应对不好,就要感冒。
有一天,老婆兴致勃勃地提回一大袋壮阳药。她说,她要挽救我。她还说,吃药没什么可耻的,他们单位好多男同事都在吃,就当是有病治病,无病补身子,这也是现在的时尚。我听她说话的口气,似乎全中国的中年男人都患了跟我一样的流行病。而我只是其中之一,不比别人好,也不比别人差,我应该感到安慰,应该坦荡起来才是。
但是,面对那一大堆壮阳药,我却感到恐惧。如果吃了也还是起不来呢?
“你总是讳疾忌医。”老婆说。
“没用的,这挽救不了什么。”我说。
“那你在她面前硬不硬得起?”老婆问。
“这不重要。”我说。
“什么叫不重要?”老婆抓住不放。
“我们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关系。”我说。
“那你们什么关系?”她指的是我和苏无艳。
“爱情。你懂吗?爱情关系。”
我想,老婆是万万想不到我会这样回答的。这种冷不防的以攻为守,让她至少在最初的一瞬间变得无力抵抗。但是,老婆就是老婆,她假装无所谓地冷笑了一声。等她缓过这口气之后,她的歇斯底里症就开始大发作了。
“你吃不吃?你敢不吃!”她拿出一把刀来,逼着我将那两粒药丸吃下去。
“你把我杀了算了。”对她的举动我一点不惊讶。
但老婆说,现在杀了我是便宜我了。她谅我不会像她一样地犯歇斯底里,便放下手里的水果刀,改为用手卡我的脖子。说实话,我老婆一双锋利的手指,在我心目中,自来就比水果刀更具威慑力。她一手卡住我的脖子,一手捏着两粒药丸硬往我嘴里塞。我紧咬牙关,药丸就在我的牙龈上蹭来蹭去。
“再不松口?再不松口我可真卡了哈。”她真的收紧了她的手指。
这时候,我就算还能用鼻孔呼吸,但我的喉咙仍然感受到了那种要命的窒息。我闭上了眼睛,并终于松开了口。
吃了那两粒药丸,我和我老婆就并排躺在床上等待着药性的发作。
春光无限好,窗外有鸟叫。这本来是一个美好的星期天,但我却犹如身陷囹圄一般,内心无比晦暗。我想到了苏无艳。我在想她是否也在想我?但她就算也在想我,也万万想不到我和我老婆现在这样的场面。老婆不时地用身体来试探我一下,看我起没起反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卧室墙上那只挂钟的滴答声显得异常清晰),但我是真的没有一点反应。我是不是在故意克制?天地良心,我要有那样的克制力就好了。要不就是药有假?但这个时候我可没那个胆子问老婆,你是不是买到了假药?我宁愿坐以待毙。
“不会吧?”老婆突然神经质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怎么了?”我问。
“是不是我把我买的感冒药也混在里面了?”
“你的意思是我吃的是康泰克?”
老婆没有理我。她光着屁股就下了床,直奔客厅而去。
“搞清楚了吗?是不是康泰克?”我躺在床上朝外面大声问道。
老婆没有吭声。隔了一会,她拿了一个打开的药盒进来,果然是康泰克。老婆很少这样失败,我完全能够理解她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要不,我再重新吃一次?”我说。
“算了,”她从床头拿过内裤,开始往腿上套。“这是命。我们离婚吧,张自。我给你自由,你去找你的狐狸精。”
13
我打电话给苏无艳,说有好消息告诉她。但她却在电话上说,她有坏消息要告诉我。这又是一个春光无限好的星期天。但是我却只能怀着跟冬天一样的心情,行进在去往火车站旅馆的路上。
我们这座小城本来就是因为有了煤矿才建起来的。先是有一些棚屋,后来棚屋多了,又建起了楼房。这样,几十年下来,更多的棚屋和更多的楼房混杂在一起,整个城市要多乱有多乱。而离城区三公里的火车站,更是乱得不堪入目。这主要是一个运煤的货站,客运只是其中的一个附属功能。整个火车站的地皮全是黑的,火车也是黑的。火车站一带基本上没有栽种什么树木,要不然,树也会是黑的。我一直将我和苏无艳幽会的那个旅馆看成是一座白色的宫殿。但是今天心情不好,我看见的也是它本来的黑色。
进了旅馆,我直接往楼上走。因为总是苏无艳先开好房间,我无需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这家旅馆,只要找到房号敲门进去就行了。当然,现在已经是透风的墙了,如此安排已显得多余和可笑。我敢说,旅馆的那些先生小姐们,没有哪个不知道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你脸色真的不好。”进门我就这样说。
苏无艳在一件旗袍的外面套了一件薄毛衣。她总是打扮得古里古典的。
“我还没吃饭。”她说。
于是,我跑出旅馆,去给她买了两盒方便面。我当然知道,就算她再饿,也是吃不了两盒方便面的。只是我确定不了,此时此刻,她是想吃辣的还是不辣的。为保险起见,我就辣的买了一盒,不辣的也买了一盒。我想,总有一盒是她可以吃的。
但是,当方便面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又说,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同意离婚了。”我说。我以为这消息一定能够帮助她开胃。
“离了又怎样?”她面无表情,对此完全无动于衷。
“你先把方便面吃了。”我劝道。“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都不要。”脸转向一边,一副彻底绝望的模样。
我一下觉得事情可能比想象的还要严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快点知道。但如果她老是这样闷着不开口,我也不能问。我怕我问急了,那个比想象中更严重的事情会经受不住而轰然倒塌,以至于不可收拾,这是更不敢想象的事情。所以,此时最明智的选择是以逸待劳,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说。
我不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且,这结果还不是我思想准备中最坏的。但是,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仍然是毁灭性的。尤其对我此时的那个“好消息”,不仅是一种摧毁,而且也是一种讽刺。
“为什么?”我确实想知道为什么。
“现在你别问,以后我会给你解释。”
“先让我知道一点点为什么都不行吗?”
“你放心,这与你没关系。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不会牵连你。”
“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说了以后会给你解释。”
“我们真不能见面了?”
“……”
“永远吗?”
“我不知道。看情况吧,如果我们有缘,也许会。”
她流了眼泪,而且几乎是泪流满面。我用了一盒纸巾帮她把泪水擦干。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和她再做一次爱。但是,她拒绝了。她将我已经解开的那几颗纽扣又一颗一颗重新扣上。动作缓慢而坚决。
“不要搞得像最后一次一样。”她这样说,并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
我不好意思地住了手,希望把冲动留到下一次。但还有下一次吗?对此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14
我曾经问黄崽儿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活着?黄崽儿先是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出,活着舒服噻,活着有搞头。但他马上又觉得不对,因为人活着也有不舒服的时候,也有不好搞或者搞不成的时候。
“简直没得意思。”黄崽儿摆动起脑袋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活着?”我问他。
黄崽儿平时口若悬河,道理比哪个都多,有人说他是满腹经纶,他也自认为自己是个儒商,因为在他那个生意圈子内,他是唯一读过《红楼梦》的人。但我敢保证,他从来没有思考过人为什么要活着这种本质性的问题。
“兄弟,你读的书比我多,你说为什么?”他做出谦虚的表情问道。
“我也不晓得。”我说。
“龟儿子,你耍老子嗦?”他恼羞成怒。
我笑了笑,告诉他:“我不是在耍你,我确实是想过这些问题,但始终没有想出个答案。”
他嘻嘻一笑。
“算了,张崽儿,不就是个苏无艳嘛,何至于把你搞成这个样子?人为什么要活着,想这些,跟个宝器一样。”
我沉默不语。
“我对女人的态度从来就是,动家伙不动感情。”他不无得意地说。
我知道他说这话是自己在给自己提劲。我不相信他就没有动感情的时候。要不就是,像他那样的人,就算动了感情也未必知道吧?
我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是:“黄崽儿,认识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
何小竹生于重庆市彭水县,诗人、小说家,代表作有诗集《6个动词,或苹果》、长篇小说《藏地白日梦》等。现居成都。
责任编辑 王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