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狄村
2009-01-06樊宝珠
樊宝珠
人的一生中,会经历许多事,有些事,时过境迁,便淡忘了,所谓往事如烟。而有些往事并未成了烟尘而销声匿迹。60年前,我在当时的太原市五区狄村参加土改试点工作这件事,虽经长时间的淘洗,但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清晰可触,并未磨灭。
一
1949年秋末,我被派到中共太原市委党校学习,与我同时去学习的约有百余人。学习的内容主要是中央当年解决苏区土地问题的《关于一九三三年两个文件的决定》和新解放区土地改革政策。学习结束后,我和一些同志被分配到中共太原市五区区委,参加了土改工作组,进驻狄村行政村,开展土改试点工作。
狄村,是唐朝名相狄仁杰故里。狄仁杰的一生,公忠为国,见识高远,谏诤匡辅,正直无私。他深知民心之重要:“民犹水也,壅则为渊,疏则为川。”他无论在朝廷或在地方做官,都非常体恤百姓,珍惜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反对一切劳民伤财的错误做法,让百姓安居乐业。因而,深受百姓的爱戴。
狄村,也是辛亥革命山西的首义地。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党人举义武昌,极大地鼓舞了太原的同盟会会员。他们获悉山西巡抚陆钟琦命令山西清军新军第八十五标下辖的一、二营南下参与镇压革命党人,并在出征前发给子弹(新军平时不发给子弹)的消息后,即说服驻在狄村的二营管带姚以价共同起义,并推他为起义军司令。随后,姚以价集合一、二营起义官兵,在狄村大操场誓师,率领起义官兵攻入巡抚衙门,击毙陆钟琦及协统谭振德等,太原起义成功,清朝在山西的统治从些结束。由于辛亥革命不彻底,孙中山理想之一“耕者有其田”的实现历史地落在中国共产党人的肩上。狄村的土改,仅仅是继广大老解放区土改后新解放区实现“耕者有其田”的缩影。
太原解放前,位于市南10华里的狄村,尚处于阎匪统治区。在“兵农合一”暴政的酷虐下,狄村农民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正如民谣所说:“‘兵农合一好,地里长蒿草,茅厕满了没人掏,青壮都被抓丁了。”解放初,虽经人民政府的大力扶持,但因地荒日久,耕畜奇缺,白茬下种,收成不好,农民生活仍很困难。按行政区划,当时狄村是个行政村,辖6个自然村。土改工作组进驻后,所到之处,满目疮痍,一片荒凉。唯一一条由北向南通过正街(自然村)的所谓“官道”坑洼不平,路边的店铺破败萧条。农民们的院子墙残壁断,住的房子杂乱错落,有的是依山就势打的土窑洞,有的是用泥坯垒墙、炉渣和白灰打顶的小平房,有的则连这样的房子都没有,只得借住或租住别人家的房子,叫做“串房檐檐”。农民们的日常饭食,从工作组成员吃的派饭中可以想象到。那时,工作组成员分别在自己负责的自然村吃住,吃一天派饭,付给农民一斤粮票两毛钱。吃的派饭,村村、户户、天天基本上一样:早上是小米稀饭煮玉米面疙瘩,中午是高粱面掺和着榆皮面做成的剔八股,晚上是小米和玉米面熬成的稀不稀、稠不稠的糊糊。所以,农民们编顺口溜诉说生活的艰辛:“早上煮疙瘩,中午剔八股,晚上喝糊糊,半夜肚子叫咕咕。”
这种“半夜肚子叫咕咕”的滋味,我们这些吃派饭的人又何偿不也在亲身感受呢!时序进入隆冬后,我们住的房子无柴烧炕,冷冻难耐,而铁的纪律又不允许烧农民的柴。我们必须抓紧晚饭后、天黑前的时间,爬坡上山砍柴禾;晚上又要召开各种会议,了解情况,研究工作。这样忙到深夜睡觉时,常感饥肠辘辘,难以入眠。
然而,就连这样的饭食,有些无地少地的贫雇农民也难以为继,常常是揭开锅没米下。草根抱成团,穷人心相连。精明能干的民兵队长李生官便带领大伙用炸药炸阎匪用以抵抗我军解放太原的钢筋水泥浇铸而成的碉堡,再用铁锤砸掉钢筋上纠结的像糖葫芦似的水泥块,然后卖掉钢筋,买来小米,补无米之炊,解燃眉之急。一次,他们还买了一包用麻纸包装的每包50支的天山牌香烟,并给了我一支。这是我平生吸的第一支香烟,至今想起,仍觉有一股淡雅的香味。
二
狄村的土改分三个阶段:访贫问苦,发动群众;民主评议,划分成分;斗争地主,分配土地。关键是第一阶段。为此,工作组除利用各种场合、各种工具,反复宣传国内外的大好形势、消灭封建土地制度的重大意义、新解放区的土改政策外,还在正街与张家巷之间空旷的荒地上临时搭了个戏台,请市里的剧团,演出揭露恶霸地主压迫、剥削、凌辱农民的话剧《赤叶河》。鉴于老解放区一次演出大型歌剧《白毛女》时,一个战士看得太投入,心情太激动,当剧情进行到地主黄世仁向喜儿施暴时,这个战士怒火中烧,向演黄世仁的演员开了枪的情况,演出《赤叶河》前,要民兵都把佩枪的子弹卸下来,工作组成员佩带的手枪也不许子弹上膛,以防止发生意外。演出中,有的贫雇农联想到自己受地主敲骨吸髓地压榨之苦,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有的振臂高呼:“坚决拥护土地改革!”“彻底摧毁封建剥削制度!”当剧情进行到斗争地主时,全场掌声雷动,久久不息。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心里都有一杆秤。由于群众发动得充分,后两个阶段的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通过没收地主、富农多余的土地,全村贫雇农及少数中农平均每人大约分到土地4亩。
经过土地改革,狄村农民在政治上、经济上获得了解放,并由此迸发出极大的生产积极性。1950年4月间,我曾就此写过一篇报道,发表在当月18日的《山西日报》上,标题为《狄村农民摸清生产政策添水车买农具进行春耕》。报道中所说“太原市第四区狄村”是因为当时五区已与六区合并为四区,所谓“摸清生产政策”,主要是说农民们认识到土改后为土地评产不是要增加负担,而是为了负担公道。报道中说:“经过普遍动员,组织互助,初步克服了春耕中的困难……现在全村已有互助组18个,先后订出生产计划。农民普遍开始翻晒籽种,避免黑疸。同时添购水车3辆,大车2辆,推车7辆,铁锹、钯子、镢子、犁、锄等农具47件,利用废铁造了犁具37个。自此以后春耕全面展开,变工互助逐渐活跃……申庭锁组展开开荒,崔白小两天刨了2亩生荒。全村妇女也加入春耕生产。例如马淑贞3天填了3丈长7尺深5尺宽的一条战壕,两天刨了1亩地,打了1亩茬子,天不明就送粪,人们说:‘啊呀!康印的老婆比男人还强哩。据3月25日的初步统计,全村除了现时不宜耕的板板地389亩外,其余4408亩土地已普耕一次,并开荒地29亩7分,填了工事占地58亩4分。粪比去年增加5倍,每亩地平均15担到20担,大部均送到地里。栽枣树2688株、榆树32株、柳树3株,重新整理被阎匪砍了的枣树4000株。”
现在来看,其中所说诸如添买农具、开垦荒地等数字有些微不足道,但在当时那种农民食不果腹、劳动全靠手工操作的状况下,能做到这样,已颇为不易。
三
转瞬之间,60年消逝了。这么多年,特别是改革开放30年来,狄村无疑发生了很大甚至巨大的变化,作为当年土改工作组的一员,我自然很想亲自看看。于是,经多方联系,在欢庆新中国60华诞之际,我又去了一趟狄村。
行前,我们单位离退休人员管理处高处长和我的老朋友、上世纪80年代初曾任中共太原市南郊区委副书记的高华同志,先后打电话告诉我狄村村委会(随后我才知道,它早已改称狄村社区居委会,属小店区营盘街道办事处管辖)的地址,但我没在意。我想,土改时,我在那里住过两个多月,它变化再大,也不愁找不到。可能是考虑到我年纪大了,离退休人员管理处的蔺副处长主动地同我一起去。上车后,老蔺问我:“知道地址吧?”我说:“几年前,我从报纸上看到,狄村成了城中村,顾名思义,它是市里的一个村子。往南走吧,看到的头一个村,肯定就是狄村。”因为双塔街整修,我们绕道建设路往南,行驶到一个十字路口,看见路南一幢高耸的大楼的北墙上横嵌着一块路牌,上面写着“狄村街”三字。我顿起疑惑。狄村原来只有一条由北向南的所谓官道,怎么这条路是由东向西呢?疑惑归疑惑,我们还得按路牌的指示往西。行驶了一段,司机小王说:“不对,再往西就到并州路了。”老蔺下车问路边一位卖瓜者,经其指点,车子拐回到建设路继续往南驶。我在车上专心地注视着路两边,寻觅着心中的狄村。而沿途所见,却是楼如队列,商店相连,路似刀切,车水马龙,根本没有一丝“村”的影子。过了一会,小王又说:“不对,再往南就到长风东街了。”老蔺又下车问路边商店一位员工,那员工用手先向北后向西指了指,原来我们超过了,车子只好再拐向北。经过一问再问,车子一拐再拐,终于看到建设路路西一座门额上写有“狄村”两个红色大字的大门。啊,狄村总算找到了!但,这是狄村吗?
进得大门,只见宽敞的院子里停满了各种品牌的轿车,一幢坐北朝南的6层大楼、门两侧挂着各单位的牌子。承蒙营盘街道办事处妇联赵主任的引领,我们到了位于3层的党总支副书记范金喜的办公室,他热情地接待我们,握手、让座、倒茶。我抱愧地说:“我来迟了,听说土改时的村长王凤文、农会主席范裕、民兵队长李生官都已去世,见不上了。”金喜说:“我就是范裕的三小子。”我惊喜地“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又一次与他握手。金喜拉着我说:“这里太热了,咱们上4层会议室吧,那里有空调,凉快点。”会议室已陆续来了不少人,有小店区政协文史委张主任,营盘街道办事处党委李副书记,还有了解狄村过去和现在情况的我的老朋友高华。当然,更多的是狄村的干部,他们都是土改时老人们的第二、三代,都是土改后出生的,我自然不认识,但我从他们身上似乎看到了他们的父辈、祖辈的音容笑貌,感到已很熟稔,分外亲切。会议室的条桌上摆着各种时令水果,散发着阵阵清香。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他们是在迎候我呢。这使我非常不安。谈笑间,又来了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步履蹒跚的老者,土改时的农会副主席李明。岁月的刻刀早已改变了彼此记忆中的容貌,我俩都是全凭猜测不约而同地迎向对方,紧紧握着双手不愿放开,珍惜着这难得相逢的瞬间。他说:“听说你来了,我赶来看看你。”我说:“我很想看看你们,看看狄村的变化。”他说:“狄村的变化可真大啊!变得恐怕你都不认识了!土改那会儿,工作组讲形势时总说,将来是‘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吃穿不用愁,现在看来,这些都不在话下。一会,你去看看,家家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冬有暖气,夏有空调。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享福了!”我拉李明挨着我坐下。
“变化大,关键在于党的政策好,我们的路子走对了。”狄村社区党总支书记、居民委员会主任马进财接着李明的话说。他给我们介绍了狄村的情况,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变化。狄村原有6个自然村,1956年成立高级农业社时,有两个自然村划归别的社,只留下4个自然村,1300亩土地。由于距市区很近,随着城市建设的飞速发展,土地逐渐被征用,到1983年底,最后的500亩地也被征用了,补偿费不到500万元。这笔钱怎么用?他们没有给各家各户一分了之,而是集中使用,办了5个小企业。在此基础上,日积月累,扩大生产,逐渐发展到以工业、商贸、服务、建筑为主体的20个企业。随后,他们成立了凯迪股份有限公司,加强对企业的统一领导,这些企业经营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2007年,全社区经济收入3亿元,实现利税800万元。2008年虽然受经济危机影响,收入有所下降,但也达2亿多元。社区历年集体积累达到1.5亿元。同时,社区开展了以“改陋习、树新风、创文明”为主题的系列教育活动,提倡科学、文明、健康的生活方式,使多数家庭成为“十星级文明户”。
马进财介绍到这里,看了看坐在他身旁的党总支副书记范金喜,说:“我就说这些,你说吧。”范金喜说了一串令人欣喜而羡慕的数字。随着公司收入的增长,社区本着“以人为本”的理念,积极为居民办实事,解难题。凯迪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后,全社区2698人,每人在公司有10股,年满18周岁以上、在公司每劳动一年,再增加一股。男年满65年、女年满55岁退休后,每人每年发给退休金6千到7千元,去年平均每人收入1.5万元。帮助居民把原住房翻盖成出租房,走向市场经济,连同公司发的工资,全社区920户,平均每户年收入近8万元。改善住房条件,按每人免费分给30平方米面积的标准,居民们已分别迁入新建的白云小区和唐槐小区。他们的孩子要结婚了,社区给孩子们新建了幸福小区,给与外地人结婚又“赖”着不走的姑娘们新建了凤凰小区,各30幢,均为2层小楼,只收成本费。提高福利待遇,社区给居民统一缴纳医疗保险费;每人每年免费供水20吨;每逢春节、端午、中秋节,社区发给每人400元,白面、大米各1袋,食油1桶。改善生活和投资环境,近几年来,社区投入大量资金,用水泥硬化主干道5000米,道路硬化率达99%,同时配套安装了路灯,新增路旁绿地3.6万平方米; 打深井5眼,提高了居民用水质量,解决了企业缺水问题;拆除了小锅炉,实现了统一供暖……
听了社区两位领导的介绍,我方知狄村真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已由解放初期管辖的几个荒凉村庄的行政村,逐渐变为由狄村街、狄村正街、狄村北街、狄村南街、狄村东街组成的新型社区,融入市区了;人,已由昔日的贫苦农民,逐渐变为公司员工兼股东,生活富裕了。我为狄村人今天的幸福生活而高兴、激动,我迫不及待地想亲眼看看他们的企业和住宅小区。马进财说了声“那就先看书城吧”,就领我们乘车去了书城。书城是由狄村提供土地25亩、省新闻出版局投资建造的面积5000多平方米的6层大楼,楼内各种书刊环列如城,位居全国八大书城之列、山西书城之最。狄村之所以要为建造书城提供如此多的土地,当然是为了增加收入,同时安排部分居民就业。但,我从由于小时候家境贫寒、读完小学就失了学、并以此为一生遗憾的马进财的片言只语中,感知其另有深意在焉。易中天教授概括说:“读孔得仁,读孟得仁,读老得智,读庄得慧,读墨得力行,读韩得冷眼,读荀得自强不息。”以马进财为班长的狄村社区的领导班子,是想把一些钱包鼓起来之后、不愿再吃苦劳动而沉湎于打麻将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从“方城”吸引到书城,从书中寻找开启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像作家王蒙所言:“……为了明天故,还需更辛劳!”马进财们真可谓用心良苦啊。祝愿他们如愿以偿!
接下来,我们沿着狄村东街由西往东去参观白云住宅小区。途中,经过土改时我负责并居住过的张家巷和行政村办公所在地尹家沟,自然要顺便看看。我在张家巷住过的那个院落,人去物非,没了踪影。行政村办公的那个地方物是人非,那是我前面说到的民兵队长李生官的院子。其时,只有坐北朝南两孔窑洞,李生官和他奶奶住东面的一孔;西面的一孔就是行政村办公的地方,有时我和村长王凤文也住宿于此。这与今日的社区办公大楼根本无法比似。据李生官之子李金柱说,这座院子也很快要推倒盖楼了。
我们继续驱车向东。到了地势最高处,范金喜不无骄傲地举手连指三个方向,一一作了介绍:西,是即将建成的白云住宅小区,一样形状、皆为6层、同是白色的整整齐齐的32幢大楼;北,即过去以编柳罐而名的柳罐沟,当年沿沟北山根打的土窑洞里,居住着十来户农民,如今经过推山填沟,建起很多错落有致的楼房,或自住或出租;西北,为投资400多万元新建的设备齐全的幼儿园。时值中午,娃娃们正在午睡,宽敞、明亮的院子里,静谧无声。维克多·雨果有句名言:“建筑就是历史。”面对眼前美仑美奂、多姿多彩的建筑,我们看到了它承载着的新时代的文化与风貌。
四
打扰了狄村社区的领导同志多半天了,该告辞了,忽然又想起位于昔日的正街与张家巷之间稍北之处的那株唐槐。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阳曲县志》卷二有关于这株唐槐的条目:“在狄村梁公碑北,相传为梁国公之母植。邑人张廷铨撰记立石。其略云,狄村地多老槐,村北道西旧有唐梁国公祠,祠旁一株,径十数围。祠既废,其地基五亩兑与南关之兴隆寺,槐亦水淤土壅出地上者三之二,故老流传,此槐为公太夫人手植。虽志乘无考,而其枝干槎栎,古貌臃肿,视他槐为特甚……”我在狄村参加土改试点工作见到它时,因曾遭电击着火,看上去虽还粗壮,但已又黑又秃,令人惋惜。
那么,这株唐槐后来的命运如何,还活着吗?范金喜说:“唐槐所在地建成唐槐公园了,唐槐长得很茂盛。”他遂领我们再由东向西到唐槐公园。
进入公园,迎面便是狄仁杰的铜像和唐槐。可能鉴于“槐亦水淤土壅出地上者三之二”,唐槐周围挖修了深且大的池子,还围上了汉白玉的栏杆。被保护起来的这株唐槐,历经1300余年沧桑,依然盘根错节,枝繁叶茂,象征着狄村的今日和明天欣欣向荣、蒸蒸日上。
(责编 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