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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然销魂者,唯“美”而己矣

2009-01-05

金山 2009年11期
关键词:真性情宝钗大观园

黄 方

“黛玉”之美体现曹雪芹超前的人文关怀意识

曹雪芹内心充满强烈的生死困惑,他借宝玉之口展现得淋漓尽致。如在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与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两次提到“化为灰”,甚至认为“灰还有形有迹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这种困惑源自一个永恒的命题,即人生价值与意义何在?

显然曹雪芹反思的结果是与众不同的。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他的思想或多或少地带上了魏晋的色彩。我国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说过:“在魏晋以前,思想上定于一尊,受儒教统治。魏晋时代对旧有的传统标准和价值规范表示怀疑和否定,人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自己的生命、生活、意义和命运。”不过曹雪芹并不是回归魏晋遗风,而是叛逆地挣脱时代的束缚,怀以绝对超前的人文关怀意识,立足人性层面的高度,讴歌“至真至情”,而“黛玉”集中凸显了这种“真性情”,这使黛玉既具绝世的古典美,又散发出现代的人文美。

这两种美为黛玉和宝玉之间以及黛玉与读者之间设置了一个非常妙的距离,是恰到好处的审美距离。

黛玉的美不是所有人都欣赏的。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贾母王夫人等看到了她的“不足之症”,下人们则是看到其“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只有宝玉对她一见倾心,因为宝玉与她一样追求“真性情”,这使得两人处于产生美感最强烈的距离。

贾府芸芸众女子中,风华绝代的不止黛玉一人,宝钗也是个中翘楚,宝玉对她的魅力并非视而不见,例如二十八回“宝钗生得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但这些丝毫无法摇撼黛玉在宝玉心中的地位。因为宝玉对宝钗等人流露的是欲望,对黛玉是纯洁的爱恋。这种爱恋不单因其貌美,关键是宝玉同样具有“真性情”,同样追求“真性情”。“痴”是他们追求“真性情”最传神的写照。大观园中最有灵气的有三位:宝钗、妙玉和黛玉。宝钗秀外慧中,端庄大方,上至元妃、贾母,下至丫环奴婢,无人不喜欢她,可以说是男权社会中最合大体的“完美女性”,但宝钗身上小女儿的自然与天真被世故与老成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从扑蝶的少女身上才乍露一二。妙玉质洁如兰,聪颖过人,但也许是拘于道姑身份,也许是耿耿于没落贵族的家庭出身,极为傲气的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唯恐沾染尘世的俗气。这种近于病态的洁癖反映出她要求完美的执拗心态,然而对宝玉萌生的好感让人分明感到她是一个春心萌动的女子,在貌似止水的压抑中,少女的情愫还是丝丝缕缕地泄露了出来。宝钗与妙玉,一个人世、一个出世人世人得痴迷,出世出得离谱,可同样都不敢展露心中最真挚的感情。只有林黛玉是真性情的执著者,在洞悉贾府人情冷暖的同时,仍然不加掩饰地以最真实的面目示人。所以也只有黛玉在宝玉眼里心上是最美的。

黛玉绝代的容颜、天生的诗人气质、高贵血统与真性情的完美融合同样使读者与她处于了一个最佳的审美距离。

画家独特的审美视角融合诗人的才情,从而造就了绝美的黛玉

作为“工诗善画、嗜酒狷狂、傲岸不群”的奇人,曹雪芹拥有诗人的敏感与细膩、画家对美的挑剔与执著。可以说“黛玉”形象体现了曹雪芹的美学理想以及其独到的绘画理论。

“黛玉”体现了曹雪芹崇尚洁净的美学追求。

《礼记》中记载“君子比德于玉”。曹雪芹不是儒家的执著者,但是美玉源自天然的纯净、致密,无不与他的审美观相吻合。全书中,贾家“玉”字辈的像贾琏、贾环、贾珍等不算在内,单独以“玉”为名的共有四人:宝玉、黛玉、妙玉、林红玉,其中林红玉因为是丫环,“玉”字就被隐起来,而叫“小红”了,因此不能算在内。这样总共就宝玉、黛玉、妙玉三人,这三人有共性:对“干净”二字极为讲究,关注内心感受,决不随波逐流。但三人中宝玉须眉浊物,是顽石幻化的假冒产品;妙玉陷入了虚无的极端,在现实中根本无法生存;只有黛玉活在现实中,她自然与淳良的天性是与玉的特性完美融合了。黛玉与潇湘馆的幽竹是最协调的,她的洁身自好最能体现“与竹同清”的理想。

林黛玉的形象体现了曹雪芹独特的绘画理论。

曹雪芹在绘画方面有独特的理论。中国美术理论家陈传席把曹雪芹在《废艺斋集稿,岫里湖中琐艺》中的绘画理论归结为三点,其中有两点特别能说明曹雪芹对于黛玉形象的情有独钟:

第一点是“取法自然,方是大法”。曹雪芹强调绘画“取法自然”,事实上他在著书时同样严守“取法自然”的原则,第十七回宝玉批评“稻香村”实为人力穿凿而毫无天然之意便是有力的明证。根据上述两点,我推理他的品人标准依旧是“取法自然”,而林黛玉绝对是整个大观园中最真实、最自然的极品了。

第二点是“设色,当令艳而不厌,运笔也,尤须繁而不烦。”曹雪芹把这一绘画理论多次运用在《红楼梦》中,例如第三回宝玉的二次出场、第九回顽童闹学堂的鼎沸、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细致、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刘姥姥的搞笑……但是与曹雪芹表现黛玉的美貌相比,前者张扬直接,后者不露痕迹,真正是“艳而不厌,繁而不烦”。黛玉长得到底如何?第三回林黛玉进了荣国府,“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这里对黛玉的描绘最突出的是“不足之症”;接下来王熙凤初见黛玉又有一句评论:“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虽然熙凤不免有讨好贾母的心思,但黛玉的绝色已初见端倪;及至宝玉初见“神仙似的”黛玉时,曹雪芹用了一笔重彩:“两弯似蹙非蹙目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黛玉绝俗的面纱揭开了,但这只是一个开头,可以说在接下来的章回中,曹雪芹制造了多个机会巧妙地来表现黛玉的姿容,例如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龟”对薛蟠有一段描绘:“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到,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曹雪芹借薛蟠之眼来表现黛玉实在太妙了,若是借贾珍、贾琏之眼则着实玷污了黛玉,而只有“呆霸王”的“呆气”才能把黛玉超尘脱俗的形象再次印刻在读者记忆中;第二十六回:“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具忒愣愣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曹雪芹套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样的夸张手法只为说明黛玉的美无以言表;在贾府中最出类拔萃的戏子龄官、丫环中最俏丽出色的晴雯,其眼眉神色与黛玉有几分相似,却都不及黛玉,只有“据琏珍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第六十五回)的尤三姐能与“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多病西施”林黛玉比一比……这层层的渲染使黛玉的形象牢牢地扎根于读者的心中。

悲剧的宿命把黛玉推向了美学的高潮。

在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男权社会中,黛玉对爱情的追求无疑体现了叛逆的萌芽,但是宝黛二人的爱情注定要以悲剧收场。

我们无法把黛玉与柴米油盐、生活琐事联系到一起,黛玉只能是定格在风华正茂的豆蔻年华,她短暂的生命与爱情如同烟花,虽是瞬间的灿烂,却永远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其实用烟花比黛玉实在不妥,她应该和花联系在一起:黛玉葬花的经典是无人能及的;黛玉的生日与花袭人一样是二月十二,这天是百花的生日,称为“花朝节”,又名“花神节”;黛玉的前身是“绛珠仙草”……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林黛玉掣的是芙蓉签,而在第七十八回小丫头为糊弄宝玉,胡诌晴雯死后变成了芙蓉花神,这里看似前后矛盾,实则是为黛玉的命运作伏笔,黛玉的结局就是宝玉《芙蓉诔》中的一句诗,即“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她的结局就是“冷月葬花魂”。

充斥着权利与欲望的贾府可谓是当时社会的缩影,所幸的是里面有一个大观园,它与外界几乎隔绝,似乎是一片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争权夺利的净土,宝黛二人的爱情就根植于其中。但大观园也只是一个幻境,宝玉梦中的太虚幻境与之何其相似?既然是幻境,那么他们的爱情不过是一个镜花水月般的梦幻。

黛玉为爱而生,在她生命最美的时刻,凄冷地香消玉殒,带走了宝玉的爱情,留下的是黯然销魂的美,久久地弥漫在读者的心间。

(作者单位:南京铁道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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