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2009-01-05王念平
王念平
见到我,他笑得虽然有些豪放,但其中的无奈恐怕只有他去体味了。我劝他放弃诗歌梦,他说:“放弃,放弃了诗歌我还是我吗?不可能!”
土木系基本是男生的天下。在我们的印象里,土木系的男生举止粗野,表情冷漠,根本不懂什么艺术。可是,偏偏在这个不被看好的系里,却出了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诗人范子杰的横空出世,确实给我们中文系一群写诗、小说和散文的准艺术家带来不小的震动。瞧,校报上那些优美的诗作,就出自土木系猛男范子杰之手!
在我们中文系成立绿洲文学社那天,范子杰突然出现在大家眼前。他毛遂自荐之后,说自己投奔绿洲文学社,纯粹是奔艺术而来。他的牛仔裤洗得泛白,裤腿上两个露出膝盖的大洞看来是他故意所为。他的一头卷曲的栗色长发时常罩着眼睛。透过发丝,可以看到眼里闪动着的是狂放与智慧的光芒。的确,单凭他的作品,我们没理由不接纳他,何况他已经找上门来。
起初,范子杰对文学社的工作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并且自告奋勇为文学社里的师妹担任辅导员——他特别喜欢给漂亮的师妹辅导写作。因为热情与才华出众,我们中文系的“系花”姜小米很快就迷上了他。他们谈得很投机,恋情急剧升温。可是热度持续了没多久,姜小米便不知道为什么弃他而去了。他痛苦得形容憔悴。失恋的第三个晚上,他请我们文学社几个骨干喝酒。饭桌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劝也劝不住。借着酒意,他恍恍惚惚地说:“我把我的爱情弄丟了,悲剧啊!”我们劝他节哀,他更来了精神,非要把自己的“情事”一吐为快。
“那天在逸夫楼听完中国近代文学讲座,我和姜小米走在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谈了一会诗歌,我突然抱住人家就吻,没想到这一吻便把爱情给弄丢了。她是个好女孩,但她不应该说我像匹野狼。我不是狼,我是艺术家,是诗人,艺术家对于爱情的追求向来都是热烈的。”他又补充说,“这是我的初恋,虽然像闪电一样短促。但美的东西从来就是电光石火,美不可能永久。”
没多久,他退出了绿洲文学社。退出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失恋,他还不屑于与我们为伍。他曾经当着许多人的面痛批我们中文系的人,说中文系一些人写的文章狗屁不如,太幼稚,幼稚得可笑。过后,他特意来找我,向我解释:“我批中文系一些人,你不在范围之内,你的作品值得一看。”
我们的系刊上再也看不到范子杰的作品了。
一个周末,我在地铁入口处看到了范子杰。他坐在墙角,半闭着眼睛在弹吉他,口里唱的是谢东的《笑脸》。他的嗓音很磁性,把《笑脸》演绎得像模像样。他面前那个空皮鞋盒里,孤单单地躺着一枚一元硬币。
他家境不错,难道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见我疑惑,他笑:“我是在体验生活,用艺术家的心体验生活。不是吗,不走出象牙塔,怎知人间冷暖?”
看着那枚硬币,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深沉。那一刻,我觉得他真正成了艺术家。
他的诗作《在地铁站弹吉他的人》在校报上发表了,同时,这首诗也发表在省城晚报的副刊上。
诗写得有些伤感,跟他以前的作品风格完全不同。他特地买了一份晚报,送到我宿舍,真诚地递到我手上,说:“特意送给你的,因为只有你晓得这首诗出炉的内幕。”
暑假里,他给几家特困市民的孩子免费当起了家庭教师。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奔波于几个家庭与学校之间,风雨无阻。新学期伊始,他的系列组诗《总有一些事物让我们泪流满面》登上校报的头版头条,不知道感动了多少学子。这组诗也很快登上晚报副刊的头条,并且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一天晚饭时,我和他在学校食堂的饭桌上相遇。他有些感慨:“我已经找到了今后的发展方向,我要为社会大众写诗,为这个伟大的时代写诗。”他还不忘鼓励我,说我很有文学才华,他真的把我当作朋友看。我无法不感动。
毕业以后,他进进出出待过几家单位,但都没干多久就辞职了。他想搞专职诗歌创作,但靠写诗很难养活自己。他很苦闷。他想把自己的名声弄大,像韩寒一样,小小年纪便出名。他认为只有出了名,自己那些卖不掉的诗作才有出路。于是他想剑走偏锋,先在网上开博客,可是一年下来,他的博客始终静悄悄的,点击率一直没超过3位数。他又开起了播客,把自己如艺术家的弹唱风采弄到网上,不过他唱的不是歌,而是在吉他的伴奏下神气活现地朗诵自己的诗作,以此为作品造势。他的播客一度很火爆,然而等待的结果是,根本没有哪家出版社对他有所青睐,他想出版诗集的梦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一怒之下。他撤下了他的博客和播客。
我第二次在地铁站入口处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弹唱迪克牛仔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很投入,也很像模像样。人们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几乎无人向他施舍。他闭着眼睛对着行人吼:“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我觉得,这歌,他是在唱给自己。
见到我,他笑得虽然有些豪放,但其中的无奈恐怕只有他去体味了。我劝他放弃诗歌梦,他说:“放弃,放弃了诗歌我还是我吗?不可能!”
后来,他遇到一个书商。书商知道他的经历后,眼睛大放异彩,便建议他写畅销书。他被书商撩拨得心头发热,觉得写畅销书是个好办法,等赚了钱再回头写诗,不失为一条不错的路子。
书很快写出来了,可是书商翻了几页就随手扔到一边。他困惑地望着书商,他自信他完全有写畅销书的能力。书商见他不开窍,就点拨他说:“畅销书哪里能正儿八经来写,这样的作品鬼才要看。写畅销书,内容必须出奇制胜,要涉及多角恋、性、恐怖、艾滋病、罂粟……更大胆的话,甚至可以考虑让主人公进行‘人兽恋,或者让他(她)患上疯牛病、口蹄疫……总之,能牢牢吸引住读者眼球的书才有市场。”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书商,继而是愤怒与狂笑。书商拍拍他的肩膀:“哪天弄明白了再来找我,我是看好你的。”这话让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他愤怒地挡开书商的手,仰头而去。
给书商写的畅销书,被他在卫生间里一把火烧了。
春节过后,他打电话告诉我,说想去北京发展。理由是:北京文化味浓,他的诗歌也许能寻到出路。临行前,他请我去他租住的小屋喝酒,算是告别,我跨进他的屋子时,对眼前的景象很震惊,但见三十多平方米空间的四面墙上,贴满了长短不一大小不等的纸片,纸片上面都是他用手写就的诗作。吊扇在头顶哗哗响,纸片被风吹起来,也哗哗作响,此起彼伏,甚是壮观。
我们喝酒。他跟当年失恋时一样,仍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恍恍惚惚了,他突然随手从墙上揭了几张纸片,蘸了酒,贴在自己额上脸上,说着醉话:“你说,诗人难道真的成了小丑,一文不值了吗?……”我无言以对,只是紧紧握住他的手。
第二天,他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他的几百首无法变成铅字的诗作,伴他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