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欧民族政治:后民族主义视角
2008-12-29翟金秀郇庆治
中共天津市委党校学报 2008年4期
摘 要:随着当代欧洲一体化的不断拓展与深入,西欧国家政治的诸多层面都在出现一些引人注目的新变化,其中包括这些国家的民族政治或民族主义。本文的逻辑假设是,欧洲一体化背景下发生着的民族国家主权以及其他各种职权的转移或重构,必然会对作为构成民族国家基本单位的民族及其民族主义政治产生重要影响。基于此,作者尝试性地引入了后民族主义这一概念,并对其现实依据与理论内涵做了初步阐释与论证。
关键词:后民族主义;后民族国家;西欧一体化
中图分类号:D562;D8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10X(2008)04-0075-06
西欧是现代民族主义的发祥地,最早创建了民族国家,并在17世纪中叶确立了主权民族国家基础上的威斯特伐利亚国际体系。自那时以来,民族国家一直是国际关系中无可争议的行为主体,民族主义在相当程度上由于与民族国家的高度关联而被赋予了某种天然的合法性。但是,这并不等于说,西欧民族主义在经历了近现代社会的历史发展后仍然完整如初。事实上,迄今为止西欧民族主义至少已经历了四个演变阶段,即构建国家形态阶段、强行消灭其他民族阶段、重新发现自我阶段和自然消亡阶段,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西欧民族主义大体上处于第四个阶段。在这一发展阶段,西欧国家的民族政治或民族主义呈现出了许多不同于传统民族主义的、甚至“相互矛盾性的”特征。一方面,传统意义上的民族主义认知和情感已出现某种程度衰弱的迹象,表明了现代民族主义经过数个世纪的蓬勃发展后的消退;另一方面,一种新型的民族主义似乎正伴随着政治主权和职权的超国家让渡与转移而渐趋出现,表明民族主义正在从民族国家扩展到国家联合体的洲际层面[1]。
那么,应如何从整体上理解与把握当代西欧的民族政治和民族主义?如何理解欧洲层面上形成中的新型民族主义,又如何判断传统意义上基于主权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的未来?依据这样一种逻辑假设,即欧洲一体化背景下发生着的民族国家主权以及其他各种职权的转移或重构,必然会对作为构成民族国家基本单位的民族及其民族主义政治产生重要影响,本文尝试性地引入“后民族主义”这一概念,并对其现实依据与理论内涵做初步阐释与论证。
一、后民族国家时代的来临
尽管17世纪以来渐进发生的国家制度化、经济现代化和政治民主化过程,在很大程度上使得现代民族国家日趋结构复杂与功能完备,但无可否认的是,历史的逻辑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侧面甚至是方向,20世纪中叶以来的西欧民族国家已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管治权能与政治合法性的严峻挑战[2]。甚至可以说,西欧国家在进入新千年之际,一个后民族国家时代已悄然来临。
首先,始于20世纪中期的欧洲一体化进程已经导致作为一种区域性超国家政体的欧洲共同体/欧洲联盟的建立和发展。半个多世纪以来,随着欧洲一体化的不断拓展与深化,各成员国已把越来越多的民族国家主权和管治权能让渡给欧盟的所属机构,而欧盟事实上已经成长为范围上跨越现存民族国家,职能上涵盖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甚至安全与外交等领域的政治治理新层次。一个由欧盟机构比如欧洲委员会、欧洲议会、欧洲法院实施的管治与民族国家统治并立的局面业已形成。值得注意的是,欧盟不仅直接集中或接受了原属于各成员国政府的主权与职能,而且通过其创制与实施的相关制度政策,对各成员国的次国家层面权力分配与管治格局产生了重要影响。例如,欧盟设立的区域委员会和区域与结构基金,所影响到的不只是次国家政府的财政来源与使用,也直接或间接地改变着这些次国家政府与成员国政府的权力关系与政治结构。结果,为了加强对欧盟或国内事务的影响,许多成员国的区域政府纷纷在欧盟总部布鲁塞尔设立办事处,并加强区域间的跨国性联合,成立了大量由区域性机构实体组成的联合组织,比如欧洲地区大会、欧洲边界地区联合会、边缘和海上地区大会等。这两方面影响和冲击所共同导致的结果是,欧盟日益成为一个影响和决定西欧公众现实生活的政体性制度主体,而民族国家长期以来对此所拥有的那种垄断性地位已经终结。
其次,西欧国家内部的权力关系与政治结构正在经历着一个以中央政府权力下放为标志的深刻重构过程。比利时在20世纪70年代还是一个相当集权的单一制国家,但到1993年,终于通过了新宪法,明确规定自己是一个联邦制国家。现在,比利时联邦政府与区域性政府、语言共同体政府和种族共同体政府之间的权力划分,已经有着宪制性的规定与保护。结果,比利时成为一个典型意义上的联邦制分权国家。在英国,1997年上台的新工党政府重启权力下放导向的政治体制改革,苏格兰和威尔士建立起了自己的议会和政府,并在一定范围内拥有自己的立法权。再加上被赋予高度自治权利的北爱尔兰地区,英国已经成为一个在相当程度上联邦化的国家。在意大利和西班牙,为了主动回应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地区的自治要求,它们都设立了具有广泛自治权和立法权的大区政府与自治区,并在少数民族地区实行更高程度的区域自治。而且,即使在被认为是成功实现政治分权的联邦制国家比如德国,也在2006年完成了新一轮的宪制改革,目的则是进一步明确联邦政府与区域政府间的管治权限。总之,民族国家中央政府不得不在不断要求自主与自治的区域性政府面前做出更多的让步。尽管这其中的原因在各个民族国家中间并不相同,但民族国家管治权能的垄断性及其合法性的弱化,可以说是一个不争的趋势或事实。
最后,西欧国家公众中与民族国家密切联系甚至相等同的传统民族主义意识趋于淡化。20世纪90年代初,法国学者玛蒂·多甘(Mattei Dogan)把民族主义界定为“主宰着其他集体身份活动情感的对所属国家的献身精神”,并详细调查了西欧各国公众对“民族自豪感”、“对军队的低信任程度”、“厌战主义”、“相互信任感”和“欧洲意识”等指标的看法,结果表明这些国家的传统民族主义正在向一种“后民族主义”取向转变。相应地,对欧共体的归属感即“对欧洲统一的看法”,西欧10个国家中公民表示赞同的态度都在明显增强,平均百分比从1973年的63%上升到1990年的80%;同期表示积极支持本国加入共同体市场者的百分比由56%增加到68%;在回答“考虑到各种情况,你认为贵国最终是否得益于加入共同体”时,各国肯定回答者平均百分比由1986年的46%增加到1990年的59%。
可以看出,在欧洲一体化的宏观背景下,西欧国家正面临着前所未遇的巨大压力和挑战:这既包括来自国内地方自治要求的压力,也包括来自国家之上的超国家管治需要的压力,而民族国家时常处在了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尴尬境地,国家权力往往显得既太大又太小。与此相对应的是,超国家层面上的欧盟和次国家层面上的各种区域性、地方性制度主体,在不断侵蚀着原属于民族国家权能的同时显现得日趋活跃。就此而言,我们完全可以说,西欧已经迈入了一个后民族国家时代,或走向了尤尔根·哈贝马斯所指称的“后民族格局”时代[3]。
需要强调的是,西欧后民族国家时代的到来并不意味着,民族国家政府的现实权力就一定会弱化或民族国家的行将消亡。正如《民族国家的终结》一书的作者让-玛丽·古亨诺(Jean-Marie Guehenno)承认的,我们确信足以用超国家的欧盟取代原来的民族国家,就像大企业兼并小企业一样,但由此认为民族国家会自动走向终结则是谬误[4]。事实上,更为可能的是,欧洲将形成一种超越原初狭隘的民族国家界限及其绝对排他性民族主义的新型民族意识。就像吉纳(S.Giner)所说,“对于我们的(欧洲的)公民来讲,最为可能的框架是一种超越地方和民族国家的社会认同感,它们可以从教育、兴趣、民族、信仰以及公共和个人的行为中得以充分体现”[5]。而这种新型的民族意识或“社会认同感”,也就是笔者在本文中引入与阐述的“后民族主义”概念。
在笔者看来,当代西欧国家的经济社会变革特别是欧洲一体化进程,正在导致其民族政治或民族主义的一种“后民族主义”转向。换句话说,所谓的西欧后民族主义就是指西欧国家在后民族国家时代所呈现的民族政治或民族主义。
一方面,这种“后民族主义”的确具有显著的历时性特征。它是对西欧国家民族政治或民族主义经历了近四个世纪发展后所发生的某些质的变化或出现的新特征的概括。尤其突出的是,它是对西欧近代社会以来将民族主义与主权民族国家相等同、甚至将后者绝对化与神圣化现象的一种否定或反拨,这无论在民族精英层面上还是在普通公众层面上都是如此。另一方面,我们应该更多地从一种逻辑上的对立性来理解这种“后民族主义”。也就是说,“后民族主义”的“后”并不是单纯指时间上的前后,也不是“后现代主义”或者“后物质主义”意义上的“反”,而是一种“超越”的意思,这集中表现为两种意义上的“超越”,一是从基于种族、文化等先天性认同的传统民族主义转向一种基于政治制度、价值等后天性认同的政治民族主义,二是公众的民族意识和民族性情感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民族主权国家的狭隘范围。这两个层面上的变化,在笔者看来,都与欧洲一体化演进的大背景密切相关,或者可以在欧洲一体化视角下得以阐释。
二、西欧“后民族主义”的主要表征
那么,我们应如何在“后民族主义”的理论视野下描绘当代西欧国家的民族政治和民族主义的现实呢?在笔者看来,这可以概括为它与传统意义上民族主义的四个侧面内涵上的偏离和两个方面上的超越。
首先,民族主义的感知和价值由封闭走向开放、由偏激走向温和。传统民族主义的民族意识与情感,是建立在一种高度封闭和排他性的认知框架下的(部分由于现代民族国家的垄断性影响),因而,民族意识与情感被普遍认定是很难在各民族间进行理解、沟通和分享的。正因为如此,民族意识和情感在现代民族国家体系的背景下很容易走向非理性偏执甚至极端化,近代历史上的无数国际性甚至世界性战争都与这种极端化的民族主义密切相关。但是,随着主权民族国家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逐渐发生的去神圣化,形成中的欧洲主义意识在剧烈地冲击着主权民族国家对民族意识的独占或预占,而公众也在不断地从一种开放和温和的心态来审视自己的传统民族意识。当欧共体或欧盟能够切实地提供人们所需要的公共商品与服务的时候,当欧盟机构像他们的民族国家政府机关一样运作的时候,尤其是当这些现象持续不断地发生的时候,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公众将会更加理性与宽容地理解、认可和接纳那些欧盟层面上新出现的竞争性政体,并将更加自主性地反思自己原有的民族意识,以及审视民族国家及其政府在民族主义旗帜下提出的政治要求和动员。
其次,民族主义的身份认同从狭隘的民族自我认同(即强调某一民族国家中主体民族与外界其他民族差异甚至对立意义上的本我色彩),发展成为由主权民族国家范围内的民族主义认同、欧盟层面上的新民族意识和其他尺度下构建的民族性意识等组成的多重认同。也就是说,对于西欧国家各民族的公众而言,真正发生的改变不是传统意义上民族主义认同的消失,而是欧洲一体化导致的一种多元化认同结构或体系的形成,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发生的那种传统民族主义认同的弱化或理性化。同样重要的是,这种通过认同的多样化或分享而实现的对传统民族主义认同僵硬性的解构,为当今世界构建一种基于解决环境难题、资源保护、能源短缺和和平健康等的全球意识或新“世界大同”意识,提供了一种理论思路。人们既然可以同时是甚至成为一个民族国家的成员和公民,成为不断扩展中的欧洲大家庭的一员,那么,他们也就可以成为共同致力于解决某些全球性难题的世界共同体成员,并逐渐培养出某种程度上的人类意识(全球性民族主义)。当然,这即使最终被证明是可能的,也将呈现为一个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就近期前景而言,一方面,主权民族国家不会因为后民族主义的逐渐形成而退出历史舞台,另一方面,传统民族主义向洲际层面上的新型民族主义的转化,还明显具有一种两面性。在削弱着主权民族国家及其传统民族主义的同时,这种洲际民族主义还在洲际范围内继承着民族主义的排他性,以建构着一种只是在地理上扩张了的新型民族国家(欧盟)边界。
再次,民族主义的诉求目标与行为方式发生着质的变化。这突出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的改变。一是民族主体尤其是少数种族的民族意识诉求目标实现多元化,不再局限于单一性的创建主权国家。传统的民族主义关注的焦点,几乎无一例外地是建立或发展属于自己的民族国家。但是,现实早已证明理想意义上的“一族一国”的目标很难行得通,欧洲一体化的迅速扩展则提供了某种替代性通路。于是,欧盟成员国内的大量少数种族纷纷转向更加现实具体的诉求目标,比如创建基于某种区域性认同的“国中之国”,而不再只是寻求脱离、分裂或独立民族建国。二是民族主体特别是少数种族的民族利益诉求方式呈现出多样化。在一个由区域、国家和超国家机构组成的多重管治格局中,少数种族的政治诉求路径有了更多的选择,而且往往是可接近的制度性解决渠道。这使得某一民族国家内的少数种族完全可以通过对欧盟正式或非正式制度的积极参与来满足其自身利益,而不必总是直接面对一个并不怎么有利的国内政治制度结构环境。三是民族主体特别是少数种族的民族主义诉求手段不再拘泥于暴力甚至战争。传统的民族主义运动往往体现为由被压迫民族或少数种族领袖发动的民族抗议运动,在完全处于政治或军事劣势的情况下,后者往往组建一些极端主义的暴力行动组织,甚至是恐怖性质的组织。但是,在新形势下诉诸暴力抗争的那些民族主义运动正日益失去国际社会的同情与支持,更为重要的是,形成中的欧盟新框架也在提供着一种和平的和制度的可能性,各少数种族可以通过欧盟制度性的参与来满足物质利益追求以外的精神性需求比如区域性身份或民族意识。换句话说,欧盟政治层面及其机构已经变成了非主体少数种族的民族主义诉求的一个“和平性战场”。就此而言,欧盟的辅助性制度设计原则、多元性基础上的统一性原则、区域与结构政策和基金等等,都在成为他们实现其各种利益追求包括民族主义诉求的重要武器。
最后,民族主义内含着的民族国家间冲突特性为理性合作主义特性所取代。传统政治学认为,民族主义几乎必然会导致或促动主权民族国家间的利益冲突,而这种利益冲突往往会发展成为暴力性对抗。民族国家间的武力冲突一旦发生,很难有一种真正和平而持久的解决方法:或者坐等冲突的各方最终认识到相互杀戮对于问题的解决无济于事,或者借助外部相对中立力量的武力介入[6]。但是,前者往往需要数代人的努力,而且要以大量的物质财富破坏和人类成员牺牲为代价,而后者要么难以做到真正中立,要么很难具有足够的军事影响力。总之,民族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为主权国家利益冲突甚至战争渊源的代名词,因为人们普遍相信,利益竞争性民族不可能以一种理性合作主义的方式解决它们之间的冲突,更不用说发展它们之间的共同利益。欧洲一体化尽管起始于解决非常传统意义上的民族国家武力对抗难题,但部分作为其结果的后民族国家时代的到来却明显表明了民族国家或种族主体和平共处、理性解决内部矛盾的现实可能性。欧盟成员国之间显然依旧存在着民族主义导向下的价值差异和利益冲突,但事实已证明,它们可以做到以理性合作的心态与方式解决这些冲突。
从超越传统民族主义的意义上看,当代西欧国家的这种“后民族主义”可以概括为如下两个方面。
其一,从基于种族、文化等先天性认同的传统民族主义转向一种基于政治制度、价值等后天性认同的政治民族主义。传统上对民族和民族主义的界定,都是基于某一民族的种族渊源、文化归属、语言种类等先天性特性,因而明显有着一种不可改变的宿命论特征。应该说,这种认识的确符合人类历史上相对封闭时代的客观现实。但是,经过近现代社会以来的工业化与城市化发展,特别是20世纪中叶以来的一体化进程,西欧国家已经明显地进入了一个经济与社会交往空前密切的新阶段,其中传统意义上的民族间的差异已经变得微乎其微,甚至包括异常顽固性的语言。因而,人们之所以生活在一起,更多是由于经济与社会生活上的相互需求,而不是来自先天性的种族与文化身份,相应地,人们之间完全可以基于共同的文化价值和政治制度选择等后天性要素,形成一种新的共同体意识或广义的民族意识,这正是尤尔根·哈贝马斯的“后民族结构”与“宪制民主”思想的主要含义[7]。
其二,公众的民族意识和民族性情感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民族主权国家的狭隘范围。传统民族主义更多关注的是一族一国、民族自治等,因而其政治视野局限于民族国家的领域之内。但在后民族主义的背景下,传统民族主义体现在国内向度上的族际政治,演变成了由超国家向度和次国家向度等组成的多向度民族政治。当然,对于西欧国家而言,这种后民族主义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国际向度。这一方面是由于,从西欧各民族国家内部的民族问题来说,其总体趋势是平和的,原因在于大多数西欧国家要么是由单一民族构成,要么是由主体民族占绝对优势。在这种情况下,西欧国家内部大都不存在民族问题,而地区性的差异和分歧往往是西欧国家内部的主要矛盾。但另一方面,正是不断扩展着的欧洲一体化进程在弱化着主权民族国家政治与权能垄断性的同时,为依然争取其民族权利或民族主义要求的少数种族提供着制度性的参与渠道。
三、“后民族主义”与欧洲一体化的未来
西欧国家“后民族主义”性质的上述表征,当然是欧洲经济与社会长期发展过程的结果,但它一旦形成,又会构成欧洲进一步经济与社会发展中的重要影响因素。在此,笔者从它对欧洲一体化未来发展影响的视角做一初步讨论。
首先,它会继续削弱欧盟成员国甚至欧洲境内的传统民族主义意识和极端民族主义运动,从而为欧洲一体化的继续提供一种和平的环境与秩序基础。正如前文已经提到的,现代欧洲一体化运动的重要缘起和目标,就是创造与保证成员国境内的和平环境与秩序,永远地消除民族国家间的战争[8]。从回顾历史的视角看,这一目标已经非常成功地得到实现,核心欧盟国家之间的战争已经变成一种不可能的想像。而从放眼未来的视角看,一种相对弱化或理性化的民族主义即“后民族主义”,更有利于维持和促进这一目标。一方面,对于欧盟成员国内的少数种族来说,它们既必须日益谨慎地考虑各种极端性或暴力性政治动员手段的运用,又会更加受到欧盟多重管制框架提供的制度性参与渠道的诱惑,因而会成为一种更加理性的政治行为者和欧洲一体化进程支持者。就此而言,无论北爱尔兰的持久和平还是巴斯克地区的政治解决方案,尽管其中依然充满着政治变数,但我们仍有理由持一种谨慎乐观的态度。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处于欧盟边缘的民族国家来说,它们虽然多少会感到欧盟不断变化着的边界所带来的排斥感,但欧盟不停的扩大步伐也会给它们提供着难以抵御的诱惑和希望。无论如何,欧盟正在走出文化传统、宗教和地理意义上的扩大刚性限制,一个以经济、政治和社会尺度作为入盟标准的欧盟,只会给它们带来更大的想像空间和可能性。
其次,它将为欧洲一体化的进一步扩展与深化提供精神性动力。一方面,这种“后民族主义”蕴涵的内外两个向度上理性对待主权民族国家及其相互关系的特征,已经使得欧盟成员国以及候选国、申请国能够更为理智地对待本民族国家的利益,尊重其他民族国家的利益,并希望通过相互间的平等谈判协商手段与长久性的受益回报过程得以满足。很少成员国和申请国政府还会过分计较本国的一些短暂性利益得失,更不会动辄将其与民族主义的情感相联系,而某些成员国政府在推动欧洲一体化进程上的困难甚至挫折,也一般不会被解释为传统民族主义的回潮。不仅如此,它们日益认识到,欧洲一体化的过程并非是一个利益零和博弈的过程,而是一个借助合作创造更多利益满足机会的过程。结果,欧盟制度框架日益成为欧洲各国间理性合作的舞台。
另一方面,部分作为上述过程的一个必然结果,欧盟层面上的新型民族意识或区域性民族主义感知必将得到进一步扩展与强化。无论最近修改后通过的《改革条约》如何保守,欧盟超国家政体都将获得更大程度的民主合法性支撑,而欧盟公民则会获得更为明确制度框架下的民主政治与社会权利,从而不断增强对欧盟本身的信任感和归属感。毫无疑问,欧盟成员国依然有着不同的民族构成、不同的宗教传统、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和不同的经济与社会发展水平,因而构成了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这是其多样性的一面,而且这种多样性随着欧盟最近一轮的扩大有所强化。但无可否认的是,欧盟层面上确实已存在着大量的统一性。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统一性肯定会由于各成员国内部传统民族主义意识的弱化而得到加强。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种多样性中孕育着的统一性体现了欧洲一体化的无限魅力和欧洲精英们的政治智慧。在这方面,作为新欧洲象征的欧元的硬币版本提供了一个范例(纸币是完全统一的):它的正面为统一设计的图案,是欧盟地图和代表欧盟盟旗的12颗星,而背面则为各成员国自行设计的图案,以尊重与彰显各成员国的文化历史遗产。可以说,欧元是现阶段欧盟精神的最佳体现,表明了其主张的多样性和统一性的完美结合,展现了一种西欧民族国家间在差异性与同一性的相互尊重中实现相互促进的现实辩证法[9]。
四、结 语
从一种欧洲一体化视角来看,笔者认为,“后民族主义”是对当代西欧国家民族政治和民族主义现实的适当概括。这意味着,始于经济共同体建设的欧洲一体化进程已经深刻影响到欧盟成员国公众的民族意识和情感,既体现为传统意义上的对主权民族国家认同与归属感的弱化,也体现为对成长着的欧盟制度框架及其机构认同程度的增加。前者在相当程度上证明,“民族间的差异——碰撞——冲突——重构——聚合——融合,这是世界民族主义发展的辩证规律和总的趋势”[10];而后者则在印证着新功能主义者的一个核心性判断[11],即区域一体化进程一旦启动,所产生的不可能只是经济管治权限甚至政治主权的跨国转移。
当然,上述判断并不意味着,主权民族国家正在或即将退出历史舞台。即使仅仅从欧洲一体化的实践来看,民族国家依然是结构最为精致、功能最为完善的政治管治层面,而欧盟政体即使最终能够过渡到像民族国家那样的准国家或区域性国家政体,也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因此,西欧国家的“后民族主义”民族政治所真正表明的是,主权民族国家的权力与政治合法性垄断已经随着区域性新欧盟政体的形成而告终结,尽管它们在现实国际政治可以预见的将来中依然是举足轻重的角色,但这一趋势或事实提供了人类社会最终走出现代民族主义的通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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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 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