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新月》与梁启超纪念专号
2008-12-29王耀文
书屋 2008年6期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在北平蘧归道山。胡适正好由上海回到北平,第二天徐志摩在上海用快函致胡适,与胡协商梁的遗稿处理和《新月》出梁启超纪念专号事宜,徐很热情,想得也很圆满,但他未免太天真了。徐志摩甚至提到要到南京和政府要员蔡元培等人商量策划为梁启超举行“国府追悼会”。信中说:“快函谅到,梁先生竟已怛化,悲怆之意,如何可言。记程兄昨晚到平,已不及与先生临终一见,想亦惘辋。先生身后事,兄或可襄助一二,思成、徽因想已见过,乞为转致悼意,节哀保重。先生遗稿皆由廷灿兄掌管,可与一谈,其未竟稿件如何处理,如《桃花扇考证》已十成八九,亟应设法续完,即由《新月》出版,如何?又《稼轩年谱》兄亦应翻阅一过,续成之责,非兄莫属,均祈留意。《新月》出专号纪念,此意前已谈过,兄亦赞成,应如何编辑亦须劳兄费心。先生各时代小影,曾嘱廷灿兄挂号寄沪,以便制版,见时并盼问及,即寄为要。今晨杨杏佛来寓,述及国府应表示哀悼意,彼明晚去宁,拟商同谭、蔡诸先生提出国府会议。沪上诸友拟在此开会追悼,今日见过百里、文岛及新六等,我意最好待兄回沪主持其事。兄如有意见,盼先函知。又宰平先生等亦有关于梁先生文章,能否汇集一起,归兄主编。”过三日,徐志摩在23日又致信胡适:“昨天与实秋、老八谈《新月》出任公先生专号事,我们想即以第二卷第一期作为纪念号,想你一定同意。你派到的工作:一是一篇梁先生学术思想的论文;二是搜集他的遗稿,检一些能印入专号的送来;三是记画别的文章。关于第三,我已有信致宰平,请他负责梁先生传记一部。在北方有的是梁先生的旧侣,例如蹇老、仲策、天如、罗孝高、李藻荪、徐君勉、周印昆等,他们各个人都知道他一生一部的事实比别人更为详尽。我的意思是想请宰平荟萃他们所能想到的编制成一整文,你以为如何,请与一谈。我们又想请徽因写梁先生的最后多少天,但不知她在热孝中能有此心情否,盼见时问及。专号迟至三月十号定须出版,《新月》稿件应于二月二十五日前收齐,故须从速进行。”〔1〕
听徐志摩说倒像是真有这么回事,且布置得如此周密细致,但这是不是徐志摩的天真和一厢情愿呢?他不仅没有和《新月》同人达成共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很可能和《新月》的“领袖”胡适就缺少起码的沟通,徐志摩这个《新月》的“灵魂”和胡适这个“领袖”发生了不大不小的误会。因为后来我们没有看到这个纪念专号,同样没有看到胡适进一步积极的响应。《新月》第二卷第一期延期一个月出版,但不是梁启超纪念专号。在这期“编辑后言”里,徐志摩有语义暧昧的表述:“我们再不敢说夸口一类的话:因为即使朋友们姑息,我们自己先就不能满意于我们已往的工作。”〔2〕这表面是向读者的道歉,并没有提到纪念专号事。但知情人明白,这是徐一语双关的抱怨。这里一定有一些难言之隐的编辑部里故事,我们已经无从稽考。倒是天津《益世报》于1929年3月4号的春季特刊上有“梁任公先生纪念号”,这很可能是罗隆基单边所为,因为《益世报》并不在胡适的监控之下。但因是随报附送,现在已难看到。梁启超研究专家夏晓虹也为此事纳闷:“《新月》纪念专号的终于流产颇令人费解,也许其中必有隐情,只是我尚未发现。”〔3〕
胡适日记一月十九日记:“夜九点多钟到北京”,“殊不料任公此时已死了八点钟了!”〔4〕胡适第二天参加了“任公大殓,在广慧寺。我同叔永、陈寅恪、周寄梅送他入殓”。“任公为人最和蔼可爱,全无城府,一团孩子气。人们说他是阴谋家,真是恰得其反。他对我虽有时稍漏一点点争胜之意,——如民八之作白话文,如在北大公开讲演批评我的《哲学史》,如请我作《墨经校释·序》而后移作后序,把他的答书登在卷首而不登我的答书,——但这都表示他的天真烂漫,全无掩饰,不是他的短处。正是可爱之处。以《墨经校释·序》一事而论,我因他虚怀求序,不敢不以诚恳的讨论报他厚意,故序中直指他的方法之错误,但这态度非旧学者所能了解,故他当时不免有点介意。我当时也有点介意,但后来我很原谅他”〔5〕。胡适在这里除了琐碎地讲了他和梁交往中的芥蒂,重要的是还强调了梁是一位过去了的“旧学者”。言下之意,自己是区别于梁启超的,引领风潮的新时代学者。胡适这里“人们说他是阴谋家”或“正是可爱之处”,已经使我们无法看清胡适对梁的真实情感和价值判断。
但胡适所言属实,梁启超不知老之将至的做派,在旁观者的眼里都有不同侧面的记录;尽管梁启超晚年声称不谈政治,专心学术,但他内心的暴风雨从来就没有止息过。少年的轻狂,像染上了毒瘾在梁启超生命黄昏里不合时宜的一再发作。据梁容若《梁启超先生印象记》:1924年正月二十日,梁启超与胡适为共同主持,“在安徽会馆为戴东原开二百年生日纪念会,《晨报》特别印专刊,副刊编辑孙伏园抱来散发,全部是任公一个人的文章。到开会,他又几乎独占了两小时的讲演时间,最后给胡适之留下了十分钟。介绍说:‘现在请不讲理的胡适之,来讲不讲理的戴东园!’特刊上记着:他的《戴东原的哲学》是接连三十四点钟不睡觉写出。当时虽然震惊于生龙活虎一样的超人精力,看看文章里许多空白节目,也深有‘慢事急办’之感”。梁与胡适的所谓“争胜”,在周善培《谈梁任公》里也有记录:“胡适之流偶然有一篇研究一种无价值的东西的文章,任公也要把这种不值研究的东西研究一番,有时还发表一篇文章来竞赛一下。我常常劝他道:‘论你的年辈、你的资格,应当站在提倡和创造的地位才对,你却总是跟人跑’。”梁启超无法接受风光不再的感觉,过分的焦虑使他过早地倒在生命盛年的客栈里。
1月25日胡适回到阔别三年的北大,“作一首诗,纪念北大”,题目《留恋》:
三年不见伊,
便自信能把伊忘了。
今天蓦地相逢,
这久冷的心又发狂了。
我终夜不成眠,
萦想着伊的愁,病,衰老。
刚闭上了一双倦眼,
只见伊庄严曼妙。
……〔6〕
久别的重逢,不能抑制的狂喜,回到了久违的北大,胡适就像安泰回到了仁厚的地母怀抱。胡适把这首诗抄给刘半农,并调侃说:“这首诗是不能给我夫人看见的,看见了是要吃醋的。”
2月2号胡适日记为梁作挽联:“文字收功,神州革命。生平自许,中国新民。”接着谈到他对梁的具体评价:“任公才高而不得有系统的训练,好学而不得良师益友,入世太早,成名太速,自任太多,故他的影响甚大而自身的成就甚微。近几日我追想他一生著作最可传世不朽者何在,颇难指明一篇一书。后来我的结论是他的《新民说》篇篇指摘中国文化的缺点,颂扬西洋的美德可以给我国人取法的,这是他最不朽的功绩。故我的挽联指出他‘中国之新民’的志愿。他晚年的见解颇为一班低下的人所误,竟走上卫道的路上去,故他前六七年发起‘中国文化学院’时,曾有‘大乘佛教为人类最高的宗教;产生大乘佛教的文化为世界最高的文化’的谬论。此皆欧阳竟无、林宰平、张君劢一班庸人误了他。他毕竟是个聪明人,故不久即放弃此计划。若他晚年无此退境,我的挽联可以说:‘中国新民,生平宏愿。神州革命,文字奇功。’”〔7〕在胡适的眼里,梁启超没有传世之作,如果有传世之作,也就是《新民说》,而“新民”的时代早已过去;尤其是在胡看来,梁的晚年已经摸不着北,终至于为人所误干了一件不识时务的傻事;“不得有系统的训练”,这也是经过美国训练的胡适评价别人的一贯口头禅。我们在学理上辨析梁胡之间的谁是谁非是另一回事,但这些涉及思想史与学理的评价,最能代表胡适对梁启超的基本看法。
胡适在上述几则日记里清楚地交代了他对梁启超的基本看法。出不出梁的纪念专号已不言自明,胡适意犹未尽的潜台词是:梁启超的时代已过去,而策划过白话文运动的胡适,已自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即正在或已经开启一个新的时代以及新的文化景观。这是一个新和旧的交接,这里涉及的问题就不只是简单个人的恩怨,而是涉及学术生产的时代背景及其评价,以及时代场景、风气的转换等一系列重要课题。一个伟大的创造动机总是不可避免地和个人的私心杂念结伴而行——胡适这几则日记为我们研究中国思想史由近代向现代的蜕变、由胡适和陈独秀发难的新文化启蒙运动向他的自由主义思想切换提供了真实原始的私人场景。有时思想史嬗变的研究,也可能借助某个掌故或几则日记的阐释就会报以我们会心的微笑。在接着的北京期间,他没有再记日记。在重回旧地的三十六天里,他一直保持着心智上的高度兴奋。他返回上海的当天,2月25日,胡适写了在京期间最后一篇类似总结式的日记:“我一月十九日到京,今日出京,在京住了三十六天,在叔永家住了三星期,在在君家住了二星期,天天受许多朋友的优待,吃了一百几十多顿酒饭,见了无数熟人,也认得几个新朋友,如合肥阚铎先生,如白崇禧先生。此行有许多可以纪念的事,可惜太忙,日记不能继续,这两个月的日记遂成最残缺的日记。”〔8〕
北京之行,很像胡适倦行路上的加油站,怀着秘不示人的欣喜,第二天胡适踏上了返归上海的火车。“火车上熟人最多,有美国公使,有瑞典探险家Sven Hedin(斯文·赫定),有陈万里、杨宪武等。Hedin同我谈:他是瑞典国家学会十八会员之一,可以推举诺贝尔文学奖金的候选人。他希望提出我的名字,但希望我把我的著作译成英文。此事我有我的意见:如果他们因为我提倡文学革命有功而选举我,我不推辞;如果他们希望我因希冀奖金而翻译我的著作,我可没有那厚脸皮。我是不配称文学家的”〔9〕。
回到上海后,胡适着手筹办了早已策划的“平社”和《平报》,3月25日日记:“作《平论》周刊的发刊词,只有一千六七百字。《平论》是我们几个朋友想办的一个刊物。去年就想办此报,延搁到于今。《平论》的人员是志摩、梁实秋、罗隆基(努生)、叶公超、丁西林。本想叫罗努生做总编辑,前两天他们来逼我任此事。此事大不易,人才太少;我虽做了发刊辞,心却不很热。”〔10〕胡适企图通过平社的活动,推动自由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平社事实上并未夭折,平社后来每周聚会,据胡适日记记载,从3月29日到6月16日平社共聚餐九次。每次由一个人就某问题作专门报告,然后交由大家讨论。这种形式无意中促成了《新月》同人的碰头会,每次讨论的成果可直接转换给《新月》刊出。胡适身先垂范,在他带动下,《新月》第二卷第二期推出了胡适《人权与约法》、罗隆基《专家政治》、黄肇年翻译英国拉斯基的《共产主义的历史的研究》、刘英士《帝国主义与文化》(书评)等文章。《新月》从这一期开始变成了以政论为侧重的综合刊物。从此《新月》一发不可收,在全国知识界掀起了一场毁誉参半的自由启蒙运动。这是胡适生命历程中最富于创造的,继发难文学革命之后的又一神来之笔。胡适在为他掀起的启蒙风暴私自窃喜,向来有集报习惯的他在29年8月到31年初,就剪辑了不少当时报刊杂志关于对他文章的言论,包括国民政府的高压政策、美国《时代》周刊的言论都有选择地附在他的日记里。胡适经历着来自社会舆论的狂欢喝彩和国民政府的高压。
照理说,梁启超生前的人脉和他的影响,《新月》与其私谊最深,《新月》为其出纪念专刊是最合适不过的,何况还有徐志摩的张罗,可毕竟还是无疾而终,只是已不能深究。在这段时间胡适的日记里,不谈“专号”,大谈梁启超的为人为学;他心智的兴奋点在于策划自由主义思想的中国启蒙。面对“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近代以来的中国是一个乱世出英雄的时代。套用西方的话讲,便是需要产生巨人也产生了巨人的时代。闻道有先后,梁启超作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一代文化英雄,他自己就称自己是“思想界的陈涉、吴广”;而胡适作为后来者,姑且就算是项羽、刘邦了。这样的常识,胡适不能不明白,可是他在他的日记里,还是私下对梁启超做了貌似客观温和的清算。胡适的私心是想用理性精神和他的自由主义思想重塑现代中国,引领开启一个新的时代。这对于还没有挣脱出乡土梦境的现代中国,无疑是比梁启超维新思想更寂寞的梦想。近代以来的中国从总体上说是一个拒绝绅士的时代。从人格精神对后世的影响来看,倒是梁启超的酒神精神,或曰慷慨悲歌的人格精神,最适宜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疯长,在乡土中国具有更广阔的市场,并在气质上不可逆转地影响着百年中国的历史行程。而胡适的绅士做派自然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这是两代“渡河”者的故事,一阕二人转,抑或《箜篌引》。在他人的耳朵里,就可能演绎成为“中国悲剧”:“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面对眼前一条汹涌壮阔、波涛翻滚的河流,水手们都有渴望冒险的冲动,接受这条河流的挑战,体验浪尖上一刹那的弄潮儿感觉。在清华大学“高等科楼上大教堂里”,梁启超在讲读这首诗:“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人物,有情感。”“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在讲述近现代这两位风格迥异思想家忘年交的一段往事时,我们已经不能分辨,是梁任公的“慷慨”悲凉些,还是胡适之“和且柔”更寂寞些?当历史湮没在一片烟雨中,这彼此的对歌,俨然已是重声的合唱了。提起历史,谁能不感到惆怅呢。一个一生呼风唤雨的人,身后还在乎出不出纪念专号吗?只是有领袖欲的当事人不这样想。作为引领时代风潮的人物,胡适和梁启超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当属于前赴后继、薪尽火传、异轨同奔而已。他们的一生极富戏剧性,在学术与政治之间摇摆。因此招致一些后人的批评。爱惜羽毛的旁观者陈寅恪在评价梁启超时却能持论公允,指出这是“中国之不幸”:“任公先生高文博学,近世罕见。然论者每惜其与中国五十年腐恶之政治不能绝缘,以为先生之不幸。是说也,余窃疑之。……然则先生不能与近世政治绝缘者,实有不获己之故。此则中国之不幸,非独任先生之不幸也。”〔11〕
注释:
〔1〕《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05~506页。
〔2〕《新月》影印本,第三册,上海书店1985年版。
〔3〕夏晓虹编:《追忆梁启超·后记》,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年版。
〔4〕〔5〕〔6〕〔7〕〔8〕〔9〕〔10〕《胡适全集》第三十一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1928年-1930年:日记》,第326、326~327、327、328~329、330~331、331、347页。
〔11〕陈寅恪:《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