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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刺

2008-12-29吴永胜

上海故事 2008年7期

  1
  
  入冬的第一场雪,从昨日傍晚便开
  始纷纷扬扬。破晓时分,整个御马河川,仍被漫舞的雪花笼罩着。
  御马河河面上,已结上了层厚厚的冰。雪片落在冰面上,似乎能听到籁籁的声响。河两岸的杂树和灌木,枝丫被厚厚的雪压下,像倒挂着的亿万支棉花糖。散布在两岸的数十间房舍,全被雪堆上了。贴近屋瓦的旧雪融化后,顺着檐沟往下滴,但很快便被寒冷的天气留住,成了瓦檐下挂着的冰棱。
  往日人来人往的御马集,这会儿一个人影不见。只偶尔有人吱嘎声推开窗,吸溜着鼻子,抬头望望阴霾的天空,扔下句对天气的咒骂,然后又啪的关上了窗。也难怪,在这样的天气里,呵出一口气,也会立刻冻结成冰的。连相见桥下灌木丛中,昨晚孩子们堆起的雪人,那胡萝卜做的鼻头,已有大半截被冻成了黑色。
  但剪刀的手心,却有被汗浸湿的感觉。每一次有大行动,剪刀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尽管从昨夜到现在,他已经在相见桥下寒冷彻骨的御马河中,整整呆了十个时辰。
  御马河不宽,只三五丈。水也不深,就七八尺。剪刀蜷曲着身子蛰伏在河底,像一块黯淡无光,被河水冲刷过数百年的石头。他微睁着眼,透过冰层下潺潺流过的水流,透过水流上面镜子样的冰层,注视着灰蒙蒙雪花笼罩下的相见桥,心里像燃着炉炭火。
  “剪刀石头布,长短黄泉路”。近年行走江湖的人,都对这个名号谈之色变。剪刀石头布是三人杀手组合。十年时间里,一共行动八十一次,无一次失手。这八十一次,每一次死的人,都是江湖上名头很响的人物。这一次要刺的人,名头自然也不小。
  靠近相见桥,那间破陋的小酒铺里,这会儿几个粗豪的汉子,正围坐在火炉旁,烤着火喝着酒说着话。
  “这么冷的天气,风大先生会来么?”
  “他当然会来。这几年,无论风霜雨雪,风大先生都天天会到相见桥下垂钓。”
  “呵呵,这样的天气钓鱼,那才有独钓寒江雪的味呢。这样大好的时节,风大先生怎会放弃?”
  这一次要刺的,就是风大先生。
  
  2
  
  十天前那个早上,老爹在能最早感
  受新阳初照的“晓照亭”说出这次的任务时,三人组之首的剪刀,胸膛像被朔风洞穿,凛冽的风直吹到了心上。
  老爹背对着凛冽朔风,微眯着的眼睛里,全是慈爱与关切,话语也是那么柔和温暖。“你们都是我的儿子,我真不愿意让你们再去冒险。”
  剪刀石头布原本是流落街头的乞儿,如果没有老爹的收养,也许他们早就冻死或饿死了。“其实,这些年挣下的银子,足够你们快快活活过完下半生的。我原本打算在年关前就把银子分给你们,从此再也不做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勾当。可是这一次,找我的是个老主顾。而且,他出的价钱不低。我很是踌躇啊。”老爹的口气里透露出太多的无奈。“你们仔细斟酌斟酌,这趟生意,接,还是不接?”
  “接!”布圆瞪着眼睛,眼里闪射出狂热的光。“我们岂非一向都是接的最难做的活儿?这世上哪有打不死的老虎杀不死的人?”
  “接。”石头话一向很少。
  老爹回头看定剪刀,他的眼里装满了慈祥与关切。朔风吹乱了他斑白的头发,吹刮着他皱纹阡陌的脸,让剪刀心里一阵隐痛。老爹真的老了。他轻轻吐出一个字,“接。”
  老爹抬手抿了抿被朔风吹乱的白发,脸上绽出笑意。“这是你们的最后一刺!我等你们回来。我相信你们!”停了停,又说:“从前你们行动,我都要你们不成功不回头。但这一次,成,便刺。不成便速退。我老了,希望能看到我的儿子都完整地活着。”老爹的眼眶似乎已湿润。
  剪刀石头布的脸上,都现出感动之色。接下来,他们开始拟定刺杀的步骤,并开始演练。这么多年从未失手,有时候要刺杀的人比他们武功更高,但都死在他们手里。因为他们的计划一向最周密,因为他们刺杀用的方式,一向是旁人想像不到的。
  这一次的行动,得有雪掩护。
  雪在昨天傍晚,终于飘落,并且一直不停。
  
  3
  
  集镇那头,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小
  酒铺里的人,都探长了头,热切地招呼:“风大先生,您老钓鱼来了?”
  风大先生须眉皆白,看上去比老爹还老。他戴着貂皮帽披着裘袍,正慢慢走向相见桥。他的身后,一个仆人模样的中年人撑着把油纸伞,肩负着细长的钓竿,寸步不离地紧跟着。风大先生已有很多年没在江湖上行走了,就隐居在御马集西头。大半的时间,就耗在钓鱼上。风先生钓鱼,只到相见桥下。因为那里建桥时,形成了滹沱,水位比其他地方都深。水位深的地方,鱼自然比其他地方多。
  小酒铺里早有人将大锤铁钎送到桥下。这会儿,仆人已将桥下坐得极光滑的一块石头上的浮雪扫尽,再垫上块棉褥子,让风先生坐下,然后挥舞大锤破冰。大锤砸在冰层上,发出铿锵的金铁交鸣声。
  刚才围坐在小酒铺里火炉旁的人,这会儿都聚在桥上。看风先生钓鱼,其实是极大的荣幸。风大先生叱咤江湖,最少有三十年。是众望所归的大英雄大侠客。大英雄大侠客,原本不是容易见到的。所以,刚才还诅咒的冷,似乎已被忘却了。
  因为有桥面遮着,桥下那地方是惟一比较干爽的。风先生袖着手,坐在铺着棉褥的石头上,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意。不知道这笑,是对仆人那行之有效的动作表示的赞许,还是对即将进行的垂钓充盈着信心。
  冰层已炸出一道道裂纹,仆人扔下锤,操起铁钎,往裂纹中一插,轻轻一撬,一阵“哗啦”声响,冰层迅速顺着裂纹,碎成无数块,然后倒竖着,沉进河里,现出蒸发出腾腾水雾的河面。仆人又将铁钎插进河水中,不停地搅动。久冻的河水里,那些鱼们也是不耐寒的。都蛰伏在河底水草中,一动也懒得动。只有搅动河水,让水流在搅动中生出暖意,鱼们才会游出水草丛。
  仆人手里的铁钎,大半都浸在水中,激烈地搅动,令水花激溅、河水翻腾。风大先生的手,已从袖中脱出,相互摩挲几下,准备要垂钓了。
  这时,仆人的动作突地一顿,铁钎脱手,迅速沉进河里,跟着他也向河面栽去。桥上的人全都大惊,不明白这仆人是怎么回事?惊呼声还没发出,风先生手里的钓竿“嗖”一声抖直,钓线已缠在仆人腰上,往后一带,仆人仰面跌倒,手掩着的咽喉上分明可见一点铁器的亮光。
  刺杀!桥上的人大惊失色,蜂拥着回身跑向酒铺。敢于刺杀风大先生的人,手段自然高明,一场拼杀,自然会很热闹。只是再喜欢热闹的人,也希望自己能活着。高手相拼,倒霉的一定是离得最近的庸人。
  桥不宽,围聚的人一混乱,一直探着头站在桥墩前向下看的瘦小年轻人,立时被人挤落下桥。年轻人“哇哇”直叫,头下脚上地直向河心跌去。看看已快跌进河里时,身子却不可思议地一折,一篷暗器比漫舞的雪花更密集,尖啸着划破清冷的空气,将风大先生笼罩着。他手里已有刀,刀破空直砍风大先生。
  “篷”一声响,风大先生撑开油纸伞。暗器钉在伞上,立刻纷纷坠落。那伞纸,竟比牛皮还坚韧。暗器刚刚击落,寒光闪闪的刀已砍近。桥下太窄,风大先生只好一抖钓竿,抛出死去的仆人,去迎挡刺杀者当胸那一刀。跟着身子向后荡开,飘向桥外。
  桥外是挂着冰棱的灌木,灌木中有个足有丈高的雪人。雪人脸上憨憨的笑容,仍未被风雪完全改变。看看已退到离雪人不到三尺处,雪人腰际突然现出道刀光,跟着雍肿的身体嘭地炸裂,一个矫健的身形荡起,刀已直砍风大先生的后心。
  “哗”!一道潋滟水光冲天而起。比潋滟水光更亮的,是刀光。剪刀的刀从来是最有效的攻击。他的目标,是风大先生的脖子。在水里蛰伏,他已将杀气聚集到十二分。对自己这一击的信心,也有了十二分。但水光刚冲出水面一丈,潋滟的刀光便黯淡下去,人也“扑通”一声重新跌进河里。因为他已看到,精心设置的杀局已被破。
  迎挡布的攻击的,是那个死去的仆人的尸身,布回刀一格,刀光过处,已砍在仆人的腿上。仆人的腿没断,只发出声呛然的金铁交鸣声。刀未断腿,布脸上已现出惊骇之色,但容不得他重新攻击,那死了的仆人,已一脚踹在他胸口,胸骨断裂声清晰可闻。
  
  “雪人”是石头。石头的刀已砍到风大先生背心的一尺处,已将风大先生身上的裘皮袍上的毛,激得向两边分开。风大先生头也未回,手里钓竿从腋下刺出,石头的刀离目标只差两三寸时,呛然跌落。风大先生的钓竿,已刺进他咽喉。血溅出,血染飘舞的雪红。跟着,风大先生手里的钓竿从石头咽喉脱出,夺地钉向河心……
  
  4
  
  能够最早迎接晓阳初照的“晓照
  亭”里,老爹正眯着眼睛,注视着多日不现的冬阳,将暖光投映到正在融化的雪上。他左手持杯,右手持壶,一边浅浅地呷着酒,一边喃喃道:“雪融的时候,才真正是最冷的时候。”他是对着剪刀说的。剪刀就站在他身后。“怎么只有你回来?”
  剪刀没有接他的话头,铁青的脸上隐隐泛出痛苦之色。他的肩上,还在淌血。风大先生的钓竿,破水后仍有非凡的杀伤力。他问老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老爹回头,眼光仍充满慈祥和关切。
  剪刀脸上的痛苦更重。“如果风大先生的仆人不是彭九……”
  彭九是“威武镖局”总镖头,两条腿铜浇铁铸般刀枪不入。他原本是一方大豪,根本不可能是风大先生的仆人。
  “我老了,想舒舒服服过几天日子,比如,将这晓照亭重新修葺,再招几十个下人什么的。大半生在刀锋上闯,我失去了很多享受生活的机会。”老爹呷了口酒,语气里透着苍老和无奈,“老了的人,有的将财富看得很淡,有的将财富看得很重。我是后一种人。”
  “所以,你将我们出卖给风大先生?”剪刀的脸已扭曲,眼里盈动的泪光中竟渗着血。“你要将所有的银子留下,我们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因为,你毕竟养育过我们……”
  老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苦笑着摇头道:“那样的话,老爹怎么说得出口呢?假手于人,岂不是杀人的上上招?”
  “所以,根本没有最后一刺。如果有,也是你安排来对付我们的?”剪刀浑身哆嗦,“你好心收养我们,其实,只是将我们培养成杀人赚钱的工具!”
  “江湖正道人士,无不对剪刀石头布恨之入骨。像风大先生那种以大侠身份自诩的家伙,恰巧知道剪刀石头布要刺他,怎会不好好利用这机会?”
  老爹不理会剪刀的话,只一口饮尽杯中酒,冷冷地自顾自说。他的脸上,已笼上了层紫气。“我只是有些奇怪,有风大先生和彭九联手,你怎么能活着回来?”
  “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老爹愕然回头,“晓照亭”外,风大先生和彭九并肩而立。说话的是彭九。“因为他把最后一刺的机会卖给了我们。”
  “呛啷”一声响,老爹手里的杯子和壶跌落下地,心也迅速冷了下去。他没想到,精心布置的最后一刺原来最终刺的却是自己。
  江湖正道一直想除掉剪刀石头布,可除掉幕后操纵者,岂非是他们更大的心愿?
  剪刀手腕一翻,手里多出口短刀。他惨然一笑说:“这是我的最后一刺!”短刀回转,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特邀编辑/章慧敏插图/黄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