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差距

　　于秀玲已经在手术室中忙了三天三
　　夜，这期间仅仅休息过五、六个小时，累得她头晕目眩，喉咙冒火。可是在地震中受伤的病人，还是一批接一批地送进来，就连医院的车库中，都躺满了挂点滴的伤员。
　　身上的疲惫还能咬牙忍着，可内心的焦虑和担忧，就像是一团熊熊烈火，煎熬着她的心。
　　5·12汶川大地震，绵阳市也同步受灾，城区有不少房屋受损倒塌。地震发生的一刹那，她四岁的儿子和公婆都在家中，幸亏两位老人反应快，抱着孙子冲出家门，总算逃过一劫。但大楼倒塌时，四处飞溅的断砖碎石砸伤了她公公和儿子。她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想等下班后立刻就赶回家去。谁知地震过后，前来医院就诊的伤员一下子就多了起来，不到晚上就人满为患，医院要求所有的医护人员全部到岗。昨晚她接到公公的电话，知道他们祖孙三人被安置在救灾房中，儿子受了惊吓，一直哭闹不休；她丈夫所在的自来水公司也受损严重，他一直在单位里抢修设备，也没有时间回家看看……
　　于秀玲一屁股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只要一停下来，疲惫感就会排山倒海地涌上来。双手靠在椅子背上刚想合一会儿眼，耳旁突然响起一声大喝：“在岗人员不许开小差，从北川送来的大批重伤病人马上就要到了，赶快做好迎接准备！”
　　于秀玲本能地一蹦而起，见是护士长林静丽站在自己的面前，不由脸上一红，说：“我……”但心中马上就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暗道：你不就是爱抓我的小辫子，故意让我难堪吗？她气冲冲地说：“我是人，不是铁打的，总有累的时候！”说完哼了一声，跑出了值班室。
　　于秀玲和林静丽同一年进医院，又分在同一个科室，两人的关系本来还不错，可在科室选拔护士长时，林静丽比于秀玲多得一票而当选。于秀玲也不是输不起，当不当护士长她也不在意，可事后她听人说，林静丽在选拔前给其他的同事送礼拉关系，让他们投她的票，才以微弱的优势胜出。这让于秀玲的心中很不舒服，两人的工作都很出色，每年轮流着被评为科室先进。可林静丽的家属不在本市，没有家庭的牵绊，在工作上更能放开手脚，但那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差距。在她当上护士长后，于秀玲总觉得她有意要和自己过不去，成天摆着个脸，还经常找自己的麻烦，两人为此还发生过几次小磨擦。
　　从北川送过来的重伤员共有二十九名，医生们给这些伤员作了检查后，当即决定给其中的七人立刻实施手术。七台手术同时进行，人手更加紧张。林静丽对于秀玲说：“秀玲，本来也该轮到你休息一下了，只是这个时候人手实在安排不过来，只能辛苦你再坚持一阵。”这样的大手术，恐怕七、八个小时也不一定能拿得下来，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于秀玲的心中一直记挂着儿子，在为灾难之后没法陪在儿子身边而气恼，见自己的任务又下来了，没好气地说：“为什么你自己不顶上去呢？”其实她也知道，护士长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林静丽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嘴上都起泡了。她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你的家中也受了灾，心情不好，既然这样，那你先休息一下，我再想想办法。”
　　于秀玲哼了一声，说：“算了，还是我去吧，现在每个人都忙得像是旋转不停的陀螺，你也找不到人；再说我要是不听从你护士长的安排，不知你日后又要怎么找我的麻烦了。我也不是自私，只是你的家人不在这里，体会不到明知亲人受了伤，却无法守在他们身边的心情。”
　　林静丽的嘴巴动了几下，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当于秀玲从手术室出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她累得筋疲力尽。林静丽也还在值班室里忙碌，她对于秀玲说：“我刚刚接到通知，前往汶川的公路将在天亮后打通，医院要抽调医护人员前往支援，我们科室的人员全都出动。你快去休息一下，天亮后就动身。”
　　于秀玲一听就傻了，前往地震的第一线，这一去又要好多天，哪里还有时间回家看儿子？一想到儿子，回家的念头更加强烈。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自己宁愿放弃休息，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家一趟。
　　从医院去她家坐公交车要半个多小时，这时早已没有了班车。于秀玲在医院门前等了好久，也不见有出租车，只能步行抄小路。大街上依然车来人往，有不少是刚转移过来的灾民以及救灾车辆，街道的两边搭满了帐篷。她走了差不多个把小时，才赶到她家人安营扎寨的地点。可到了那里一盾，她又傻眼了，面前密密麻麻的几十顶帐篷，哪顶才是她公婆和儿子住的呢？没有电话可以询问，而且大家都睡了，不可能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把人叫醒了查问。
　　于秀玲急得差点哭起来，向街上巡逻的治安人员打听，他们也不清楚。情急之下，吵醒了几个帐篷的人，一边道歉一边向他们打听消息。幸好灾民们都很理解她的心情，只是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就算见到了她公婆和儿子也不一定认识。这时天快亮了，再不赶回医院要误了公事，她难过得哭出声来，明明已经到了儿子的身边，却依然无法相见。
　　当她赶回医院时，林静丽正在心急火燎地找她，大声说：“你去哪里了？我正在四处找你！我们早赶去一分钟，受伤的群众就可以少受一分钟的痛苦。如果你不愿意去，就早点提出来，别拖我们大家的后腿！”
　　于秀玲的满腔委屈正没地方可以发泄，这时泪水也流了下来，说：“我去看一下公婆和儿子，不可以吗？他们受了伤我能不着急吗？我不像你这样无牵无挂！不是我有抱怨，但你也不能剥夺我关心家人的权利吧！”
　　林静丽默默地叹了口气，说“算了，快上车吧。”
　　通往汶川的公路受损特别严重，好几处路段被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所淹没，经过抢修后，才勉强可以通车。天上下着大雨，救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公路上，还不时地有山上的流石砸下来。最危险的是，余震随时会发生，很容易再次引发山体滑坡。
　　于秀玲真的是太累了，上车后不久，就靠在坐椅上睡着了。梦中还见到了儿子，正在报怨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关心儿子……突然，车内响起一阵惊叫声，汽车颠簸的更加厉害。睁开眼一看，才发现前面的山坡上滚下无数的石块，有的比汽车还大。林静丽对驾驶员大叫：“这个路段是最容易发生山体滑坡的地方，必须尽快通过……”
　　话未说完，“轰”的一声响，救护车遭到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失去控制，斜冲出几米后翻倒在路边。于秀玲的头部重重地撞在汽车的坐椅上，痛得她忍不住呻吟起来，只听到驾驶员在大喊：“汽车被泥石流埋住了，大家快逃！”说完奋力砸开窗玻璃，和大家一起爬出去。山上的泥石流还在下来，不一会儿就把救护车埋成了一个大土堆。
　　汽车没了，只得徒步前行。雨越下越大，不时地有流石呼啸着飞过头顶。林静丽向四周看一下，说：“大家小心，只要过了前面的转弯，就会安全一些。”于秀玲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林静丽淡淡地说：“我以前来过。”
　　突然，大地猛烈地晃动起来，有人大叫：“不好，发生余震，大家小心！”话音刚落，山上大大小小的石块像开了闸门一样，疯狂地滚下来。林静丽大叫：“快躲到大石后面！”于秀玲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猛一抬头，一块磨盘大的巨石向着她，狠狠地砸了过来。吓得她尖叫一声，竟然忘了逃跑，双手抱着脑袋，心头涌起一丝绝望：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就在巨石砸到她面前的一刹那，一条身影冲上来，喝声：“让开！”将她猛地一推。于秀玲被推得冲出去好几米远，摔在公路边的水沟里，却听到同事们在尖声大叫：“静丽！”她趴在狭小水沟里，不敢爬起身来，一块块山石从水沟上方跳过，她却安然无恙。静下心来，她才想起刚才救自己那人的声音，应该是林静丽，自己得救了，不知她怎样？
　　过了好一会儿，余震才渐渐平息。于秀玲爬起身来，一眼就看到，林静丽的下半身被一块巨石压住了，额头上也破了个洞，血流满面，吓得大惊失色，叫声：“静丽姐！”扑到她身前，哭了起来。其他同事纷纷围过来抢救，可任凭他们怎样用力，也推不开巨石。而林静丽的口中、鼻中鲜血喷涌，已经快支持不住了。
　　于秀玲哭着说：“静丽姐，你是为了救我……我还总是和你闹……”
　　林静丽咧嘴一笑，说：“我一心想让我们科室有所进步，说话有时太直了，不太注意大家的心情，是我不对……”
　　于秀玲哭得更厉害了，说：“静丽姐，你放心，我们一定全力救你！”
　　林静丽轻轻地摇摇头，说：“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求你帮我一个忙，行吗……”
　　于秀玲连忙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一定做到！”
　　林静丽挣扎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相片，递给于秀玲，这是她们家的全家福照片。相片上有她和她丈夫、公婆，还有她三、四岁大的女儿，相片的背后写着家人名字。
　　严重失血使林静丽的头脑中一阵阵发晕。她用尽全力说：“如果可能……请你帮我去认领他们的骨灰，然后把我们葬在一起……女儿一直怪我没能好好陪她，还有丈夫和爹妈……这回一家人可以好好在一起了……”
　　于秀玲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
　　林静丽的家就在汶川县城，所以她对这里的路况十分熟悉。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工作，她把三岁大的女儿留在家中，让父母帮她带着。地震发生的当天，她丈夫刚好去汶川看望女儿……地震发生后，她和家人失去了联络，心中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可医院的事，无法脱身。直到三天后，她在汶川的表妹打来电话告诉她，她的父母、丈夫、女儿全没了，让她去认领遗体……可她，已经忙得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了。
　　于秀玲失声痛哭：“静丽姐，我心里一直对你不服，总觉得自己和你只有小小的差距，现在才知道，差得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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