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观众

　　一、足球不好玩
　　
　　李丽茹因为运动细胞发达，被市体委的张教练看上了，带她参加了刚组建的市女子足球队。李丽茹兴奋得一连几夜都没睡好。
　　到了体校后，李丽茹大吃一惊，原来眼前所见到的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其它体校的学生有着专门的训练场馆，豪华漂亮，但女子足球队却几乎一无所有。住的是老式公寓，房间里统铺，而训练场地更是校舍的后面，一家倒闭的煤厂大院里。
　　跟李丽茹同时进来的还有十三个女孩，无一不是活泼好动的性格，大家晚上在宿舍里互相一聊就熟了，按照年龄排行，李丽茹排行第四，于是大家都叫她老四。
　　没等大家适应过来，训练就开始了。先从最初的颠球开始，一开始，姑娘们还嘻嘻哈哈地玩闹着，到后来，大家都筋疲力尽了，才发现不对头，张教练没有叫停，大家只能接着练。中午的时候个个都累得不想吃饭，倒在床上就睡起来。到了一点钟，张教练上门来了，他一声哨子，将大家从梦中惊醒，张教练这才虎着脸说：“出去跑一万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来了，完全不像李丽茹想象的那样好玩，每天一起床就是枯燥的训练，像别人一样，她也暗暗哭过，可好胜心却又不容许她退避。
　　半年后，这些女足队员从一开始什么都不懂，慢慢成长起来了。张教练根据大家自身的特点，分别安排了位置，李丽茹是前锋，而且当仁不让地穿起了9号衣。这期间，她们跟省里的几支业余女足比赛了几场，基本上赢多输少。
　　没有比赛的日子里，大家都是在训练场上度过。这天，张教练有事外出，让大家自己训练着。难得有机会偷懒，姑娘们有气无力地训练了一会儿，就坐在场边的草丛中休息了。这时，老八许艳说：“不知道大家注意了没有，这阵子老是有人在偷看我们训练。”她指着场外面，那里正有一个体形臃肿的女人朝她们看着。
　　李丽茹说：“我们训练又不是机密，谁会来偷看呢？”
　　“那可不一定，体育场上间谍多得是。”许艳很认真地说，“说不定她是竞争对手派来偷窥我们训练内容的间谍。”
　　许艳的话引起了大家一片笑声，市女足历史虽然比较早，而且也曾经获得过一段时间的辉煌，这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张教练带的第一批队员曾创下连续二十四场不败记录，其中顶尖前锋谢之芳更是那两年的进球王，一时间成为偶像级人物。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已经入选国家队的谢之芳突然被张教练开除了，没了她的球队也没有了灵魂，很快，球队的成绩一落千丈，有一次与一支市业余女足比赛，竟然被狂灌38个球，促使体委作出解散女足的决定。一晃几年过去，为了备战省运会，领导又决定重新组建女足，还是张教练负责此事。半年过去了，这支球队虽说初具雉形，可是要说对手会派间谍来偷窥训练内容，那也太抬举自己了。
　　张教练这次出去是联系比赛的事，对手是省内另一个城市一支女足。第二天，大家坐上车到了目的地，这是个经济大市，体育场馆是正式的比赛场，能容纳五万观众。熟悉场地时，姑娘们看着场地中央那绿生生的草坪，硬是没一个人敢踏上去。
　　夜里八点钟，足球场上电灯大开，像是白天一样光亮，但前来观看的群众却是十指也能数得过来，票是免费的，但还是没人来看。好在姑娘们早就已经习惯了没有观众的比赛，她们击掌互相鼓励。
　　对手来了，个个身材强壮，开战前双方互相握手时，李丽茹她们矫小的身躯甚至要仰视才能看到对方的脸。裁判一声哨响，开战了。李丽茹第一个抢到了球，对方立即扑了过来，李丽茹脚底一传，传给老七，老七脚刚沾到球，对方又及时扑了过来，老七没法带球，只得回传还给李丽茹，但一脚传大了，直接落到对手脚下。这个时候就看得出对方实力了，只见她们三传两传，在守门员还没反应过来时，球已经进了。1∶0，开场仅一分半钟。
　　双方的实力相差太大，几乎每两分钟李丽茹她们就要被灌进一个球。队长郭小可临时改变了战术，全力上压，不要回防，争取能进一个球。
　　下半场时，对方因为进球过多明显地松懈了，李丽茹传球，球非常准确地落到郭小可的脚下，郭小可晃过对方一人，站在了开点球的距离，抬脚正要射，突然，对方一个人猛地从旁边冲过来，一脚铲在郭小可的腿上，郭小可惨叫一声，抱着腿倒在地上。
　　裁判马上吹哨暂停比赛，场外医生立即赶来，将痛得直打滚的郭小可扶上担架。李丽茹跑上去，擦着郭小可的汗，让她挺住。郭小可一把抓住她的手，把队长的袖标塞到她手中，坚定而且咬牙切齿地说：“点球，一定要进一个球！”李丽茹含着眼泪拼命地点了点头。
　　李丽茹戴上队长袖标，主罚点球。猛开一脚，对方甚至没有去拦球，也许她们也被这支弱小队伍的精神感动了，想让她们进一球。但，这一脚开大了，球直接飞出了球门。
　　李丽茹哀叫一声，捂着脸跪在了地上，哭了起来。她第一次觉得足球不好玩了，这里面承载着太多的压力。
　　比赛结束了，32∶0。
　　
　　
　　二、寂寞的运动
　　
　　球输了之后，张教练并没有说什么。他似乎并不关心这个问题。但李丽茹却不能原谅自己。这天训练的时候，李丽茹魂不守舍的，被队友踢来的一个球撞到了鼻子，鲜血顿时就流了出来，张教练皱了皱眉头，让她去一边休息。李丽茹拿着汗巾走到了一边，靠在墙上茫然地想着什么。突然，有个人拍了拍她的肩头，李丽茹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天天来看她们训练的女人。隔着铁栅栏，李丽茹奇怪地问道：“你有事？”
　　“我没什么事，可是你看起来好像有事一样。我天天看你们训练，从来没见你这样。”
　　看着女人一脸的关切，李丽茹突然有一种倾诉的感觉，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女人笑了笑，说：“知道教练为什么会给你们挑一个强队比赛吗？因为他想刺激你们，让你们记住，你们和真正的强队之间的距离。”
　　李丽茹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是他一贯的方法，他以为有用，但他不知道，人跟人是不同的，有的人遇到挫折会激起好胜心，有的人却只会逃避。”
　　李丽茹的脸刷一下红了，因为自己就是女人眼里只会逃避的那种人。同时她又感觉到，这个女人跟张教练是认识的，甚至是很熟悉的，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这么了解他？”
　　女人淡淡地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李丽茹把女人的事跟张教练说了。没想到张教练的脸猛地变了，他吼道：“以后你们别和她有瓜葛！她不是个好人！”
　　来队里这么久，张教练就像家长一样，虽然时常虎着脸，但还从来没见过他真发这么大的火，到底他和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呢？正想着时，张教练来宿舍了，对李丽茹说：“对不起啊，我刚才情绪太激动了，我知道你的性格，不弄明白了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决定把事情说出来，也算是提醒你和大家一下。”见他说得这么严肃，大家都围过来听了。
　　“那个女人其实你们也应该听说过，她是我的学生，叫谢之芳。”
　　“什么？”大家惊呼一声，面面相觑，那个体形臃肿的女人竟然是当年纵横女足的头号前锋？
　　“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但她的确是。”张教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她是我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当年，她已经入选国家队，正是大有作为之时，却因为过于骄傲，三番五次违反队规，她是队里的灵魂人物，她怎样，别人也跟着学，结果弄得队规成了摆设，我念她战功显赫，一直强忍着，希望她能改变。但是有一次，她彻底让我失望了！”张教练捂着额头，痛心不已地说，那些年国家女足在国际赛场上屡战屡胜，相应地，历来不被人重视的这项运动也开始倍受关注，可以说女足的黄金时期已经到来。谢之芳成名之后，一时间有很多广告商都来找她拍广告，队里因为缺少资金，也从来不拒绝这样的事。按照协议，队员拍广告的全部收入都要如数交到队里，再由队里支付其奖金。然而有一天，张教练打开电视，却发现谢之芳出现在一个他从来没听说过的广告里，打了电话一问厂方，才知道谢之芳已经以私人名义与他们签订了产品代言人的合同。张教练立即找谢之芳询问，谢之芳并不忌讳，坦言的确如此，而且，除了这家，还有三四家广告即将开播。
　　
　　张教练苦口婆心地劝诫，但谢之芳却是一口咬定她没错。无奈之下，他只得忍痛将谢之芳开除出队，而国家队也很快做出决定，将她开除了。接下来，因为谢之芳不再是国家队了，广告商也撒下了她的广告。这是一场双败的较量，市女足因谢之芳不在而解散了，谢之芳因离队而落得现在这样。
　　张教练说：“希望你们都能以她为戒。球队是个团体，任何人离开了大家，就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球队放假，大家可以自由活动。李丽茹问了很多人，总算问到了谢之芳的家。城郊那里，因为有大量廉价的民租房，是打工者聚集之地。又因为这里居住的人杂乱，每走几步，都会看到成堆的垃圾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酸腐的气息。谢之芳显然没料到她会来找自己，一时间愣在了那里。李丽茹叫了声：“谢师祖。”谢之芳满是尴尬的表情：“怎么？你知道我是谁了？知道也好，免得以为我是个疯婆子。”
　　“我知道你那是舍不得离开球场……”
　　谢之芳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喝道：“笑话，我会舍不得球场？我当年就巴不得离开球场，我讨厌足球，恶心球场！”
　　“那你为什么天天去看我们训练？”
　　一句话问得谢之芳哑口无言，她深深地低着头，可是李丽茹看到她头下的地面渐渐湿了，她在流泪。过了很久，谢之芳这才使劲地擦干了眼泪，努力地笑着说：“好吧，我承认，我是舍不得球场，让你笑话了。”
　　“不是，我没有笑话你，只是不懂你。你那么留恋球场，当年为什么会那样做呢？你应该能猜到这样的结局。”
　　谢之芳沉默了很久，说：“我生在农村里，家里很穷，从小没钱读书，只知道满山遍野地跑。有一天张教练突然来找我，说要带我去踢球。你想啊，一个从来吃不饱睡不暖的孩子突然进到一个可以吃饱可以睡好的地方，能不高兴吗，我拼命训练，只为了可以长期这样下去。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出名了，我有时间去想自己的未来了。可是我突然感觉自己其实一无所有。一个运动员的黄金时间只有几年，过了巅峰状态后，球队可以吸收新鲜血液，而老队员呢？我不认识字，退役之后该干什么呢？该怎么保持我吃饱睡暖的理想呢？所以我做出了一个让我后悔终身的决定，私下和广告商谈……后面的结果你也知道了。”
　　李丽茹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她愣了半天，才问道：“那你当时把这事跟张教练说了吗？”
　　谢之芳摇了摇头，说：“他的眼里只有足球，不会去管足球外的事。”顿了顿又说：“相信你也知道了，现在国内女足的情况比前几年更糟糕，我不知道足球选择了你是好事还是坏事，女足，天生就是种寂寞的运动。你在场上流汗，流血，挥洒青春，但是你却缺少观众。”
　　告别谢之芳，李丽茹突然感觉有点冷，连谢之芳都是这样的结局，那么自己呢？
　　
　　三、是走还是留
　　
　　李丽茹回到体校，去资料室上网，她惊讶地发现，体育就像座金字塔，塔底，是无以数计的默默无闻的运动员，成名成腕的永远只是极少数。不说那些从来没取得过名次的，就说一些在国内外屡获大奖的、声名曾经显赫一时的如今从事的行业大多也极低微，有的当了搓澡工，有的摆小摊，有的给人看大门……李丽茹一阵寒心，只觉得前途一片茫然。
　　一连几天，李丽茹都找了各种理由拒绝训练。张教练显然感觉到了她在欺骗自己，将她从床上拖了下来，去跑五万米。
　　李丽茹在操场上跑了起来。一时间，张教练的冷酷、谢之芳的遭遇、对未来的迷茫，都在她脑子里活动起来，她觉得自己体内似乎有两个人，一个在说走吧，离开这个地方，不要把青春都浪费掉，最后落得一身伤病无人问津，一个又在说留下吧，足球场才是你体现自己价值的地方。两种声音互相争辩着，吵得不可开交，让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委屈的眼泪喷涌而出，不知不觉的，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
　　在一旁的张教练跑上来，吼道：“跑啊，怎么不跑了！”
　　李丽茹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大声地说：“我不跑了，我要回家！”说完，也不等张教练说什么，转身就走。到了宿舍里，她开始收拾起衣服来。队友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过来问她。李丽茹也不说话，只是狠狠地擦着不听话的眼泪，再狠狠地将衣服塞进包里。
　　张教练已经到了门口，对大家说：“你们别拦她，让她走！我的队伍里不容许有这样的人。你们记住，意志不坚强的人，走到哪里也是个失败者！”
　　李丽茹抬起头来，说：“那么谢之芳呢？她是不是意志坚强的人？”
　　“她？”张教练冷笑着说，“她算什么？”
　　李丽茹突然笑了起来，说：“你只知道足球，却从来不关心足球以外的事。队员不是机器，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有父母朋友，除了足球，你关心过谢之芳吗？你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吗？”李丽茹把谢之芳对她说的话都对张教练说了。张教练听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李丽茹冲着张教练发了一通火，心里的委屈发泄出来痛快多了，又想到毕竟在这里呆了一年多了，这样突然就走，实在对不起朝夕相处的队友们，最后在大家的劝说下，答应先留下，等张教练回来再说。
　　
　　四、自己的观众
　　
　　张教练很晚才回来，谢之芳竟然也跟着他回来了。张教练对大家说：“刚才我和谢之芳长谈之后，我心里的震撼无法言喻。在这里，还要感谢李丽茹，是她惊醒了我。长久以来，我太重视输赢了，忘记了体育的本质其实是重在参与。我向大家道个歉！”说着，他站起来，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丽茹突然难堪起来，张教练也不容易，女足没有市场，就连拉一点可怜的赞助都异常艰难。有时为了一笔可能的赞助他还要低三下四地求人家，可以说是举步维艰。为了球队的生存，他付出太多了，哪还有精力去管别的事。
　　张教练又说：“还有四个月，省运会就开了，到时会有十七八支球队参加。这次比赛，我不要求你们得第几名，只要你们放松去踢，快乐去踢，就足够了！”顿了顿又说，“为此，我专门请了你们的师姐谢之芳来指导你们。相信在她的带领下，会让你们真正尝到足球带来的快乐。”
　　省运会开了，张教练这时似乎很忙，他把训练和带队的任务都交给了谢之芳，自己总是不见人影。淘汰赛时，几乎没什么悬念，她们就胜利了。进到半决赛，虽然险象环生，但还是努力地进到了决赛。决赛的对方是上次打过比赛的那个经济大市的女足，也是下界省运会东道主的热门人选，为了争办省运会，他们花费了大量的钱财从外地请来很多女足高手，甚至还有国家队的。
　　决赛之前，谢之芳甚至都没有安排训练任务，她亲自带着大家去逛街。到了决赛这天，她在休息室里对大家说：“我们是一支年轻的球队，走到今天这步，已经完成任务了，我不要求大家拼命，因为命是自己的。你们快乐地去踢吧，不管踢得怎么样，我都会给你们摆宴庆功！”这么一说，让大家本来还有一丝紧张的心彻底放松了，于是大家嘻嘻哈哈地走进了球场。与对手一脸严肃相比，她们就像是来游戏一样。
　　云集了众多高手的对手果然不同凡响，开场不到十分钟，就踢进了一个球。但李丽茹她们没有一丝气馁，轻松的心情让她们将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李丽茹接到许艳的传球，对方两个队员来抢，但李丽茹突地一脚传向老十，引开对方，跑到对方禁区，老十捣了几脚后，脚后跟磕球，传给老六，老六接到球的第一时间，直接传给李丽茹，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她一个刁钻的角度，球进了！她兴奋地挥动双手，与队友们抱在一起，这时，她看到场上也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兴奋，她看得仔细，正是张教练，张教练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比赛结束了，6∶3的成绩，在实力强大的对手面前，虽然输了，但这支新的队伍却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她们脸上的笑容甚至感动了对手，纷纷上前来跟她们拥抱并换球衣……
　　看台之上，仍然是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除了她们自己，没有多少人会来关注这场球赛。对人们来说，要的只是轰动世人的成绩，而在取得成绩前的过程中，她们的喜怒哀乐并不重要。
　　李丽茹与队员们相拥时，看着寂静的看台，突然想到了一句话：“没有观众，我们自己就是观众！”
　　（责编/方红艳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