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伤城

　　1
　　
　　外出的技术员峰明刚走到院子中间，大地就忽然打了个大喷嚏，地面一下子剧烈地晃动起来，他感觉自己站在了风口浪尖上，被巨大的地波震得左摇右晃，站不住脚。见状，峰明的脑子“轰”地一声爆开了，随后他扯着嗓子冲着工房内干活的工友们大吼一声：“是地震！”
　　喊完，就看到三米开外的工房内，有好几个工友正惊恐万状地往外跑，冲在最前面的是王大力。这个被工友们称为“野蛮人”的壮实汉子连拖带拽地拉着自己挺着大肚子的老婆刘铭铭，他们冲刺般跑在了最前面。很可惜，人还没跑出门口，就被剧烈的摇晃撂倒在地。峰明看到王大力在摔倒的一瞬间，反手把刘铭铭拼命往外一推。刘铭铭凭着王大力手上的力道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口，她一下子摔倒在院子里，大声呻吟起来。峰明顾不上管她，他大声提醒还没出来的工友：“大家拉起手往外爬啊！”
　　尖利的声音提醒了王大力，他伸出手拽住身后的人，工友们这才从惊慌失措中醒悟过来，开始相互拉拽着往外爬。这时候房顶已经被摇晃坍塌了，雨点般地砖瓦砸在了他们头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峰明，边大声喊着边手脚并用，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工房门口，他伸长手臂攥住了王大力求救的手，然后拼死命地朝后一拽。王大力从烟雾中飞跃进了院子，他打了个滚后爬起来。刚出来，就有更多的水泥碎块落在了他刚才趴着的地方，那儿很快也成了一堆废墟。
　　看着刚才还巍然挺立的工房瞬间变成了一堆瓦砾，而那些上午还说说笑笑的工友们转眼已经被砸在了里面，峰明难过得落下泪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去请求救援。”满脸灰尘的王大力眼神焦灼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后，急匆匆地对峰明说。
　　峰明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他看了看一点信号都没有的手机，又看了看坐落在山坡上的工厂和废墟般的工房，心想：王大力说得对，这次地震的余震肯定小不了，要是万一余震引起山体滑坡，他们三个人别说救人，就是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四面环山的小镇还是个问题。“好吧，我们赶紧撤到镇上去，那儿肯定有跑出来的村民，到时候我们可以商量一下该怎么办。”说话间，王大力已经搀扶着妻子走到了前面。看着他们相互依偎的身影，峰明的心里忍不住有点泛酸。
　　
　　2
　　
　　刘铭铭曾是他的初恋情人，后来不知为什么，一声都不响地嫁给了王大力。嫁给王大力幸福倒也罢了，听说两人婚后老吵架，这让峰明百思不解当初刘铭铭的决定。说起来，王大力和他几乎没有可比性，他初中学历，人除了有点蛮力外，几乎没有别的特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峰明大学毕业后随刘铭铭回到了山镇，他想弄清楚刘铭铭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弱智的选择。为此他找过刘铭铭多次，不过每次刘铭铭想对他说点什么的时候，王大力就骂骂咧咧的出现了，因此这件事的原因仍像个谜一样困扰着峰明。就是这样一个粗陋不堪的王大力，刚才竟然在危急关头舍身救妻，这不能不让峰明感到有些意外，他第一次觉得王大力应该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好男人。
　　现在幸存的三人很快到了山下的小镇上，昔日美丽的山镇一下子就变得满目疮痍，惨不忍睹。目睹着这一切，脸色惨白的刘铭铭哭了起来，她绝望地喊道：“怎么会这样？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呜呜……”王大力这时候也一下子慌了，他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喃喃自语道：“太惨了，太惨了……”
　　等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即使随时可能发生的余震要不了他们的命，没有水源，又与外界没有联系，只怕……想到这儿，峰明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努力集中起精神对他们说：“不要慌，现在我们首先要保护好自己，然后尽快逃出去，只要出去就好办了。”峰明的话让刘铭铭和王大力慢慢冷静下来，正当他们准备离开小镇的时候，忽然有女人喊救命的声音传了过来。他们惊喜地循着声音找过去。颤巍巍的残墙下面，一块宽大的水泥断板撑起了一片生命的空间，一个满脸灰尘的姑娘紧紧地抱着一个包裹蜷缩在那里。洞口堵着碎石瓦块，要是没人帮忙，她很难出来。“楚宁……，是卫生所的医生楚宁，你们快救她！”刘铭铭认出了楚宁，她失声喊着扑上去。三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医生楚宁救了出来。
　　还好，楚宁只是擦伤了皮肤，人还能走路。她出来后就抱着刘铭铭泣不成声，大地又是一阵摇晃。有很多碎石滚落到马路上。“这儿不能久留，我们得赶紧走！”峰明说。
　　
　　3
　　
　　从这个山镇到市区有40公里的路程，要在平时开车不到一小时就能到了，可现在，别说是车辆了，就是徒步也几乎无法行走。最可怕的是，因为持续的余震，道路两旁的高山上不时滚下巨石。现在他们四个人之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他们手挽手，展开了艰难的跋涉。下午大约四五点钟的时候，他们走到一处已经塌方的隧道口，一辆卡车刚从隧道里露出半个脑袋，就被无情地砸在了里面。司机已经死了，脑袋几乎被穿透驾驶室的巨石砸扁了。看到这一幕，刘铭铭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像是所有的惊悸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她吐得翻江倒海，一发不可收拾。等到肚子里的东西都吐没了，脸色惨白的她又开始捂着肚子呻吟起来。王大力抱着她瘫坐在马路中间，几乎要哭了，他语无伦次地说：“老婆，我对不起你，你可一定要坚持啊！”
　　见状，楚宁把峰明拽到了一边，焦急地小声说：“怎么办？看样子她要早产。”峰明也急得在原地直转圈。后来他看到了楚宁怀里一直紧抱着的手术包，惊喜地说：“对了，你不是抱着手术包吗？”“没用的，手术包已经污染了，要消毒的话必须高温蒸煮，或者……用火烤也行。现在这儿连个遮挡的地方都没有，还下着雨……要是露天生，只怕会造成手术感染。破伤风的话就麻烦了，母子俩都会有生命危险的。”
　　“那可怎么办？”看着越来越暗的天幕，峰明没了主意。“要是有帐篷和水就好了。”说话间，楚宁盯着驾驶室的眼睛忽然闪亮了一下。司机旁边的副驾驶座上竟然放着几瓶矿泉水、一把手电和两件折叠整齐的雨衣。“天！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啊！”楚宁惊喜极了，说完这句话，她掉头朝卡车跑去。没想到没跑两步，就被峰明一把拽了回来，他仰着头打量着隧道上方摇摇欲坠的大石头说：“等等……”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已经飞快地爬上了乱石中的卡车。是王大力，他显然听到了楚宁和峰明的对话，在他们说话的当口，他提前一步冲上卡车，冒死去拿副驾驶座上的救命物件。
　　“危……”楚宁的尖叫被峰明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他小声对她说：“别干扰他，兴许……”话音未落，刘铭铭的尖叫伴着“轰隆隆”的一阵巨响，几块巨大的石块带着碎石和烟雾朝卡车头滚落下来，已经把东西抱在怀里的王大力此刻已经飞快地跳下了车头，他迈着大步往前冲。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前倾的身子虽说逃脱了巨石的致命袭击，但双腿却齐刷刷被砸在了巨石底下。见状，刘铭铭惨叫一声晕了过去。峰明痛苦地叹息着对楚宁说：“你照顾她，我想办法去救人。”
　　王大力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石块下面，他髋部以下的部位都不能活动，不停地有血水流出来。不过他头、肩、上肢还能活动自如。“你要坚持住，我们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峰明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挖王大力身边的碎石和泥土。很快，坚硬的石块把他的双手磨得鲜血淋淋。满脸灰尘的王大力盯着他流血的手指，忽然伸手抓住了峰明。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峰明怀里一塞说：“不用管我，你快去救他们娘俩吧。”说着他回头看了看“汩汩”流血的双腿，然后脸色惨白地喃喃自语到：“报应啊！这都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听了他的话，峰明疑惑地接过雨衣、手电和矿泉水，然后飞跑着送到刘铭铭她们面前，而后又转身跑回到王大力身边，他拿着剪刀拼命挖土的同时，若有所思地问：“王大力，照你刚才说的话来看，难道你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吗？”王大力脸红了一下，很不自然地说：“真是个书呆子，那是我急了眼乱说的。”峰明不再问什么，他更加用力地挖土。他想把周围掏空后，把王大力从巨石下拽出来。
　　
　　这时候刘铭铭已经苏醒了，腹部剧烈的疼痛让她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到了一处，但她仍然拼命地支撑着身子对王大力喊道：“大力，你一定要坚持住了，咱们一家人死里逃生不容易，以前的一切恩怨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跟你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以后咱不吵……唉呀……疼啊！”
　　“快！峰明，快过来帮我，她要生了！”楚宁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别管我！你快过去帮忙！”王大力使劲推了峰明一把，他紧张地盯着不远处的刘铭铭，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祈求上苍能让这对母子平安生产。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死一般寂静。
　　
　　4
　　
　　峰明用双手撑开雨衣，为刘铭铭搭起了一座临时的生命帐篷。楚宁则在刘铭铭痛苦的呻吟声中，哆哆嗦嗦地用峰明的打火机为手术刀消毒，不时地鼓励着：“铭铭姐，你不用紧张，放心，我一定会让咱们的小宝宝平安降生的。”
　　刘铭铭的呻吟声，让巨石下的王大力充满了即将做父亲的惊喜，同时也充满了无言的愧疚。王大力从小就喜欢刘铭铭，但是美丽高傲学习成绩优秀的刘铭铭根本不理睬他，她和同样成绩优良的峰明出双入对，后来两人一起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时，没想到刘铭铭在最后一个暑假回家探亲的时候，被王大力强奸了。当时王大力没有跑，而是跪在刘铭铭跟前痛哭流涕的要求娶她。非常好面子的刘铭铭又羞又恼，一时间竟然也没了主意。当天，王大力就拽着父母到刘铭铭家求亲。王大力家是镇上出了名的富户，而且刘铭铭的父母就这么一个独养女儿，本来就很怕女儿跟着峰明出去打工的他们，当下一口应承了下来。一个月后刘铭铭发现自己怀孕了，只能含着泪嫁给了王大力。但由于心里存着疙瘩，结婚后，对王大力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王大力虽说有短处捏在刘铭铭的手里，但时间长了，他那火爆子脾气难免发作，于是两人天天吵架，日子充满了火药味。峰明得到刘铭铭闪婚的消息后，如五雷轰顶，非常震惊。为了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他也随着刘铭铭来到了小镇的机修厂。可这时候，刘铭铭已经怀孕了，见事已至此，善良的峰明本打算不再追究下去了，过几天就离开山镇，找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地震却忽然发生了。
　　要是自己不强暴刘铭铭，或许她此刻正跟深爱的峰明在安全的城市写字楼里上班呢！想到这儿，王大力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对不起你啊！铭铭……呜呜……”这时候，雨越下越大。“哗哗”的落雨声中，刘铭铭的呻吟却由大转小，最后悄无声息了。“你一定要挺住啊！铭铭！”此刻，王大力早忘了自己的处境，他歇斯底里地呐喊着为老婆加油。不过到底是血流得太多，喊着喊着，王大力的意识就模糊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离死神越来越近了。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摇晃又开始了，碎石伴着一声宏亮的啼哭声响彻了夜空。
　　
　　5
　　
　　生出来了……铭铭姐生了一个男孩！”楚宁带着哭音喊起来。意识模糊的王大力猛地抬起头来，他喜极而泣：“我做爸爸了，我做爸爸了！”异常虚弱的刘铭铭闻声抬起头，她苍白着脸，竭尽全力地冲王大力喊道：“大力，给咱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好，好……”王大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想了想说：“就叫震生吧，这孩子命大着呢！”
　　“好！这个名字有意义。”说话间，峰明用雨衣帮母子俩遮盖好后，自己又来到王大力跟前：“大力，你别着急，我们一定会救你出来的！”他一边拿起剪刀拼命地挖土，一边安慰王大力说：“孩子已经顺利生下来了，他现在正看着你呢，你得给孩子做个榜样，坚持！一定要坚持住！”看着满脸雨水的峰明，王大力忽然一下子平静下来，他伸手抓住峰明的手问：“如果我不幸了，你还会娶铭铭吗？我知道她心里一直装着你的。”峰明愣了一下，接着认真地说：“我会把你救出来的，如果你对她不好的话，我想我会把她夺回来的。”这话让王大力虚弱地笑了。他神情舒展地松了口气，心情不知为什么，一下子轻松起来。接下来他不再说话，他要过手电，说是帮忙看看四周的状况。王大力发现自己就躺在横七竖八的巨石中间，头顶上严重倾斜的巨石随时可能坠落下来。也就是说埋头挖土的峰明随时会被砸死。此时，王大力清楚地意识到，现在不但是自己命悬一线，连峰明的生命也正面临巨大的威胁。
　　
　　6
　　
　　处理完一切的楚宁也凑了过来，她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危险性，但她不可能阻止峰明的救援行动。她准备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即拽起峰明撤开。惨白的手电灯下，雨水中不停有血水融进来，身为医生的楚宁开始由衷地为王大力担忧。现在他流血的下肢根本无法止血，如果再耽搁一个小时的话，那他肯定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亡。这时候只能听天由命了！就在楚宁伤感不已的时候，王大力忽然对她说想喝水。他还说，能不能把刘铭铭的金戒指拿过来让他握在手里，“握着它就跟握着铭铭的手一样，那可是我们的婚戒，我亲手给她挑的，分量足含金量也高。”接着他还对楚宁神秘地说：“你去告诉我老婆，我们之间的那点事让她谁也别告诉了，其实我这人也是好面子，跟她一样。”说这话时，这个直愣愣的汉子竟然脸红了，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脸红过的一次吧。楚宁有些担心，她觉得王大力很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意识混乱了。不过她仍跑回刘铭铭身边把这些话转给了她。刘铭铭一听这话就哭了，她腾出抱孩子的一只手，流着泪把戒指撸了下来。然后递给楚宁说：“你告诉我老公，就说是我说的，他不但是个好老公，将来也一定是个好爸爸。”
　　楚宁把矿泉水递给王大力的时候，余震又开始了。有轰隆隆的巨响从头顶上传过来。王大力拼命推了峰明一把，他大声吼到：“快跑！”峰明和楚宁前脚跑出来，一块巨石就落在了他们刚才蹲着的地方。应该说是幸运的，他们没被砸中，但是现在想穿过巨石去救王大力的话，已经很难了。
　　峰明从巨石缝隙里探进头去，他想告诉王大力不要害怕，他们绝对不会放弃他独自逃生。可当手电光照到王大力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惊呆了。
　　
　　7
　　
　　脸色惨白的王大力神情平静地握着那个满是泥巴的剪刀，只见他朝自己左手腕用力一划，血“咕嘟咕嘟”地从腕部流出来。峰明拼命地大叫起来：“你疯了吗？快把剪刀放下。”他拼命地伸着手要去制止王大力，可他们之间隔着一米多远的距离，根本够不着。这时候，王大力微笑着对他说：“拜托你替我照顾铭铭娘俩，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儿子交给你，我放心！”说完又抬起剪刀对准了自己右手腕……
　　“王大力，你不要啊！不要啊！”凑过来的楚宁也凄惨地叫起来，她看到王大力又划开了自己右手腕的静脉。他们的眼前，一片血红。
　　楚宁开始嚎啕大哭。早就意识到事情不妙的刘铭铭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她看到王大力正吃力地吞下了自己的那枚金戒指……巨石后面，王大力慢慢地低下了头。废墟外，刘铭铭抱住峰明的双腿，撕心裂肺地大喊道：“求求你！快去救救大力吧！快去救救他啊！”峰明已经不能说话了，他极快地拽着两个女人朝空地上飞跑。
　　还没有等他们撤出隧道口多远，本来悬空的碎石堆就在剧烈的摇晃中，彻底落实了。王大力的身体也被彻底地埋在了废墟下。灰尘落定，惊魂未定地三个人看到一块巨大的石块在距离他们不足一米远的地方停住了。
　　峰明身子剧烈地颤动着，他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无济于事，很快洪水一样的嚎哭声冲进了夜空：“呜呜呜……大力哥，你是个真正的男人啊！呜呜……”
　　为了让他们能尽快地逃生，王大力很男人地走了。峰明小心地用雨衣包裹好婴儿后递给楚宁，然后自己把几乎瘫软了的刘铭铭背在了身上。他在废墟前深深地鞠了个躬后，毅然朝黑蒙蒙的山上走去。无论如何，他这个幸存的男子汉都要带着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逃出这片死亡地带，他要带他们走到有解放军的地方去……
　　（责编/朱近插图/乐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