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红颜乱

2008-12-29

上海文学 2008年7期

  我的童年生活。因为有红姨的照顾而丰润。自在。在多年前,红姨几乎每天都来我家充当一个主妇的角色。
  妈身体不好,尤其是下雨天。一下雨妈就会躺在床上,抱怨身上这里疼,那里痒……这个时候她就会望向窗外说,要是你红姨来了就好了。
  果然,雨下不了多久,红姨就出现在门口了。红色的雨衣愈发衬出她的脸黑亮黑亮的。一见到她,我就噌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想从她手里夺过她的帆布提包,她笑吟吟地躲开我,怕弄湿我,把手里的提包端端正正地摆在沙发上,一转身就进了厨房。
  妈见到她总是先把眉头皱起来,说:“这天让人怎么挨得下去,快给我刮刮。”红姨听到妈这声抱怨总是哎了一声,脚不沾地地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香油、汤匙。这个时候,我就会自作主张地翻她的包。她的包就是我的聚宝盆。这次掏空包里的山楂糕、巧克力、小人书,下次她再来一翻,又会满是我喜欢的零食和书。
  我坐在沙发上看小人书,吃东西。而红姨就坐在床边,用汤匙沾丁香油开始在妈裸在空气里的背上一上一下地刮着。几下过去,妈的肩头就㈩了几道紫红色的痧。
  妈闭眼躺着。红姨手里的汤匙在她的身上来回游走。大家都静静的,只有门后的雨衣偶尔滴答一声,是雨水打在脸盆里的声音。我们几个不互相打扰,各自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不急着找寻出路。偶尔妈会突然叫一声:“想疼死我啊!轻点。”“使点劲儿啊,跟没吃饭一样!”“人笨诸事难!”其实妈的埋怨毫无道理,红姨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中医,外省的病人排了队,不远千里万里地跑来专找她看病。妈像个孩子,她喜欢难为别人来证明自己有多招人疼爱,
  从小就见惯了妈撒娇,我头都不抬地继续看自己的小人书。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个逻辑题:到底是吕布调戏了貂蝉还是貂蝉调戏了吕布。以当年我的年纪和认字水平,想弄清楚这个问题可不容易。
  不知道红姨理会了没有,我想应该有吧,妈抱怨几声,然后就开始惬意地呻吟。
  空气中满是香油的味。
  那雨总也是下不完。总是不等着它下完,我就抱着书在沙发上睡着了。等饿了的时候,正好是红姨叫我和妈起床吃饭的时候。爸也下班了,进门看到那差不多干透的雨衣,冲着厨房大声喊:“小红,你来了?”不是问题,是打招呼的方式。
  红姨从厨房端菜出来,对爸说:“姐夫你命真好,正赶上吃个现成的。快洗洗手吃饭。”不知道为什么,红姨跟爸说话的方式总是有点谄媚,其实在我看来她大不必这样做。爸是高兴红姨来的。红姨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对爸来说是实惠的。如果她不来,这餐饭是要爸来动手的,妈是铁了心不做家事的。况且,红姨做饭,菜钱都是她贴的。爸有时候会感慨,你们女人好起来真是能好一辈子啊!
  妈从床上起来,披上大衣却不套袖子,对着镜子细细地弄好睡乱的头发,之后缓缓地坐到饭桌旁边。明星出场似的,不管观众有几个,范儿是要做足的。
  爸吃得最快,很快把桌子上的菜都尝了一遍,不住地说“小红,你手艺见长”,这是爸对红姨唯一的夸奖。妈照例一撇嘴,不知道是不屑爸的夸奖还是不屑红姨的手艺。
  难得妈今天的心情好。冲着爸说:“哎,你看你这人,只知道吃饭,让你给她留神找个对象,到现在都没介绍过一个。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可是小红连个对象都没有处过。让你给找,你就是不把我说的话往心上放。”
  红姨给我喂饭,眼皮也没抬地说,“你不是不知道我,趁早别费那个劲儿。”
  爸打着哈哈,直说正努力着,差不多有了眉目这样的话。好容易搪塞过一餐饭。
  红姨洗过碗,给我洗了澡,把我送上床。妈才说,你快回去吧,天黑了,路又滑不好走,红姨就像一阵风,随着妈的一句话就刮走了。
  爸妈躺在我对面的床上,爸责怪妈说,“就红妹那尊容,长得跟窦尔敦似的,黑脸红眉毛的……你还让我给她找人,你这是拿我们这些老爷们开涮呢。我们就是打光棍也不会去娶这么一个女的。”
  妈就白他一眼,“可她总是个女的啊,是女人就要嫁男人。开枝散叶。总不能让她一个人过一辈子啊!”
  爸边往妈那边蹭边说,“她长相做事哪点像个女人?我老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女的。什么时候得扒下她的裤子看看她裤裆里有没有家伙,别真是个男人装的。来勾引我老婆。”
  说着话。手可是不闲着。
  妈声音里带着一万分的不乐意,“去,去。累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爸就急了。爸会一翻身,裹严被子,丢下一句,“你可别后悔,现在我做了主任。自己送上门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等我真跟别人好上了,你哭都来不及了。”
  爸从来都不是说话算数的人,可是这件事情他却说到做到了。突然一天,爸就失踪了。带了换洗的衣服,从存折上取了钱,拿了家里一半的粮票和人私奔了。他的私奔是从容不迫,步步为营的。
  离开了家,并不代表这个家将不再属于他。家里的女人虽然说不上爱他,但是她除了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等着他回来,别无他法。毕竟一个女人是离不开男人的。别看她平时张牙舞爪,临老了还是要靠男人救赎。
  在这样的时候,是别指望妈撑住这个家了,其他人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先乱了阵脚。于是红姨住到了家里来。那一段时间,红姨的身上全是牙齿印,瘀青印。妈是谁对她越好,她就把气尽情地撤在谁身上。那段爸出走不知下落,妈疯狂到不认亲人的日子。我没有爸,也没有妈。我只有真心护着我的红姨。她没时间陪我说话,于是给我买了够我看一辈子的书。省下的时间。她用来白天兜转这个不大的城市帮妈寻夫,晚上回家来照顾妈。
  她每天晚上和妈躺到一块,拍着妈的肩膀,用说了上千遍的话安慰怀里这个几乎要碎裂的灵魂:颜颜,忘了他吧,他不要你,你还有我,有孩子。没有那个男人,日子不也一样过么?妈不说话。只是翻过身反反复复地扣红姨衣服上的扣子。红姨的呼吸声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晚风,一下子灌满了整个卧室。她翻身,高高地弓起身子用柔软的嘴巴和手把妈包住了。就快进入睡梦的我只听到妈那一声不清不楚的咒骂。
  这样一年过去了之后,妈表面上是被红姨稳住了。于是妈有了大把的时间坐在她的镜子前边反省自己男人带人私奔这件事。坐在那里想的久了,终于给她想出了事情的症结:家务红姨替她做了,孩子红姨替她宠了,丈夫红姨替她照顾了。哦,明白了,原来是红姨精心设下的圈套,是她用贤良作伪装,把自己在丈夫面前做个好妻子的机会生生偷走了,逼着自己逼走了丈夫。丈夫有哪点可恨?可恨的就是那个生生拆散了她家的赵小红。
  在外头帮妈寻夫的红姨可不知道,那个下午她的颜颜心思百转千回地把她从皮恨到了骨头缝。一进门,妈冷冷地问她:“找到了没?”
  红姨急忙地在厨房生火做饭,头都没顾上回,“还没有,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给你把他找回来。”
  “哼!”
  就只这一声,和妈从小一起长大的红姨就知道事情朝着她控制外发展去了。
  “知道你心里高兴,高兴你就别憋着,笑出来么。等了多少年,你终于等到我家破的这一天,应该恭喜你。”
  可顾不得捅火做饭了,红姨把手里的捅火棍一扔,急急地为自己开罪:“颜颜,你疯了。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盼你过得不好。你不好,我能好?”
  可惜啊。她多情的脚注一说出来就被妈扔到墙角,“你不要以为我男人走了,你就可以如愿了,我告诉你赵小红,你打错了算盘。我就是一辈子守活寡,也不会跟着你这个害人精过这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红姨愣在了当场,她的脑子运转得不够快。她能注意到的只是一个事实,原来颜颜觉得跟她在一起的日子不人不鬼。不人不鬼,她用了一辈子,全身力,瞒了全世人去爱的颜颜认为她的爱是可耻的。高高的身子顿时塌了半截,灰了脸站在妈面前,侧面看起来很滑稽。像个正在被老师训话的孩子。
  如果有爱,就没有委屈,就算有,也是可以忘却的委屈。
  红姨为了验证她自认为的爱,问了一句:“你喜欢过我么?”
  妈被报复的快感攫住了。快乐让她顾不上身边这个人的痛,“喜欢你?别不要脸了,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红姨看来要打人的样子,其实她是沙子塑的,一口气就会吹倒了。别说是那个年代了,就是现在,喜欢上女人的女人能有多少底气?她爱的女人跟过她。她就该知足。毕竟女人和女人之间哪有天经地义的爱情。她还是做了最后的挣扎,她对着妈说:“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我以为你多少是喜欢我的。”
  妈忘了她是如何一遍遍地从她身上吸取过温暖的,她也忘了在有丈夫和丢了丈夫的日子,红姨是如何扶着她,拉着她,牵着她。捧着她走到了今天——这个妈自以为搞清楚了自己婚姻失败的今天,她只是冷笑着:“喜欢,我放着男人不喜欢,要喜欢你个二尾子?!”
  二尾子是用来骂人不男不女的。
  妈可以一辈子都不承认世界上有同性的爱,可是她不该用狠心最后刺伤了红姨。红姨怎么走出我家门口我是完全忘了,可是她的表情,我是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妈打赢了做一个百分百主妇的第一仗,虽然她给我做饭还是夹生的,虽然她还是忘了给我穿袜子就送我上学,可是毕竟,她开始学习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该做的事情了。而且热情高涨。
  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多岁才开了做女人的窍,比浪子回头更加让人觉得金贵。邻居们都热心地帮这个孤苦伶仃的贤妻留心她私奔丈夫的下落。
  “听我小姑子说。老胡好像跟那个女的跑到了山西的矿上,每天挖煤那点钱。可填不饱那个小浪货的嘴。”
  “你家老胡可发了,我在南边看到他,开着面包车,胳膊上挂着他那个小蜜,看样子是不准备回来了。”
  那个时候还不流行明星的八卦绯闻。于是爸的私奔成了我们那个小城人人都喜欢聊的花边故事,
  若干年后,他还是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是晚上,因为他没有底气。爸原来的工作单位开除了他,他被迫下海了。
  虽然是那样不堪的私奔和背叛,妈也不敢骂他,怕他再走。
  妈渐渐从他嘴里挖出那个女人来,他私奔对象可不怎么样,爸是为了她才丢开家,跑到我们旁边的小城,做了昔日战友工厂的一个门卫。而那个女的眼里从来能看到的只是钱,最终甩了这个既不是办公室主任,也不再年轻的男人,
  然后爸还要补充一句:“你当初要是对我好点,我至于上了小狐狸精的当,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妈讪讪地把菜摆好,说:“当着孩子的面。说话注意点。”
  爸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你干的那点事比我能好得到哪去?你那个赵小红呢,怎么也不来家了?”
  我很快地接嘴,妈不让红姨来咱家了。
  他一撇嘴不屑地说,你们女人,什么狗屁交情都是假的。
  前一秒还好好的妈突然开始摔摔打打,不敢拿爸撒气,就冲我发火,还不快帮忙拿碗,就知道吃。
  爸亏欠着妈,不敢替我出头:我习惯了她的无名火,觉得无所谓。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过得还不错,爸爸像爸爸,妈妈像妈妈,全家一起往好日子奔。
  看完了红姨陆续寄给我的书,又看遍了学校图书馆里不多的藏书,我就要被爸妈送到英国留学了。妈本来想让我去美国,可是爸说:去英国吧,赵小红可以帮忙照顾。学费她还能不帮点?
  原来他们一直是知道红姨的下落的,我还以为这个秘密是属于我和红姨的,原来全世界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