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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家私人钱庄的峥嵘岁月

2008-12-29

中国市场 2008年29期

  在中国举步维艰的金融体制改革中,温州的这一个个金融试点,在后人看来,尽管更是温州金融发展的结果,但没人否认方兴钱庄的间接推动作用
  
  上世纪80年代,方培林因创办新中国第一家私人钱庄,被称为“从外围”推动中国金融改革的第一人。
  这个金融市场的“吃螃蟹者”,只读过一年初中,当过统计员、食堂管理员,后抽去搞财务,温州人的敏感和勇于创新,使他成了能载入中国金融改革史的人。
  
  敏感的温州人
  
  入股就意味着股息,股息合法,那民间自由借贷的利息也应该是合法的。
  1978年5月,苍南县钱库镇江南医院职工方培林看到了《光明日报》上那篇著名的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随后对真理标准问题的举国讨论中,方培林隐约感觉到中国要发生变化了。
  6年后,中央发出的1984年“一号文件”终于让方培林找到了机遇。
  文件中第三部分提到“允许农民和集体的资金自由地或有组织地流动,不受地区限制。鼓励农民向各种企业投资入股;鼓励集体和农民本着自愿互利的原则,将资金集中起来,联合兴办各种企业,尤其要支持兴办开发性事业。”
  
  “文件提出来要鼓励农民入股,去进行开发性的实践。我当时就想,入股就意味着股息。既然鼓励,等于承认股息是合法收入,也就是说不劳可以获得利益。如此,那民间自由借贷的利息也应该是合法的。”方培林一步步演绎他的逻辑链条。
  方培林所在的钱库镇,当时是著名的小商品批发基地之一,这里的副食品、烟酒、针织品批发覆盖了温州周边多个县市,小商品批发业兴起产生了巨大的资金需求。银行利率低,很少有存款,经营者自然无法从银行贷款。而民间高利贷利息之高,许多小企业主负担不起。
  “为什么不走‘中间道路’引导民间借贷市场呢?”方培林深入调查,了解到镇周围5个大队流动资金需要1000万元,大约缺口200万元,而农民手头有大量闲散资金。因此,他确信,办金融服务社肯定大有市场。
  按方培林的设想,就是成立一家股份制的金融服务社。实行“董事会制”,先投股集资,每股金额1000元,个人入股不限,总股为100股,计10万元。然后由股东选出董事会,并选出董事长,由董事长委任经理主持日常工作。年终结算,由董事会研究作出合理分红。实行灵活的浮动利率,股份可以流通转让,但不能退。
  
  一波三折
  
  钱庄毕竟是个已经发霉的名字,一提到它,人们马上会想到长衫、马褂、瓜皮帽及金丝边眼镜。
  当他拿着材料到镇里申请时,没想到政府的思想更开明。当时的镇委书记黄德余说:“现在那么多人放高利贷,上头都没有干涉,你公开搞借贷服务,为什么不行?”方走后,黄德余打电话请示县长刘晓骅,刘也觉得可以试试。之后,在黄德余的主持下,镇里专门召开了一个镇委扩大会议,对方培林的方案进行讨论。
  两天后,黄德余对他说:“还是不要搞股份制,万一股东思想不统一,就容易出问题。就你一个人去办吧,也不要叫什么金融服务社,干脆就叫方兴钱庄。”
  为了稳妥,黄德余觉得还是应该到上级弄个“批文”。考虑到让县里“用批文对办私人钱庄这种出格的事给予肯定,恐怕还为时早了些。”黄决定由镇里发个文件。
  9月19日,钱库镇政府专门发了一个红头文件:为了改革经济体制,适应我镇商品生产的迅速发展,狠刹社会高利贷活动歪风,经镇委研究,同意方培林同志试办方兴钱庄。
  拿到文件后,方培林准备在国庆节那天开业。恰巧9月28日,两位消息灵通的温州日报社记者找到他,因急于报道,方培林的钱庄就在当月30日提前开业,一块白底红字的木质招牌“方兴钱庄”,竖立在钱库镇横街29号方家老宅。按原人行温州分行副行长应健雄的说法,这比人行温州分行的开业还早了一个月。
  开张当天,方培林把几沓手写的借贷利率表张贴在钱库的大街小巷,一天之内,不足3万人口的小镇都知道了方兴钱庄。
  “钱庄的挂牌,在当时绝对是一桩爆炸性的新闻。私人钱庄毕竟是个已经发霉的名字,一提到它,人们马上会想到长衫、马褂、瓜皮帽及金丝边眼镜的剥削者形象。”曾目睹钱庄诞生的一位温州老记者说。
  果然就在挂牌的第二天,四大国有银行的领导都找上门来,说钱庄不合法,必须关闭。
  钱庄关门还是办下去?黄德余传达了上头的意见,同时也意味深长地让方培林自己考虑。
  第三天,人们发现“方兴钱庄”的招牌不见了。不过,29号院仍是仍是人来人往。
  方培林把钱庄转向“地下”了。
  
  邂逅王岐山
  
  中国的金融体制改革,单纯靠体制本身变革,步伐太慢,需要你们外围的力量来推动。
  1985年夏天,时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处长的王岐山来到浙江,听说温州有个私人钱庄,王岐山专门到钱庄一探究竟。
  方培林回忆说,当时王岐山听他介绍完钱庄后,握着他的手说:你是下乡知青,我也是下乡知青,你在黑龙江插队,我在延安插队。革命先辈为了人民的幸福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这一代人碰上改革开放,你就大胆去干!把地下的、民间的东西统统搬到台上来。
  临走的时候,王岐山还鼓励方培林:今年的“中央一号”文件已经涉及到农村金融市场。
  王岐山走后,方培林找到1985年的“中央一号”文件,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字一句地仔细学习。
  在这件名为《关于进一步活跃农村经济的十项政策》的中央一号文件中,方培林找到了钱庄的边缘依据:放活农村金融政策,提高资金的融通效益。
  同年10月,中国人民银行总行派温州分行副行长应健雄对方兴钱庄进行调研。据他回忆,当时他们查阅了钱庄1年来的金融业务活动账目,发现所做账本不规范,行里的两位同事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帮他们重新做过。应健雄认为钱庄整个金融的运作也不合常规,资金的周转主要靠手头十来个做买卖的人作为固定客户支撑着。
  调研完后,应健雄对方培林说,总行很快会有个关于银行的管理条例出来,在中国,个人是不许办银行的。硬要他抓紧时间把资金收拢,停掉钱庄。
  1986年,浙江省农村政策研究室原副主任李云河在北京开会时,碰到王岐山,王岐山很关心方培林钱庄的情况。李随即给温州市委发电报,让方培林速到北京。
  方培林到北京后,王岐山邀他一起探讨农村金融改革。王岐山对他说,让你办钱庄就是想让你把民间那种无序的借贷进行引导。还有,中国的金融体制改革,单纯靠金融体制本身变革,这个步伐还是太慢了点,必须有外围的力量来推动。你们外部,社会上的金融服务做起来了,多种层次的金融服务做起来了,就会加快国家金融体制的变革。
  在王岐山的支持下,钱庄总算没有停。
  
  “遗产”
  
  温州金融试点,没人否认方兴钱庄的间接推动作用。
  尽管如此,银行监管机构却一直不承认。
  “我们最大的担心就是风险,而风险的焦点就是,这个钱庄是方培林一个人办的,万一出了事,他顶不了。”应健雄说,“总行三令五申要清理这个问题,考虑到方兴钱庄在当地的影响,如予以强制手段取缔,肯定会造成客户的损失而产生社会混乱。所以,要通过银行自身的改革来取缔它,减少震动。”
  为了与钱庄竞争,并挤掉钱庄,中国人民银行总行批准率先在温州施行利率改革试点,温州的银行实行利率浮动。温州也由此成为中国唯一一个设立民间利率监测点的试验区,成为中国利率改革的“晴雨表”。
  到1989年,“我感觉到应该把钱庄停掉。地方上已经没有很好的政策支持,体改委、工商局、工会都可以审批金融机构,各种合作社、基金会等金融服务机构一哄而起。加上当时社会舆论和政治的压力太大,根本不允许钱庄继续搞下去,那干脆就不要干了。”方培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就这样,坚持了5年之久的新中国第一家私人钱庄停业了。
  钱庄每期业务发生额不大,且都是短期存贷,加上方培林对客户的认真负责,关闭后的扫尾工作做得相当出色,只用了不到三个月,方培林就退掉了所有存款,没留下任何令人不满意的纠纷。
  后来有位银行行长说,方培林把第一家钱庄办起来不奇怪,政策变了,中国总会有人去办。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有给社会造成任何不愉快的纠纷,这才奇怪。
  钱庄虽然停业了,但由此造成的金融业改革却再也无法停止。
  这恰恰应了王岐山副总理当年所提出的“中国的金融体制改革需要外围力量的推动”。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08年6月4日编辑:蔡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