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之子
2008-12-29屈塬
人民音乐 2008年11期
关于印青,介绍他的文字委实很多,评论他的文章也已不少,他的创作成就更是广为人知。《人民音乐》约我谈一谈印青,介绍还是评论?让我颇为踌躇。上世纪90年代初与印青相识,转眼已十几个年头了。这些年来,我们一同参加过军队几乎所有的重大文艺创作、演出活动,一道走过这个地球上的许多地方,一起合作的作品起码在30首以上,也有过许多次的竟夜长谈。从相识到相知,从工作上的交往到创作上的合作,逐渐地成了趣味相投、袒诚相对,彼此心领神会的朋友,回想起来,是性情在撮合,也是缘分在摆布。容我随意道来,大致梳理一下我对印青的了解和理解,或许会与以往评介印青的文字有所不同吧!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琢磨印青这个人:应是江南秀士的细腻,却有着北方男儿的豪爽,总让初次相识者很难从他的相貌和谈吐判断出他是何方人氏;少小从军,没有在科班音乐院校系统学习过,却掌握着精深、全面而又扎实的音乐知识和技能;平均每3天写一件作品,又怎么有精力把总政歌舞团——这个舞台艺术的翘楚团队——的团长当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身为上海滩纺织工业资本家的后代,身上没有丁点商人的味道,经济头脑明显地不发达;许多特立独行的艺术家的身上,都有着这样那样或许可敬、未必可亲的个性,他却有着随和的性情和难得的好人缘……
印青是一个谜。说实在话,这些疑惑有的我到今天仍然搞不大明白。
这是一个充满着激情、充满着才华、又充满着矛盾的人。
妙笔一枝谁与似 何止三千毛瑟兵
迄今为止,印青已经完成了1000多件音乐作品,这真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
提起印青,人们首先会想到他的歌曲。印青以歌成名、以歌著名,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他是个写歌的作曲家。其实,与只会写旋律的作曲家不同,印青是个音乐创作的多面手。三十年来,印青不仅创作了大量歌曲,拿遍了国家、军队的所有奖项,还写了为数不少的器乐曲和舞蹈(剧)、歌剧、音乐剧、影视剧音乐。除了创作,印青还是一个能力全面的音乐人,他的主要作品大都是自己亲自配器的。
印青的作品,从内容上主要分为三大类。
一是主旋律作品。十多年来,他写了那么多表现时代变革、讴歌民族精神、赞美伟大祖国的作品,许多作品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从《走进新时代》到《在灿烂阳光下》,从《西部放歌》到《天路》,一首首作品已成为一个个年代、一个个重大事件的标志。他用音乐记载了近年来国家改革开放的编年史。他的作品无不和着时代的脉搏,奏出了生活的强音。他的作品为身处发展变革年代的中国人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动力,无须我在此赘述。1999年,南京军区以突出的创作成就,给印青记一等功一次,实属当之无愧。作为音乐家,印青被誉为“主旋律第一”,绝非浪得虚名。
二是军旅题材作品。作为入伍近40年的军人,他创作军旅题材作品的历史当然更漫长一些,数量也自然更多一些。我个人尤为看重的是其中两首作品。20多年前的歌曲《当兵的历史》,今天听来,手法仍未落伍,情绪依旧昂扬。“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都不会感到后悔”,激励了一代代年轻官兵为报效祖国而奉献牺牲,至今仍在军营广为传唱,对于鼓壮军威、振奋士气,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边关军魂》是我多年来最为激赏的军旅抒情歌曲。它是印青与诗人贺东久近30年合作里程中的重要的代表作,也是军旅抒情歌曲的典范之作。当年他们合作完这首作品时,两个汉子竟相拥而泣,既悲从中来,又喜不自禁。当时与印青、贺东久同团工作的毛阿敏的演绎,为此歌增色不少。词、曲、唱珠联璧合,三足鼎立,至今岿然。我一直认为,《边关军魂》是一首具有超前手法和前瞻精神的优秀作品,今天的许多军旅抒情歌曲仍然无法望其项背。受《边关军魂》的感召,前几年我与印青合作了《兵》,我起初的创作动机是想和《边关军魂》PK一下。此歌由谭晶演唱后,从反映情况看,胜算无多。
印青的创作呈绚烂的多样化状态,一般人注意到的只是他的主旋律作品,其实他是个抒情的高手,在主旋律作品和军旅作品之外,印青还创作了大量其他内容的作品。我将之笼而统之地概括为第三类。这部分作品题材庞杂,人物、爱情、花草、山水、励志……风格各异,共同的特征就是抒情性极强。从早年的《采桑小路》,到近年的《芦花》,从昆明湖畔的《蓝色爱情海》,到大西洋彼岸的《望月》一首一首,灵光时见,都突出了一个浓浓的“情”字,都是个人情怀的外化,都有可圈可点之处,称得上“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印青的作品百首百韵,少有雷同,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他写过一首极其优美的单曲《摘一朵白兰花送给你》,前些年他奉命在这首单曲的基础上,重新填词成音乐话剧《桃花谣》的插曲。这首歌作变成了《摘一红桃花送给你》。改头换面后我听了,简直让人哭笑不得。音乐形象依旧是白兰花的清幽、洁净,哪里有红桃花的热烈、烂漫?可见,印青的创作针对性极强,每件作品总是有感而发,意境准确,音乐与他所要表现的客体浑然一体,相得益彰,来不得张冠李戴、移花接木。
这些年来,作为主流乐坛的骁将,印青一直在引领着主旋律歌曲的创作潮流,代表着主旋律歌曲的风尚。总见到一些人在分析印青、追踪印青、模仿印青。然而印青总在发展、总在变化,总让人意想不到。天赋的卓越才华、深厚的文化修养和扎实的音乐功底,使他有能力把“迷踪拳”玩得花团锦簇,神龙见首不见尾,貌似无招胜有招。
书痴者文必工 艺痴者技必良
印青丢东西的水平不亚于他写东西的水平。一是丢的品类无比繁多。主要集中在现金、像机、手机、证件。甚至整件行李,不一而足,常常成为朋友们的笑谈。仅是手机,他先后就丢过不下10部(不完全统计)。于是,经常见他换手机,像在为新款手机做广告。有一段时间,他每隔几个月会集中地从我这里要一批电话号码。每当这个时候,准是他的电话又丢了。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成了他的查号台。因为除去各自比较私密的交往对象,我与他工作、专业和生活的圈子,很大程度上是重叠在一起的。二是丢的地域极其辽阔。神州大地乃至世界各地,都留下了他的“印”迹。米兰广场上,我眼看着两个抱着孩子的吉普赛女人与他搭讪,几分钟后他才发现上衣口袋里的三千多法郎不翼而飞。几年前去了趟澳洲,10天时间里,他始终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惟恐“丢”剧重演。谢天谢地!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完身而归,登上了回国的航班。回家后欲向夫人鲍慧敏展示大堡礁等处壮丽风光时,才想起像机还在机舱的座位上呢!他好几次向我说起这件事,目光惆怅,语气自嘲。他说那些照片是他摄影的精品,但愿那些美丽的景致至今还在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还有一件事情,应该是1998年发生的了,那时候印青还在南京军区工作,因受领总政的一项创作任务来到北京,住在一个客源成分可疑的招待所里。头天晚上我和他约好,次日上午9点去他那里“侃大山”。我是一个一般情况下比较守时的人,第二天准时到他那里时,发现房门半掩,屋中无人。大声喊了几嗓子,才听到他从卫生间里发出的回应。我们天南地北地东拉西扯,要下楼吃饭的时候,印青伸了个懒腰,很安逸地说:今天真清净,手机都没响一下。呵呵!手机不是没响,而是早就易主了:在他为我留好房门去卫生间之后的几分钟时间里,已经有梁上君子光顾过他的房间。手机没有了,公文包没有了,各类证件没有了,先天拿到的稿费当然更没有了。整整一个上午,这位仁兄,楞是浑然不觉。于细微处见精神。这件小事可以看出生活中的印青,是一个守信用的人,是一个总替别人着想的人,是一个不设防的人,更是一个比较典型的马大哈。
并非每一个日常生活中马马虎虎的人,都是某一领域的顶尖高手。但是,任何一个在小事上锱铢必究的人,都难以在事业上有大的作为。印青的生存状态经常是粗疏的,印青的精神状态经常是恍惚的。因为,无论是梦是醒,他的整个人总是被音符所缠绕,不能自拔。他把大部分的生命都交给了音乐。有人说印青近年来平均每3天就要写一首歌,每天都要写到深夜,睡眠少有超过5小时的时候。我可以是这个传闻的见证者。还有,约歌者太多,让印青不堪其苦,尤其是近几年人人作词之风,已蔚为大观,让印青不胜其烦,为了少一些打扰,投入地去工作,专注地去创作,印青的手机总是转移到秘书台。不信你现在就拨打他的手机:13601380***。这实在是不得已之举,与诚信无关。
庸常生活中的印青,实在是一个没有什么趣味的人,属于那种“一杯白酒,扶着墙走”的角色。不喝酒,不打牌,更很少走进网络的虚拟世界,惯常的娱乐活动大多一窍不通。印青几乎把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都用在创作上了,他能像老僧入定一样,很快就进入创作状态。这一点让我由衷地叹服。作为他创作上的合作者,我要写东西的时候痼癖多多:必须有大块的时间,必须有清净的空间,甚至必须沐浴更衣。这两年,他是总政歌舞团的团长,我是二炮文工团的团长,同样都是团长,大致相同的工作份额,他依旧佳作不断,我却总是以没有时间为由,推掉了许多约稿。人比人,不服不行。
我相信,每个人一生中所要表达的情感,其整体份量大致是差不多的。有的人将要表达的东西全部化做语言,整日价口吐莲花,滔滔不绝,转瞬如过眼烟云,什么都没留下。印青是这样一种人,除了聊音乐、谈创作,大部分时间话语不多,有时候不苟言笑,他的文字是音符,他的句式是旋律,他用音乐作为表达的方式,流露着、倾诉着现实场合不合时宜的语言。他常常在另一重空间生活,那里的人们,每一句话都是情话,每一句都教人心旌摇荡。那里的人们永远都在初恋。
唯将终夜长开眼 报答亲人未展眉
不大熟悉印青的人,估计会认为这位受到缪斯青睐的艺术家,人生的道路上肯定是一路绿灯、一帆风顺,没有过什么失意,也不会遭逢大的挫折。是啊,家境优裕,少小从军,在部队发展顺利,创作上出手不凡。能够把爱好和事业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如此人生,夫复何求?这般际遇,何患之有?只有极少的几个朋友知道,2000年前后的那段日子,是他生活上最为困顿、精神上最为迷惘的时期。那时候,他刚调来北京不久,妻女尚在南京,他一个人蜗居斗室,40大几的岁数了,生活上无人照料,吃了上顿不知下顿的饭碗在哪里。由于一天到晚俯首稿纸,腰椎也出了问题。我所了解的印青是个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的人,紧张的创作、艰苦的生活并没有拖垮他。真正让他无法承受的是,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的父母双亲、那两位新四军老战士相继撒手人寰。父亲离开时,他正担任第七届全军文艺会演的评委,往来奔忙于各大单位。印青的父亲,这位资本家的公子,当年毅然放弃锦衣鼎食的富贵生活、从上海摊投奔苏北解放区的热血青年,在自己临终时叮嘱女儿,短时间内不要把噩耗告诉她们的哥哥,老人知道儿子在忙着部队的大事。母亲去世的时候,作为唯一的儿子,他竟然顾不上安排后事,还在忙于总政交给的音乐话剧《桃花谣》和本团舞剧《妈祖》的作曲任务。失去双亲的悲痛是人之常情,未尽人子之道更让他无比自责,忠孝未能两全,强烈的负疚感笼罩着这个骨子里很传统的人。此后相当长的日子里,作为朋友,我们眼看着印青写不下去东西,寝食不宁,经常独坐,默然无语。那些日子里,我们或者面对面竟夜长谈,或者长时间通话。我能感受到,他的精神极端痛苦,以致于在怀疑艺术的魅力、音乐的功能,甚至是生存的价值、生命的意义。我担心他会患上抑郁症。那许许多多个混沌的白昼、不眠的夜晚,于他,是濒危的炼狱,也是再生的涅磐。终于,理性战胜了情感,精神皈依了使命,扛过了他生命中那段艰难的日子。
从那以后,他选择了用更为艰苦的劳动、更为丰硕的创作回报亲人的遗愿。经过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他的人生的境界也得到了提升。在这之后不久的日子里,我从他此后的作品中听出了新的内涵:《天路》的高远、《芦花》的清幽、《蓝色爱情海》的俊逸……较之他以前的作品,风格和况味都有新的拓展。尤其是他在2002年为电视剧《新四军》所创作的音乐,温婉、凄美、悲壮,是对那支哀军的无尽追思。我却分明从那旋律所呈现的形象中看到,一对年轻的新四军恋人,在凄清的往事里,并肩携手,渐行渐远……
上善若水 厚德载物
2001年,在总政的“八一”晚会上,我写了歌词《石头上的芳名》。这是一首叙事歌曲,讲的是西藏军区文工团为边防部队演出的故事。一群女演员长途跋涉,去为驻守在海拔5000多米的小哨所里的几个战士去演出。战士们长期在高寒、缺氧的环境下值勤,已经难以正常交流。姑娘们在起舞、在歌唱,没有喝彩,没有掌声,士兵们低着头看都不看一眼。带着些许沮丧的演员们,在离开哨所的时候,发现士兵们用枪刺把她们每个人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刻在了垭口的岩石上。这是90年代一位将军在拉萨亲口讲给我的一件真事,将军在讲述的时候泪流满面。这个故事以那样一种纯美、那样一种洁净、那样一种人间真情,让我难以忘怀,又让我不敢轻易动笔。好几年过去了,才有了《石头上的芳名》。这首歌词受到了包括印青在内的晚会主创人员的普遍喜爱。在向上级机关汇报时,被另一位将军严词批评:1、故事不真实,生编硬造;2、情绪不健康,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因为歌词中有一句“石头上的芳名被天天抚摸”);3、破坏武器装备(怎么能用刺刀乱刻乱画呢?)。在将军批评这个作品时,我几次要站起来想和将军理论。坐在我身边的印青一直摁着我的膀子,俯在我耳边,以很对不起我一样的语气耳语:他说不好难道就不好了吗?回头一想,如果那天坐在我身边的不是他,局面将不可收拾。这就是印青,作为朋友,在你非理性的状态下,在你可能出麻烦的时候,以他的善意及时制止了你的不轨企图,绝不作壁上观。这件仅我和印青两个人知道的小事,说明不了更多问题,但他的为人在熟悉他的人当中,确是有口皆碑的。仁和厚道如印青者,在当今艺术界,实不多见。
我曾长期在总政机关负责军队音乐创作活动,其中的一项工作就是“推新人,出新作”。这项工作得到许多优秀艺术家的鼎力支持,印青当属其中最为倾心竭力者。很长时间里,我们四处搜罗人才,不计报酬为新人量身打造作品。我们的认知是完全一致的:在成长的道路上,我们都曾得到过前人的提携,今天,我们有责任给新人以扶持,让这种美好的传统薪火相传。我们一起在遥远的新疆发现了王宏伟,当时这个长着一对酒窝的小伙子身处边地,一付好嗓子却苦于没有佳作良机。从1999年开始我与印青联手,先后有了《当兵的男儿走四方》、《西部放歌》……3年时间里,为他度身创作了5首歌曲。2001年,又无偿为优秀的藏族女歌手巴桑创作了《天路》。所有这些,于我,这是份内的工作;在印青,则是爱心与品性使然。2005年,有报道说韩红用10万元买断了《天路》的独家演唱权,巴桑不能再唱《天路》了。一时间,作为《天路》的作者,我和印青似乎忽然都成了惟利是图的角色。面对这种窘境,我和印青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我们都是不事张扬的人,心里很塌实,相信清浊自分明。时间证明了这条八卦新闻的子虚乌有:韩红在唱,巴桑也在唱,还有许多人在唱。见利忘义的行列里,没有我,同样也不会有印青。
作者辛苦写了东西,受到别人喜欢,对于作者是一件快慰的事情。歌手希望拿到伴奏带,作者收点辛苦费,于情于理都不为过。印青这样的作曲家,许多作品受到歌手和爱好者的追捧,伴奏带收费的话,这些年下来,该不是一个小数目。然而,我所听说的收取伴奏带费用的作者当中,没有出现过印青的名字。起码我帮歌手讨来的伴奏带,从来没付过一分钱。每次要来的伴奏带上,我总是能看到他亲手写的工工整整的标签。受人之托,郑重其事,不以忙碌而推托,不因琐屑而忘却。印青从来都是这样。
这篇随笔原本还打算写一节,标题已经想好了:相期以神品,相忘于江湖。谈我与印青的交往与合作。似乎有点离题,留待日后再说。
我是印青众多合作者中的一个。能够与这样做人很有质量的人成为志趣相投的好友、成为心领神会的合作者,是我生平中的一件快事。他是我敬重的兄长,从艺如此,做人亦如此。
杰出的作曲家张千一博士有一个精到的观点:一首歌曲就是一个孩子,词作者是父亲,曲作者是母亲。这个说法准确而又生动。我想借用这个比喻来结束我的文章,祝愿印青同时也告诫自己:珍惜好“姻缘”,多生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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