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学人歌者
2008-12-29张黎红
人民音乐 2008年11期
已故中国近代音乐的先驱赵梅伯先生,被誉为“一部活的中国声乐史”,他是20世纪20至40年代中国著名的声乐家、合唱指挥家和音乐教育家,是第一个赴欧洲留学声乐并第一个将中国民歌介绍到西方的中国音乐家,第一个在西方世界演唱欧洲古典、浪漫歌曲与近代歌曲的中国音乐家,也是第一个在欧洲歌坛上为中国人夺得歌唱头奖的人。虽然他曾经侨居美国近30年,虽然他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在国内乐坛沉寂不闻,但他为中国现代音乐的发展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却无法抹去。重新审视赵梅伯先生的理论与实践,可更好地理解其”中体西用”的音乐思想,体解一个将中国音乐推向世界为己任的中国音乐家的崇高情怀。
一、无悔的抉择
1、弃商习艺。半工半读学音乐
赵梅伯,浙江宁波人,1905年出生于奉化,自小酷爱音乐。从初中时期,他便开始接触西洋歌曲,主要是美国的黑人灵歌、赞美诗及运动歌。之后,赵梅伯进入了英国美以美会创办的宁波斐迪中学。1921年,入上海沪江大学,后拜英国歌剧泰斗赫伯特·凯夫为师,从商科改习音乐,不料此举招致父亲的强烈反对,大学学费从此无着。赵梅伯无奈,以去美国轮船叫卖中国刺绣品,半工半读地继续着自己选择的音乐学业。1926年,他辍学到杭州蕙兰中学做音乐教员,担任杭州“乐正社”的指挥。
1927年,赵梅伯终于完成了沪江大学学业后留校担任教职,兼任学校的合唱指挥及上海美专的声乐教师,并且经常在沪、苏、杭进行演唱。1929年,他被推举为上海音乐协会组织部及声乐科主任。同年,经安德生博士的介绍,他与胡适相识,并在蔡元培先生的鼓励与支持下,考取了“中比庚子赔款”奖学金,顺利进入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音乐院,师从著名声乐家维南教授,成为我国现代音乐史上赴欧留学学习声乐的第一人,同时也是该院正规班中最早的中国声乐学生。
2、获歌唱头奖,蜚声欧美
在留学深造期间,他应聘或应邀在比利时国家广播电台等任独唱,并在比京神曲音乐团任独唱演员,用法语等演唱中国民歌。
1933年,在比利时皇家音乐院举行的独唱音乐会上,赵梅伯与欧洲各国30余名歌手同场竞技,一举夺魁。同年,他还抱病参加了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的公开考奖,获声乐头奖及罗雷亚学位。在欧洲音乐史上,他是中国获歌唱头奖、获欧洲最高乐府罗雷亚学位第一人。
1934年,应中国驻美大使施肇基之邀,赵梅伯首次赴美国演唱,在由纽约中美协会、中国文化会社、中国基督教学生协会主办,由巴巴拉·赫顿主持的华盛顿独唱音乐会上,名噪一时,还被《文学文摘》列举为该年名人,入选“出类拔萃”者名单。此后,他还受聘于康乃尔大学音乐系,并在该校举行了独唱会。
1936年7月19日,赵梅伯载誉归国,被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萧友梅聘为上海国立音专的教授兼声乐组主任,全身心地投入到音乐教育和合唱指挥活动当中。在任职上海国立音专之时,他指挥演出了古诺的歌剧《浮士德》选曲、贝多芬的《C大调弥撒曲》,还撰写了中国的第一部《合唱指挥法》,并以其独到的见地和经验赢得了萧友梅的盛赞。
3、报效祖国,创建两院
1943年,拒绝出任汪伪政府南京国立音乐院院长的赵梅伯,携妻带子,冒死越过了日军封锁线,在西安创办了西北音乐学院。抗战胜利后,赵梅伯和徐悲鸿同受当时的教育部长朱家骅的聘请,重建北平国立艺专,并筹建北平音乐学院。赵梅伯担任北平艺专音乐系主任。1950年,该系并入新成立的中央音乐学院。
4、旅居香港,定居美国
1948年年底,由于平津战役的逐步紧张,赵梅伯离开北平。1949年旅居香港,至1969年,他在那里组织“乐进团”、“梅伯合唱团”,历任香港各校音乐指挥教席。1969年,赵梅伯定居美国,并以其彪炳的音乐教育才能荣膺“美国杰出教育家”称号,列入美国两百年来名人录。1999年11月19日,赵梅伯在加州湖林城仙逝,享年94岁。
作为音乐教育家的赵梅伯,70余年的音乐教学生涯,门生可谓满天下。30年代上海国立音专时期的学生有男中音歌唱家葛朝祉、女高音歌唱家郎毓秀;40年代西北音乐学院时期的学生有男高音歌唱家张树楠、北平国立艺专时期的学生有郭淑珍;50至80年代侨居海外时期的学生有香港的费明仪、李冰以及英国的安妮·米尔斯等;台湾的学生有陈麟、姜成涛等。
二、学人型歌者
纵观赵梅伯的艺术人生,可以明显地看出,在其辉煌的艺术生涯中,盈贯着一个强烈信念,那就是让中国音乐能够蜚声世界乐坛,中国音乐家应该成为向世界宣传介绍中国音乐的文化使者。他终其一生,都在为此不懈奋斗。他的理论著述以及大量的教学与艺术实践,都是他的亲躬实行。
1、用法文撰写的《黄钟史》,初向西方世界打开全面了解中国音乐的大门
在比利时留学期间,赵梅伯用法文撰写了《黄钟史》(LaCloche Jaune),这是一部旨在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的乐器、乐曲及音乐史的专著,1932年由中比国际大学出版社出版,在书中,赵梅伯详细介绍了中国古代乐律产生的传说、乐律的划分,并把中国的乐律和世界其他地区乐律和调式等的异同进行了对比。在书的结尾部分,赵梅伯还发出了希望世界容纳中国并予以合作的呼吁,并预言“中国将产生新生一代的新音乐,中国学派将被世界所赞赏”。该著出版后很快便得到了世界著名的音乐史家克劳逊(E.Closson)的重视,他在比利时《独立报》发表长文,介绍这部著作。不久后,法国里昂大学又予以重版。1935年,《黄钟史》在美国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译成英文再版。
作为一本欧美人学习中国音乐、了解中国民族传统音乐知识的入门读物,《黄钟史》的出版所产生的影响十分广远,它使西方世界“对中国音乐有一概念”。作为一个涉足介绍中国音乐史的声乐家,赵梅伯的确难能可贵,而他在书中所倡导的进行民族音乐教育的主张,以及所流露的他对民族音乐的深厚感情更是感人至深。
2、用自己的歌声,向西方世界大力传扬中国传统音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深感弘扬民族音乐使命之艰巨的赵梅伯不仅在其理论著述中向西方世界大力宣传中国传统音乐,还努力用自己的艺术实践来让西方听众通过感性的形式来对中国传统音乐有切实的感受。
20世纪30年代,尚在欧洲留学的赵梅伯就把自己的工作重心放在了更好地向欧美各国推广介绍中国的优秀民歌。为此,他竭尽所能地举办音乐会,每次都把中国的民歌与西方经典音乐并列推出。凡登台演出,中国式的礼服总是他着装的不二之选。除了形式上的精心设计而外,在演出技法上,赵梅伯也在努力探寻一种让欧美听众更快更好地接受中国音乐的方式。他还为中国民歌编配了和声,并用钢琴伴奏和美声演唱,力求把中国风味与美声演唱完好地融为一体,以适合其音欣赏习惯。
1934年2月,赵梅伯应邀赴美演出,美国人也得以“第一次听到如此知名的东方人的演唱”。在此后的两年中,赵梅伯先后在纽约国家广播电台、哥伦比亚大学、朱丽亚音乐学院国际馆等处巡回演出,轰动一时。他所唱的中国民歌《老渔翁》、《凤阳花鼓》等,更是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当时的《纽约先驱论坛报》对赵梅伯进行了高度评价:“他有美丽的歌声,东方清幽的色彩,表情细致,技术卓越,这是一位突出的学人歌者,将我们带到一个神秘雅静的世界,没有我们的瘴气、庸俗和沉重。”
从实际效果上看,他在欧美音乐舞台上创造性地运用美声唱法演唱中国民歌的做法收获甚巨,不仅极大地引起了欧美音乐界对中国音乐的兴趣,还使得中国民歌真正登上了大雅之堂,获誉极佳,从而在客观上达到了传播中国音乐的目的。
三、深邃的思想
1、培植音乐人才,让更多的中国青年享受高等音乐教育,让更多的中国人从民族音乐中看到自己祖国的前途和希望
在多年的海外学习与演出当中,赵梅伯为弘扬中国传统音乐呕心沥血,其时间之久长,效果之卓著令人惊叹,他为建立新的民族音乐所付出的巨大心血同样令我们感怀不已。
音乐曾经是中国最高教育要素的“六艺”之一,但自唐宋至明清,中国传统音乐日渐边缘化,音乐家不再为人重视。赵梅伯自己也亲历了这样的尴尬,他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回忆道:“即以我本身为例,因着学声乐遭家父断绝沪江大学学费,我去美国邮船售锦绣品,忍饥饿不坐车省钱学唱,遭亲友讥笑,认我为最愚蠢者。”嘲即便是在专门的音乐学校,中国音乐一门课程也极少得到关注。为此,赵梅伯不胜感慨:“没有学习中国音乐的学校,在学校中没有中国音乐。”正因为如此,要想在当时的中国建立新的民族音乐,其任重而道远不难想见。可赵梅伯非但没有在困难面前退却,反而自觉肩负起了历史的重任。为实现这一宏愿,他不仅在其理论著述中对如何建立新的民族音乐予以重点剖析,也在其教学实践和艺术探索中付出了艰苦的努力。
在出国留学之前,赵梅伯对自己的朋友们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去学习唱歌,几年后,到意大利,再到欧洲各国,在各地我都不会忘记东方可怜的祖国,想必总不会替她丢脸吧。”早日学有所成并报效祖国的愿望一直是赵梅伯的夙愿。
1936年,赵梅伯载誉归国后,立即被聘为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的教授。要建立新的民族音乐的热望使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一般人所向往的名利双收演唱之途,义无返顾地投身于音乐事业当中。
1943年,上海沦陷。赵梅伯拒绝了汪伪政府要他出任音乐院院长一职,携家人冒死越过日军封锁线,从上海辗转千里来到西安,在条件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创办了大西北第一所音乐高等学府——西北音乐学院。经过三年苦心经营,培养了王宗德、李石根等一大批音乐人才。音乐学院的创办,对西北地区的音乐教育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赵梅伯也因此被称为“一位不愿屈服在敌人统治下的文化英雄。”
在北平艺专期间,赵梅伯同样在为推动中国新音乐运动而殚精竭虑。他兼用中国器乐家及西洋音乐家,正是希望能以西方音乐技术的长处为借鉴,培养属于我们民族性的音乐家。
这一系列举措的施行,得到了赵梅伯的朋友和当时社会名流的一致嘉许。著名文学家韦瀚章为此撰文说:”以赵梅伯丰盛的天才、深邃的学识、精练的技巧、充足的经验,回到中国来大可以到处献技、名利双收的。然而他舍弃个人主义的路线,而走入中国刚发芽的音乐教育园地中。我终于觉得他走的路线是对的,中国固然需要些卡鲁索一样的声乐家,然而中国更需要很多的音乐教育家。”
2、加强国乐发展,致力创造一套自己的和声体系与管弦乐法
在建立新的民族音乐进程中,民族化和声的探索是一项重要的课题,许多有才能的音乐家为此进行了不懈地探索,在这一过程中,赵梅伯同赵元任、黄自一样有筚路蓝缕之功。
俄国音乐家齐尔品认为,“中国不需要巴哈、亨德尔或贝多芬,如果中国人要向西方取法,应该向印象派作曲家学习,如德彪西及斯特拉文斯基。”嘲针对齐尔品的建议,赵梅伯在1937年的《天下月刊》(T’ien Hsia Monthly]中发表的《中国现代音乐的趋势》(The Trend of Modern Chinese Music),对齐尔品的观点进行了评述:“齐尔品先生在他认识中国人在对位的能力,以及反对盲目接受西洋观点的这方面是正确的;可是他的练习曲能给我们多大的帮助呢?齐尔品先生在写作《五声音阶练习曲》时,忘了他有巴哈及其他的大师在他之前,而且他已具有那些大师的技术。”
面对当时中国音乐创作上面临的困惑,赵梅伯力图寻找出中国人自己的答案。对于如何构建新的民族音乐,他的主要构想是:“融合现代科学发展中国音乐,融合中西音乐理论的特长,创造合乎时代又代表民族性的作品,采用世界通用音乐符号,让人易懂易学,让中国音乐走向世界,成为世界乐坛的优秀作品。”
3、紧扣时代之脉动,以“中体西用”的思想作为弘扬与建设中国民族音乐的行动纲领和理论指南
在赵梅伯弘扬民族音乐和建立新的民族音乐的诸多努力中,一以贯之的便是其“中体西用”的音乐思想。
作为近代洋务派富国强兵的基本理论,“中体西用”本是中国近代政治精英所设计的强国图存之路,是当时的儒家知识分子在西方文化的挑战面前做出的一种选择。它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简称,又作“旧学为体,新学为用”。而在他那里,“中体西用”成了其弘扬与建设中国民族音乐的行动纲领和理论指南。
20世纪40年代,赵梅伯积极倡导中国音乐应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道路。必须指出的是,“这里的‘中体’所强调的不是政体、国体,不是名教纲常,只是民族精神;‘西用’所强调的不是坚船利炮,不是商贸民权,只是科学方法。”
在他看来,“我们中国人聪慧,而且富抽象的哲理,这些都是今日音乐极重要的质。”“中国音乐代表的是优美的东方精神应该发扬光大。”梅伯明确指出:“学西方音乐不过是要学西方的科学方法而已,中国人有中国人的音质,虽用西洋人的方法来表演,但不能把国人固有的音质特色也变了。……无论土唱法或洋唱法,如其艺术臻于最高境界,则‘土唱’与‘洋唱’只要合乎科学,殊途同归,‘真与美’必趋于一致”。
概言之,赵梅伯所谓的“西用”,重在提倡学习外来的科学方法,而对于全盘西化的做法,他是坚决反对的。另外,他所说的“中体”,也不是固步自封式的闭门造车,恰恰相反,“在提倡和强调建设中国民族音乐的同时,还主张要与世界音乐潮流相融合、沟通与交流。”
细究赵梅伯“中体西用”音乐思想发轫的缘由,如下两方面的原因是我们不能忽视的。
首先,在于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受到了中国传统音乐和西洋音乐两方面的熏陶。赵梅伯的父亲赵筱山酷好音乐。受父亲影响,赵梅伯自小便能吹笛拉琴。这样的经历无疑对他后来音乐思想的形成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而他自中学时起所接触到的大量美国民歌、黑人灵歌、赞美诗及运动歌,也在潜移默化间丰富了他的音乐储备,为后来借鉴西方音乐元素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其次,以西方音乐文化为借鉴,改造和更新中国的传统音乐,在20世纪30至40年代的中国,是当时的一大批中国音乐人梦寐以求的共同夙愿。
黄自以为,“学西洋好的音乐的方法,而利用这方法来研究和整理我国的旧乐与民谣,那么我们就不难产生民族化的新音乐了”。
音乐家陈洪也认为:“也许有人以为我太西化了,其实不然,对于工具(即外形),我主张全盘世界化和现代化(也可以说是西化),但对于内容,我始终主张彻底中国化。”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赵梅伯的“中体西用”思想实际上代表了一个时代音乐先辈们的共同理想,他们都站在世界文化交流的必然趋势上思考中西音乐的关系,认识到了交流和发展是音乐的生命力之所系。
无庸讳言,赵梅伯先生音乐思想的深邃精华,远非“中体西用”四字能涵盖其全部。尤其值得指出的是,在这位爱国音乐家的音乐思想中,还浸润着浓郁的儒学底蕴,它不仅显见于其对民族化和声的探索,也深深根植于其音乐教育的社会化实践。晚年的赵梅伯,一直为自己多年居于海外,未能为弘扬中华音乐文化做出更多贡献而抱憾。但这位身在异国他乡的“学人歌者”对于建立中国人自己民族音乐的牵挂和拳拳的赤子情怀,以及他业已为弘扬中华民族传统音乐和建设新的中华民族音乐事业的巨大贡献,早已深深地震撼了人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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