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散文小品的人文关怀初探
2008-12-19蒋芝芸
人文关怀是文学艺术的灵魂,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总是深蕴着真切的人文关怀。周作人是中国新文学史上最优秀的散文家之一,他的散文创作却常被误读。人们津津乐道其散文小品平淡冲和的优雅绅士风范时,常常忽略了其中的真切的人文关怀。在笔者看来,周作人之所以成为中国新文学运动以来最优秀的散文作家,很大程度在于他散文中真切的人文关怀。但是,对于周作人散文艺术,人们却极少从人文关怀的角度进行探讨,这实质是周作人散文研究中的一大遗憾。本文欲就此作一点思考,以期抛砖引玉。
一、“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
在现代文学史上,周作人的名字常常是与“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的艺术主张联系在一起。1918年底与1919年初,时任北京大学教授的周作人先后发表了《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等重要文章,他从个性解放和反对封建旧文学的要求出发,提出在当时具有广泛影响的“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的理论主张。
在《人的文学》中,周作人开门见山地提出:“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虽然在表述上存在着一些不十分明确的地方,却是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从本质上厘清了新、旧文学的标准。文章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认为封建的旧文学中那些妨碍人性生长的非人的文学,应当排斥;有助于人性发展和人的健康的精神生活的新文学应该提倡。文章还明确提出:“我们希望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
周作人提倡的“人的文学”,是以“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学”。周作人对“人的文学”的提倡基于一种对人性亦即人的本质的认识,他首先承认人是一种生物,与别的动物没有什么不同。他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完全满足。凡是违反人性不自然的习惯制度,都应排斥改正。但又指出人是一种从动物进化的生物,他的内面生活,比其他动物更为复杂高深,而且逐渐向上,有能够改造生活的力量。因而他相信人类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的基础,但其内面生活,却渐与动物相远,终能达到高尚和平的境地,凡阻碍人性向上发展者,也都应排斥改正。他这种灵肉一致、兽性与神性合一的人生观,吸收了欧洲自15世纪以来的人文思想的成果,希望中国人睁开眼睛认识自己,重新发现人,“去辟人荒”,进而“希望从文学上起首,提倡一点人道主义思想”。
同时,周作人还指出,“我所说的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所以我说的人道主义,是从个人做起。要讲人道,爱人类,便须先使自己有人的资格,占得人的位置。”
本着这种人道主义的文学观,周作人进一步提出以“平民文学”的口号。在《平民文学》中指出,“第一,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写普遍的思想与事实……第二,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既不坐在上面,自命为才子佳人,又不立在下风,颂扬英雄豪杰,只自认是人类中的一个单体,混在人类中间,人类的事也便是我的事。”在文中,个体的人与群体的人之间的关系得到了强调。而且从那个时代需要出发,提倡更关心普通人,关心普通人的精神与心理。
周作人所提出的以人道主义为本的“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成为文学革命在思想内容方面的重要的理论口号。他那个时代所要提倡的种种文学内容,都包括“人的文学”这个中心观念,从而成为“五四”新文学各种流派发展的共同思想基础和推动力。
周作人“人的文学”及“平民文学”的艺术主张还有着鲜明的人文关怀。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之所以要在文学上略略提倡,是“稍尽我们爱人类的意思”。在周作人的文学观念中,强调“彼此都是人类,却又各是人类的一个”。并以此作为“人的文学”观念的两大支柱,因而,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周作人“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的思想是西方自文艺复兴以降几百年来“人学”思想的延伸和发展,它强烈地反叛了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及儒学思想而把文学引向对于人或人生的关怀与描写,使得现代文学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人文关怀的道路。
二、国民精神与个体情趣
虽然人们普遍注意到周作人在“五四”初期率先提出“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的艺术主张,却很少有人能将其理论与其散文创作联系起来,从理论倡导者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去探究其中的人文关怀,探讨作家如何在自己的散文创作中真切地实践着这种艺术主张,表现心中真切的人文关怀。
在笔者看来,周作人散文中对人的关注主要体现在两大方面,一是群体层面,即对国民精神的关注,一是个体层面,即对个体人生情趣的重视。这两大层面的存在与周作人的文学观念中个性主义和人道主义因素同时共存是密切联系的。这两大层面在他的散文中大体呈现出既历时性变化,又互相交融的特点。在早年的散文中,他注重的是对群体的关怀,着重关注的是国民精神人格的重塑,主要表达的是对全体国民精神心理的人文关怀;而越到后来,主要是在平淡冲和的外衣下关注平常的人性人情,特别是个体的人生情趣。
首先看其对国民精神的深切关怀。周作人在1919年从日本回国后,就积极参加到新文化运动中,除了在当时具有广泛影响的《人的文学》《平民文学》从理论上积极提倡“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外,他的其他的大量的散文,与他的兄长周树人的杂文一样,把批判的锋芒直指封建思想体系,从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层面关注国民精神心理与理想人格的建构,深沉关注中华民族的群体人格。
周作人在《思想革命》一文中,针对当时的文言与白话之争,不是单一地提倡白话,而是十分深刻地看到白话文也可像文言文一样宣扬“纲常名教”“忠教节烈”,因此,“单变文字不变思想的改革”等于“换汤不换药”。他明确提出“思想革命”的口号,并说:“文学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步更为重要。”将“五四”文学革命运动从初期的着重文白之争,推向对人的现实境遇与精神心理关注。
周作人的散文对妇女有着较其他群体更为深切的关怀。他那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精神在面对中国社会最弱势的群体——妇女时,表现得十分明显。在《妇女问题与东方文明》一文中,他开宗明义地指出:“妇女问题是全人类的问题,不单是关于女性的问题。”他还指出:“我觉得中国妇女运动之不发达实由于女子之缺少自觉,而其原因又在于思想之不通彻,故思想改革实为现今最应重视的一件事。”
周作人意识到经过两千年的封建统治者不断精心培植的旧道德,渗透在社会生活和精神领域的各个方面。对此,他作了广泛而持续的批判。周作人对旧道德的批判是坚决的不妥协的,同时他又忠实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民主和科学的精神。他认为只有借助于“科学的力量”和艺术的修养,才能改变国民的思想和精神面貌。他说:“道德进步,并不靠迷信之加多而在于理性之精明,我们希望中国性道德的整饬,也就不希望训条的增加,只希望知识的解放与趣味的修养。”周作人创作了大量的这类极具批判性与战斗性的散文,体现了“五四”文学对中华民族群体精神心理的关注,与其兄鲁迅的文章一样,是一种“立人”的文学。
再看周作人散文对个体心灵的关怀。在周作人的散文中,有一系列描写草木虫鱼,抒写个人生活情趣的闲适小品,而且他自己则是越来越有意识地去追求。著名的《喝茶》《乌篷船》便是这类文字的代表。他的这类散文无明显的社会意义,常在描述日常生活琐事或回忆往事或谈天说地、谈论花鸟虫鱼,表露自己的心境和情致,过去常常被人批评。其实这类文章关注的重心转向了个体的人,侧重的是个体人生情趣的表达与关切。
如著名的《喝茶》,文章将“吃茶”升华为了一种人文关怀。文章推崇日本“茶道”,并以“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八字概括,认为喝茶是“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表现出对“茶道”的优雅的情态与精神享受的推崇。文中还提及作家自己的喝茶之道在于“赏鉴其色与香与味”,而且特别崇尚其“自然之妙味”,这就将“吃茶”与人生,与人生情趣的获取与品味联系起来,从而升华为一种人文关怀。
三、借鉴西方与延续传统
中国现代文学是经过中西文化的双向选择而创造的民族新文学。周作人的散文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重要部分,有着与中国现代文学相同的特质。对于中国现代文学来说,所谓中西文化的双向选择即是借鉴外来文化使之民族化,继承本民族传统使之现代化。周作人散文中的人文关怀也是20世纪初以来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产物。
人文关怀是现代学人十分关注的问题,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新文化运动本质上是企求中国现代化的思想启蒙运动。”现代文学“改造民族灵魂”的启蒙性质,决定了现代文学对于作品的人文价值会给予特殊的重视。在对中西文化的继承与借鉴中,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人文关怀话语呈现出在交流与碰撞中借鉴吸收与融会贯通的特点。据学者考证,中国现代文学上使用的“人文”一词,有明显的西方人文主义思想影响,它首先是由学衡派主将胡先啸提出来的,是他“在1922的评论胡适的《尝试集》时,根据英文Humanism一词,再加上日译词尾——‘主义——词译定的。梁实秋间或用作‘人本主义(《现代文学论》),但更早也更普遍的用法,是译作人道主义,如周作人《人的文学》(1919)”。而在西方,近代意义上的“人文”以个性与人权(自由)作为其中的核心价值。
中国现代文学从一开始就全面引进了西方的人文观念,以个人价值为中心,关心个人,尊重个人,张扬个性,崇尚自由,歌颂叛逆,反抗专制,确立了对群体的人与个体的人的生存境遇与精神心理的全面关怀。但在确立过程中,人们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中西两种文化差异所带来的矛盾与碰撞。
一般而言,中国传统的“人文”重群体,强调人伦,西方的人文较强调个性自由。现代文学史上一系列文化与文学斗争,其中往往包含了两种人文观念的对立与抗争,如20世纪20年代新文化阵营与学衡派、甲寅派的论争;30年代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文化阵营对自由主义思想与尊孔读经的批判等。总的来说,新人文观因为顺应了时代要求,明显占有话语优势,但中国传统人文观念,仍潜藏在国人心灵的深处,因而,现代文学在人文价值观念不可避免地发生中和,两种人文观念由对抗趋向对话,由原来激烈冲突趋向于互相交融。于是,现代人文观念逐渐发生了变化,西方与本土传统的人文话语在交流碰撞中生发出一种新的现代人文价值观。
在他具体的创作中,他实践着融通后的人文思想与艺术主张。从其散文的题材内容上看,就是越来越趋向对个人情趣、民间生活的关切。
周作人的文章有许多是谈民间饮食的。在民间饮食方面,像《卖糖》中关于绍兴夜糖、《喝茶》中南京茶馆中干丝,《谈油炸鬼》中故乡的麻花摊、麻花粥、羊肉粥之类等的描写,都让人在细细咀嚼中感受到人间的情趣。除了民间饮食,周作人对草木虫鱼方面也有特别的兴趣。30年代之初,他曾宣称今后专门谈草木虫鱼。他在文中谈苍蝇、鸟声、金鱼、秋虫的鸣声等,这类文字都给人以亲切温暖之感,给人的是心灵的抚慰,是对读者精神的关怀,是其作品人文关怀的曲折表现,融注着浓浓的人间情怀。
周作人的这类以平淡闲适为主要特点的“言志”的散文小品,抒发个人真情实感,表现生活的情趣,追求隐逸的风致,显示博览的杂学,采用平和的絮语的散文小品具体地实践着“言志”的艺术主张。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周作人等强调晚明文学的个人性,随机性,世俗性,并且成功的和小品文创作结合起来,其正面意义在于:以传统的文化与市民大众便于接受的文体,维护乃至扩大了以个性解放和个体发展为终极目的价值观,既威胁着30年代的政治高压,同时也抗拒着多数人的‘一道同风,当时他们人数很少,势单力薄,注定为各方所不容,也成不了大气候。但几十年后,拉开距离,从长时段的角度看,其价值取向在现代人文价值建设中的意义是不容略的。”
关心人、尊重人,不仅关心群体的国民的精神灵魂的健康,也关心抚慰作为个体的人的情感意趣,是周作人散文人文关怀的重要特征。周作人对人既从群体的角度予以思考,关心民族精神心理的重构,又从个体的角度去以人的方式理解人的存在,关注人的个性情趣,以他的散文为代表的现代小品散文呈现出西方人文关怀向本土传统人文关怀回归的趋势,使得现代文学上的人文关怀由原来重群体转向重个体,更加的世俗化、民间化,消除了现代文学初期借鉴西方话语带来的与本土话语之间强烈的碰撞,表现出“借鉴外来文化使之中国化,继承本民族传统使之现代化”的鲜明特征,充实完善了现代文学的人文关怀,使现代人文关怀成为20世纪中国现代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关注人,尊重人,提倡和谐社会的今天,周作人散文中蕴涵的人文关怀,值得人们去作更加深入的探讨。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蒋芝芸,湖北民族学院文学院教授。
参考文献:
[1] 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现代文学教研室主编《文学运动史料选》,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5月第1版,。
[2] 周作人:《思想革命》、《知堂小品》,太白文艺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
[3] 周作人:《妇女问题与东方文明》等,《知堂小品》,太白文艺出版社,1999年1月版。
[4] 周作人:《狗抓地毯》,《周作人集》上册,花城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
[5] 周作人:《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知堂小品》,太白文艺出版,1999年1月第1版。
[6] 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版。
[7]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7月版。